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种料理都有自己的故事。犹太料理的故事主题,便是这个四处迁徙的失根民族与他们消失的世界。那个世界活在人们的脑海里,它不但能唤起人们的思绪,且有其象征意义,因而始终维持活力不衰。我的世界在四十年前消失了,但它仍在我的想象世界占有一席之地。当你斩断与过去的联结,过去依旧会以一种独特的方式操控你的情感。
——《犹太食物之书》,克劳蒂亚·罗登
我跟菲妲初见面时,本还在担心她是否会不愿与我在工作之外相互了解,但随着我们在巴塔村培养出友谊之后,当初的烦恼如今显得可笑。访问结束后数周,她邀请我去艾因喀拉姆与她共度周末。
艾因喀拉姆是耶路撒冷西南部的旧阿拉伯村落,近年来绅士化了,如今成了耶路撒冷精英艺术家、律师、政客的落脚处。不过该区边缘仍有一些一九四八年被巴勒斯坦难民弃置的空屋,这些未经整修的空屋随后落入来自阿拉伯国家的犹太难民手里,至今仍保持原样。如今这些带着古意的小房子,专门租给学生与年轻专业人士。菲妲与塔玛一起合租了一间小公寓,塔玛是一位左翼以色列律师,积极投身替那些被以色列政府以“安全因素”为由拒发居留文件的巴勒斯坦人争取权益。
那天是周五下午,菲妲正在做令人垂涎三尺的著名叙利亚奥勒冈面团,她从田野里摘了些新鲜麝香草加进去,站在屋外回廊的我都能闻见山谷里野生香草的气味。这间公寓有着一米厚的外墙和一座巨大杂乱的花园,花园里有座架高平台,可以眺望广阔苍翠的山谷与梯田。当我站在那儿,倾身向前倚着铁栏杆,有个一头金色长发的女子过来站在我身旁。她抽着烟,穿着一身明亮而迷幻的标准嬉皮风格花色的衣服。我们几周前便已在西耶路撒冷一家名为“德温”的热门左翼酒吧打过照面,当时菲妲邀请她的朋友参加一位巴勒斯坦DJ举办的现场音乐活动。然而,这是我头一次在白天看见她。
“丘陵斜坡上那些梯田是谁建的?几何构图也未免太完美了!”我开口问道,并没有特别针对菲妲或塔玛发问。
“当然是巴勒斯坦人啊。”塔玛说,她一根接着一根抽烟,隔着烟雾她看上去比我还老,但我知道其实她比我还小上几岁。
“传统上地主大多是基督徒,他们住在山顶,至于穆斯林农夫则住在山谷间。”塔玛继续说道,双眼仍望着在我们面前展开的壮阔美景,“他们世世代代种植能锁住水分、繁殖力强又能适应梯田环境的蔬果,一直到我们这一代出现为止。欧洲犹太人不懂如何耕作梯田,而在房价上涨前住进艾因喀拉姆的阿拉伯犹太人也不是农民。阿拉伯犹太人大多是商人或裁缝,因为他们不准持有土地。他们懂得如何赚钱,知道怎么处理黄金和银行业务,但就是不懂播种。在当代犹太文化里,农业相对而言是个新玩意儿。”
我定睛一看,看见许多旧石块,这些过去整齐地一阶阶排在梯田边缘作为分界的石块,如今已四处脱落。扁桃果园的遗迹仍清晰可见,果园边的石块倒仍牢牢固定在地面上。
“没有人去采收那些扁桃,每一年果实都在树上腐烂,然后又再度开花。我们和那些住在丘陵上的犹太移民都不知道该如何采收、晒干,然后摘取里头的扁桃仁。”塔玛说道,午后阳光照在她脸庞与摇曳的发丝上。我静静地打量她,欣赏着她的古铜肤色与一头金色长发,她从我的双眼中读出了些什么。
“我一头金发配上一双蓝眼,我不属于这里,对吧?你是在想这件事吗?”塔玛以律师锐利的眼神直盯着我看,仿佛正试图掘出我隐而不扬的质疑。
“这世上没有人能永远独占一片土地。重点在于尊重,只要不去破坏房子、历史遗迹、清真寺、教堂等种种先人遗产,只要不去亵渎这些山坡上的回忆,我觉得你和我都有权待在这里。”我边说边想起孟加拉国某栋废弃的“印度”房子,院里种了一株历史悠久的神罗勒,如今该处住了一个穆斯林家庭,他们依然受益于这株神罗勒的药性,利用它的叶子来防止风寒,“只要不蓄意抹去历史,并且在某些方面尽力保存先人记忆和习俗,那就不需要觉得自己不属于这里。”
然而接着我眼前闪过一系列电影般的回忆画面,我想起犹太国建国后各种无意义的破坏行径。在我与里欧同行的多次富有“教育性”的周末巴勒斯坦历史之旅中,我看见过被拆毁的房屋、被亵渎的墓地、被损毁的陵墓、被弃置的穆斯林与基督徒历史遗迹。犹太国是专为犹太人创立的,应许之地是许给犹太人的。我再次看着平台上的塔玛,看着她身后种满橄榄、扁桃、麝香草的苍翠丘陵。我心头涌上无比钦佩之情,因为她勇于质疑自己是否有权活在这片土地之上。
塔玛担任菲妲的律师,出庭替她在自己的国家里争取公民权。所有巴勒斯坦人处境都很艰难,但菲妲一家状况格外尴尬。她父亲来自以色列北部的乌姆阿法姆村落,但是在一九四八年以色列与中东国家交战,也就是第一次中东战争爆发之际,她父亲与父母逃到科威特避难。直到一九六七第三次中东战争结束,以色列并吞了西岸地区,他们才重回以色列,但由于她父亲在战时逃往了“敌区”,以色列拒发护照给他。
我明白菲妲与塔玛之间的关系伴随着依赖、责任与歉疚。菲妲需要塔玛以获得居留文件,好继续生活在她的出生地。而塔玛活在这片被以色列强占的巴勒斯坦大地上,住在阿拉伯弃村一栋荒废的阿拉伯旧屋里,她需要靠菲妲来减轻罪恶感。
“因为菲妲,我才有正当理由住在这栋被占领的阿拉伯房子里。”塔玛证实了我的推测,“要是没有她,我就不会住在这里。看看这栋房子,跟犹太人盖的新房子比起来既通风又凉爽。巴勒斯坦人懂得如何在耶路撒冷建造冬暖夏凉的房屋,这些厚实的墙壁能避免热量散出,只要开上几小时暖气,热气会被困在墙内好几天。我干吗要住在那些犹太移民盖的脆弱红顶欧式新房里?他们根本没有在这种气候下生活的经验。但我身为犹太人权律师,怎么可以理直气壮地住在一栋巴勒斯坦人被掠夺的房产里?好在有菲妲,她能继续保存她族人残留的一切回忆,同时也能减轻我的罪恶感。”
塔玛的声音听来很激动,就我看来,那是因为她不但正试图理解自己方才所言的一切,更重要的是她也在试图理解自己。
我们静默不语好长一段时间,三个人就站在那儿,试图梳理各自对历史、根源、放逐、权益等种种议题的解读,借此构成各自的人生观。我自己也尝过无家可归的痛楚,但自我离开孟加拉国后,便将其包裹在我替自己创造的浪漫表象里。我不愿住在孟加拉国人群集之处,我想要展翅而飞吸收外来文化。虽然心头偶尔会泛起一股自怜,但身为少数族群就像处于一种特殊地位,意味着我无须遵循社会现况,可以尽情表现自己,人们虽会觉得我有些怪异,但只会将其归咎于我的异国背景。自离开故乡孟加拉国之后,我在许多国家生活过,多数时候我都很享受这样独特的地位。
我并不羡慕这两位对我而言十分重要的新朋友的生活。此刻在这美丽的露台上,她们分别站在我两侧,一位从小以难民身份在自己的国家成长,憎恨着占地为王的犹太移民;另一位则清楚地意识到这里虽名为家乡,但她其实是个移民。世上多数人总把青春、纯真视为理所当然,殊不知塔玛对自我身份的认知已迫使她提前成长。塔玛才刚满三十岁,每天夜以继日地工作,电话响个不停,她不分日夜,随时愿与客户交谈,她永远随传随到。她们两人都成熟得太快,套一句巴勒斯坦诗人穆里·巴尔古提的话:“还来不及成年,童年便自他们手中陨落。”
过了一会儿,塔玛说道:“我得去探望我爸了,我通常会跟他一起吃安息日午餐。改天你一定得过来尝尝他拿手的古斯米[47]料理,他会加入鸡肉和北非香肠一起煮。他是从突尼斯来的,嗯,不过他是从法国过去的。”我看着塔玛穿着一身多彩洋装走下阶梯来到车旁,她的车就停在屋子下方那条沿着崖边开凿的街道,一路往左蜿蜒往下便可通往种满麝香草、叙利亚奥勒冈、迷迭香的山谷,往右则会开往上坡,抵达高档餐厅与精品店林立的艾因喀拉姆闹区。
菲妲和塔玛所住的这栋屋子就立于路边,一旁有条从缓坡通往谷底的蜿蜒小径。每到春季,盛开的羽扇豆花将草地装点成一片紫色花海,初夏之时,姹紫转黄。羽扇豆果实呈圆盘状,在耶路撒冷旧城大门、西岸地区各个路口、公交车站、检查哨,常可见有人一大桶一大桶地用盐水煮着羽扇豆。巴勒斯坦人管它叫“turmus”,许多人疯狂爱上这种食物。无论是走在街上,还是在以色列检查哨度过漫漫等待之际,人们会不停地把“turmus”往嘴里塞。水煮羽扇豆荚应该是中东蔬菜球3一种将炸过的鹰嘴豆泥丸子夹在中东口袋饼里食用的小吃3之后排名第二的街头小吃。
菲妲与我穿过长满羽扇豆的田野,走向谷底中心,她说那里长满叙利亚奥勒冈,而她现在得采一些来做烤饼。
“这里是我唯一认定的家,所以照以色列政府判定,我是个没有家的人。”菲妲平静地说着,然后她沉思了一阵,想着这片祖传之地遭逢的劫难,继续说道,“还有对我来说,这片土地所种出的农产品便等于这片土地。对我而言,叙利亚奥勒冈、香芹、鼠尾草、扁桃与橄榄便是巴勒斯坦的同义词。巴勒斯坦人就像橄榄树一样,不管你怎么修剪、连根拔起,甚至放火烧毁,到了下一季仍会冒出新芽,冬雨过后,新树根会在柔软的土壤底下盘根错节地展开。”
当菲妲与我抵达叙利亚奥勒冈丛,她用颤抖的声音说道:“每当他们为了建造安全墙而连根拔起一棵棵橄榄树,然后再把树移植到他们的分隔岛与环形路上作为装饰,反而会加深我们与这片土地的联结。这些被拔起的树会在新环境重新生长,往这片土地注入难民的历史。就算国际社会、和平组织以及以色列政府都选择遗忘巴勒斯坦难民的回归权,这些古老的植物也会在巴勒斯坦土壤里,重新写下这些难民营居民以及放逐于中东与世界各地的流浪者的故事。”
我觉得这种说法极度浪漫。她的声音听来心满意足。这种说法带有一股浓浓的怀乡之情,失去家园的剧痛令流离失所的人们心生一股朦胧的希望,盼望能重回政治实权已不复存在的家园。
“你住在艾因喀拉姆,但房东却是个犹太人。你做何感想?”我问菲妲。我知道此刻气氛已变得阴郁且话题的政治味越来越浓,我本不该提起这个问题,甚至该转移话题才对。
菲妲抬起头,把忧郁、悲伤的目光移向梯田,然后开口说道:“其实这里应该叫作阿因喀拉姆,是阿拉伯语里带着喉音的‘Ain’。欧洲阿什肯纳兹犹太人在他们的语言里也掺杂了‘Ain’这个发音,而且古希伯来语字母里也有这个字。如今现代阿什肯纳兹希伯来语把‘Ain’阿因读成‘Ein’艾因。”
“这很重要吗?”我说。
“什么?”
“地名。”
“重要啊。”菲妲说,“为什么阿因喀拉姆要变成艾因喀拉姆?只为了让这些欧洲舌头方便发音吗?”
她在树丛里迈大步前进,我看着她伸出纤细修长的双臂摘取野生香草的嫩芽,她敏捷地摘下最顶端的新鲜叶片。她的黑色塑料袋如今满溢着山谷的味道。
“Yallah!”菲妲用阿拉伯语说道,意思是来吧,“我们可以回去做菜了。”她满脸微笑地抬起头。她扎起塑料袋,双臂往左右两边伸展,仿佛要全面拥抱眼前的丘陵与山谷。
接下来整个下午我们都避免谈起政治,专心做叙利亚奥勒冈烤饼。她不断强调她用的可是流传已有一世纪之久的食谱,她边说边洗叶子,然后搅碎叶片,拌入大蒜、海盐与橄榄油。她手脚利落地备好面团,用手指优雅地用力按压,然后在上头撒上盐巴与水,接着继续揉捏面团,直到它变得柔软而有弹性为止。她揉捏面团的手法看来带着一丝急促与紧张,面团揉好之后便可将其切开,然后在每一小份面团之中包入方才拌好的盐、叙利亚奥勒冈以及大蒜。这些动作看来几乎像是种仪式,仿佛她是把曾住在这片山谷的巴勒斯坦先民的回忆包入面团里。她替面团抹上橄榄油与蛋黄液,接着便把它们送入烤箱。
“我母亲就是这样对折把馅料包进去的。”菲妲说。
“你母亲想必是跟你外婆学的吧。”我说。
“一定是啊。”菲妲走到烤箱边,替第一批烤饼翻面。橄榄油与墨角兰经过烘烤后,令小小的厨房香气四溢。
“食物到底有什么魔力?为什么人们无论走到世界哪个地方都会把烹饪传统一代代传下去?为什么食物会成为记忆的重要媒介?为什么食物会让人想起自己的根、自己的传统,还有自己的家乡?”我喃喃自语着,并未期待谁来回答这个问题。
“嗯,因为对离乡背井的人来说,食物的记忆是他们仅有的。要记住一个消失的世界,最好的方式就是重现家传的晚餐菜肴。这些叙利亚奥勒冈烤饼里头就包了一些属于这座山谷的历史。来吧,吃一个看看,闭上双眼告诉我你看见些什么画面。”
菲妲拿了一个刚出炉的热腾腾的烤饼给我。我没有闭上双眼,但却能轻易看见近代鬼魂在她阿拉伯屋子里的壁龛中对着我们微笑。我可以看见刚打理完扁桃园与橄榄树丛的农夫回到家中,坐在厨房炉火旁与家人共享这温热的点心。此时黄昏夕照将菲妲与塔玛舒适的露台照个通亮,我的思绪飘向世界各地离乡在外的人们,他们通过食物追忆被他们抛下的过往。
“我可以向你介绍一个有名的英国犹太食谱作家吗?”我对菲妲说,“她叫作克劳蒂亚·罗登,她全家来自埃及。她写过几本以埃及与中东的犹太食物为主题的书,因为她说这是她移民到欧洲的祖先唯一留给她的回忆。这跟你刚刚的说法很像。”
此刻气氛控制了我的情绪。我对菲妲坦承我有个犹太家庭,而我的犹太丈夫毕生理想就是:所有被放逐的巴勒斯坦人都必须回归此地,然而此地的犹太人也应当有权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