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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国异语》木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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治于神者,众人不知其功

——却也无非是情义而已。

“先生请先。”

男子二名,一着长袄,一着短衫,屈膝席地,相对而坐。

礼毕,短衫男子抬臂,邀长衫男子先行。

房内,皆是锯条曲尺木工之物。

长衫男子拿数片木条,道:“在下先行一步。”

两人中间,乃一座木楔城池,砖瓦雉堞、渠柱樊篱,皆精雕细琢。

长衫男子推出木条三支,成左、中、右路,直逼城池之下,说道:“队列左右,盾兵三百,步兵三百,云梯八枚。车队列中,盾兵五百,冲车一具。”

短衫男子道:“然也。”

长衫男子扬手,一枚木板推至城门,道:“冲车至,先生何解?”

短衫男子拈起茶盅,置于城墙正中,说道:“鼎镬翻覆,沸水下。”

长衫男子道:“盾起。”

短衫男子闻言抽出一片城门,其后布满孔眼,说道:“大城之下,两扇闺门,弩兵伏于后。盾起则钢矢过,皆可杀。”

长衫男子笑道:“先生高明,然云梯既成,半数兵士固梯,半数持盾上,先生何以应之?”

短衫男子,置二草人于城墙上,说道:“火箭下。”

长衫男子笑道:“云梯敷以湿泥,烘烤了三日,水火不侵。”

短衫男子沉吟片刻,手持竹针,敲去城砖八块,道:“此为突门之灶橐,柴艾充膛,敌既上,生火鼓风,浓烟熏之,墙上投沙土石块拒之。”

“此法可去攻军几成?”长衫男子笑问。

“五成。”

“半数既入,何如?”

短衫男子掏出松针,以线贯之,铁蛇般列于高架,说道:“此为‘长从’,乃圆木三丈,绕以蒺藜。敌军既上,推木于前,触者非死即伤。”

长衫男子思量片刻,说道:“穴土而入,缚柱施火,毁城墙之基,先生何如?”

短衫男子淡然道:“吾必察。”

“先生何以察?”

“城有角楼,高瞻远望,挖掘隧道者,须积聚土石,近旁之水必浊。城内挖浅井,深约三尺,内置八斗陶罐,上覆牛皮,耳聪者伏罂而听,亦可察。”

长衫男子起身,于柜中取出一机械,搬至城前,说道:“先生可识此是何物?此乃石投,今日乘兴,示于先生。”

长衫男子将那石投调完毕。短衫男子上前细观,见其繁复精杂,暗藏机关。

“有请先生了。”

长衫男子起身前趋,将石投驱往城边,未至,短衫男子道:“火箭!”

长衫男子扭动旋杆,木架前两扇铁皮合拢以应。

石投逼近,至城墙百步外,张开炮梢。短衫男子见状,拾几束茅草,铺于滑木之上,推至城墙边缘。

梢上石块凌空而降,砸在团团草垫上。借茅草缓冲,城池不坏,近旁草人、木栅、滑车悉数倾覆,一片狼藉。

短衫男子即将“长从”分为两列,撤滑木、撤伤员、搬木障、清残骸。忽听石投之内一声闷响。

短衫男子一惊,见石投膛中伸出斜槽一道,直指向城门,一颗巨石滚下,将外侧闺门撞得粉碎。

长衫男子得意道:“此乃‘重子’,借自身之重抛石,随后借力而下,直捣城门!”

短衫男子蹙眉,清点剩余兵力,犹豫未决之际,却听长衫男子道:“先生如何接我这招?”

石投扭身展臂,主柱之下拉出三只吊桥,亦分左、中、右三向降下。

城墙上兵少人稀,短衫男子见大势已去,只得起身作揖道:“先生之技名不虚传,是我败了。”

长衫男子乃是公输盘,旅居楚地,造攻城之械。楚王闻之,欲以其出兵伐宋。

短衫男子乃是墨翟,闻干戈将起,自鲁至楚,劝楚王罢兵。可公输盘却道:“机械既成,岂有不用之理?”于是墨翟便以牒为阵,以草为兵,推演起攻守之势。

最终公输盘胜。他自鸣得意,收起石投演具,问墨翟道:“发兵伐宋一事,还需面见楚王否?”

墨翟答:“先生既胜,楚王亦不肯听鄙人之言。”

公输盘见墨翟罢休,喜道:“先生不远千里,何不停留几日,游赏山水?”

“谢先生好意。”墨翟道,“几日通信不得,弟子皆等我消息。还请容鄙人告辞。”

见墨翟神色坚决,公输盘亦不多留,唤门丁送墨翟至庭外。

大门方一合拢,忽见一年轻汉子,抱臂颔首,问墨翟道:“先生,非攻一事如何?”

原来此人非他,乃墨翟门下禽滑厘是也。

墨翟眉头紧皱,缄口不语,许久道:“我既败于公输盘,楚王伐宋一事已成定局。我且问你,宋国之中有多少墨者?”

禽滑厘答:“城中有墨者三百,皆严阵以待。”

墨翟道:“好!管黔滶、高何亦在郢都罢?你即刻与他二人前往宋城,指挥众人御敌。切记,至宋后定要纵火烧林,以防敌军就地取材,织造攻城之器。”

禽滑厘应诺,墨翟又道:“我暂且留下,以伺转机,寻法说服楚王。”

禽滑厘道:“弟子明白,先生保重!”

说罢,禽滑厘转身离去。墨翟于原地思索片刻,整理衣衫,向巷口踽踽行去。

可方一抬步,却忽觉衣带被人扯了住。

墨翟愕然,回头一望,只见一个豆蔻少女立在身后,一手拉住他腰带,一手托举着他的荷包。墨翟恍然大悟,明白是自己掉了钱袋。“多谢姑娘。”他向少女道,“你叫什么名字?如何称呼?”

哪知少女闭口不言,一撒腿,便跑去了别巷中。墨翟愣在原地,忽回忆起方才与禽滑厘相谈时,她似就立于街角,观望着二人的一言一行。末了,他自付一笑,也并未在意,又向着巷外抬脚进发了。

于街肆中,墨翟见城中一片车水马龙,想到来时路上,宋国街巷萧条破败,人民形容枯槁,心中五味杂陈。

“舍文轩而窃敝舆,舍锦绣而窃短褐,舍粱肉而窃糠糟,是何人哉!”

墨翟心中思量,之所以落败于公输盘,皆因城中防具笨重,兵力调配不周。至于石投掷石、重子、梯桥三术,皆有破解之法,怎奈敌强我弱,终被杀得大败。

墨翟冥思苦想,找不出一条应对之计。

思索间,墨翟转过几条街巷,忽见远处一旗杆下聚拢众多观者。

墨翟好奇,走近观望,见一老一少立于其中,似是父女模样。

少女持一铜锣,依外沿环行,老者自背匣中取出两只方盒,从中捻起一叠木片来,摆弄了一阵,竟变为一只木鸟。

老者吹起哨子,手中一抛,竟见木鸟扑动着双翅,于空中翱翔。

人群见状,纷纷喝彩。墨翟久精木艺,心知此类巧物造法,只需在鸟翅上捆生丝,漆蟹胶,即借得风力;于鸟尾处打孔,扯线头,便能操纵木鸟飞行。

可墨翟如何观察,也不见老者手中线头,正疑惑间,见老者重蹲下身,打开另一只方盒。

霎时间,一只只镂空木球散落于地。众人见状,皆屏息凝神观望。

老者合起双眼,十指交叠,口中念念有词。但见,地上木球颤动,彼此磨磋,于地面拢成一只大圆。

老者一声哨音,外缘木球翻身跃起,纷纷搭成一座高塔模样。众人见毕,拍手叫好。

老者此时一摆手,木球自塔尖瓦解,抛物般重回木盒之中。

顿时一片掌声如雷,少女手端一只铜盆,于众人身前环绕了一圈,便已是银钱满盈。

墨翟瞠目结舌,望两只木盒不语。其深知,即便公输盘样的巧匠,也无法凭机关做出如此绝凡之戏。依他观察,老者方才表演时,两手空空,无物凭借。

难不成,此番戏法非人力而为?

墨翟忽而想到,先前所以败于公输盘,只因木重且巨,人力不足。若能从老人学得“活木”之法,便可反败为胜。

想到这里,墨翟奋身起步,冲开只只肩膀前去。

老者见众人投过钱,便锁拢木盒,欲收摊离去。

方一抬脚,却见墨翟自人群中寻来,作揖道:“老先生暂且留步。我方才演场外观摩,今有几点疑惑,请您不吝赐教!”

老者转头,目光警觉,说道:“先生有何要问?”

墨翟道:“我姓墨名翟,本是鲁地木匠,亦会做飞鸟。如今,老先生木鸟全无束缚,又是如何使其飞翔?”

老者闻言,漠然道:“线是有的,只是你未看到。”

墨翟又道:“可先生第二场表演,着实百思不解了。举物上行,以力相擎,先生不凭器具,却使众木球向上,此番技艺,人何以至?”

老者不耐烦道:“行戏法者,皆赖其术之秘。若告于你,我这只饭碗就要不得了!走开走开,莫挡我父女二人!”

老者说罢,以臂推搡,挣脱墨翟径自而去。

正这时,那少女扯住老者衣袖,似替墨翟求情。

老者见状不悦,抬手便打。少女不敢吭声。

墨翟心想,若是此时放走老者,则说楚一事再难成功,便在老者后方紧紧跟随。

三人穿闹市,过城门,行到城外一方草甸上。

老者觉察身后有人,欲在高草中迷乱墨翟视线。墨翟随老者兜转,目光模糊间,忽见身旁一棵草茎顶端,被人打了结扣。

墨翟大喜,知是少女留下记号,便循结扣前行,一路跟随。

一个时辰后,草甸渐隐,出现了一片密林。墨翟心中疑虑,暗道这荒山野岭间,怎会有人居住?又走几百步,发现这林中有座寨落。但见树桩扎集成排,如围篱般,内有方方促狭竹楼。

正诧异间,墨翟忽闻一声怒喝。原来老人发觉他跟踪至此,气急败坏,挥拳袭来。

墨翟深知万不可激怒老人,便埋下头去,不敢前看。

拳头挥到墨翟额前,缓缓落了下来。墨翟抬头,老人面上怒气未消,开口便骂:“你这歹人,一路跟我至此,意欲何为?”

墨翟埋头道:“只求先生教我活木之法,一旦领会,绝不敢叨扰先生!”

“白日做梦!”老人怒斥道,“我早和你说过,此法乃行中秘术,从不传露。你一个外人,竟还妄想能学得一手?”

墨翟道:“吾非为己求,乃为天下求索。望先生兼爱苍生,以大义为重!”

老者怒道:“我不管你为谁而求,只知此术密不外宣。你就算求到天荒地老,也休想学得分毫!”

说罢,老者扭头而去。那少女徘徊片刻,望了墨翟几眼,也不见了踪影。

墨翟知此事不可一蹴而就,便摘木刀,伐几棵竹子,搭一只窝棚。以外衣为垫布,仰头躺下,观望起头顶斑驳的天空。

不多时,天色由青转暝,围篱内侧一间间竹楼里,亮起点点明灯。

墨翟休憩许久,正觉腹饥,见篱前大门翘开一条细缝,一瘦小身影眨眼便行到棚前。

墨翟一惊,翻身而起,定睛一望,方知那来者不是别人,正是那少女。

她左手提灯,右手挟一竹屉,对墨翟道:“先生快吃了吧,我还得快些回去,若让爹爹发现,定免不了一顿打。”

“多谢姑娘。”墨翟拱手道,“然姑娘与我素不相识,为何出手助我,甚至不惜忤逆令尊?”

少女闻言羞红了脸,说道:“先生墨者之名,我在巷间曾有耳闻,知道墨者乃侠义之人,心存大爱,我等俗子不可比你,今愿尽些绵薄之力,为先生解决眼下之忧。”

墨翟闻言诧异,不想墨者之名,流传之广。

“可先生也莫要怪爹爹。”少女又道,“他不肯将术法相教于你,也有他自己的苦衷。”

“戏法艺人,靠身手吃饭,自然不把绝活外露。”墨翟点头道,“我只恨自己身无长物,无法以金易技,不知可否以十两金锭易之?”

“非也。”少女连连摆头道,“不瞒先生说,今日木鸟与木球,左右前后均无机关。所以凭空而动,皆因爹爹本人。”

“哦?”墨翟诧异,赶忙问道,“敢问姑娘,这话当如何讲?”

“实不相瞒,我族之人并非凡胎,乃山中灵木,天长日久,吸纳雨露,化出人形。这活木之法,本是爹爹意念而为。即便爹爹愿意,先生亦学不来。”

墨翟闻言,心头一惊,脱口问道:“敢问姑娘,世间除了令尊,便再无人懂得活木之术?我等常人,可否习得皮毛?”

“活木之法,凡我族人皆可掌握。”少女垂目道,“外人若是想学得此术,倒也不是没有办法。只是……”

“只是如何?”

“只是……”那少女还未说完,却忽地扭头回身,奔回寨中。

墨翟不明就里,心虽焦急,却也无可奈何。不久,见一牙弯月升上夜空,墨翟念无事可做,便和衣卧下,早早睡了。

第二日,天尚微亮,墨翟便被一阵喧嚣吵醒,向外望去,见一支车队辚辚碌碌,于寨子中鱼贯而出。墨翟见日出东山,心中念着活木术一事,独自行到寨门前,见无人阻拦,便只身迈入。

寨中光景,与寻常乡间无异。三个男子合提一只木碾,正夯一块新筑地基。几名女子于溪边浣衣,偶尔泼水嬉戏。

墨翟于寨中徘徊,不见昨日少女身影。寨中人对墨翟亦留意,墨翟便移步深入,沿小径蜿蜒前行。

于一间高屋旁,墨翟望见一小儿手握木球,独自玩耍。

只见那木球抛出,却不坠地,眨眼工夫,又猛然冲入半空,稳稳落在一杈高枝上。

墨翟心异,到小儿身侧观察,见其神色如常,一番动作不费丝毫力气。

小儿见到墨翟,踉踉跄跄跑至其身前,蹲下抓住墨翟不放。墨翟哭笑不得,俯身哄小儿离开。

墨翟似留意到,那小儿盯着自己脚面,手里紧攥着草鞋带子。墨翟方知,小儿看中了自己草鞋,便拔取几杆草茎,一会工夫,编出两只精巧小鞋来。

小儿眉开眼笑,即刻穿在自己脚上,自顾自跑开。

墨翟见小儿远去,亦要离开,忽听见身后有人喊道:“先生,你怎么在这里?”

墨翟回头,见那少女梳两条辫子,顺石径而来,气喘吁吁道:“爹爹此时正于寨中征粮,若是被他瞧见,定惹出麻烦,先生暂且随我避一避。”

墨翟喜道:“我寻姑娘心切,唐突入寨,不想误行至此处。如今有劳姑娘。”

少女一笑,说道:“我本名小芊,您以后这般叫我便好。”说罢,便轻扯衣袖,领墨翟攀上近旁竹楼。

小芊行得快,片刻间便登上正中。墨翟手足并用,不得攀爬要领。

小芊见状,只道一声“先生抓紧”,便看那一方竹梯腾空而起,飞上了竹楼顶层。墨翟握梯子落地,惊魂未定。小芊攀到身侧赔笑道:“让先生受惊了!”

二人移步檐下,墨翟整理衣襟,拱手问小芊道:“我今日来,为的还是那事。敢问姑娘,外人如我究竟要如何做,才可学得活木之术呢?”

小芊闻言,低头沉吟半晌,说道:“先生若想知道,小芊定不隐瞒,但小芊有事要问先生。”

墨翟闻言道:“有何惑事,姑娘尽管开口。”

小芊道:“敢问先生,‘墨者’究竟是何许人也?”

“墨者便是我之弟子。”墨翟道,“除听我讲学外,墨者与我同劳、同休憩,亦随我救苍生之难,赴汤蹈火,死不旋踵。”

小芊又问:“墨者芸芸,所求为何?”

墨翟道:“墨者所求,不过是一个义字。墨者不求富,不求名,只求以己之力,荡涤天下,拯救苍生,使国君尚贤,百姓节用,九州上下,清朗如古。”

小芊听毕,大喜道:“先前只闻得,墨者是行侠仗义之人,今闻先生一番话,更觉豁然开朗。小芊现有一不情之请。”

“姑娘请讲。”

“请先生破格开恩,允小芊成为墨者一员。”

“这……”墨翟语塞,一时不知如何应答。正踌躇着,却见屋外一道电光,顷刻之间,大雨如倾盆而下。

小芊见状,奔出檐外,于雨水之中雀跃起来。

墨翟骇异,口中叫道:“姑娘快且回来。你这般做,定要伤风着凉。”

小芊笑道:“先生不必担心。我本为木,喜得雨水,身在雨中,好比痛饮甘醴!”

小芊展开手臂,双脚蝴蝶般翩跹回环,纤腰扭动,于雨中起舞。裙摆随她脚步旋起,腾转飞扬,雾气弥散,好似池中莲花一般。不觉间,墨翟竟看得痴了。

雨势渐息,小芊歇住舞步,回到屋檐下,悦色道:“先生曾问我活木一事,我这便将其中奥秘告知于先生。”

说罢,小芊张嘴,送出一只小珠来。

墨翟见其有米粒大小,通体透明,似由晶玉磨砺而成。

小芊缩回舌解释道:“此乃‘魂钜’,是我等木魈独有之物,平时藏于舌下,从不示人。木魈活木,靠的便是这魂钜之力。”

墨翟暗自惊奇。

“此乃我族独有之物,旁人即便得了,也难以驭使。先生若想学得此术,必先成为我族一员。”

墨翟愁眉道:“我本一介凡夫,为之奈何?”

小芊忽低下头去,小声道:“先生若与我族人通婚,成为姻亲,即可将魂钜借为己用。到那时候,这活木术对您来说,便只是手到擒来之事。”

十一

墨翟一夜无眠,心想,若是与小芊成婚,自己也必得带她入世,此间棘手之事,数不胜数。

可若不得活木之术,守卫宋国的那三百墨者必将损失惨重,墨翟实在于心不忍。

凡事不能两全,墨翟暗下决心。翌日,小芊来时,墨翟开口道:“还记得昨日入墨者一事吗?我思来想去,此事亦无不可。”

“那如此说来,小芊此刻即是墨者?”小芊又惊又喜,当即伏身,朝墨翟叩拜。

墨翟忙将小芊扶起,说道:“姑娘勿行此大礼,如今我也有一事,想找姑娘讨教。”

“先生请讲。”

墨翟正色道:“姑娘可否愿意,为我墨翟之妻?”

小芊听言,脸色通红。

“昨日小芊已料到先生会如此,”小芊说,“先生侠肝义胆,胸蕴才贤,小芊仰慕不止,自然愿与先生结为夫妻。然而我那做族长的爹爹,对您一直心存戒备,定不会轻易答应。不过先生放心,小芊必会随先生一道,为婚事据理力争。”

墨翟闻言,心中甚是感激。二人一同步入营寨,商议婚姻之事。

十二

墨翟入门,见房内彩纹雕饰,图腾繁复。一老者稳坐当中,目光如炬,直视墨翟。

还未等墨翟开口,老者怒道:“竖子还不离开!活木一法,我无论如何也不会教你。”

墨翟作揖道:“老先生且息怒。我今日来,为另外一事。”

“哦?你今日为何事而来?”

“不瞒先生说,”墨翟道,“今日来此,是为向老先生提亲。”

老者一怔,望向小芊,冷笑道:“原来你这鬼丫头吃里扒外,将族中之秘泄与外人!你难道以为,他愿和你同结永世之好?不过是要那魂钜罢了!”

小芊上前一步,跪下道:“墨翟先生为人磊落,断不会负一纸婚约。”

老者闻言,怒不可遏,骂道:“你这不肖之女,我养你十余年,到头来竟忘恩负义!你且听好了,就算我死,也绝不答应!”

十三

老者之话,墨翟早有预料,出门后,墨翟安慰小芊道:“所谓好事多磨。令尊之心,非是一朝一夕可变,你我还要继续想办法才是。”

小芊应诺,与墨翟道别。

墨翟回到棚屋下,思量起眼下对策,自上次败于公输盘,已过了数日,楚王伐宋,恐已是朝夕之事。至于如何说服老者,墨翟冥思苦想,却没半点儿方法。

几日后,小芊来到棚屋,对墨翟道:“先生,事有转机!家父这些天因猿猴一事烦扰,先生若有法可驱散猿猴,家父或可改口。”

墨翟忙问:“愿闻其详。”

小芊道:“林中有一群黑背巨猿栖息,为抢夺食物,成群结队来寨侵扰。先生懂得守城之术。依我看,若先生可帮寨子赶走野猿,成婚一事,必水到渠成。”

墨翟深以为然,随小芊去往寨中。

老者满面愁容,见墨翟只道:“听小女说,你知如何守城。依你看,这座寨子可否守得住?”

墨翟拱手道:“老先生若肯把权令交与我,赶制箭矢一千,绳网十面,猿猴定不敢入此寨半步。”

老者叹道:“若守得住,二人婚事,我再不加阻拦。”

墨翟闻言,向老人伏身一拜道:“晚辈感激不尽。”

是夜,寨中灯火长明,男男女女彻夜赶工,依墨翟指挥调设机关、打造箭矢。

两日后,林中鸣啸四起,无数猿猴如魅影般奔走于梢间,向着营寨大举逼近。

墨翟立于台上,观察猿猴之势。猿猴避开正门,聚拢于寨墙侧方,眼露凶光,正伺机而动。

墨翟问左右道:“准备妥当否?”

随从答:“一切就绪,只待先生下令。”

忽然,为首一只巨猿跳下高枝。众猿闻声,纷纷向寨内翻跃。

墨翟令旗一挥,道:“网起!”两名寨民剪短弹绳,一只巨网自平地飞出。众猿被巨网阻隔,无有依托,进退维谷。

墨翟又喊道:“放箭!”

话音一落,数十枚竹矢向巨网射去。

十四

箭至,网上群猴死伤大半,所剩者慌张退回百步之外。

众猴见此法不成,便晃动树枝,欲借回弹之力跃至竹楼。

墨翟见状,下令道:“钉板备!”

戍卫于楼上之人屏息凝神,见众猿跃至,翻开备于楼上一面面钉板。猿猴撞到钉板,血肉模糊。

群猿见状,一时啸声鼎沸,似躁似怒。

忽听林中一声长啸,一只白眉老猿自深林出,猴群闻声,肃静下来,齐齐望向老猿。老猿挥臂,呼叫一阵。众猿听罢,一声齐啸,返身入林,眨眼间不见踪影。

众人见猿群退却,正欲欢呼,却听墨翟道:“诸位切莫松懈,群猿必卷土重来!”

众人惊异,面面相觑,却听寨外响起隆隆之声。墨翟望不到栅外之况,急中生智,唤来小芊道:“你还记得那日‘飞梯’吗?现我要悬空片刻,观栅外变化。”

小芊得令。墨翟攀上竹梯,缓缓升入半空。

四下望去,墨翟大惊,但见那群猿猴合举一根圆木,向寨门浩荡而来。

“山野猢狲,竟都学会人间的招数了。”墨翟惊叹道。

既落地,墨翟忙问左右:“凭诸位之力,可撬开围栏木柱?”

“不成问题。”众人道。

十五

墨翟吩咐众人登高持箭,严阵以待。须臾间,众猿便逼上寨前,以手中之木冲撞寨门。

墨翟道:“放箭!”便见竹矢如雨,直奔猴群而去。

忽听梢间一声长啸,众猿高举圆木躲避,未被箭矢伤到分毫。墨翟循声望去,见那老猿立于高枝之上。

墨翟暗骂:“猢狲不知天高地厚,今日定要你尝苦头!”谓左右道:“自栅栏空隙射箭,杀那群猿!”

众人应诺,持箭射向猴群。众猿无备,惨鸣四起,血流如河。

墨翟见状,问小芊道:“你来射箭,可否命中那老猿?”

小芊得令,弯弓放箭,箭矢径直飞上树梢,正中老猿心口。

群猴见老猿已死,纷纷丢下圆木,仓皇遁入林间。

众人见猿猴退却,纷纷奔走相庆,寨中一片欢沁氛围。

十六

几天后,墨翟与小芊着上新衣,于主楼中拜高堂。老者虽心中不愿,却也尽毕礼数,亲自送二人入洞房。

于喜帐中,墨翟掀起小芊盖头,见她双颊红润,面色如霞,一双明眸深引人醉。正痴视时,小芊娇声道:“先生望许久,不想尝我嘴上胭脂吗?”

墨翟心口一酥,却感小芊红嘴唇贴上。二人长吻,再分开时,墨翟忽惊道:“奇怪,我口中多了什么东西?”

“那便是我的魂钜。”小芊道,“如今情势紧迫,若贪恋新婚,恐宋国朝夕不保。先生已成我族之人,便可调息运气,驾驭魂钜。依小芊说,先生明日即应整装上路,面见楚王。”

墨翟深以为然,却又担忧道:“可离开魂钜,你又该如何是好?”

“先生不必担心,即便失了魂钜,也不至有大碍。”小芊道,“只是变得与常人一样罢了。事毕后,先生还将与我,一切便复如当初。”

第二日,天尚未亮,墨翟整装出发,行至郢都外,忽见禽滑厘逡巡于城郊。

禽滑厘见到墨翟,喜出望外道:“先生这几日去了何处,叫我等这般焦急!”

墨翟道:“我为寻法战胜公输,深入野林,一番经历一言难尽。倒是你为何还留在郢都?”

禽滑厘道:“弟子见先生不在城中,恐有闪失,便嘱托管黔滶、高何先行,自己留下寻找先生。如今先生安然无恙,便即刻动身上路。”

墨翟道:“如今我已寻得对抗之法,你到宋国,当依此行事。”口中遂嘱咐这般那般,禽滑厘听毕,躬身而拜,向南边大步走去。

十七

墨翟进城门,寻公输盘,见楚王。大殿之上,二人再演攻防,墨翟以魂钜之力,九拒公输盘攻城之机变,毫无破绽。

公输盘无奈,对墨翟笑道:“我有一招对付你,但我不说。”

墨翟亦笑道:“先生不过以为,只要杀我,宋国便无人可守。然子禽滑厘等三百墨者,皆手持秘械,于城墙之上严阵以待。即便杀了我,亦拿不下宋城。”

楚王见状,知伐宋难以成功,当即取消出兵之事。

墨翟如释重负,出宫殿后,告别公输盘,草草吃些饭,即刻离开郢都,向林中营寨赶去。

墨翟思量,带小芊入世一事,越早越好。又思量,小芊来到鲁地后,也须学经习字,一同耕织,不知这一番苦头,她究竟能否吃得消。

正思量着,墨翟不觉间到了林边,不多时,便见一角高高竹楼。

墨翟归心似箭,加快脚步,朝寨门而去。哪知行至近旁,却不闻半点人声,再入寨,竟发现四面空空,屋舍紧闭,廖无人烟。

墨翟大惊,高声呼喊小芊名字,然无人回应,唯有山间风声。

十八

墨翟于寨中等至深夜,不见有人,几日下来,亦复如是。

墨翟干粮已尽,只得打道回府,凄伤之情难以言表。

墨翟不知,小芊为何不辞而别,甚至未留书信。大概众人遭遇不测,已遗弃此寨,再不回还吧!墨翟无奈,只能动身回鲁。

墨翟于山野中奔走,耳旁总能闻小芊“先生”“先生”之语,蓦然回头,却只见一片荒川野草。翌日行至宋国,天降大雨,一时电光如蛇,雷声震耳。墨翟伫立于水帘下,望见雨丝,忽记起那日小芊于雨中起舞。

墨翟似看到,小芊踮起双脚,如云中流莺,绻绻轻飞,纤手似玉,搅破雨幕,如青烟幻影。

墨翟悲不能禁,独自于大雨中潸然泪下。

不远处侍卫见状,以为此人定是疯癫,不放他入城。

十九

当晚,墨翟染上寒疾,头脑混沌不清。蒙眬中,墨翟听到一阵窸窣之声,睁眼见小芊正伏在床边。

墨翟惊喜,起身道:“小芊,你终于回来了!”

不想小芊怅惘道:“先生,我今日来,为向您诀别。”

墨翟怔住,问道:“为何?”

小芊愀然答道:“非也。只因几日来久未受魂钜滋养,形神俱销,大限将至。如今小芊只剩一丝精气,赶至此地与先生诀别。”

墨翟大惊,问道:“既如此,当初为何将魂钜借我?”

小芊抹泪道:“先生为救宋求助于我,小芊虽知,如借出魂钜,自己将不久于人世,只为成就大义,未告之以先生。”她一顿口,又道,“先生觉得,小芊此举不辜负墨者之名吧?”

墨翟泣不成声,小芊安慰道:“天下筵席,终有一别。小芊有缘无分,仅与先生做一日夫妻。若有来世,小芊定还拜入先生门中。那颗魂钜,先生留下便好。”

墨翟刚欲开口,却见小芊起身,飘然散去。

蓦然间,墨翟惊醒,方知是一番梦。

而衣襟之上,已被热泪沾湿两行。

二十

墨翟回到鲁地,再未娶妻,一人终老。

战胜公输盘一事,墨翟鲜向弟子道来,《墨子》书中,亦只有寥寥数语。

至此以后,墨家统领,皆称“钜子”(也作“巨子”),皆因“魂钜”故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