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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遇见了人类》CHAPTER 2 指间的珍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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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能说A由B构成,反之亦然。所有物质都是相互作用的。

——理查德·费曼

我们都孤独,却不知为何而孤独。

——大卫·福斯特·华莱士

对于我们这些渺小的生物来说,唯有借助爱才能承受浩瀚宇宙。

——卡尔·萨根

梦游

我站在床边,看着熟睡的他。我不知道自己在黑暗中站了多久,我听着他悠长的呼吸声,他已坠入了梦的黑甜乡。也许,我已站了半个小时。

他没有拉下百叶窗,我可以看见窗外的夜色。从这个角度看不到月亮,但依稀能瞥见几颗星星。太阳正照耀着银河中其他已死去的太阳系,天空中可以看到的任何地方——或者几乎是任何地方——都死气沉沉。这肯定会影响人类,肯定使他们以为自己就是宇宙的主宰,所以他们自大疯狂。

格利佛翻了个身,我决定不再等下去。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把被子掀开。我告诉他,我的声音极低,他醒着是不可能听见的。我的声音借着θ波[20]直达目标,摇身化为他的大脑发出的命令——慢慢地从床上坐起来,把脚放在地毯上,深呼吸,全身放松,站起来。

他一一照办,真的站起身来。他站在那里,呼吸悠长而缓慢,等待下一道命令。

现在走到门边,不用想怎么开门,因为门已经开了。好了,只管走,继续往前走,走到门边就好。

他乖乖听我使唤。不久,他就走到了门口,除了我的声音,他对周遭的一切都视而不见。现在,我只需要吐出三个字——往前倒。我走近他,突然之间,这三个字怎么也吐不出来。我需要时间,至少再等一分钟。

我站在那里,离成功只有一步之遥,我可以闻到他身上的睡意,还有人类的味道。我想起了主人的话:你必须完成任务。你不做,我就派别人帮你做。我吞咽了一下,此时口干舌燥,烧灼得生疼。我感觉身后是浩瀚的宇宙,一股巨大而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力量呼啸而来。时间、空间、数学、逻辑和生死通通失却色彩,我闭上眼睛。

静静等待。

还没等睁开眼睛,我的喉咙就已被扼住,几乎无法呼吸。

他转身180度,左手捏着我的脖子。我把它甩开,可现在他的双手又捏成拳头,如暴风骤雨般向我砸过来,半数落了个空,还有半数结结实实地砸在我身上。

他击中了我的头部,我连连后退,但他步步紧逼。他怒目圆睁,肉眼看见了我,可心眼仍然紧闭。当然,我本可以叫停,但我没有。也许我想亲自体验人类的暴力,尽管这是无意识的暴力,但起码可以让我理解自己的任务有多重要。只有理解了,我才能认真执行。是的,应该就是这样。因此,他一拳打在我的鼻子上,我任由鼻血横流。我退到了书桌前,身后再无退路,所以我只是站在那里,任由他痛击我的脑袋、脖子、胸部和手臂。他开始怒吼了,嘴角几乎咧至耳边,露出森森白牙。

“啊!”

这声怒吼把他从梦中震醒,双腿渐渐软如面条,他几乎当场跌倒在地,但最后还是适时站定了。

“我,”他手足无措,一时间,他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他看见了黑暗中的我,这一次是真正的看见,“爸爸?”

我微微点头,一线鼻血缓缓流到嘴边。伊莎贝尔从楼下奔上来:“怎么了?”

“没什么。”我说道,“我听到楼上有声音,所以过来看看。格利佛梦游了,就是这样。”

伊莎贝尔打开灯,看到我的脸时,她大惊失色:“你在流血。”

“没什么,他不是故意的。”

“格利佛?”

格利佛坐在床边,竭力躲避光亮。他也看着我的脸,但沉默不语,什么也没说。

我是一个虚无

格利佛想继续上床睡觉。所以,十分钟之后,伊莎贝尔单独和我在一起,我坐在浴缸边,她用棉球蘸了一点TCP消毒液,轻轻涂在我的额头,然后是嘴唇的伤口上面。

你们也知道,这些伤口我动用一下意念便可轻松痊愈。但我打消了这个念头,感受痛苦应该是个充分的理由。而且,这个时候伊莎贝尔正在给我涂消毒液,伤口不宜自动消失。我得强迫它保持原样,我不能让她怀疑。只是,这就是所有的理由了吗?

“你的鼻子疼吗?”她问我。我看了一下镜中的自己,鼻孔周围还有一块血渍。

“还好。”我一边感受着痛苦,一边说道,“它又没骨折。”

她眯着眼,关切地打量我:“前额上的这道伤口真的很严重。还有这里,以后可能会留明显的疤痕。他肯定下手很重,你有没有试着制服他?”

“当然,”我撒了一个谎,“但扛不住他的架势。”

我可以闻到她身上的气息,一股清新、属于人类的味道。她脸上洗面奶和保湿露的清香。洗发水的芬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洗涤剂的气味,差一点就被刺鼻的消毒液所掩盖。她的身体从未离我如此之近。我怔怔地看着她的脖子,上面有两颗小小的黑痣,相依相偎,犹如两颗不为人知的双子星。我想,安德鲁·马丁一定吻过这里。人类喜欢做这些事,他们亲吻。人类的许多行为都毫无意义,亲吻也如此。不过,如果你愿意尝试,也许可以找出其中的逻辑。

“他有没有说什么?”

“没有,”我答道,“没有,他只是吼叫,听起来像原始人。”

“我实在不明白,你和他之间,永远都不会结束。”

“什么不会结束?”

“我总为你们头疼,永远不会结束。”

她把沾了血的棉球扔进水池旁的垃圾箱中。

“对不起,”我说,“我犯过太多错误,过去无可挽回,未来已刻下伤痕。”痛得麻木至极,这番道歉让我觉得自己身上充满了人性。我真应该写一首好诗。

我们回到床上,她在黑暗中握住了我的手,我轻轻把它拂开。

“我们已经失去了他。”她说。我过了好一会儿才明白她指的是格利佛。

“呃,”我说道,“也许我们只需要接受现在的他,虽然他和以前大不一样了。”

“我只是没法理解他。你知道,他是我们的儿子。16年以来,我们把他捉摸得通通透透。可现在,突然之间,我觉得我根本不认识他。”

“别难过,也许我们不应该猜测他的心思,只用接受就好。”

“真难以置信,安德鲁,这话居然能从你嘴里冒出,真是太奇怪了。”

看来我要抛出下一个问题了:“那么我呢?你理解我吗?”

“我觉得你都不了解自己,安德鲁。”

我不是安德鲁,我知道我不是安德鲁。但与此同时,我正在失去自我。我成了一个虚无,这真是个问题。我和一个女性人类躺在一起,此时此刻,即便我有意识地感受消毒液渍在伤口上钻心的痛,但仍然觉得眼前的这个女人楚楚动人。我满脑子里想的都是她那陌生而光滑的肌肤,还有她对我的种种关心。在这个宇宙中,从没人这样关心过我(你们也一样,是不是)。如今我们技术发达,自有设备关心我们,我们不需要感情,我们独自居住。为了集体的利益我们一起工作,但在感情上我们不需要任何人,我们唯一需要的是数学的纯粹性。然而,我开始害怕入睡,因为一睡着,伤口便会自动痊愈,我不要这样。就在那时,我发现疼痛是一种奇妙而真实的安慰。

我有太多的忧虑,太多的问题。

“你觉得人类是可知的吗?”我问她。

“我写过一本查理曼大帝的书。我希望如此。”

“但人类从本性上来说,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你怎么看?他们值得信任吗?或者说他们在本质上就是暴力、贪婪和残忍的物种?”

“怎么说呢,这是个古老的问题。”

“你怎么看?”

“安德鲁,我困了,对不起。”

“是啊,我也困了。明天再聊。”

“晚安。”

“晚安。”

伊莎贝尔沉沉睡去后,我仍然辗转反侧。问题在于,我还是不习惯黑夜。夜色也许不如我最初想象中黑,这里有月光、星光、大气光、灯光和星际尘埃反射出的太阳光,但人类仍然得将半生光阴虚掷于这片黑暗之中。我敢打赌,人类之所以需要感情和性爱,主要原因之一正在于此。人类需要在黑暗中寻找慰藉,有她在身边就是一种慰藉。所以我躺在那里,静静聆听她的呼吸声起起落落,犹如海水的潮汐。不知不觉,在羽绒被下的双重黑夜中,我的小拇指碰到了她的身体。这一次,手指停在了那里,我想象自己真的就是安德鲁,我们相互取暖。两个人类以一种最原始的方式真正相互关爱,这种想法让我深感温暖,它引领我在永远黑暗的意识之梯上逐级而下,最终走入梦乡。

我可能需要更多时间。

你不需要时间。

该杀的人我肯定会杀,不用担心。

我们不担心。

但我在这里并不仅仅为了销毁信息,我还要收集信息。你以前就是这样吩咐我的,不是吗?我知道,数学知识是全宇宙通用的。我指的不是那种大脑里的信息,我指的是只能在这里,在地球上收集的信息,这样我们可以更好地了解人类的生活方式。你知道,很久以来——至少是按人类的时间概念——我们都没有派人来地球了。

解释一下你为什么需要更多时间。对付高等物种需要时间,可人类只是原始物种。他们是最浅显的秘密。

不,你错了,他们同时存在于两个世界之中——表面世界和真实世界。这两个世界之间的纽带形式有许多种。我刚来的时候,有许多事情都看不明白,比如说,我不知道人类为什么非要穿衣服,死牛为什么会变成牛肉,修剪成某种形状的草地为什么不能走,宠物为什么对人类无比重要。人类害怕自然,他们需要证明自己能主宰自然,这样便会安心许多。因此就有了草坪,狼也会被驯化成狗,你也会明白他们的建筑为什么都采用一些不自然的形状。但说真的,自然——纯粹的自然——对他们来说只是一种符号,一种人性的符号。自然和人性是可以互换的,所以,我的意思是——

你的意思是什么?

我的意思是,了解人类需要时间,因为连他们自己都不了解自己。他们穿衣服的历史非常悠久,我指的是那种比喻意义上的衣服。这就是我要表达的意思,这就是人类文明的代价——要建立文明,就必须关闭通往真实自我的心门。因此,他们陷入了迷茫,这是我的一些理解。他们之所以发明艺术——书籍、音乐、电影、戏剧、绘画、雕塑——的原因也正在于此。艺术是他们连接自我的桥梁,帮助他们找回本我。然而,不管他们离本我有多近,最终还是触摸不到。我要说的是,昨晚我准备除掉那个男孩,格利佛。他差一点儿就要在睡梦中从楼上掉下摔死,但就在那个时候,他的本我跳出来了,他袭击了我。

用什么袭击你?

用他自己,他的手臂,他的双手。他仍处于沉睡状态,但双眼圆睁。他袭击了我,他可能把我当成了他应该袭击的人,他的父亲。我终于见识到了人类纯粹的愤怒。

人类本来就暴力,这一点都不新鲜。

当然不是,我知道,我知道。但醒来后,他就不暴力了。这是他们所特有的一种心理斗争。我相信,如果我们能更好地了解人性,以后在人类有了其他的进步之时,我们就能相应地采取更好的措施。你知道,如果以后我们沃那多又出现人口过多的问题,我们也许可以选择在地球上生活。所以,尽可能地了解人类的心理、社会以及行为对我们很有用,你觉得呢?

他们的天性就是贪婪,没什么好了解的。

事无绝对。比如说,有一位叫格里戈里·佩雷尔曼的数学家,他拒绝接受金钱和荣誉,一心照顾年迈的母亲。我们对人类有偏见,我想我应该做更多的调查,这对我们沃那多有好处。

但你不需要留那两个人。

哦,我需要他们。

为什么?

因为他们把我当成了安德鲁,所以我有了实实在在的机会看清他们,看清人类真实的一面,我可以穿越人类树起的重重心墙。顺便说一下,格利佛现在什么都不知道了。昨晚我把他父亲最后一晚告诉他的话从他的大脑里删除了,只要我在这里,就没有危险。

你必须尽快动手,这两个人没必要永远留着。

我知道,别担心,我会伺机行事。

他们必须死。

我明白。

比天空更辽阔

“这是睡眠精神病,”第二天早餐时伊莎贝尔对格利佛说道,“这种情况非常常见,许多人都有这种问题,许多无比正常、神志健全的人都有。比如R.E.M.里的一个成员,他就有,所以他会成为摇滚巨星。”

她没有看到我,我刚刚走进厨房。但当我坐下的时候,她不仅注意到了我的存在,还看蒙了。“你的脸,”她说道,“昨晚还有伤口和瘀青。现在居然完全痊愈了。”

“也许本来就不严重,夜色有夸大的作用。”

“是的,但是即使如此——”

她无意中瞥见了儿子,格利佛正战战兢兢地吃麦片。于是她决定不再多谈。

“格利佛,你今天也许应该请个病假。”伊莎贝尔说道。

我想他肯定会一口应允,这孩子情愿站在铁轨边都不愿意上学。可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他望着我思忖了一会儿,最后扔下一句话:“不,不,我还是上学好了。我没事。”

片刻之后,家里只剩我和牛顿。诸位看明白了吧,我仍然处于“恢复期”。恢复就是recover,它意味着“重新掩饰”。诸位明白了吧,这是最典型的人类用语,它说明要想过健康正常的生活,就必须隐藏一些东西——健康正常之下的暴力,前一晚我在格利佛身上看到的暴力。健康意味着隐藏,字面意义以及比喻意义上的掩饰。现在我必须找出掩饰之下的秘密,找出一些既能令主人满意、又能为自己迟迟不执行任务提供合理理由的东西。我发现了一扎用松紧带捆着的纸,它在伊莎贝尔的衣橱里,藏身于一堆基本款衣物的中间,纸页泛黄,已有些年岁。我闻了一下,估计至少有十年。最上面的一张纸上赫然写着“比天空更辽阔”,下面还有一行小字,“伊莎贝尔·马丁的小说手稿”。一本小说?我看了几页,很快就发现主角的名字虽然叫夏洛特,但一眼能看出真身就是伊莎贝尔。

夏洛特听见了自己的叹息,犹如一部千疮百孔的旧机器释放压力。

所有的一切都压在她身上,做每日例行的家务琐事——洗碗、接送孩子、做饭时,她感觉自己犹如身在水下,一举一动都沉重无比。她不得不承认,母亲和孩子之间共有的那种能量源如今已被奥利佛一人垄断。

她把奥利佛从学校接回家,一路上奥利佛都如脱缰的野马,拿着那个蓝色的外星人冲击枪之类的玩意儿四处扫射。她真不明白母亲为什么要给奥利佛买这种玩具。好吧,她其实知道,母亲是为了证明一个观点。

“五岁的男孩喜欢玩枪,夏洛特。这只是天性而已,你不能剥夺他们的天性。”

“杀!杀!杀!”

夏洛特关上烤箱门,设置好时间。

她一转身,正好看见奥利佛用那支巨大的蓝枪对准她的脸。

“不要,奥利佛,”她说道,奥利佛的表情下隐藏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愤怒,她疲倦得无力抵抗,“不要朝妈妈开枪。”

他充耳不闻,仍然自顾自扫射,廉价的电子枪声此起彼伏。然后,他跑出厨房,穿过走廊,向楼上冲去,一路扫射看不见的外星人,枪声吵得人头疼。她忆起了大学走廊里回荡着的窃窃私语,这时她才意识到原来失去这一切是一种刻骨的痛。她渴望回去,渴望再次执教,但她担心自己也许已离开得太久。产假无限延长,成了永久性的假期。她越来越深信要想做一个完整的女人,唯有做贤妻良母一条路,这是千百年以来的典型女性形象,正如她母亲经常说的那样,要“脚踏实地”。而与此同时,她的丈夫越飞越高,从不肯屈尊从云端降落。

夏洛特带着表演式的愠怒表情摇了摇头,仿佛眼前有一群表情严肃的母亲正在围观她,她们不仅监督她做母亲的进展情况,而且还拿着写字板做记录。夏洛特常常会意识到为人母的外在属性——她必须根据世俗的观点养育儿子,接受命运早已给她安排好的角色。

不要朝妈妈开枪。

她蹲下身子,隔着烤箱门朝里张望。意大利千层面还要45分钟才能烤好,乔纳森下午开会,现在还没回来。

她重新站起来,走进客厅。酒柜里的圆底酒杯闪闪发光,犹如虚假的承诺。她扭动旧钥匙,将酒柜门打开。昏暗的光线下,一个迷你版的酒瓶都市徐徐展开。

她的手依次碰到了“帝国州”和“孟买蓝宝石”,她给自己倒了一杯酒,这是她每晚的小小享受。

乔纳森。

上个星期四晚归,这个星期四又是如此。

重重地倒在沙发中时,她想到了这一点,只是不敢再深想。丈夫是一个谜,她已不再有精力破解。总之谁都知道婚姻的第一原则是:解谜之日便是缘尽之时。

如此看来,家人大多住在一起。有时妻子得忍气吞声地和丈夫待在一起,不管心中有多少痛苦,都必须咬紧牙关,她们可以写小说发泄,再把小说藏在衣橱的最深处。母亲得忍受孩子,不管孩子有多顽劣,就算孩子把自己逼到崩溃的边缘也只能一忍再忍。

总之,我只读到这里为止,我觉得这仿佛是一种入侵。我知道对一位活在丈夫阴影之下的女人来说,我的行为有点过火。我把小说放回衣橱,深埋于衣物之中。

事后,我告诉了她我的发现。

她意味深长地瞪了我一眼,双颊“腾”地一下变得通红。我不知道这是羞愧还是愤怒,也许两者兼而有之。

“这是隐私,你不应该看。”

“我知道。但越隐私我就越想看,我想了解你。”

“为什么?了解我对你没用,这不能帮你取得辉煌的学术成就,更赢不了百万奖金,安德鲁。你不应该多管闲事。”

“难道丈夫不应该了解妻子吗?”

“这话从你嘴里出来,真是讽刺。”

“这是什么意思?”

她长叹一声:“没什么意思,真没什么。对不起,我不该这样说。”“心里怎么想就应该怎么说,不要藏着掖着。”

“说得好。那我实话告诉你吧,我的意思是我们早该离婚了,根据我的保守估计,2002年左右就该离了。”

“哦?也许你2002年和他——不,我的意思是我——离婚了,现在会更快乐一些。”

“这种事情我们永远无法推测。”

“是的。”

电话响了,是找我的。

“喂?”

一个男人说话了,他的语气亲切而随意,但与此同时也透着好奇:“嘿,是我,阿里。”

“哦,你好,阿里。”我知道阿里应该是我最铁的朋友,因此我得表现得亲热一些,“你好吗?你的婚姻还美满吗?”

伊莎贝尔望了我一眼,狠狠地皱了一下眉头,但我觉得阿里肯定没听清楚我的话。

“哦,我们把爱丁堡的那件事解决了,刚刚回来。”

“哦,”我说道,竭力假装知道“爱丁堡的那件事”,“是啊,我想起来了,爱丁堡的那件事,那件事进行得怎么样了?”

“还不错,老实说,相当不错,我在圣安德鲁斯大学遇到了很多同行。听着,老兄,我听说你这个星期过得很不好。”

“是的,的确如此,这个星期发生了太多事。”

“所以我觉得有必要问一下,你还能来看球赛吗?”

“球赛?”

“‘剑桥’与‘凯特林’的对决,我们可以喝啤酒聊天,比如聊聊上次你跟我说的那个天大的秘密。”

“秘密?”我浑身上下的每个分子顿时激灵起来,“什么秘密?”

“你难道觉得我会四处宣扬吗?”

“不,不,当然不会。总之不要声张,不要告诉任何人。”伊莎贝尔现在在走廊里,一脸狐疑地看着我,“至于你的问题,我的答案是,是的,我会去看球赛。”

我疲倦地按下电话上的红键,也许我不得不再将另一个人类的生命切换至虚无状态。

早餐时的片刻沉默

你脱胎换骨,变身为一种截然不同的物种,这个过程比较轻松,它只需简单地重新排列分子。我们体内的技术可以轻松实现,毫无问题,只要命令正确,操作的模型无误即可。宇宙之中没有新成分,人类虽然长得奇形怪状,但他们的成分和我们别无二致。

然而,真正的困难是另一个问题。当你凝视着浴室镜中的自己,看到全新的自己时,你不再一看到自己就恨不得对着洗脸池呕吐,仿佛你对这张脸一直都相当满意。当你穿上衣服时,你意识到自己已相当习惯,渐渐地习以为常。

你下楼,看到了那个名义上是你儿子的生物,你看着他吃吐司,戴耳机听音乐,这时你得过一秒钟——或者是两秒、三秒甚至是四秒——才能意识到他其实不是你的儿子。他和你毫无关系。更重要的是,他必须得和你毫无关系。

还有,你的妻子,你的妻子并不是你的妻子。你的妻子爱你,但并不会真心喜欢你,因为有些事你从来都没有做,这令她怨恨,但这还不是最要命的,最要命的是你将要做的事,是的,你来这里的目的是杀她。她是一个外星人,一个不折不扣的外星人,一个灵长目动物,根据进化理论,成天挂在树上飞来飞去的长毛黑猩猩是她的近亲。然而,当一切都如此“外星”时,外星人开始渐渐变得亲切,你开始以人类的眼光看她。你痴痴地看着她喝粉色的葡萄汁,你以关切、无奈的眼神凝望着她的儿子。你可以读懂她身为母亲的悲哀,她站在海边,眼睁睁地看着儿子坐上一艘摇摇晃晃的破船,一步一步朝深海中驶去。她明知前方是一条不归路,但还是暗暗期待儿子一切平安。

你可以看到她的美。如果地球上美的标准和其他星球一样,那美就应该是诱惑和神秘的结合物,令你迷惑却又回味无穷。

我迷惑了。我迷失了。

我真希望身上能长出一道新伤口,这样她就能过来照顾我。

“你在看什么?”她问我。

“你。”我答道。

她看了看格利佛,他戴着耳机,什么也没听见。她的目光旋即又落回到我身上,眼神和我一样迷惑。

我们很担心,你在做什么?

我跟你们说过了。

什么?

我在收集信息。

你在浪费时间。

我没有,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就算收集信息也用不了这么久。

我知道,但我想更深入地了解人类,他们比我们想象的复杂多了。他们有时暴力,但常常关爱彼此。他们比任何物种都善良,我可以肯定。

你在说什么?

我不知道我在说什么,我很迷惑,有些事情不需要讲出个所以然。

有时在一个全新的星球上,这种事会发生。你的观点可能会随着外星人的想法而改变,但我们的观点从来都不曾改变。你明白吗?

是的,我明白。

保持纯粹。

我会的。

生死球赛

人类是银河系中目前尚未解决死亡问题的极少数智慧生物之一。然而,他们没有穷尽一生深陷于恐惧之中尖叫咆哮,没有死命抓挠自己的身体或在地板上痛苦翻滚。当然,还是有些人会这样做,但他们都是疯子,我在医院里见过这样的人。

现在,好好想想吧。

人类的平均寿命为80个地球年或大约3万个日日夜夜。这意味着他们出生,之后交朋结友,吃饭,结婚生子(或不婚不育),喝酒做爱,发现身体某处长有肿瘤,继而后悔,思考时间都去哪儿了,然后感慨自己当初本应选择另外一条路,再然后又想明白了,即使人生重来一次还是会重蹈覆辙,如此这般之后,他们终于隆重断气,归于伟大的黑色虚无。告别空间、告别时间。这就是最平凡的平凡零点[21]。对,这就是人类的一生。一切都局限在同一个平庸的星球上。

但从根本上来说,人类似乎没有将一生葬送于抓狂之中。

当然没有,他们会做其他的一些事。例如:

——洗衣

——倾听

——种花

——吃饭

——开车

——工作

——渴望

——赚钱

——大眼瞪小眼

——喝酒

——叹气

——读书

——赌博

——晒太阳

——抱怨

——跑步

——找碴儿

——关爱

——交际

——做白日梦

——上网搜索

——养育孩子

——装修

——谈恋爱

——跳舞

——做爱

——后悔

——失败

——奋斗

——希望

——睡觉

哦,还有体育运动。

显然,我——更确切地说是安德鲁——喜欢运动,而且他喜欢的运动是足球。

安德鲁·马丁教授非常幸运,他支持的球队是“剑桥联合”,这是一支奇葩的球队,它总是成功地与胜利所带来的潜在危险和精神创伤擦肩而过。我发现,支持“剑桥联合”就等于支持失败。眼睁睁地看着球员们的脚见了那只象征着地球的球状物就退避三舍,他们的粉丝似乎气不打一处来。显然,他们并不想改变这一切。你看,不管人类如何狡辩,他们从本质上来说就是不喜欢赢的。或者可以这么说,他们喜欢只赢十秒钟,但如果一直赢下去,他们最后势必会不得不思考其他的问题,例如生死。除了赢,人类最讨厌的莫过于输,但输了你至少还能想办法扭转劣势。如果是绝对的赢,那只能高处不胜寒了,你唯有接受且忍耐。

现在,我坐在球场看“剑桥联合”与一支名叫“凯特林”的球队的对决。我之前问过格利佛要不要来(我想亲自盯着他),可他略带讽刺地说:“呃,爸爸,你真了解我。”

所以,这里只有我和阿里,阿里的全名是阿里朗玛迪·阿拉沙拉瑟姆教授。他是安德鲁最铁的朋友,不过根据伊莎贝尔的描述,我并没有什么特别亲热的朋友,阿里和我之间应该更像是熟人关系。言归正传,阿里是理论物理方面的“专家”(人类的定义)。他整个人圆滚滚的,仿佛嫌看球不过瘾,恨不得把自己也变成一只球。

“嘿,”在“剑桥联合”没有控球的间隙(应该说,是在比赛的任何时候),他问我,“事情进展得怎么样了?”

“事情?”

他往嘴里塞了一大把薯片大嚼特嚼,薯片们的悲惨命运就这样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你知道,我有点担心你。”他说着便自顾自大笑起来,这是男性人类典型的笑声,一听就是为了掩饰情绪,“呃,我说担心,其实是一种轻微的担心。我说轻微的担心,其实更像是‘疑惑他是不是变成纳什了’?”

“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解释了他的意思,显然,人类的数学家容易精神错乱。他给我列了一串人名——纳什、康托尔、哥德尔、图灵。我连连头点,假装心领神会。然后,他说出了“黎曼”。

“黎曼?”

“我听说你不怎么吃饭,所以我觉得你实际上更像哥德尔,而不是黎曼。”他说道。后来我才知道,他指的是另一位德国数学家库尔特·哥德尔。这位仁兄的神经病至为奇特,他觉得所有人都想在他的饭里下毒,所以他干脆绝食了之。根据那种发疯的定义,大嚼薯片的阿里当然算是神志极其清醒的正常人。

“没有的事,这些傻事我全没做过。我现在吃饭很正常,主要吃花生酱三明治。”

“这似乎挺像普雷斯利[22]的。”他笑着说道,说完便严肃地瞧了我一眼。我感觉得出来,接下来他要说正题了,因为他吞咽了一下,再没有往嘴里塞薯片。“你知道,老兄,质数是他妈最严肃的玩意儿,严肃得要人的命。它们会让你迷失其中,它们就像海妖,它们用独一无二的魅力蛊惑你召唤你,你还没回过神来就已落入它们的陷阱,被弄得神经错乱。一听说你在基督圣体那边裸奔,我就想你肯定是精神出问题了。”

“没有呢,我一直都很好,就像行走在铁轨上的火车。”我说道,“或者像衣杆上挂得好好的衣架。”

“那伊莎贝尔呢?你和她还好吗?”

“我们很好。”我答道,“她是我妻子,我爱她。我们一切都好,非常好。”

他对我皱起了眉头,转而盯着“剑桥联合”队,花了好一会儿时间研究他们与足球之间的距离。看到他们连球的边都摸不到之后,他松了一口气。

“真的?一切都很好?”

我看得出来他不相信:“直到爱过,此生才无憾。”

他大摇其头,露出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

“这是谁的诗?莎士比亚?丁尼生?还是马维尔?”

我也摇摇头:“不,是艾米莉·狄金森的,我最近读了她的很多诗。还读了安妮·塞克斯顿和沃尔特·惠特曼的,诗歌中蕴藏着很多真理。你知道,关于我们人类的真理。”

“艾米莉·狄金森?你在球赛时念艾米莉·狄金森的诗?”

“是的。”

我明白了,我再次与环境格格不入,这里的一切都有特定环境,没有任何事物可以在任何环境下通用。我还是想不通,在这个星球上,任何地方的空气中都少不了氢,但氢也许是唯一可以通用的事物。在这种环境下念情诗到底有什么不合情理之处?我实在不明白。

“好了,”他终于又开口了。这时“凯特林”正好进球,把他的话头截断。他和其他球迷一起发出了一阵长长的嘘声。我也跟着嘘,喝倒彩其实挺有趣的,它当然也是观看体育比赛时最好玩的一个部分。我似乎嘘得有点过火了,招来了一片怪异的目光,或者也有可能是因为他们在网上看过我裸奔。“好了,”他问,“伊莎贝尔对这事怎么看?”

“什么事?”

“你,安德鲁,她怎么想?她知不知道那事?就是你跟我说的那事?”

总算等到了这一刻,我猛吸了一口气:“我告诉你的那个秘密?”

“是的。”

“那个黎曼假设的秘密?”

他目瞪口呆,五官扭作一团:“什么?当然不是,老兄,难道你和黎曼假设睡觉吗?”

“那秘密是什么?”

“你和一位学生的婚外情。”

“哦,”我顿时释然,“那么说上次见你的时候,我肯定没有谈有关工作的任何事情了吧。”

“没有,那一次你终于没谈。”他漫不经心地看着球赛,“说正事吧,你准备老实交代你和那位学生的事了吧。”

“老实跟你说,我的记忆现在一团模糊。”

“真方便,这可是绝佳的借口,就算伊莎贝尔发现,你也可以水来土掩。现在你不再是她眼中的绝世好男人了。”

“这话什么意思?”

“没有冒犯之意,老兄,但你已经把她的看法告诉了我。”

“她对”——我迟疑了一下——“我的看法是什么样的?”

阿里把最后一把薯片塞入嘴里,就着可乐一口咽了下去,这种饮料有一股恶心的磷酸味。

“她觉得你是一个自私的浑蛋。”

“她为什么这样想?”

“也许因为你的确是个自私的浑蛋。不过怎么说呢,我们都是自私的浑蛋。”

“真的吗?”

“当然,这是我们的DNA所决定的,道金斯[23]老早就跟我们说了。但说到老兄你,你的自私基因就多到了超凡脱俗的水平。你和旧石器时代的尼安德特人有一拼,就算你的同类快死绝了,只有你和另外一个,你也要用石头把他的脑袋砸个稀巴烂,好转身去搞他的老婆。”

他对我一笑,继续看球赛,这是一场冗长的比赛。在宇宙的某个角落,有恒星正悄然形成,亦有恒星轰然陨落。人类存在的目的也是如此吗?或者说,人类之所以存在,是为了享受快乐?至少是享受球赛所带来的“单纯,一味自然”[24]的快乐?最终,球赛结束了。

“真精彩。”我们一起走出球场时我撒谎了。

“真的吗?我们零比四大败。”

“是的,但看球的时候,我可以完完全全忘记死亡,忘记我们这种会死亡的生物在晚年会遇到的种种其他痛苦。”

他再次大惑不解,刚准备说些什么时,正好有人把空饮料罐往我头上扔,把他的话头生生截断了。虽然饮料罐从脑后呼啸而来,但我敏锐地感觉到了,兔起鹘落之间,我低头躲过。反应之快,令阿里目瞪口呆。这时,我找到了扔饮料罐的人。

“哎哟,呆瓜,”那个人说,“你就是网上的那个脑残啊,那个裸奔男,现在身上很热吧,是不是?怎么穿这么多衣服呢?”

“滚开!”阿里不安地低吼。

那个男人反其道而行之。

他偏偏要凑过来。他脸上有两坨农村红,眼睛小如绿豆,一头黑发脏得可以滴出油来。就这样一个人,身边还有两个跟班。三个人齐齐拥上来,摆出准备上演暴力大片的架势。“农村红”凑近阿里:“大块头,你刚才说什么?”

“我刚才似乎说了一个‘开’字,现在不大肯定了,”阿里说,“不过我肯定是说了‘滚’字。”

“农村红”一把抓住阿里的衣领:“你以为你很聪明?”

“差不多。”

我抓住那个男人的手臂。“死一边去,你这个不要脸的变态狂。”他吼道,“老子在和这个死胖子说话。”

我想伤害他,我从未伤害过任何人,除非情势所逼。这次情况不同,眼前的这个男人,我觉得狠揍他一顿才能解我心头之恨。我听到他粗重的呼吸声,他肺部一紧,不出几秒钟便痛苦得喘不过气来。“我们走吧。”我边说边将施加在他胸口上的压力一一收回,“他们这三个家伙再不会来烦我们了。”

阿里和我一起走回家,身后不再有尾巴。

“我的天,”阿里说,“刚才是怎么了?”

我没有回答,我能怎么回答,这是阿里永远无法理解的东西。

瞬息之间,风起云涌。天空霎时暗了下来。

看来是要下雨了。我已经说过,我憎恨雨。我知道地球上的雨没有硫酸,但雨——所有的雨——都令我无法忍受。我惊慌失措。

我开始发足狂奔。

“等等!”阿里在我身后追,“你在干什么?”

“雨!”我真希望有一片穹顶能覆盖整个剑桥市的上空,“我无法忍受雨。”

电灯泡

“玩得开心吗?”回家时伊莎贝尔问我。她正站在一种史前文物(梯子)之上,更换另一种史前文物(白炽灯泡)。

“开心,”我答道,“我们喝了一些倒彩。但老实跟你说,我以后不想再去了。”

她手中的新灯泡滑落,摔得粉碎。“糟糕,这是最后一只灯泡。”她一脸焦虑,似乎要急得哭出来。她从梯子上走下来,我抬头看了看,那个没有生命的灯泡仍然悬挂在那里。我凝神发力,片刻之后,它又亮了。

“今天运气不错,看来我不用换灯泡了。”

伊莎贝尔凝视着灯光,金色的光洒在她的肌肤上,不知道为什么,我竟有些目眩神迷。光影在她身上移动,令她愈发妩媚。“真奇怪。”她疑惑,转而低头查看破碎的灯泡。

“我来处理。”我说。她对我嫣然一笑,用手轻轻碰了一下我的手以示感激,我的脉搏顿时跳得飞快。然后她做了一件让我意想不到的事,她轻轻地拥抱着我,我们的脚下仍然布满碎玻璃。

我呼吸着她的气息。我喜欢她温软的身体抵着我,这时我意识到了做人的悲哀。身为一种会死亡的生物,人类在这世间伶仃而来,茕茕而去,但他们需要他人——朋友、家人和爱人的陪伴。这是一个迷人的梦想,但至少它很容易实现。

“哦,安德鲁。”她喃喃地道。我不知道她轻呼我的名字意味着什么,但当她抚摸我的背时,我发现自己的手也在她背上摩挲,嘴里还说着似乎极为得体的话:“好了,一切有我,不用担心……”

购物

我参加了丹尼尔·罗素的葬礼,亲眼看见棺木缓缓下降到地底,泥土纷纷落下,飞溅在棺木上。参加葬礼的人很多,大多身穿黑衣,还有一些人抹眼泪。

之后,伊莎贝尔打算找塔碧莎说几句体己话。塔碧莎的模样大变,和我上次见她时截然不同。才过了一个星期,她已老了十年。她没有一滴眼泪,似乎是刻意为之。

伊莎贝尔轻轻抚摸着她的手臂:“塔碧莎,我只想让你知道,我们在你身边。如果需要任何帮助,尽管开口。”

“谢谢你,伊莎贝尔。我真的很感动,非常感动。”

“如果你不想去超市,我可以帮你买些简单的东西。我的意思是,去超市采购对你来说太累了。”

“你真好心,我知道可以在网上购物,但一直学不会。”

“没事,不用担心。我们会打理好一切。”

伊莎贝尔说到做到,她去帮另外一个人类买东西,而且付了账。回到家时,她说我看起来顺眼多了。

“真的吗?”

“是的,你看起来又像你自己了。”

ζ函数

“你确定已准备好了吗?”伊莎贝尔问我。这是第二个星期一的早晨,我正在吃这一天的第一块花生酱三明治。

牛顿眼巴巴地望着我,它可能要花生酱,不过也有可能要三明治。总之我撕了一块递给它。

“是的,我会没事的,怎么可能出问题呢?”

这时格利佛闷哼了一声,似乎是在讥笑我。这是他一整个早上发出的唯一的声音。

“你没事吧,格利佛?”

“事可多了。”他说,但没有就此扩展话题。他只是扔下没吃的麦片,气势汹汹地飞身上楼。

“我应该跟上去吗?”

“不。”伊莎贝尔说,“给他一点时间。”

我点点头。

我相信她。

毕竟,时间是她研究的主题。

一小时之后,我来到了安德鲁的办公室。自从删除了他寄给丹尼尔·罗素的电邮之后,这还是我头一遭来这里,这一次我不需要赶时间,尽可以不紧不慢地搜寻更多细节。身为教授,他的办公室每一面墙都码满了书。这样一来,无论你从哪个角度看他,总能看到满眼的书。

我瞟了几本书的书名,大半都原始得咋舌——《二进制和其他非十进制数字的历史》《双曲几何学》《六角棋盘结构秘籍》《对数螺线和黄金分割》。

有一本是安德鲁的大作,上次来这里我居然没发现,名为《ζ函数》,封面上印有“校样本”的字样。我检查了一下办公室的门,它已锁好,随后便坐在椅子上细读。

不得不说,看这种书真让人沮丧。它的主题虽然是黎曼假设,但似乎全都是安德鲁的失败史,他想证明黎曼假设,但一再失败。他渴望解释为什么质数越往上走,数量就越少,结果不得要领。这时我才明白他渴望破解这一难题的心情有多迫切,不得不说这是一种悲哀。写完这本书之后,安德鲁终于证明了黎曼假设,可他盼望已久的名利却永远不会到来,因为所有的证据都被我一手毁了。黎曼假设和我们沃那多人的“质数第二基本理论”差不多是一回事,它可以使我们的生活产生翻天覆地的变化,这时我才有了深深的体会。它可以令我们随心所欲,星际旅行,在其他星球居住,变身为其他的生物,想活多久就活多久,搜索彼此的思想,彼此的梦境,诸如此类。

然而,《ζ函数》列出了人类已取得的所有成就,进化之路上一座座的里程碑,帮助人类逐步迈向文明的一项项技术革新。比如说最重要的发明——火,还有犁、印刷技术、蒸汽机、微型芯片,发现DNA。当人类取得这些累累硕果的时候,第一个为他们欢呼的当然是他们自己。但问题在于,他们从未取得宇宙中其他智慧生物所取得的技术飞跃。

是啊,他们能制造火箭、探测器和人造卫星,有的甚至能升空上天。然而说真的,数学给他们拖了后腿,因此有很多重大突破他们至今未能实现,比如同步大脑、发明有自由意志的电脑、自动化技术、星际旅游。读着读着,我渐渐意识到我毁掉了所有的这些机会,我扼杀了他们的未来。

电话响了,是伊莎贝尔。

“安德鲁,你在干什么?十分钟前你就该去上课了。”

她有些愠怒,但更多的是关心。对我来说,被人牵挂的感觉仍然奇怪而陌生。我没法完全理解这种关心,我也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但我不得不承认我很享受这种关爱。

“哦,我忘了。谢谢你提醒我。我马上走。再见,呃,亲爱的。”

注意影响。我们在听呢。

等式的问题

我走进演讲厅,这是一间特大号的房间,主要由死去的树木搭建而成。

无数道目光齐刷刷扫过来,他们是学生。有的准备好了纸和笔,有的则端坐于电脑前,所有人都在等待学习知识。我扫描了一下教室,总共102人。这个数字总让人不安,因为它介于两个质数之间。我想摸清学生们的知识水平。你们知道,我可不想无的放矢。我看了看身后,这是一块白板,上面应该写文字和等式,但现在还是一片空白。

我犹豫着,正当犹豫之际,有人觉察出了我的无助。后排有一个人,一个二十来岁的男孩,他有一头浓密的金发,T恤上有一行字:“N=R×fs×fp×ne×fl×fi×fc×L,哪一部分你看不明白?”

他吃吃笑起来,为自己深藏不露的机智而得意不已。他大声喊道:“教授,你今天好像穿多了!”他笑得更奔放了,渐渐产生了传染性,狂放的笑声如野火一般蔓延至整个教室。顷刻之间,所有人都在大笑,也不尽然,除了一个人,一个女孩。

唯一没有笑的女孩正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她有一头红色的卷发,一双明亮的大眼睛,嘴唇丰满而诱人。她的表情没有任何掩饰,坦诚得令人吃惊。那股率真让我不由得想起了沃那多的死亡之花。她身穿开衫,正用手扭绞着发丝。

“安静,”我对其他人说道,“这很有趣。我明白你们的意思。我现在穿着衣服,你们指的是那次我没穿衣服的光荣事迹,真的很有意思。你们觉得这是一个笑话,就像格奥尔格·康托尔[25]说科学家弗朗西斯·培根写了莎士比亚的戏剧,或者像约翰·纳什[26]产生幻觉,看见事实上并不存在的戴帽子的男人。这真的很有意思。人类的大脑是一片有边界、高耸入云的高原。不要把生命浪费在边界之外,那些发了疯的数学家够聪明吧,可他们一样会摔下来。这真的很有意思,是的。不过无须担心,你们不会摔下去的。年轻人,你们还在高原的中位,离高位还差得远呢。我很感谢诸位的关心,但我要告诉诸位,我现在已经好多了,我今天穿了内裤、袜子、长裤甚至还有衬衫。”

台下的人再次哄笑起来,但这次的笑声多了几分温暖,这份温暖让我有所触动,于是我也笑了起来。不是笑我刚刚说的话,因为我并不觉得好笑,当然不是,我只是在笑我自己。我来到了这个宇宙中最荒谬的星球,然而却真正地喜欢上了这里。像人类一样大笑,这种感觉太好了。我真恨不得找个人倾诉我的快乐。是啊,我想找人倾诉,我发现我不想向主人倾诉。我的理想倾诉对象是伊莎贝尔。

总之,我开始讲课了。显然,我的主题应该是“后欧几里德几何”。但我不想讲它,因此我开始讲解男孩的T恤。

T恤上面的公式名为“德雷克公式”,它可以推算地球所在星系——或人类所谓的“银河系”——中存在高智生物的概率(这是人类诠释浩瀚宇宙的方式,说它像飞溅的牛奶。于是,宇宙空间便成了从冰箱里掉出来的东西,可以在眨眼间被擦除得干干净净)。

好了,讲公式:

N=R×fs×fp×ne×fl×fi×fc×L

N代表银河系内可能与人类通信的高智生物数量。R代表恒星形成的平均年度速率。fp代表有行星的恒星所占的比例。ne代表有正常生态系统、可供生命生存的行星之平均数量。fl代表可供生命真正进化的行星之数量。fi代表以上行星可进化出智慧生物的概率。fc代表可进化出与人类通信的高等文明生物之行星所占的比例。L则代表通信阶段的寿命。

许多天体物理学家在查证过所有的数据后,最终认为银河系中有生命存在的恒星肯定有上百万个,如果把范围扩大到整个宇宙,这个数字还会更多。其中一些行星上肯定有高级生命,而且他们的技术肯定非常发达,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但人类不会只满足于这个答案,他们提出了一个悖论。他们说:“等等,这不对。如果外星文明有这么多,他们也有能力与我们联系,那他们怎么还不和我们联系?”

“告诉我们,这话是不是很有道理?”那个穿T恤的男孩开始抛出这个问题。

“不,”我说道,“事实并非如此。因为这个等式应该包含一些其他的部分。比如说,应该有——”

我转身在黑板上写下:

f

cgas

“这一部分代表谁闲得发疯会访问或联系地球。”

然后再写:

f

dsbthdr

“这一部分代表谁已经干了以上所有事情但人类却没有发现。”

让数学系的学生发笑其实一点也不难。事实上,我从来没见过一种生物亚种会如此地渴望大笑——不过话说回来,这种感觉很美好。就在这一瞬间,我的感觉比美好还要略胜一筹。

一阵暖流涌入心底,还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也许是学生们给予的谅解或接受。

“不过听我说,”我说道,“不必担心,外星人生活在云端——他们不知道自己错过了多少人间至乐。”

掌声雷动(人类真的喜欢某种事物时,他们会一起鼓掌。这固然毫无意义,但当他们为你鼓掌时,你连大脑都会感觉暖意融融)。

下课的时候,那个目不转睛望着我的女孩来找我了。

那朵怒放的鲜花。

她距离我极近。人类站着和对方说话时,总习惯于保持一定的距离,至少双方之间能够空气流通,这不仅便于呼吸,也是礼仪使然,不至于诱发幽闭恐惧症。可这一次,我们之间几乎容不下空气。

“我给你打过电话,”她丰满的嘴唇缓缓开启,发出的声音有似曾相识之感,“想知道你好不好,但你不在家,你听到我的留言了吗?”

“哦,哦,是的,玛姬,我收到留言了。”

“你今天似乎上帝附体。”

“谢谢,我只是觉得应该尝试点新东西。”

她笑了,笑声透着几分虚假,但这份虚假使我的内心莫名地激荡起来。“每个月的第一个星期二仍然属于我们吗?”她问我。

“那是自然。”我完全听不明白,但还是一口应允,“每个月的第一个星期二一切照旧。”

“太好了。”她的声音中,暖意与威胁之意相互交织,犹如沃那多星球上的风在南部荒原上呼啸而过,“听着,还记得我们那次沉重的谈话吗?就在你那个——你懂的——之前的晚上?”

“我懂的?”

“你知道,就在你出现在基督圣体学院之前。”

“我对你说什么了?我有点失忆,对那晚的事记不太清楚了。”

“哎呀,就是你不能在教室讲的那种话。”

“有关数学的?”

“好啦,不和你多说了,但你得知道,数学是你完全能够在教室大谈的内容。”

眼前的这个女人——这个女孩——让我疑惑,确切来说,我疑惑于她和安德鲁·马丁之间的关系。

“是的,哦,那是当然。”

这位玛姬什么都不知道,我对自己暗暗说道。

“就这样,”她说,“回头见。”

“好的,好的,回头见。”

她转身离开,我目送她渐行渐远。就在这一刻,宇宙万物通通化为虚无,除了这位名叫玛姬的女性人类走出我的视线。我并不喜欢她,真不知道这种感觉从何而来。

紫罗兰

不久之后,我坐在了大学的咖啡馆里,和阿里在一起。我喝葡萄汁,他喝甜咖啡,外加一袋牛肉味的薯片。

“上课还顺利吗,老兄?”

我竭力避开他口中喷出的牛肉气息:“很好,很好,我给他们讲了外星生物,德雷克公式。”

“有点超出你的范畴?”

“超出我的范畴?这话什么意思?”

“不是你的学科。”

“只要是数学,就是我的学科。”

他大皱其眉:“你给他们讲了费尔米悖论[27]?”

“老实说,是他们告诉我的。”

“全是些胡说八道的玩意儿。”

“你真这么想?”

“这么说吧,外星生物吃饱了撑着,来这里干什么?”

“我也是这样对他们说的。”

“我的意思是,我个人认为,物理学告诉我们有外星存在,而且上面有生命。但我觉得我们不知道自己在寻找什么,或者说不知道该采取何种形式。尽管我认为我们在这个世纪会找到外星人。但话说回来,人们并不想找到外星人,甚至那些假装对外星人感兴趣的人也不例外。他们真的不想。”

“真是这样吗?为什么?”

他扬起一只手,示意我耐心点,先等他把口中的薯片嚼完咽下去,这可是头等大事。“因为这会让人不安,所以不如把它变成笑话。如今全世界最聪明的物理学家都以物理学家特有的直白方式反反复复地说,外星上肯定有生命,但其他人就是不信。我主要指的是那种愚昧的人,你知道,那些迷信星座的人,那些祖祖辈辈甚至都能在牛屎里发现种种预兆的人。不仅仅是他们,还有一些人,那些应该有文化的人,他们也不信,他们说外星人肯定是虚构的,因为《世界大战》是虚构的,《第三类接触》也是虚构的。尽管他们喜欢这些玩意儿,但他们的头脑中却形成了一种偏见,他们觉得外星人只有存在于虚构故事中才可爱。因为如果你把它们当事实的话,则无异于认同历史上每一个不招人待见的科学家所持的观点。”

“那是什么观点?”

“人类不是万物的中心。你知道,行星都是围绕太阳运行的。1500年代有一个能让人笑断肠子的笑话,但哥白尼可不是喜剧演员。谁都知道,他是整个文艺复兴时期搞笑功夫最差的人。他让拉斐尔[28]一下子变成了理查德·普赖尔[29],但他的话可是实打实的真理。行星的确是围绕太阳运行的。我得告诉你,他的思维在当时太超前了。他发表日心说的时候就知道自己命不久矣,后来让伽利略继承了衣钵。”

“是的,”我附和,“的确如此。”

听着听着,眼睛突然一阵剧痛,而且越来越强烈。渐渐地,视野的边缘突然出现一片模糊的紫罗兰色。

“还有,动物也是有神经系统的。”阿里一边呷着咖啡一边继续高谈阔论,“它们也会疼,这让一些人听了很不爽。有些人至今不愿意相信地球已有几十亿年的历史,因为这意味着我们不得不承认和地球比起来,人类的历史比一分钟还短。我们只是马桶里的夜尿,没什么了不起。”

“是啊。”我揉着眼皮应道。

“有记载的历史只相当于冲马桶的几秒钟,现在我们知道了我们根本没有自由意志,这又让许多人不爽。因此,如果我们真的发现了外星人,那肯定要气急败坏。因为到了那个时候,我们必须得彻彻底底地承认,我们人类真的毫无特别或特殊之处。”他痴痴地盯着空荡荡的薯片袋,叹了一口气,“因此我懂得人们为什么会那么轻而易举地把外星人当成一个笑话,只供那些精力过剩、想象力过于丰富的小孩子作为谈资。”

“如果我们在地球上真的发现了外星人,”我问他,“那会怎样?”

“你觉得呢?”

“我不知道,所以我得向你请教。”

“呃,我想,他们肯定是有脑子的,如果他们来这里,肯定就不会以外星人的面目示人。他们可能已经来了,只是不会乘坐科幻小说中‘飞船’之类的东西来地球。他们可能没有UFO,也许甚至连飞的环节都省了,总之没有任何飞行物,我们无从发现。天知道?也许他们就是你。”

我一个激灵,几乎从椅子中跳起来:“什么?我是外星人?”

“我说的是‘谜’,不是说‘你’。”

“吓了我一跳,我差点以为你说我是外星人。不过话说回来,如果有一个外星人生活在人类中间,最后被人类发现了,那会怎样?”

刚刚抛出这句话,咖啡馆的一切便开始笼罩在一层薄薄的紫罗兰色中,可人们似乎毫无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