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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耶路撒冷告白》14 撤 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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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该结婚吗?”

“我们已经结婚了啊。”

“我是说我们是不是该正式结婚?”

“我们是正式结婚了啊。”

“我的意思是除了登记结婚之外,我们可以好好办一场婚礼、一个盛大的派对,就像我们刚认识时规划的那样。”

“听起来很不错。”

“我也这么觉得,不是吗?不过该在哪儿办?”

“我们可以在集体农场小区租一间农舍,你可以穿沙丽,然后我们找一位印度教祭司和够开明的犹太祭司来替我们主持仪式。”

“然后你会按照犹太习俗在彩棚下踩碎一只酒杯。”我边说边给里欧一个拥抱。

“你则会像个孟加拉国新娘一样,穿着一身红色纱丽,在额头点上一颗朱砂痣。”

整个晚上我都在幻想自己穿着一身飘逸红色纱丽,长发飘散在充满农作物甜香与粪肥味的农场空气中。

他有时会说些令我感动到无言的好话,这会让我彻底沦陷,纵使这些年来我们始终冲突不断,我心头仍会涌上一股汹涌的爱意。

我说:“下周末我们是不是该空出两天去集体农场过夜?我们可以去那边找婚礼场地,孩子们也可以在农场尽情奔跑。我们可以周五下午放学后就出发,然后周日下午回来。”

“周五、周六、周日,这样就三天了,我不能请三天假!”他反对我的提议。自从来耶路撒冷之后,周末始终是我们的一大困扰。以色列人周日上班,基兰的学校则遵循欧洲基督徒惯例在周六与周日放假,玛亚读的是以色列幼儿园,她的周末是周五半天加上周六全天。

“好吧,至少你可以按照以色列规定休周五、周六吧?”

“可是我周五常有会议。”

“那就休周日啊,这样你至少不用忙着回复你布鲁塞尔和华盛顿的主管。”

“你知道我这样很难做事,因为周日是以色列每周第一个上班日。”

“所以意思是我们永远不可能周末度假咯?”

“我已经经常在家了,我的办公室就在家里。”

“没错。你每天在办公室的计算机前待上十二到十四个小时,我唯一能见到的就是你的背影。我还宁愿你的办公室不在家,这样至少你回家之后还能陪陪我们。”

“你知道我的工作不轻松,可以体谅一下我吗?”

“那你说吧,什么时候才可以跟我们好好过个长周末?假设我们运气好,真的决定要在集体农场举办婚礼,难道我们不需要至少空出两天吗?”我失望地说,试图化解我们之间逐渐紧绷的情绪。

就这样,最美丽的片刻顿时蒙上污点,像这样毫无预警的争吵每个月会上演好几回。如今不再有欧莉介入我们之间,但我们仍争执不休。事实上,自从搬来这栋房子之后,争执越演越烈。每回吵架过后他会带着笔记本电脑离家,指控我把家里变成战场。我也确实越来越难以控制我的恼怒,尽管事出有因,但我无法理性表达。他会打包他的小小行李箱,躲去全世界他最爱的地方—加沙。坐在屋里,在我们全天候点着的那盏落地灯的昏黄光晕之下,我自问:“我是不是变成了野心勃勃的男子背后那种心生挫败、刻薄阴沉的妻子?”

我并非无法在耶路撒冷拥有属于自我的繁忙生活,这座城市与这整片土地是如此丰富,只要我有意,多数夜晚我大可以外出社交,或与塔玛以及她的友人在德温酒吧热舞;我可以趁着周末与各国友人在派对上狂欢,还可以去黑门山健行;或者我可以约较有冒险精神的旧识,一同去位于以色列南方沙漠的米茨佩拉蒙镇(Mitzpe Ramon)的峡谷探险。但我无心于此,至少我现阶段的人生是如此。我想念里欧。况且我得在孩子的父亲行踪成谜的状况下,独自背负起教养孩子的重大责任。我时常觉得自己已面临崩溃边缘,甚至不敢深呼吸,就怕自己一放松就会有所闪失。我知道自己不够理性,但我开始偏执地担心起倘若我太常外出享乐,就会有可怕的事情降临在孩子们身上,一旦如此我将无法在场保护他们。

关于在集体农场请犹太祭司与印度教祭司替我们主持婚礼一事,被搁置了好一阵子。以色列从加沙走廊撤离,之后哈马斯又接管该地,这些事情也让里欧开始逐渐从家庭撤退而出。他变得更执着于加沙走廊,甚至连黎巴嫩与以色列二度开战他也漠不关心。他要么待在加沙撰写报告,要么就是人在耶路撒冷却开口闭口全是加沙。他始终觉得那片过度拥挤的狭长地带对外人总是无比好客。他总说自己在加沙感到更轻松,他说加沙人比起他们西岸地区的同胞来得更加友善。他说加沙藏有能化解和平谈判僵局的解药。

“最令人惊喜的是只要走个一百五十米的路,就能走进阿拉伯世界。”

“什么一百五十米?”

“就是在加沙和以色列之间,有一片无人居住的土地。只要穿越它就能来到更棒的阿拉伯世界。”

“为什么光凭这一点就说加沙比西岸好?”

“西岸地区已经变得一塌糊涂了,它已经彻底以色列化,整个社会的运作系统全照着以色列走,大多时候根本很难分得清以色列和西岸地区的交界点在哪里。”

“所以加沙比较伟大。”

“没错,你一定得亲自去一趟才能感受到现场的气势。自从以色列撤离后,一整片加沙走廊全属于阿拉伯世界。那里不像西岸地区一样被以色列蚕食鲸吞,那里也不像西岸地区那样被奥斯陆协议划分为A,B,C三区。”

“等走完那一百五十米之后又会怎样?”

“等你通过艾瑞兹过境站,再走一小段路就能抵达没有以色列检查哨的阿拉伯世界,没有城墙、大门与路障。可怜的西岸人,他们没尝过自由来去的滋味。”

我本想试图争辩,但我知道他说的没错。拉马拉的巴勒斯坦人若要前往伯利恒或杰里科,势必会经过好几道以色列检查哨,反之亦然;而且他们一定得翻山越岭,因为他们不准使用以色列移民专用的直达公路。这些“殖民公路”是以色列政府出资建造的,好让西岸地区各个以色列殖民区能相互直通,并与耶路撒冷串联,这些公路大多途经甚至穿越巴勒斯坦村镇。我明白里欧何以说加沙是“一个完整的阿拉伯世界”。

“他们不需要担心在machsom,也就是检查哨,面对士兵盘问时听不懂或不会说希伯来语。”里欧会说,“他们没那么紧张,也不用一天到晚担惊受怕。他们不像西岸地区的兄弟那样目光短浅。”

“还有姐妹。”

“对,还有姐妹。”

然而在以色列撤离加沙之初带来的欣喜与光明消散之后,里欧开始质疑以色列真正的动机。虽然他乐见以色列自加沙退出,但如今他不确定以色列为何会“单方面”宣布撤退,他时常对此表示怀疑。然而我觉得以色列做得很棒,甚至连某些狂热以色列移民都被撤出,彻底将加沙交还给巴勒斯坦人(根据媒体报道,现场情况相当戏剧化而且夸张:虔诚移民激烈反抗,士兵被迫以蛮力镇压)。我把以色列撤退视为希望的象征,我期待以色列也能在西岸地区比照办理,在不远的将来撤除非法前哨站与殖民区。我相信以色列这样“单方面”的举动替和平增添了几分可能性。

但里欧说他另有想法:“以色列这么做反倒比较有可能把和平的契机越推越远。我很不满意这种单方面的行为。你觉得面对以色列这种破天荒的举动,为何巴勒斯坦人的反应只是普普通通?他们为何没有欣喜若狂?为何没有举国欢腾、彻夜狂欢?”

里欧说巴勒斯坦人当然会对以色列的一举一动小心翼翼。因为在经过四十年的被占领之后,他们很难相信以色列会释出任何善意。加沙是反抗的温床,尽管该区贫穷、识字率低,仓库却堆着满满的简陋卡桑火箭[54]……只要该区没有以色列人,以色列对付加沙简直易如反掌,只要全面封锁边界不许任何人进出即可。因为加沙人往以色列发射了几枚自制火箭,于是以色列决定要集体惩罚加沙人,把那里变成一座监狱。如今加沙走廊上各地方势力相互冲突,情况也没好到哪里去,卡桑火箭依然会继续射向以色列,只不过以色列现在可以对火箭发射者采取实际作为。以色列会大力反扑,切断电源、水源、煤气,若犹太人还在,便不可能采取这些手段。如今各地方领袖权力在握,加沙很可能会脱离西岸地区自行独立,沦为一个缺乏国际援助的流氓国家。

尽管当时他的预测听来杞人忧天,但不出几个月都不幸言中。以色列封锁加沙,使这块法外之境与世隔绝;我过去在伦敦前东家合作的编辑艾伦·约翰斯顿被某地方势力绑架,在加沙取得压倒性胜利的哈马斯为了确保艾伦能被平安释放,向敌对势力采取浴血攻击。国际组织也停止向这一小片住有上百万贫民的土地提供当地急需的援助与资源,而今这片土地上的人民对以色列、对全世界,甚至对彼此都燃起了熊熊怒火与仇恨。

“你会把这些预测都写进你的报告里吗?我很好奇国际上会做何反应……”我对里欧说。

“我们组织的立场是要支持这次撤退。我只是不喜欢以色列的处理方式,他们应该通过协商,而不是强行撤离移民。”

“如果不靠武力把极端分子撤出,以色列又该如何从一九六七年就开始占领的土地撤离[55]呢?”

“就把不愿搬离的犹太移民留在那里,这样以色列和巴勒斯坦反而可以加速和平进程。”

“什么意思?你是说套用阿尔及利亚模式吗?”我说。塔玛老是说可以套用阿尔及利亚模式来解决以色列殖民区争端。当初法国与阿尔及利亚打了八年杀戮战争后签下一纸和平协议,法国分阶段逐步撤出阿尔及利亚。当地法国人获得三年缓冲期,并且可以自由选择成为法国或阿尔及利亚公民。既然法国并未强制撤出当地移民,因此也就无须负责赔偿那些自愿回归法国的移民。多数法国移民都选择回归,不过仍有约两万名法国移民选择以双重国籍身份续留阿尔及利亚。

“这样一来以色列就可以不用像加沙的固斯卡提夫(Gush Katif)殖民区那样,对强制撤离的移民付出巨额赔偿。”我对里欧说,“不过你何以见得巴勒斯坦人想跟那些极端分子一起生活?那些人可是坚持西岸地区,也就是圣经记载的犹太与撒玛利亚(Judea and Samaria)区是上帝许给犹太人的。你能保证巴勒斯坦人在经历那些移民几十年来的劣行之后,不会出手报复吗?”

“如果那些移民不愿或无法搬离加沙,他们就非得改用巴勒斯坦护照不可。至于要阻止双方互相残杀,就必须先签一份和平协议,提供巴勒斯坦难民实质补偿。”里欧用清澈的声音说道,语气听来充满决心。

“如果以色列是真心想要和平,”我说,“它就不会继续筑起一道道混凝土墙,把西岸地区许多大范围殖民区团团围起。”

又一次,我觉得自己随他来到中东是个正确决定,因为我得以亲自见证这场古老冲突的种种迂回转折。里欧充满干劲儿,他对世界地图上这问题重重的一小点怀有崇高使命,我欣赏他相信自己至少能试图改变现状,而我们许多人早已背弃曾有过的远大理想,不再执着于想改善这个世界。

他所属的组织坚信两国方案,但里欧期盼的是犹太与巴勒斯坦双方能共组一国。里欧认为粗糙地分割只会制造永恒的冲突。如今加沙被国际组织与以色列抵制,但他深信唯有将加沙纳入和平议程里,并且将哈马斯视为对等政权与之对话才是正道。

国际社会主张哈马斯应先承认以色列,否则将继续忽视该组织。哈马斯在二○○六年横扫巴勒斯坦国会选举之后遭到国际抵制,里欧许多任职于民主团体的友人对此都未置一词。

里欧总说国际社会不该对哈马斯拒绝“承认”以色列感到大惊小怪,因为那不过是反抗策略的一环,事实上许多哈马斯成员很乐意参与和平协商。

我对于哈马斯与其在巴勒斯坦政坛采取的暧昧立场持保留态度,但还算乐见哈马斯最后全面占领加沙。因为起初各方似乎都很欢迎此组织打击各个地方势力,使该地不再陷入分裂。再加上艾伦·约翰斯顿被“伊斯兰军”挟持近四个月之后,哈马斯成功促成他平安获释。那几个月里我们想到此事便会悄然落泪,特别是有一天其中某个组织声称他们已将其杀害,哈马斯通过政治斡旋使其获释,这令我先前对这个伊斯兰组织摇摇欲坠的信心再度恢复。可惜好景不长,就在哈马斯于选举大胜不久后,该组织开始在加沙破坏并屠杀与其对立的法塔赫组织(Fatah) 。

尽管里欧对于这片土地的政治前途有着各种美好想法,但他困在一个观念与他并非完全契合的组织里。我毫不同情他的处境,特别是在他一连数周抛妻弃子专心写他的“近况报告”之际。我会滔滔不绝地说他不过是在编写成堆的谎言罢了,连他自己都不相信自己的报告。我会出言抨击,说他不该屈就于此。我相信他来中东不是为了写一些讨好国际人士的中东报告,而是要来做一些当地人民真心期盼的事情才对。

现在回想,我其实该多体谅他一些,发言不该如此直接,应该要更圆滑、更替他着想。但由于我逐渐被排除在里欧忙乱的生活之外,对他心生不满,再加上此地的政治困局令我成了一个满怀愤恨、铁石心肠之人。此地的种种纷扰介入我们之间如此之深,令我们再也无处可逃。我不想为了他的“理想”,为了中东地区的冲突管理而牺牲我的家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