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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遇见了人类》CHAPTER 1 手中的魔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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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我的那个男人

呃,什么意思?

你准备好了吗?

好吧,深吸一口气,我要讲故事了。

这本书,这本有纸有墨的书,它讲述的故事发生在这里,也就是地球上。它的主题是生命的意义与虚幻。它会告诉你杀人与救人需要付出何种代价。在这本书里,有爱情、旧时诗人和带皮花生酱。有物质与反物质、万物与虚无、希望与仇恨。故事的主角是41岁的女历史学家伊莎贝尔和她15岁的儿子格利佛以及全世界最聪明的数学家。简而言之,这是一本有关如何成为人类的书。

不过我得先声明一点:我不是人类。在第一晚,在那个寒风凛冽、狂风大作的黑夜,我还不知身在何处。我第一次接触人类的书面语言,是在车库里读《时尚》的时候。我想这可能也是你第一次接触这种书面语言。为了帮助诸位了解地球人消费故事的方式,我依照人类的方式撰写了这本书,我用的都是人类的文字,打印的亦是人类的字体,遣词造句遵循的当然也是人类的文法。我相信诸位的翻译水平极高,即便是外星语和原始语也差不多都能瞬间心领神会,所以理解应该不是问题。

好了,我再重申一遍,我不是安德鲁·马丁教授。我和你们没什么两样。

安德鲁·马丁教授只是这个故事里的角色,他只是一个躯壳,一个我要借以完成一项任务的躯壳。而在任务的开头,他必须惨遭劫持,继而死亡(这种语气似乎太过冷酷,所以我决定在这一页暂时不再提“死亡”二字)。

安德鲁·马丁教授是一位43岁的数学家,一位有妻有子的男人,他在剑桥大学教书,在一生中最后的八年时光,他一直在破解迄今都无解的数学之谜。可重点在于,我不是他。

在抵达地球之前,我没有棕褐色的头发,发型也不是自然的边分。同样,我对霍尔斯特的《行星组曲》或“传声头”乐队的第二张唱片也没有任何想法,我并不认同这类音乐理念,或者我根本就没有任何音乐理念。我以前除了液态氮什么都没喝过,我怎么会自然而然地认为澳洲产的葡萄酒就是不如其他地区的呢?

身为一个后婚姻时代物种,不用说,我从来就不是个一心扑在工作上、视家庭如无物的丈夫,更不是一个动辄打着遛英国史宾格犬——一种毛茸茸的家神,也可称为“狗”——的幌子偷偷溜出家门的男人。我没有写过数学著作,也没有硬逼着出版商在作者简介栏使用我那张差不多已有15年历史的照片。

不,我不是那个男人。

我对那个男人没有一点儿感情。然而他有血有肉,和你我一般真实,他是个货真价实的哺乳类物种、一个二倍体真核灵长类动物。离午夜还差五分钟的时候,他正坐在书桌前,一边盯着电脑屏幕,一边喝黑咖啡(别急,我稍后会解释咖啡是什么以及我喝咖啡的不幸遭遇)。就在那个重大突破不期而至时,他的意识进入了人脑有史以来从未到达过的一种境界——知识的边缘。他可能从椅子上跳了下来,不过也可能没有。

就在他找到重大突破后,主人,也就是我的雇主,立即把他带走了。我甚至和他相遇了,虽然只是电光石火的一瞬间,但足以传输一些支离破碎的信息。我们在身体上合为一体,但在心智上并非如此。你知道,你可以克隆人类的大脑,但无法克隆大脑中存储的信息,至少无法克隆很多,所以我得学很多东西。虽然我是个43岁的男人,却是这个地球上的初生儿。我从未和他正儿八经地相遇,后来这让我颇为恼火。如果我们相遇的时间能长一点,那该有多好。至少,他可以给我讲讲玛姬的事(哦,我真希望他能和我谈谈玛姬)!

然而,不管我学到了什么知识,有一点是不能更改的,那就是我得阻止人类的进步。这就是我来地球的目的,毁灭安德鲁·马丁教授的重大突破证据。这个证据不仅存在于电脑中,也存在于人体之中。

好了,我该从哪里开始讲起?

我想只有一个地方吧。我先讲我被车撞了的故事吧,就从这里开始。

语言学习者的孤立名词以及其他初期试验

是的,我说过,我们应该从我被车撞了开始讲起。

我们只能这样讲。因为在那之前的很长一段时间,什么也没发生。全是虚空虚空虚空——

好吧,还是有一点点故事。

我,站在那里,站在“马路”边。

一到那里,我马上有了几个想法:第一,这天气到底是怎么了?我真的不习惯这种必须愣一下才能弄清楚状况的天气。但这里是英国,讨论天气可是人类的主要活动之一,这可是有充分理由的。第二,电脑在哪里?这里应该有一部电脑。说实话,我着实不知道马丁教授的电脑长什么模样,也许它和马路一样吧。第三,这是什么声音?低沉的咆哮声在我耳边呼啸而过。第四,这是夜晚。身为一名宅人,我实在不适应夜晚,就算能勉强适应,这也不是任何一个普通的夜晚。这样的夜晚是我生平所未见的,这样的夜晚神秘莫测,深不见底。这是夜的立方。天空黑得纯粹,伸手不见五指。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太阳在哪里?这里有过太阳吗?刺骨的寒冷似乎在暗示这里也许从未有过太阳。因此,冷得你魂飞魄散,我的肺被冻得隐隐作痛,凛冽的寒风抽在皮肤上,我不由得打了个寒战。我怀疑人类八成不会离开家门。他们要是在外面溜达,那肯定是疯了。

一开始的时候,吸气简直困难重重。这可是个问题。毕竟,要想成为人类,吸气可是最关键的要求之一。不过我终于找到了诀窍。

然后,另一个问题又浮出水面。这里不是我应该待的地方,这一点已越来越明显。我应该待在马丁教授待的地方。是的,我应该在办公室,但这里不是办公室,我那时就已深知,除非办公室是一种可以装下整片天空的玩意儿,除非它还能容纳黑压压的一大片乌云以及隐藏在暗处的月亮。

过了一会儿——我其实是很久很久才弄清楚状况。那时我不知道马路是什么,但我可以告诉诸位马路是一种连接起点和终点的东西,这非常重要。要知道在地球上,你不能一下子就从一个地方飞到另一个地方。人类的技术还没到这一步,甚至连边都没沾到,这是自然。在地球上,你得花大把的时间在两点之间奔波,人类一直都在马路、铁路、职场或情场上来回奔波。

这种特殊的马路叫高速公路,它是最高级的一种马路。从根本上来说,大多数的人类进步意味着意外死亡率一路飙升,高速公路也是如此。我赤裸的双脚站在一种名为沥青的东西上面,感受着它奇异而粗暴的质地。我盯着自己的左手,它看起来是个粗制滥造的玩意儿,怎么看怎么诡异。我好不容易才明白这种畸形的指状物是我身体的一部分,喉间的笑声戛然而止。我是我自己的陌生人。哦,顺便说一下,那个低沉的咆哮声仍在耳畔回响,只是已不再低沉。

到了那个时候,我才发现有一种东西风驰电掣般地冲过来了。那是光。

雪白而粗壮,横扫在地面上。它也许是平原清扫机[1]的一双明眸。只见它挥舞着雪白的翅膀飞奔而来,声音开始变得尖厉。它想减速转弯。

我想躲开已经来不及。本来是有时间的,但现在一切已太迟。我发呆太久了。

所以,它裹挟着一股强大的力量结结实实地撞在我身上。这股力量令我双脚腾空,轻轻飞了起来。只是并非真正飞翔,因为人类无论怎样扑打四肢都休想飞起来。我能选择的只有疼痛,一落地,一阵剧痛就突袭而来,之后一切又重归虚无。

再次虚空虚空虚空——

故事终于开始。

一个穿着衣服的男人站在我身边。他的脸凑得太近,我不禁不安起来。

不,比不安还高几个等级。

我又惊又惧。我从未见过像这个男人一样的生物。他的脸像外星人,上面遍布莫名其妙的洞穴和丘陵。特别是那鼻子,着实丑得恶心。从我天真的双眼来看,那鼻孔里似乎有什么东西“突突”地往外扑。我开始向下打量。是的,他的衣服。我后来才知道他穿的东西叫衬衫、领带、西裤以及皮鞋。对他来说,这就是最正规的着装,但在我看来,却是无比的匪夷所思,我不知道是该大笑还是该尖叫。他正检查我的伤口,或者可以这么说,他正在寻找我的伤口。

我看了看自己的左手,完好无损。那辆车先撞了我的腿,然后是躯干,但手却是纹丝未动的。

“真是奇迹啊。”他低语道,仿佛这是个天大的秘密。

但语言毫无意义。

他盯着我的脸,提高嗓门,仿佛要和汽车的噪声一决雌雄:“你在这里干什么?”

仍然毫无意义,他只是晃动嘴唇发出声音而已。

我知道地球人的语言相当简单,但每接触一种新的语言,我至少得听上一百句才能把整块的语法拼图给拼好。不要笑我笨。我知道你们有些人只用听十来句就行了,或者只要一个形容词从句就能搞定,但语言绝非我的长项。我想,这就是我对旅行深恶痛绝的原因之一。我得强调一遍,我来这里并非自愿。这项任务必须得有人做——我是一个罪人,曾在二次方程式博物馆说了亵渎神灵的话,我的罪名是玷污数学的纯洁性,因此主人认为这个惩罚比较有震慑力。主人很清楚,这事不会有人愿意做,尽管它极其重要。主人知道我属于已知宇宙中最高等的物种(诸位也是如此),因此自然可以胜任这份工作。

“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我认得你的脸。你是谁?”

我浑身无力。这就是穿越、物质转移以及生物设定所带来的麻烦。你真的需要灵魂出窍,虽然最后还是找了一具躯壳,但总免不了付出一些代价,这就是精力。

我坠入黑甜乡,梦很美好,缀满了紫罗兰色和靛蓝色,那是我的家。我梦见了破裂的壳,还有质数,以及千变万化的天际线。

然后,我醒了。

我在一辆奇怪的车里,身上被导线五花大绑,导线的那一头是一部原始落后的心电图机。车里有两个人类,一男一女,都身穿绿袍(女人的相貌印证了我最可怕的梦魇,他们这种物种全都一样难看,丑陋可是没有性别歧视的)。他们似乎在激动地问我问题。也许是因为我正在用刚刚“顺”来的上肢扯掉身上的导线,那部心电图机的设计实在太粗糙了。他们想绑住我,但这两个人显然对相关的数学运算知之甚少,所以我不费吹灰之力就把这两个绿衣人撂倒在地。

两个可怜的人儿痛苦得直打滚,我站起身来。司机扭过头来问我问题,他的语气比刚才的两个绿衣人还紧张,可我只关心这个星球上的重力。车开得很快,警报的声波呈波浪状,毫无疑问,它让我无法集中注意力。但我还是打开车门,跳向路边柔软的植被。我的身体打了几个滚,找了一处安全的地方隐藏起来。等一切风平浪静时,我才起身。和人类的手比起来,脚显得不是那么碍事,不过脚趾还是挺讨厌的。

我在那里呆立半晌,只是怔怔地盯着所有奇形怪状的车。它们只能在地面上行驶,显然得依赖于化石燃料。如果它们用多边形发动机,噪声会小得多。更为奇形怪状的是人——全部包裹在衣服里,他们手握一种环状控制设备,有些人还拿着一种脱离了身体的通信设备,真奇怪,这种东西不该是身体的一部分吗?

我已经来到了这个神奇的星球,看,这里智商最高的生物还得自己开车……

我以前从未正眼瞧过诸位和我所习惯的那种简单之美。永恒之光,井然有序、飘荡于空中的车流,高级进化的星球生物,甜美的空气,还有始终如一的天气。哦,亲爱的读者,你们永远都无法理解这一刻我有多想家。

每一辆车开到我身边时都会响起尖厉的喇叭声,一张张张口瞪眼的脸伸出窗外。我实在想不通,我的模样和他们一样难看,他们凭什么视我为另类?难道我哪里不对劲?也许是因为我没待在车里,也许人一辈子就应该待在车里,或者也许是因为我浑身一丝不挂。这一晚虽然寒风刺骨,但我只是没穿人造的躯壳而已,这种鸡毛蒜皮的事真值得他们大惊小怪吗?不,不可能这么简单。

我抬头看了看天空。

现在终于有了月亮的踪影,它笼罩在薄薄的乌云中,影影绰绰。它似乎也在目瞪口呆地望着我,带着同样震惊的表情。但星星仍然隐藏在暗处,踪影全无。我想看到它们,我需要它们的慰藉。

此外,雨的种种征兆不期而至。我恨雨。对我来说,以及对于居住于穹顶建筑之下的诸位来说,雨不啻一种洪水猛兽般的恐惧。我必须在云开雾散之前找到我应该寻找的东西。

前面有一块长方形的铝质标牌。对于语言学习者来说,没头没尾地冒出来几个名词总是晦涩难懂,但上面的箭头只指着一个方向,所以我朝那里走去。

人类不断地摇下车窗,对我大吼大叫着什么,声音居然可以压过他们的汽车引擎。有时似乎还颇有幽默感,因为他们朝我吐口水,那风格像足了奥米勒克[2]。所以我也友好回敬,虽然他们的脸一晃而过,但我还是很努力地吐在他们脸上。这样一来,他们吼得更厉害了,但我并不在意。

很快,我告诉自己,我会想办法弄明白他们重重吐出的问候语“找死啊,你他妈的白痴”到底是什么意思。与此同时,我大步流星地走着,走过路标后,路边出现了一座灯火通明的建筑,它居然不会移动,这看起来实在别扭。

我要去那里,我告诉自己。我要去那里寻找一些答案。

德士古

那座建筑名为“德士古”。它伫立在那里,照亮了黑夜,却有着死一般的沉寂,仿佛等待着再次苏醒。

我朝它走去,这时我才发现它似乎是一座加油站。一大片遮阳棚下面停了几辆车,紧挨着它们的则是几部粗陋模样的加油设备。我现在可以肯定这是加油站,因为车只是死板板地停在那里,它们几乎已脑死亡——如果它们有脑子的话。

走进加油站给车加油的人类齐刷刷地盯着我。我现在语言功能还不完善,为了尽可能地表示友好,我朝他们吐了一大口唾沫。

我走进这座建筑,柜台后有一个穿着衣服的人类。他的头发不像别人那样根根竖在头顶,相反却能遮住半张脸。他的身体呈球状,比别人圆润得多,所以他看起来比较顺眼。他身上有一股己酸和雄甾酮的味道,我知道个人卫生并非他的头等要事之一。他盯着我的生殖器(我得承认,他的表情相当自卑),片刻之后,又按了柜台后面的一个东西。我吐出一口浓痰,可他对我的问候毫不领情,也许我吐痰的方式不对吧。

由于吐了太多的唾沫,我已口干舌燥。我发现了一个嗡嗡作响的冷藏设备,里面装满了色彩艳丽的柱状物,我走上前去,取出其中一个柱状物径直打开。这是一个罐头,里面是一种名为“健怡可乐”的液体。味道甜得发腻,略带一丝磷酸的气息,我几欲反胃。这种液体一入口便有一种灼烧感,所以我决定吃点别的什么。我找到了一种用人造材料包装的食物。我后来才明白,这个星球上的所有东西都得包裹起来。食物裹以包装材料,人体裹以衣服,蔑视裹以微笑。总之,世间万物都必须隐藏。这种食物名为“玛氏”。它抵达了我的喉间深处,但带给我的只有干呕。关上冷藏设备的门时,我突然看见一个写着“品客”和“烧烤口味”的容器。我打开那个容器,开始大口大口吃起来。味道还不赖——有点像星尘蛋糕,我风卷残云,贪婪地大嚼。咦,最近一次我真正自己吃东西、不需要任何援助是什么时候?我实在记不起来了。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肯定不是婴儿时期。

“你不能这样。你不能直接吃东西。你得先付账。”

柜台后面的男人说话了。我仍然不大明白他的意思,但他的音量和语速分明透着几分敌意。而且,我注意到他的皮肤——露在外面的脸部皮肤——正在变色。

我发现我的头顶上有灯光,我眨了眨眼。

我将手盖在嘴上,发出了“啵”的一声。然后我又把手伸到一臂之外,再发出“啵”的一声。我得仔细分辨这两种声音之间的差异。

即使在宇宙最偏僻的角落,声和光的传播规律仍然适用,我对此深感欣慰。不过有一点不吐不快,那就是这里的一切都显得有些黯淡。

身旁有一些搁架,不久之后我才明白上面摆的玩意儿叫“杂志”,几乎每本杂志的封面都有人脸,而且笑容几乎都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26个鼻子,52只眼睛。看起来简直让人起鸡皮疙瘩。

那个男人拿起电话的时候,我抽出一本杂志。

在地球上,媒体仍然处于“前胶囊时代[3]”,你得通过电子设备或一种将树木经化学处理变为纸浆后制成的薄薄的、称为“纸”的印刷媒介获取大部分的信息,可以想象有多封闭了吧。杂志在这里非常流行,只是人类并不觉得读杂志有愉悦身心之效。事实上,杂志的主要目的是让读者产生自卑感,继而迫使他们认为自己必须买点什么。等读者对杂志言听计从后,他们更自卑了。于是他们不得不再买一本杂志,看看自己还能再买点什么。这是一个打着资本主义的旗号,无休无止不断循环的痛苦旋涡。说老实话,这套把戏超级流行。我此时此刻拿的出版物是《时尚》,它虽然一无是处,但至少可以帮我学习语言。

不一会儿我就摸出门道了。人类的书面语言简单到可笑,因为它们几乎只是词语的堆砌。读完第一篇文章后,我差不多就能掌握书面语言,只是我的语言还差一点精气神,没法帮助读者改善心情——以及婚恋关系,还有,我发现性高潮事关生死存亡。性高潮似乎是这个星球上万物的主宰,也许它是人类生存的唯一意义。他们穷极一生只是为了孜孜不倦地追求性高潮带来的希望之光。周遭的世界太黑暗,几秒钟的解脱弥足珍贵。

但阅读不等于口头交流。我全新的发音器官仍然深藏在口腔和喉咙之间,等待进一步开发。与此同时,也有许许多多的食物我不知道该如何吞咽,要学习的东西太多太多。

我把杂志放回到架子上,杂志架旁有一块垂直的反光金属,我可以在上面瞥见自己的一部分模样。我也有高高隆起的鼻子,还有嘴唇、头发、耳朵。露出来的东西太多,五官怎么能翻出来暴露在外呢?我的脖子中间还有一个硕大的肿块,眉毛浓得化不开。

电光石火间,我想起了什么,我记起了主人告诉我的话。是的,安德鲁·马丁教授。

我的心狂跳起来,恐慌如潮水一般袭来。这就是现在的我,我已变身为安德鲁·马丁教授。我拼命地安慰自己,这一切只是暂时的。

杂志架的下层还有一些报纸,上面有更多的笑脸,还有一些尸体横躺在残壁断垣旁。报纸旁边则是几张地图,其中一张名为《不列颠群岛公路图》,看来我已身在不列颠群岛。我拿起地图,准备离开这里。

柜台后的男人放下电话。

门锁了。

一条信息自动在大脑中一闪而过:剑桥大学菲茨威廉学院。

“你他妈的别想走。”那个男人说道,我开始理解他的话语,“警察马上就来,我已经把门锁了。”

令他挫败的是,我还是义无反顾地打开了门。我走出大门,远处传来警笛的呜呜声。我听了一会儿,估摸着警车离这里顶多三百米的样子,而且越来越近。此地不宜久留,我以最快的速度逃离马路,跃过一道植被护坡,朝另一处平地奔去。

这里有一大片静止不动的货车,它们泊在那里井然有序,颇有几分几何之美。

这真是一个诡异的世界。诚然,我们毕竟是外星人,看所有的其他星球都觉得诡异,但这里肯定是我见过的最诡异的地方。我努力地寻找一些共通之处。我告诉自己这里的一切仍然还是由原子构成的,而且原子的作用方式无论在哪里都是一模一样的。如果它们相隔甚远,它们便会相互吸引;如果靠得太近,它们便会相互排斥。这是最基本的宇宙规律,适用于宇宙万物,在这里也一样。这真是一种莫大的安慰。我知道,在宇宙的任何一个角落,细微之处永远大同小异,无非是吸引和排斥而已。如果你看到差异,那只说明你看得不够仔细。

不过,就在此时,我全部所见的仍然只是差异。

呼啸着警笛的车现在冲入了停车场,闪着蓝光,我躲在停车场的卡车中间。只待了几分钟,全身就已几乎冻僵。我蜷缩成一团,冷得直打哆嗦,连睾丸都冻缩了(我发现对于雄性人类来说,睾丸是他们身体上最有魅力的一个部位,可绝大部分的男人根本不懂得欣赏,他们往往更愿意盯着其他的人体部位,比如说脸)。就在警车快要离开时,我听见身后有人说话。不是警察,而是卡车司机,也许我前面的那辆卡车正是他的。

“嘿,你在干什么?你他妈的滚远点,别挡住我的车!”

我仓皇逃走,赤裸的脚重重击在地上,四处散落的粗砂硌得脚生疼。然后,我逃到了草地上,再然后是一片旷野,我一直朝一个方向奔跑,最后到了另一条马路上。它要窄得多,这里没有一辆车。

我打开地图,在上面找到了脚下的这条马路,地图上赫然标着两个大字——“剑桥”。

我朝剑桥走去。

一边走着,一边呼吸着富含氮气的空气,思绪渐渐清晰起来。我是安德鲁·马丁教授。主人曾将与这个姓名相关的信息一一穿越时空传送给我,现在它们纷纷涌入脑海。

我是个已婚男人,今年43岁,正处于人类生命的中间阶段。我有一个儿子。我是个教授,刚刚解开了人类有史以来最难解的数学之谜。就在三个小时以前,我已使人类进化到一个超出任何人想象的程度。

一想到此,我开始忐忑不安,但还是继续朝剑桥走去,我要看看那里有什么样的人类在等着我。

基督圣体

没有人要求我提供这份有关人类生活的文件,它本不在我的计划之内。然而,为了解释人类一些了不起的特点,我还是觉得有必要谈谈。到了现在这个时候,你们中间有些人肯定已经知道我的选择了,我希望你们能够理解我。

言归正传,我一直都知道地球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地方。我知道,我当然清楚。我“吃”过——以吞服胶囊的形式——那本大名鼎鼎的游记《好战的白痴:我与7081号水球人的故事》。我知道地球真实存在,它位于无趣而遥远的太阳系,那里比较落后,地球人旅行的方式严重受限。我还听说人类这种生物的智力顶多只能算中等,他们好战斗狠,对性事讳莫如深,常常写蹩脚的诗文,喜欢踱来踱去。

但现在我开始意识到,无论你的心理准备有多充分,到了这里还是远远不够。

早晨的时候,我终于来到了剑桥这个地方。

我差点儿被吓得灵魂出窍。第一眼看到的是建筑物,令我无比震惊的是,车库居然不是一次性的。所有的这种结构——无论是用于消费、居住或其他目的——都是静止不动的,它们全都牢牢地扎根于地面之上。

当然,这里应该是我的小镇。这是“我”居住的地方,“我”在这里断断续续住了二十多年。我必须演戏,假装一切都是真的,虽然这座小镇是我有生以来见过的最陌生的地方。

在这里几何思维可谓是稀缺资源,这够骇人听闻吧。目及之处,几乎就没有十边形的建筑。尽管我注意到有些建筑物的体积的确要大一些,相对来说,在设计上也更花哨。

我想,这就是供奉性高潮的神庙吧。

商店开始开门了。我很快就明白了,人类的小镇上遍地都是商店。地球人的商店相当于我们沃那多人的方程式货摊。

在一家商店的橱窗里,我看到了满坑满谷的书。我想起来了,人类是一种必须读书的物种。事实上,他们得坐下来,逐行扫描每一个字。这着实费时间,而且是大量的时间。人类不能把每一本书都吞下肚,不能同时嚼几本大部头书,更不能在瞬息之间消化掉近乎无限的知识。他们无法像我们那样痛快地往嘴里扔一粒语言胶囊。想象一下吧!他们不仅不能永生,还不得不把本来就所剩无几的宝贵时间浪费在读书上面。怪不得他们是原始物种。等他们读了足够的书,确实达到开悟通慧的境界可以无所不能时,死神马上就找上门了。

人类准备读书的时候,他们得知道自己要读的是什么书,我对此深表理解。他们得知道书的内容,是爱情故事、凶杀故事还是有关外星人的故事?

人类在书店里还有其他的问题。比如说,这是一种看了之后能产生智商优越感的书吗?或者说,这是一种要想保持智商优越感就必须假装自己从未读过的书?这本书会让他们大笑还是哭泣?或者这本书只会使他们痴痴地盯着窗外雨滴滑过的痕迹?这是个真实的故事吗?或者是虚构的?这种书会健脑益智还是有助于强身健体?这本书最后是不是会帮作者吸纳宗教信徒?还是会导致作者被信徒烧死?这本书讲的是数学还是宇宙中基于数学的其他万物?

是的,有太多太多的问题。不过书比问题更多,难以尽数。人类用他们典型的人类方式写了无数的书,多得一辈子都看不完。尽管人类的日程堆积如山(例如工作、爱情、性爱,说一些难以启齿却又不得不说的话),尽管有太多太多的事令人类抱憾却无暇处理,但他们还是要拨冗读书。

因此,人类开卷之前必须知道书的概况,就像他们应征工作时必须知道那份工作是否会让他们59岁时心智失常,继而从办公室的窗户一跃而下。或者第一次约会的时候,女人也一定要弄清楚那位正在大谈他的柬埔寨之行、妙语如珠的男人将来会不会有一天搞外遇,会不会为了一个开公关公司、成天把卡夫卡挂在嘴边却从未读过卡夫卡、名叫弗朗西丝卡的年轻女人离开自己。

言归正传,我走进了这家书店,翻了翻桌上的几本书。我发现有两位女店员笑得花枝乱颤,还对着我的脐下三寸指指点点。我又一次陷入困惑,是不是男人不该进书店?或者异性之间存在着某种形式的讥笑之战?店员是不是成天都以取笑顾客为乐?难道是因为我没穿衣服?谁知道呢。不管怎样,这都有一点闹心,尤其是以前我唯一听过的笑声是一只毛茸茸的伊比索[4]发出的闷哼声。我努力将注意力集中在书上面,我决定看看书架上一排一排的书。

很快我就发现他们运用的检索系统是依照字母顺序的,而且和每位作者姓氏的首字母有关。人类的字母表只有26个字母,简单得难以置信。不久之后,我又发现“M”类书籍中有一位女作家的书,名为《黑暗时代》,作者叫伊莎贝尔·马丁。我把它从书架上取下来。书架上有一块小小的标签写着“本地作家”。这本书的存货只有一本,比安德鲁·马丁的书少多了。举例来说,书架上安德鲁·马丁的书《方圆》有13本,另外一本《美国π》有11本。它们都是和数学有关的。

我拿起这些书翻了一会儿,发现它们的背面都有“£8.99”字样。我之前看过《时尚》,对这种语言有一些了解,所以现在我知道这指的是书的价格,但我没有钱。因此,我只能耐心等,等了好久才没有人盯着我,这时我开始以百米冲刺的速度逃出书店。

终于,我可以放慢速度走路了,裸奔实在不舒服,睾丸甩来甩去很是累赘。我开始看书。

我在这两本书中寻找黎曼假设,可除了一些讲述这位去世多年的德国数学家波恩哈德·黎曼本人的无关内容之外,我一无所获。

我把书扔在地上。

人们开始驻足打量我。身边的一切对我来说都无法理解,看看,这里有垃圾、广告、自行车。全是人类所独有的小玩意儿。

我和一位身披长雨衣、一脸络腮胡须的大块头男人不期而遇,他步履蹒跚,看起来好像受伤了。

当然,我们也许知道短暂的疼痛是什么滋味,但这个男人的疼痛似乎和我们的不一样。这时我才想起地球是一个死亡之地。这里的一切会恶化、退化直至死亡。人类生活处处皆是黑暗。他们到底该如何应对?

以愚蠢应对,例如缓慢阅读。这只能用愚蠢来解释。

不过这个男人似乎无心应对,他的眼中写满了哀伤和痛楚。

“上帝啊,”男人喃喃道,我猜他把我当成了某个人,“真的是一丝不挂啊。”他身上有一股细菌感染的味道,还有其他几种说不上来的怪味。

我思忖着是不是应该找他问路,手上顺来的地图只是二维的,看得有些不大明白,但我还是没勇气问他。我也许可以说一些单词,但他的脸与我相隔太近,圆滚滚的鼻头和哀伤的粉红色眼睛几乎要贴上来,我实在没信心把话说利索(我是怎么知道他的眼神充满哀伤的呢?这是个有意思的问题,是啊,我们沃那多人从不知哀伤为何物。答案是我不知道。这只是一种感觉,也许是我内心住着一个幽灵,也许我已变成了人类的幽灵。我没有人类的大脑,但有他们的身体。感同身受是生物属性的一部分吗?我只知道他的眼神令我不安,比看到他的痛楚还让我难受。在我眼中,哀伤犹如疾病,我甚至怀疑它会传染)。所以,我与他擦肩而过。我得试着自己找路,虽然这是我记事起的头一遭。

现在,我知道安德鲁·马丁教授在大学教书,但我不知道那所大学的模样。我猜它总不会是悬浮在空中、由锆壳制成的太空站吧,可除此之外我毫无头绪。我实在没法看着两座建筑对你说,哦,这座是什么什么类型的,那座又是什么什么类型的,因为这里的建筑在我看来都一模一样。好吧,我只能继续往前走,无视人们的惊叹声和哄笑声。每路过一处建筑,我都会摸着它们或砖块或玻璃的外墙,似乎触觉比视觉能告诉我更多的答案。

然后,宇宙中最可怕的事发生了(沃那多人,打起精神听我说)。

下雨了。

雨滴打在皮肤和头发上的感觉令我毛骨悚然,雨啊,快快停吧。我感觉处处都有危险。我开始奔跑,试图找一个藏身之处,任何地方都好。我看到一座气势宏伟的建筑,门大得吓人,外面还有招牌,上面写着“基督圣体与神圣处女玛丽亚学院”。我看过《时尚》,我完全理解“处女”的意思,但其他的一些词就看不明白了。“圣体”和“基督”也许住在一个用语言无法描述的空间之中。“圣体”似乎和身体有关,因此“基督圣体”有可能是密宗教的全身性高潮。老实说,我也不知道。还有一些字体较小的文字,另外还有一块招牌——“剑桥大学”。我伸出左手打开大门,径直走了进去,穿过一片草坪,朝着一幢仍然还亮着灯的建筑走过去。

灯光意味着生命和温暖。

草坪一片濡湿,那种湿漉漉、软绵绵的感觉令我汗毛倒竖,我恨不得尖叫。

它修剪得极其整齐,我说的是草坪。之后我才明白修剪整齐的草坪象征着影响力,面对着这样的草坪,一股敬畏和敬重之情应该从我的心底油然而生——尤其是在如此“宏伟”的建筑的震慑之下。然而在那时,我对整齐的草坪和宏伟的建筑视而不见,只是一个劲地往前走,朝着主楼走去。

一辆车停在了我身后的某处,又是蓝灯闪烁,迅速地在基督圣体大楼的石墙上掠过。

(地球上闪烁的蓝灯=麻烦)

一个男人朝我冲过来,他身后还有一大群人类。他们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他们聚成一团,每个人都穿着奇形怪状的衣服,每一张脸上都写着阴险。对我来说,他们是外星人,这一点非常明显;但不明显的地方在于我其实应该是他们眼中的外星人。毕竟,我的模样和他们别无二致。也许这是人类的又一个特点——他们能够自相残杀,能够排斥同类。如果真是这样,那我这次的任务就显得尤为重要了,它使我能够更好地了解人类。

言归正传,我就在那里,在湿漉漉的草坪上。那个男人朝我冲过来,不远处还有黑压压的人群。我可以逃跑,或奋勇抵抗,但人太多了,有几个人带着老掉牙的摄影设备。男人一把抓住我:“跟我走一趟,先生。”我想到了我来地球的目的。不过此时此刻,我只有乖乖就范。你们知道,我只是想远离雨。

“我是安德鲁·马丁教授。”我说,我知道该怎么说这个短语,对此我无比自信。这时我发现众人的哄笑声充满了可怕的力量,它让我发怵。

“我有妻子和孩子,”我说道,把妻儿的姓名告诉警察,“我要见他们,能带我见他们吗?”

“不,现在不行。不,我们爱莫能助。”

他狠狠地抓住我的手臂。这一刻,我最大的愿望是摆脱掉那只讨厌的手。让那只手碰一下我都觉得无法忍受,更不用说被它抓住。然而,我没有反抗,只是顺从地让他带我上车。

执行任务的时候,我应该尽可能少地关注自己。但我没有做到,因此我已然失败。

你必须努力表现得正常一点。

好的。

你必须尽量表现得跟他们一样。

我知道。

不许提前逃跑。

我不会的,但我不想在这里,我想回家。

你知道你不能那样,起码现在不行。

但我很快就没时间了。我现在必须去教授的办公室,必须去他的家。

你说得对。那是自然。但你首先必须冷静,他们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叫你去哪里就去哪里,总之满足他们的一切要求。绝不能让他们识破你的底细。不要慌,安德鲁·马丁教授现在不在他们中间,你才是安德鲁·马丁。时间总会有的,他们会死,所以他们不会有耐心。他们的生命短暂,而你不一样。不要变得像他们一样,要灵活运用你的魔力。

我会的。但我害怕。

你当然有权害怕,你现在置身于人类之中。

人类的衣服

他们要我穿衣服。人类对建筑或非放射性同位素氮气燃料一无所知,出于此消彼长规律,他们的服装知识可谓是领先宇宙。他们是这一领域的天才,所有的微妙之处他们都了如指掌。我向你保证,这样的细节有成千上万处。

我先讲讲衣服的作用吧,衣服分为内层和外层。内层由“内裤”和“袜子”构成,它们用来遮盖生殖器官、臀部和脚这三个味道重的部位。“背心”也算内衣,它用来遮盖羞耻程度略轻一些的部位——胸部。这一部位包括敏感的皮肤凸起物,人称“乳头”。我不知道乳头有什么用,不过我发现用手指轻抚可以产生快感。

外层的衣服似乎比内衣更重要。它们覆盖身体95%的部位,只把脸、头发和手留在外面以供观瞻。在这个星球上,外衣似乎是通往权力的关键。举例来说,有两个男人把我押入了闪烁着蓝灯的车,他们穿的外衣都是一模一样的,袜子外面是黑鞋,内裤外面则是黑裤,上身为白“衬衫”和深太空蓝“外套”。在外套上,就在左乳头部位的正上方,有一块长方形的徽标,它是用质地较好的面料制成的,上面写着“Cambridge Police(剑桥郡警察)”。他们的外套不仅颜色一样,而且徽标也毫无二致。很明显,这是权力的外衣。

我很快就明白了“police”这个词的意思。它意味着警察。

我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我只是因为没穿衣服就违法了。我百分之百地肯定,大多数人知道赤裸的人体是什么样子的。虽然我没穿衣服,但并不算犯罪。起码,我现在还没犯罪。

他们把我扔进一个小房间,这里和所有人类的房间一模一样,仍然是一个长方形的神殿。有意思的是,尽管和警察局——事实是这个星球上——其他的任何一间房相比,这间房并非更舒适或更简陋,但警察似乎认为把人关到这里是一种特别的惩罚,就因为它叫“监狱”,在他们看来,它就比其他任何一间房都要可怕。我窃笑,人类生来就被关押在一具会死的躯壳里,他们居然会更害怕被关押在房间里!

就在这里,警察要我穿衣服。为了“遮羞”,我找了几件衣服,绞尽脑汁琢磨它们的穿法。等我好不容易明白手和脚应该从哪个开口伸出去之后,他们说我还得再等一个小时。我乖乖顺从。当然,我可以逃跑,但我隐隐觉得待在这里我才更有可能找到我需要的东西,毕竟这里有警察和电脑。而且,我牢牢记住了主人的话。要灵活运用你的魔力。你必须尽量表现得跟他们一样。你必须努力表现得正常一点。

然后,门开了。

审讯

有两个男人。

这是两个截然不同的男人,他们没有穿一模一样的衣服,但他们的脸大同小异。不仅眼睛、高耸的鼻子和嘴巴形似,连趾高气扬的恶心表情都神似。在强烈的灯光下,我害怕到了极点。他们带我去另一间房审讯。这里有一个有趣的知识点:人类只在某些特定的房间问话。有的房间是用来静坐思考的,有的房间则是用来提问题的。

他们坐了下来。

紧张令我如坐针毡,这种紧张只存在于这个星球之上。这种紧张只是因为,知道我真正身份的生物在很远很远的地方,远得无法想象。

“安德鲁·马丁教授,”其中一个男人靠在椅子上发话了,“我们做了一点调查工作,我们在谷歌上查阅了你的资料,你可是学术圈的高人。”

男人噘着嘴,摊开双手。他希望我说点什么。如果我一言不发,他们会对我做什么?他们原本的计划是什么?

我不知道谷歌是什么意思,但不管它是什么,我都不能告诉他我不知道。我甚至也不知道“学术圈的高人”是什么意思,但我必须说听到这话我松了一口气,人类的房间虽然都是四四方方的,但他们还是有圆圈概念的。

我点点头,但还是有点羞于开口,这需要太多的注意力和配合能力。

接下来,另外一个男人说话了。我把目光切换到他脸上。他们两人关键的不同点在哪里呢?依我看来,应该是眼睛上方的那道毛发。这个男人的眉毛始终高高扬起,弄得前额皱成一团。

“你有什么话要对我们说?”

我狠狠地思索了许久。说话的时候到了。“我是这个星球上智商最高的人。我是数学天才。我在数学的许多领域都做出了杰出贡献,例如群论、数论和几何。我是安德鲁·马丁教授。”

他们相互使了个眼色,从鼻孔里重重喷出一口气,轻蔑地一笑。

“你觉得这很好玩?”第一个男人恶狠狠地说道,“你是不是觉得扰乱公共秩序是一种消遣?说呀?”

“不是。我只是想告诉你们我的身份。”

“我们已摸清了你的底细。”那个眉毛下垂且紧锁的警察说道(那模样活像沃那多星球上处于交配季节的多那鸟),“只是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你居然会早上八点半一丝不挂地在街上闲逛,你为什么要这样?”

“我是剑桥大学的安德鲁·马丁教授。我的妻子叫伊莎贝尔·马丁。我还有一个儿子格利佛。我现在非常想见他们,请让我见见他们吧。”

他们看了看手上的文件。“呃,”第一个警察说道,“根据我们掌握的情况,你是菲茨威廉学院的讲师,但这不足以解释你为什么会在基督圣体学院一带裸奔。你要么是神志不清,要么是蓄意危害社会,要么是两者兼而有之。”

“我不喜欢穿衣服。”我尝试精巧而不失精确地表达,“它们会蹭疼我的身体,尤其是生殖器官极度难受。”我想起了在《时尚》杂志上学到的所有内容,然后我向前凑了凑,补充了一句自认为颇有分量的话,“它们可能会严重妨碍我享受密宗教的全身性高潮。”

这时他们做了一个决定——送我去做心理测试。从根本上来说,这意味着送我去另一间方方正正的房间,对着另一个人类,盯着另一管高耸的鼻子。这次的人类是个女人,她名叫普瑞提,发音很像“美丽”的单词pretty。可惜的是,第一,她是人类,第二,她的本性有问题。因此,怎么说呢?她的模样很有催吐感。

“好了,”她说,“我要开始问你一个非常简单的问题。我在想,你最近是不是有压力?”

我一头雾水,她指的是什么样的压力?大气压力?还是重力压力?“是的,”我答道,“很多压力,到处都是,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这似乎是个正确的答案。

咖啡

她告诉我,她刚刚和学校里的人谈过了,仅这一句话就让我百思不得其解了。比如说,为什么要和他们谈?可接下来她又对我说:“他们说你一直超负荷工作,工作量甚至远超过你的同事。今天你出了这种事,他们似乎觉得很丢脸,不过还是很担心你,你妻子也是如此。”

“我妻子?”

我知道我有妻子,我也知道她的名字,但我实在不明白有妻子到底是什么意思。婚姻完全是个外星人的概念。这个星球上的杂志很可能还不够多,所以我没法理解。她越解释我越听不明白。婚姻是一种“爱的结合”,它意味着两个相爱的人永远生活在一起,但在我看来,这似乎在暗示爱是一种相当脆弱的力量,必须得有婚姻才能维持下去。还有,这种“结合”还可以被一种叫作“离婚”的东西给割裂开来,我实在想不通,这不正好说明婚姻在逻辑意义上分明是多此一举吗?另外,我也不明白“爱”的真正意义,虽然我看的杂志张口闭口都是这个字眼。它仍然是个谜。因此,我要女医生再帮我解释“爱”的意义,此时我听得云里雾里,所有的这些蹩脚逻辑令我头晕。我怀疑他们有妄想症。

“你要喝咖啡吗?”

“是的,我要。”我说。

咖啡来了,我尝了一口,这是一种酸性强烈的双碳液体混合物,烫且臭,我忍不住喷了她一身。这种行为严重违反了人类礼仪——显然,我应该咽下它。

“你,”她站起身忙不迭地拍打身体,这说明她对自己的衬衫无比关心。之后,她问了更多的问题,都是一些荒诞无稽的玩意儿,例如,我的地址是什么?我业余时间喜欢做什么放松身心?

当然,我可以骗她。她的思维犹如墙头草,你想怎么弯都可以;而且她中枢神经中的振荡极度无力,因此尽管我的语言水平仍然差得可怜,我还是可以告诉她我很好,我的一切与她无关,请她不要管我的闲事。我已经计算出了我需要的节奏和理想频率,但我没有这样对付她。

不许提前逃跑。不要慌。时间总会有的。

事实是,我心惊胆战。心脏无缘无故地狂跳不止。手心不断有汗珠渗出。这间房以及它的格局中透着某种诡异的东西,再加上和这种莫名其妙的物种接触了大半天,我开始紧张不安。这里所有的一切都是测试。

如果你未通过一轮测试,为了弄清楚原因,他们会给你安排另一轮测试。我猜想他们之所以如此热爱测试,大概是因为他们信任自由意志。

哈!

我发现人类认为他们可以控制自己的生活,因此他们对提问和测试充满敬畏之情,这类玩意儿令他们觉得自己可以百分之百掌控他人。如果他人的选项不对,或未能使出浑身解数给出正确的答案,他们便觉得可以下定义了。许多人等到最后一轮测试一败涂地时,便只能呆坐在精神病院,吞下一颗洗脑的药丸——“安定片”,然后再被安放到另一间空荡荡、四方四正的房间。很快,我也同样落得如此下场。只是这一次,我还得吸入一股消毒水的刺鼻味道。

我的任务会很简单的,我在那间房里这样想。我的意思是最关键的任务。之所以简单,是因为我视人类为草芥,就如同他们视单细胞生物如无物一般。为了一个比消毒更伟大的事业,我可以把他们中间的一些人轻而易举地消灭掉。但我忘了一点,面对那个鬼鬼祟祟、神秘莫测且善于伪装的巨人之时,我和人类一样脆弱——是的,那个巨人名叫“未来”。

疯人

一般说来,人类是不喜欢疯人的,除非这类特殊人士擅长绘画,除非他们早已长眠于地下。但在地球上,疯狂的定义似乎极度模糊,而且前后矛盾。某个时代完全正常的行为到了另一个时代就变得不正常了。原始人可以光着身子东奔西走,这毫无问题,如今热带雨林中还有一些人类仍然如此。综上所述,我们不得不断定疯狂有时是个时间问题,有时则是个地域问题。

总而言之,如果你想在地球上表现得正常,你就得在正确的地方,穿正确的衣服,说正确的话,而且还必须踩在正确的草地上。

912673的立方根

不久之后,我妻子来探视了。伊莎贝尔·马丁——《黑暗时代》的作者——亲自来了。我希望她憎恨我,这样一切会容易得多。我希望自己会害怕,当然,我本来就很害怕,毕竟人类这种生物对我来说是一种恐惧。还没见面时,我想她一定面目可憎。我害怕她。我害怕这里的一切。这是毋庸置疑的事实。地球是一个可怕的地方。我连看到自己的手都会心惊肉跳。好了,继续讲伊莎贝尔。第一次见到她时,除了几万亿只规划零乱、资质平庸的细胞之外,我什么也没看见。她面孔苍白,眼神疲惫,鼻梁娇小,但仍然高高耸立。她身上散发着一种淡定正直的气质,举手投足从容不迫。她似乎在隐瞒什么,内敛之态远甚于大部分人。只消看她一眼,我就开始口干舌燥。面对这样一个特殊的人类对我来说是一种挑战,我应该是她的枕边人,而且不久之后还要和她朝夕相处。更重要的是,在执行任务之前我还得从她身上搜集我需要的信息。

她来我的房间看我,旁边有一位护士。当然,这又是一轮测试。人类的生活处处都是测试,难怪他们个个都看起来压力重重。

我害怕她拥抱或亲吻我,或往我耳朵里吹气,总之杂志里写的任何亲昵举动都让我毛骨悚然,还好,她什么都没做。她看起来似乎没有这种想法。她只想坐下盯着我,仿佛我是912673的立方根,她得努力解开我的谜底。事实上,我费了很大的劲才摆出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样。现在我是坚不可摧的97——我最喜欢的质数。

伊莎贝尔对护士微笑点头示意,可等她坐下面对我的时候,我发现她脸上也流露出了宇宙通用的恐惧——面部肌肉紧绷,瞳孔放大,呼吸急促。我特别打量了她的头发,是深色的,全部梳到脑后,长至脖根,然后戛然而止,形成了一条笔直的水平线。这种发式叫“波波头”。她坐在靠椅上,背挺得直直的,她的脖颈修长,仿佛脑袋与身体彼此怨恨,所以要保持距离。随后我又发现她41岁,有着一张在这个星球上还算得上美貌的脸,或至少颇有姿色。但她毕竟长着一张人类的脸——人脸是我最不想琢磨的人类密码。

她吸了一口气:“你好吗?”

“我不知道,很多事情我都记不起来了。我的大脑有点混乱,特别是对今天早上发生的事。听着,有没有人去过我的办公室?昨天之后有人去过吗?”

她听蒙了:“我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不过我想这个周末他们会去的。总之,办公室的钥匙只有你有。求你了,安德鲁,到底是怎么了?你是不是遇上什么事了?你是不是患上失忆症了?他们检查过吗?那个时候你为什么要离开家门?告诉我你在干什么?我醒来时发现你不见了。”

“我只是得出去走走。就是这样。我需要出去。”

她有几分愠怒:“我把所有的可能性都想了一遍。我把家翻了个底朝天,就是找不到你的踪影。你的车还在,自行车也在,你不接电话,安德鲁,那时是凌晨三点,凌晨三点啊。”

我点点头。她想知道答案,但我只有问题:“我们的儿子呢?格利佛?他为什么没跟你来?”

我的反应更让她捉摸不透了。“他在我妈妈家,”她说道,“我不好带他来。他很不安。你知道,发生了这么多事,他很难接受。”

她说了这么多,但全都是我不需要的信息。我决定更直接一些:“你知道我昨天做了什么吗?你知道我工作时研究出来了什么样的成果吗?”

我知道,不管她如何回答,有一点是不会变的。那就是我会杀了她,虽然不是此时此地,但迟早会在某处,而且会很快。我仍然必须弄清楚她知道了什么,或者她可能会对别人说什么。

护士此时匆匆在记录着什么。

伊莎贝尔无视我的问题,她向我凑过来,压低声音说:“他们认为你精神崩溃了。当然,他们没有直接这样说,却是这样想的。他们问了我一大堆的问题,我感觉活像面对宗教法庭的大法官。”

“问题是这里的一切,不是吗?”

我又一次鼓起勇气凝视着她的脸,问了更多的问题:“我们为什么结婚?婚姻的意义是什么?婚姻需要遵守什么样的规则?”

虽然这是一个专为提问而生的星球,但某些问题还是会被人视为耳边风。

“安德鲁,我已经跟你说了几个星期了,不,是几个月,我叫你注意休息。你一颗心都扑在工作上,晚上还熬夜,你已经油尽灯枯了。我就知道会出事,只是没想到会来得这么突然,事先一点征兆都没有。我只想知道这一切的导火索是什么,是我吗?还是别的什么?我很担心你。”

我试着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我想我肯定是突然之间没了羞耻心,忘记穿衣服了。就是突然之间言行失常,没法像以前那样。具体我也不太清楚。我肯定是忘了怎么做个正常人。这种事有可能发生,是不是?有时我们是不是会忘记一些事?”

伊莎贝尔抓住我的手,她用大拇指光滑的下半部分摩挲着我的肌肤,我感觉更不安了。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抚摸我。警察会架着你的胳膊把你押走,可为什么妻子会爱抚你的手?她的目的是什么?这和爱有关吗?我怔怔地盯着她戒指上一小块闪闪发光的钻石。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安德鲁。这只是暂时的。我向你保证,天总会下雨,你总会好起来的。”

“下雨?”我如临大敌,连声音都不住颤抖。

我尝试着搜索她的面部表情,但看不出所以然。她不再害怕,那她现在有什么样的情绪?悲伤?迷惑?愤怒?还是失望?我想读懂她,但一无所获。她叮嘱了我一百来个字便匆匆离开。还有,她在我的脸上轻啄了一下,还给了一个拥抱。我竭力控制自己不要退缩或紧张,这对我来说无异于刀山火海。她转身的时候,还擦拭了眼中渗出的某种液体。我觉得此时此刻有必要做点什么,说点什么,或有点什么特别的感受,却不得其法。“我看见你的书了,”我说道,“就在书店里,摆在我的书旁边。”

“你还是没变。”她说道,语气柔和却略有讥讽之意,或者是我会错意了,总之她是这样说的,“安德鲁,你要小心,听他们的话,总会好起来的。一切都会好的。”

然后,她离开了。

死牛

他们叫我去餐厅吃饭,这是一次可怕的经历。第一,这是我生平第一次必须在一个封闭的空间里直面如此多的人类;第二,那股味道,真是百味杂陈——有煮萝卜、有焗豆,还有死牛。

牛是一种居住在地球上的动物,一种经过驯化的多用途有蹄类动物,人类视它为采购食物、饮料、肥料和精品鞋的一站式商店。人类养殖它,割断它的喉管,把它切碎包装,冷藏销售,最后烹饪成食物。通过这一系列的手段,人类自然为自己赢得了把“牛”更名为“肉牛”的权力,他们开始心安理得,因为人类不愿意提醒自己他们吃的是一头活生生的牛。

我一点儿也不关心牛。如果我的任务是杀牛,我会毫不犹豫地动手。但不关心是一回事,把它吃掉却是另一回事,这中间的跨度实在太大,我做不到,所以我只吃蔬菜。老实说,我只吃了一片煮萝卜。这时我才意识到,最容易让你产生思乡之情的莫过于吃这种恶心而陌生的食物。一片已足够,而且绰绰有余。事实上,我已无法忍受,我得用尽全身的气力和精力与呕反射殊死搏斗,好不容易才没吐出来。

我独自坐在角落里,身边有一盆高大的盆栽植物。植物的血管器官呈扁平状,极其宽阔,而且绿得油亮,这种东西叫“树叶”,显然能够发挥光合作用的功能。它于我全然陌生,但毫无恐怖之感。事实上,这种植物相当漂亮。我生平第一次看着地球上的东西丝毫不觉紧张。但当我将目光从植物上移开,落在“嗡嗡嗡”的噪声之处时,我看到的是被人类归为“疯子”的一类人。他们只是不适合这个世界的规则而已。如果这个星球上有人能做我的朋友,他们肯定就在这个房间里。正当我陷入沉思之际,一个“疯子”来到了我身边。她是一个留着粉色短发的姑娘,鼻子上戴了一枚银环(脸部的这片区域似乎需要特别关照),手臂上有一块细细的橙粉色伤疤。她说话声音低沉,细声细气,仿佛在暗示她大脑中的每一个念头都是天大的秘密。她穿了一件T恤,上面写着“愿世间无伤,万物至美”九个大字。她叫佐伊,她一开口就告诉了我她的姓名。

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

然后她说:“新来的?”

“是的。”我答道。

“一天?”

“是的,”我坦然答道,“我是今天来的,还不到一天。”

她大笑,她的笑声和她的说话声截然不同。这种笑声让我不得不希望世间没有空气,这样一来,她发出的尖锐声波便无法直抵我的耳膜。

笑声落定之后,她向我解释道:“不,我的意思是,你是永久性待在这里,还是只过来待一天?比如说我,我是做志愿者工作的,我只在这里待一天。”

“我不知道。”我答道,“我想我很快就会离开。我不是疯子,你也知道。我只是大脑有一点儿混乱。我还有许多事要处理,一大堆的工作等着我去完成。”

“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佐伊说。

“是吗?在哪里?”

我扫视着房间,不安的感觉卷土重来。这里有76位病人,18位员工。我需要私人空间。我需要,迫切需要离开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