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想继续在无法好好休息与放松的情况下,与他同住一个屋檐下。我无法继续住在这昏暗的屋子里,像奥德修斯的妻子佩涅罗珀一样夜以继日地痴等着丈夫归来。
在与里欧当了两年“同居陌生人”之后,我开始考虑试着跟他当一对“分居伴侣”。
但此时发生了某件事,或者该说是一连串令情况逐渐恶化的事件,间接将我们往分手之路推了一把。开头是某一回歇斯底里的口角之后,他打包好行李箱前往海法(Haifa)的旅馆投宿。
我自然以为这不过是暂时的,就像过去那样。只是这一次,我心中某个声音说我再也无法忍受这样的分离。只要情况不顺他意,他就会离家出走,为期多久任凭他决定。然后等风暴平缓,他就会带着一束红色玫瑰花归来,或寄来如羽轻柔的美丽槲寄生长梗以表达他对我的思念。我总是逆来顺受,多年来始终不离不弃。无论他何时结束冒险返家,我总是在那里等着他。甚至就连伊拉克战争之际,他没有先与我商议就独自决定要去战地采访,我依然扮演贤妻的角色,与孩子们守在家中等他回来。当我与孩子们从约旦被撤回伦敦,我只能怀着消极的愤恨接受分离的事实,等着战争特派员里欧返家。
这一次,就在他前往海法之后,我也打包了行李,带着孩子们去伯利恒度过长周末好厘清思绪。我们住在圣方济僧院,玛亚因此与院里的塞尔维诺神父结为好友。这位波兰神父几乎一辈子都住在伯利恒。塞尔维诺神父整个周末都帮我照顾孩子们,他在玛亚提前准备的圣诞袜里塞满巧克力棒,然后替基兰准备了几部他最喜欢的电影的DVD。就这样,在这座距离圣诞教堂不远的僧院之中,我待在房里,终于真正感受到自己心中那股与生俱来的意志力。在当了这么多年的贤妻良母之后,我终于坚强到足以打碎这个家庭。我想要追寻新生活,不再受偏执的爱意与情感的依赖操弄。我毫无罪恶感地准备踏出分离的第一步。
在伯利恒过完长周末之后,我带着全新而坚定的决心回到了耶路撒冷。
我们周日回到家中,时间已晚,因为孩子们想在僧院的餐厅吃晚餐,好再度品尝塞尔维诺神父拿手的番茄意大利面。我抱着很快就睡着的小玛亚下车,走上阶梯,进入我们黑漆漆的花园里,基兰则拖着小行李箱跟在我身后。我单手抱着沉睡的女儿,在黑暗中从我的包里捞出钥匙,我打开门,我们走进我们的洞穴里。
他还没回家。我内心有一小部分仍任性地默默期盼他已回到家中。
基兰开灯后,映入我眼帘的第一样东西便是架上一件洗好的里欧的衣物,那是我去伯利恒前挂在客厅晾干的。如今,室内闻起来满是潮湿衣物与洗衣粉的气味。我看见他的衬衫、长裤与西装裤,再度感到绝望,甚至一时之间有些站不稳。虽然我知道自己该抵抗这骚动的情绪,但我的决心开始瓦解。尽管我已发誓要跟过去告别,不再抱怨他的缺席,此刻站在客厅里,心里却想着要是在我们回家之际他已到家,我一定会再给彼此一次机会。
我一个人处在这阴暗的洞穴里,缺席爱人的潮湿衣物陪伴着我。孩子们都已就寝,他们的鼾声填满整间屋子,将我的孤寂衬得更为鲜明。我迅速恢复理智,决心遵从我在距圣诞教堂不远处的圣方济僧院所立下的誓言;当年单身的玛利亚在石穴中产下一位先知,该遗址就位于圣诞教堂内。
我开始折叠他的衣物。他的条纹衬衫、他的蓝底白星长裤,还有那件他拒绝在以色列撤退加沙期间公开穿着的橘色西装裤,因为橘色是反对以色列撤出的加沙犹太移民与其支持者的代表色。
我们在他去海法前所发生的激烈争执片段此时涌现我心头。那些一再重复的争论内容是如此琐碎,想来令我觉得自己很可耻,这让我再度认清现实的残酷,逼得我再次重振本已被腐蚀的决心。我叠好他的衬衫、西装裤与长裤,并放回他的衣柜内。我合上衣柜门,仿佛也合上了生命中的一个章节。
但事情没这么简单。
我们把一些裱框相片堆在客厅沙发后方已经好几个月了,始终动都没动过。我看腻了光秃秃的墙,于是某天我出门买了一架活动梯,打算将照片挂上墙。而就在那趟伯利恒之旅不久后,某天里欧从海法回来了。我对他说了我在僧院暗自立下的誓言,他对我说:“给我们,也给这个家再一次机会。”
我要的本就不多。我的决心早已松动,想到要带着孩子搬家就令我却步。我觉得自己好像被毁灭之神丢入一艘在狂涛骇浪中即将沉没的船,强烈的晕船令我头晕目眩,因此不过几天前做出的决定如今已显模糊。
再一次机会,我想给我们再一次机会,但我不知道其实我们所剩的机会不多。我其实当时就该趁着这段苟延残喘的婚姻尚存几丝火花之际离去,但却选择了继续硬撑,直到最后一击彻底打垮了我们。
“让我们明天去特拉维夫海边吧。”他说道。孩子们听了开始兴奋地跳上跳下,内心被融化的我默许了这项提议,恣意地让这股暖意流遍全身。
“可是天气很冷!”玛亚说。
“耶路撒冷会冷,但是特拉维夫不会。”基兰向她保证。其实这个季节特拉维夫的海水还没暖,但我们至少可以泡泡脚、拍拍水,赤足走在海滩上。太阳会高挂天空,而特拉维夫的气温至少会比耶路撒冷高上十度。
入夜后,由于受到这突如其来的幸福转折鼓舞,我站在活动梯上,开始将相片一幅接着一幅挂在墙上。我想将一幅照片挂在门上,但那个位置稍高,即便我站在梯子最高阶还是够不着。我踮起脚尖试着将钉子锤入墙面,结果梯子重心不稳,我也跟着倒了下来。我摔着了患有旧疾的那条腿,而那几乎从未真正愈合的韧带又再次断开。
幸运的是我的旧拐杖还在,我用上回治疗摔伤剩下的绷带包扎我的膝盖。由于我包得还不赖,再加上吃了几颗强效止痛药,于是隔天伤势减缓到用一根拐杖就可以行动。到了下午我表示我可以参加这趟计划好的行程,于是我们便开车前往海边,只不过我们改去雅法(Jaffa),因为那里的海滩比起毗连且过度拥挤的特拉维夫海滩来得宽畅、干净、隐秘许多。
海滩一片空荡,只有一个阿拉伯家庭在野餐,那家人的奶奶与妈妈穿着连帽长袍从头到脚把自己包起来,她们坐在海滩上,身边放了蘸酱与面包、橄榄,还有好几瓶可口可乐。至于男人与男孩们则身着T恤与短裤,在平静的海中游泳,这让孩子们看了格外开心。我们把车停在海滩停车场,那里有一道可攀越的矮墙,越过去便可快速直达海边,否则就得走沿着停车场周围铺设的一条小径。里欧跟孩子们理所当然地翻墙而过,我则拄着一根拐杖沿着小径单脚跳动前行。当我抵达海滩外围,我意识到不可能在湿软的沙滩上拄着拐杖行走。我单脚呆站在那儿,不知该如何是好,其他人此刻早已奔进冰冷的潮水里,他们疑惑地看着我,不解何以我站在原地不动。我指了指沙滩与我的拐杖,但他们正忙着寻欢作乐,没注意到我的肢体语言。我努力保持微笑,但发现自己越来越难以维持高昂的情绪。止痛药药效开始减退,我得坐下来才有办法从包里拿出药丸,但我准备的水装在孩子们带走的沙滩包里。
里欧在某个时候知道了我为何倚着拐杖站在原地,他过来扶我走到海滩上的遮阳伞下。我扶着他的肩膀一跳一跳地前进。我带着一条膝盖无法弯曲的腿坐在沙滩上,实在很不舒服。我看着他们溅起水花嬉戏。我躺在沙滩上,通过竹片织成的遮阳伞缝隙看着无云的天空。虽是十二月,但阳光依然强烈,只不过海风是刺骨的。我读了一会儿书。时候晚了,又湿又饿的孩子们瑟缩着回到岸上。里欧提议去海滩上找个卖鱼的地方吃晚餐。
“但我没办法在沙滩上走路。”我说。
“我们会帮你。”
“用跳的方式真的很难移动,而且很不舒服。我们可以开车去其他地方吃吗?”
“你可以的啦。”
“我真的没办法,我很痛。”
最后我们走回车上,在一家又一家餐厅之间绕了半个小时,因为没有一家里欧看得上眼。 “我们去雅法旧城好了。”他如此提议。雅法旧城是徒步区,待车子停好后,我低头垂肩坐在副驾驶座上,觉得疲惫不堪。膝盖附近传来一阵令人心神不宁的刺痛。我虽强忍痛楚,但自认实在无法在坚硬石阶上跳动。饥饿的基兰与玛亚此刻又在后座开始争吵。我哭了出来,不知道是因为无人理解我难以在一条腿受伤的状况下参与这趟远足而哭,还是因为我觉得里欧对我毫不体谅而哭。他向来不喜欢看见他人生病无力,还会避免探视生病的亲戚。每当我暗示自己体力不堪负荷、虚弱,或无力面对某些特定情况时,他总是不知该如何应对。我哭泣有一部分也是出于困窘与罪恶感,因为我的身体状况扫了全家人的兴致。但我真的无法下车,我告诉孩子们,会在车上等他们在旧城区用完晚餐。
里欧坚持要我下车,他说他会扶我走路。我明确地告诉他我办不到,我不可能走得到餐厅。他说我小题大做,说我至少该试试看再说。
此情此景令我想起过去身处绝境却无人听见自己呼救的种种经历。
我们开始歇斯底里地争吵。极度烦躁的里欧把车开离雅法,往路线沿着特拉维夫边界延伸的二十号公路开去。“我很痛。”我泪眼婆娑地说道。
“也许你该去看医生。”里欧缓下车速,把车停在特拉维夫南边一处阴暗破烂的小区旁,街上满是垃圾。“我要叫救护车。”他说。但我无法等他把话说完,密闭的车内空间令我喘不过气,丑恶的争执污染了我们之间的空气。我打开副驾驶座车门踉跄而出。“别出去。”里欧说,“你身体不舒服。”
我靠着街灯站在街道上,我感觉附近亮着灯的破烂多层楼建筑里,有许多双眼睛正盯着我看。玛亚与基兰也下车陪我站在昏暗街灯下。几分钟后救护车抵达现场,医生亲切地询问我的状况,问我哪里不舒服。最后他们评估出我的状况还不需要上医院。
接着某件难以想象的事发生了。
一辆警车突然闪着蓝灯出现。几位本来在路边住宅阳台上看着这悲伤场景的好事埃塞俄比亚女孩看见警察出现便快速奔下楼,我不知道她们对警察说了什么,总之她们的证词让形势恶化。我们被要求开车跟在警车后头,前往附近的警察局。
如此古怪的情节转折令我困惑不已。我向警察恳求,表示我们不希望在警局度过这个晚上,我们不过是吵了一架之后,情况有点失控罢了。但警察说他们得问里欧几个问题,我被禁止与丈夫一起返家。
最后我在午夜时分带着基兰与玛亚离开特拉维夫,在警方要送我们离开警局回到车上之前,我本想与里欧说几句话,但他看都不看我一眼。我的泪模糊了视线,几乎无法开车。我们在车里坐了几分钟等止痛药药效发作。我的心情无比沉重,自觉羞愧且毫无资格为人父母。
还好我们开的是辆自动挡的汽车,我用健康的那条腿缓慢地把车开回耶路撒冷,到家时已是凌晨两点,这才意识到我没有家里的钥匙。出门时我把我的钥匙放在餐桌上,落在最后的里欧负责锁门。当时我心想既然会一起回家,便无须带着钥匙。我把熟睡的女儿放在花园桌上,要我昏昏欲睡的儿子暂时帮忙照看,我则去打电话到阿默思家。谢天谢地,住在附近的他们刚好有一副备用钥匙。
第二天里欧打电话来,要基兰去某个地方跟他会面。他指示我们的儿子用他的小行李箱装上几件衣服、牙刷与笔记本电脑带去给他。他对基兰解释他必须离家一段时间,他不愿跟我说话,只跟儿子说会安排在周末与他及玛亚见面。
当他回来收拾东西时,我心里明白我们回不去了,他一定也心知肚明,因此才不愿意面对我。我们都越过了一道坚实得难以穿越的藩篱,接下来这段时间3极有可能是很长的一段时间,我们只能绕着藩篱而行,直到我们的路线再度交会为止。
我重拾被遗忘的决心,这一回我紧紧握着,我开始找房子。我找到一栋非常漂亮的房子,就位于西耶路撒冷绿线旁。当我走入房子所在的那条街的街尾,金黄色的圆顶清真寺便映入眼帘,让我看得出神。当周我就搬家,带着孩子们住进每一角都日照充足,并且有着十米挑高天花板的房子,在里头我得以自在呼吸。如今我回首我们令人羞愧的琐碎争执与无足轻重的抱怨,领悟到人生应将眼光放宽。我终于解脱了,不再受困于永无止境的争吵与错误的期待之中,不用面对青春、希望与自尊缓慢地凋零。我内心沉着,知道我们终于打破了这段恶性循环。
如今每天傍晚我与玛亚走在新家前的这条街上,好看一眼宏伟的圆顶清真寺。我的新家给了我急需的思考空间,也让我得以摆脱里欧盘旋的阴影,以及我对他那可悲、得不到回报且令我羞愧的依赖。
[41] 1英寸=2.54厘米。
[42] 托洛茨基主义为马克思主义一个流派。
[43] 奥德修斯为希腊神话中的英雄人物,其著名事迹为出征特洛伊长达十年方凭借木马之计得胜,而归途遭遇种种磨难又花了十年之久。故作者以此角色比喻其常年为了中东事务在外奔波的丈夫。
[44] 拿撒勒位于以色列北区,传说中为耶稣出生地。
[45] 伊斯兰教清真寺群体建筑的组成部分之一,又称光塔或宣礼塔,专门用作宣礼或确定斋戒月起讫日期观察新月,是清真寺建筑的装饰艺术和标志之一。
[46] 弥赛亚意为上帝指派的“救世主”。犹太教深信弥赛亚现身之后,犹太人将回到耶路撒冷重建圣殿,重拾以色列往昔律法,使以色列成为世界中心。
[47] 古斯米状似小米,但其实为粗麦粉制成的食品,是北非一带的传统主食。
[48] 妥拉,意指犹太教义核心,也可代表《希伯来圣经》的前五部,也就是俗称的《摩西五经》。
[49] 纳粹德国期间,凡犹太人皆被迫戴上黄色星星徽章作为识别标记。
[50] 塞法迪犹太人是犹太人的分支之一,指采用西班牙系犹太教礼释仪式的犹太人,又称西班牙裔犹太人。由于长期生活在阿拉伯化的伊比利亚半岛上,塞法迪犹太人长期受伊斯兰文化影响,生活习惯与其他分支颇为不同。
[51] 食用蘸蜂蜜的苹果为犹太新年习俗之一,象征来年甜蜜顺利。
[52] 巴勒斯坦主要政治团体有二,一为主张通过与以色列和平谈判达成建国目标的巴勒斯坦解放组织,另一则为主张以武力消灭以色列的哈马斯。2006年哈马斯在国会选举大胜,但双方随后于2007年决裂,巴勒斯坦解放组织控制约旦河西岸地区,哈马斯控制加沙走廊。国际上普遍承认巴勒斯坦解放组织组成的巴勒斯坦政府,并将哈马斯视为恐怖组织。2014年,双方曾协议组成共同政府,但后续破局,目前仍维持分裂状态。
[53] 住棚节,犹太民族和犹太教的节日。每年从犹太教历提市黎月(公历9、10月间)15日开始,为期七天或九天。为纪念以色列人出走埃及进入迦南前四十年的帐篷生活而设立。此处写11月为笔误。
[54] 卡桑火箭为哈马斯开发制造的简易钢管固态火箭弹。
[55] 1967年发生第三次中东战争,战后以色列占领了加沙走廊、西奈半岛、约旦河西岸、耶路撒冷旧城以及戈兰高地。同年底联合国安理会通过决议,要求以色列撤出战后所占领土。以色列于1982年将西奈半岛归还埃及,换取埃及承认以色列,但以色列始终拒绝撤出约旦河西岸地区和加沙走廊。直至2005年以色列主动提议撤出加沙走廊,此即文中对话所指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