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葫芦巴酱。”柜台后方的男子从一个大塑料桶内舀了一匙黄色、黏稠的糊状物,放在我鼻子面前。
它闻起来酸酸的,还有一股辛辣的香菜味。
“以前在也门,这玩意儿就等于现在的鹰嘴豆泥,算是也门的万用蘸酱,从面包到肉类都可以拿来蘸着吃。好吧,不只是以前,现在以色列这里也还是一样流行,而且不限于也门小区。葫芦巴酱已经成功被纳入以色列料理之一了。”
我心想不只葫芦巴酱,还有其他许多奇奇怪怪的食物都被划入以色列料理的范畴,好比波兰鱼饼、鲱鱼冻、日本寿司,当然还有各种阿拉伯料理也不例外,像茄泥沙拉、阿拉伯什锦饭、中东蔬菜球、鹰嘴豆泥等等。在西耶路撒冷的咖啡店与餐厅里,传统阿拉伯早餐被广泛认定为“以色列”早餐。里欧常说:“他们夺走了他们的城市、他们的村庄、他们有着美丽拱门的房子、他们的橄榄和扁桃果园、他们的音乐和他们的食物,但却有什么消失了。所有人为因素呢?阿拉伯人都上哪儿去了呢?”
摆满异国辛香料柜台后方的男子说:“我们家好几代都做这个,我们用石臼和石杵研磨新鲜的葫芦巴种子。这一匙是我母亲在我们家磨的,用的是她也门南部家乡的食谱。”
我从他手中接过汤匙,这是一匙散发着酸味的果酱,里头还混着一块块绿色水果,我闻着它散发出来的香气,整个人陷入一段早已遗忘的童年气息里,心不在焉地问道:“里面还有些什么?”
“杧果、碾碎的葫芦巴种子、芥末、水、盐、辣椒和柠檬汁。”来自也门的男子边说边比着夸张的手势,眼神四处游移。马哈耐·耶胡达市场忙乱的景象在我眼前翻转,也在我身边逗留,客人们与小贩们喧闹地讨价还价。我被来自四面八方的各式香气包围,有现磨香料、腌橄榄、地中海鲜鱼、烟熏鲭鱼、成熟的粉红石榴。成堆的坚果与水果干在市场内排成一长排,这一区被称为伊拉克露天市集。杏桃小贩剖开了一打亮橘色水果,把多汁的剖片放在托盘上让路人试吃,怂恿他们购买。
我迟疑地把那匙葫芦巴酱放在鼻子下嗅着,纷乱回忆里有一道曾经熟悉但早已遗忘的谜团正迅速浮现成形,而我正试着挖掘出谜底。
“啊,是印度腌杧果!”我终于找到答案,忍不住大声喊道。这葫芦巴酱闻起来真的很像我小时候吃的酸味腌杧果,那是用磨尖的淡菜壳把杧果青削成片,再加上莱姆汁、磨碎的葫芦巴籽、盐、烘烤过的辣椒片以及新鲜香菜。
我手持着那匙葫芦巴酱,为了这意外的发现兴奋地尖叫,而葫芦巴酱小贩惊讶地看着我。
“我想起我小时候吃过很类似的东西,只不过我吃的那种会多放一些绿辣椒和新鲜莱姆汁。”我向他解释道,“原来这种食物源自也门……”我把那匙酸辣酱汁放进嘴里。杧果不费吹灰之力地滑进喉咙,在嘴里留下一股滑嫩浓烈、苦甜交错、满溢着香菜气味的滋味。
“但我可以告诉你,绝对不是犹太人把它带进印度的。”他说,“一定是那些四处游荡的穆斯林,那些去你祖国传递伊斯兰教创始人穆罕默德语录的圣者带去的。我们犹太人从不离开自己的国家,我们地位很高,一直到大概六十年前为止吧,犹太人都还负责担任也门国王的顾问。”
我的思绪漫游到历史课本里。依稀记得我在村落小学里背诵过类似这样的字句:“在十四世纪,一群游荡的穆斯林圣者抵达北印度,传递先知穆罕默德的语录。”这些流浪的阿拉伯新宗教使者,后来被认定为圣者与苦行僧。孟加拉国的锡尔赫特市(Sylhet)有一座陵墓,里头葬了一位也门圣者沙阿贾拉勒,他在该座城市定居、结婚,终生在该地传教。是沙阿贾拉勒把浓稠的葫芦巴酱带到印度河东岸的吗?
“你似乎有点迷惑,我的印度朋友。那么,哪个比较好吃,这个还是印度版本?”
“我其实不大能分辨。我们的没那么黏稠,更辣一点,我们放了一大堆新鲜的绿色辣椒,所以更辣。”
“印度什么都辣,就像你们的电影明星也很辣。印度美女真了不起!自从我来到以色列之后,本来我都会看埃及电影好持续掌握阿拉伯世界动态,但是埃及女人看起来像是生锈的水管,你们印度女人则是闪闪发亮的不锈钢!我现在都从电影里学印度话。Namaste! Ap keise hain? 哈啰,你好吗?”
“那是印地语,不是印度话。”我边说边接受他的印度问候。
“噢!你相信轮回吧?就是人会有来世,没错吧?我下辈子就想当个印地人。”
我直觉地想纠正他,应该说“印度”人而不是“印地”人,但想想何必自找麻烦,至今我已习惯一天至少会听见一次,以色列人和巴勒斯坦人搞不清楚印度和印地的差别[29]。我想要专心探究葫芦巴酱的起源,显然最有可能是由也门人带到印度的。
“所以你们家不但能制作出这么美味的葫芦巴酱,以前在也门还是国王的顾问。那你们怎么会来到这里?”
“噢,你知道的,很老套的故事。自从犹太国建立后,没有任何一个阿拉伯国家想收留我们,他们认为我们是叛徒。一九四八年以前,我们的生活还处处受礼遇,犹太人跟穆斯林之间根本没有任何问题,我们还会在彼此家里吃饭。”
“真的吗?所以那时候你没有吃犹太餐吗?你家不信犹太教吗?”
听见犹太人跟穆斯林一起用餐,我不禁露出怀疑的语气。但这位来自也门、充满自信的葫芦巴酱老板愉快、活泼地对我说:“我们当然一起吃。你在这里看到的宗教排他性都是德系那一派欧洲犹太人搞出来的。我们的阿拉伯朋友吃清真餐,我们吃犹太餐,两边都要求在宰杀动物时把血排干净。”
面对过去,他显然觉得遗忘那些在阿拉伯国家常见的犹太人歧视是比较舒服的做法。葫芦巴酱小贩无意回想,尽管他们拥有“高级职位”,但几世纪以来,身为犹太弱势的他们却被限制居住在被称为“mellah”的犹太区。在也门,犹太人甚至不准在公共场合穿鞋。我观察着这位自称是前任也门国王顾问后裔、如今被认为是市场之王的香料小贩,我想起其他怀旧分子,以及其他前任“地主们”。
“过去在‘东孟加拉国’,我们有大片大片的土地,我们的日子过得就像贵族地主一样。”我听过许多历经印巴分治[30],被迫迁移至西孟加拉的人说过这番话。印度和巴勒斯坦的国土分裂给两国人民带来的影响相似:有些人被迫离开家乡,有些人从不知名的海岸出发,以难民身份抵达,有些人获得政治庇护,有些人则被驱逐出境。成千上万的人身在祖先居住的国度却遭政府拒发公民身份证件。国土分裂导致地主沦为难民,难民则住在被政府强夺而来的房子里,而这些房子的原屋主正是那些被迫离开的地主。“东孟加拉国”的地主们到了西孟加拉邦的加尔各答之后,也只得睡在难民营,加尔各答曾是英属印度的首都,如今已沦为贫民窟城市。五百万名巴勒斯坦人在国土分割六十年之后,仍住在难民营里(对许多人来说,这场分割象征着旧巴勒斯坦的灭亡,用阿拉伯语来说就是“al-Naqba”,即一场浩劫)。这场分割让不同的宗教团体之间产生隔阂,然而这些团体过去曾在同一个村庄、城镇甚至城市里和谐共存,从希伯伦一直到加利利(Galilee)都是如此。过去六十年,这场分隔种下的仇恨不成比例地扩散。最终犹太人再度被限制在犹太区内,与自己的同胞同住,只不过这一回是他们自愿的,因为他们得占据这些被以色列政府宣告为“荒地”的区域,并且在区域边界筑起城墙以隔离阿拉伯人。从波兰到巴勒斯坦,犹太区扩展的范围与速度皆如此惊人。
“我们看起来很像,”也门男子边说边倾身把手臂放在我手臂旁比较肤色,“我们看起来很像一家人。”他的深色双眸闪闪发亮,露出微笑,“嗯,如果这里的情况没有改善,我可能真的会搬到印度去。”
“那你可以去加尔各答北边的市场里卖葫芦巴酱!”
“我还真的可以,不是吗?”
“不过你不能做得那么黏稠,少放一点葫芦巴籽。”
“然后多放一点辣椒。”
“没错,多放些辣椒。还有别忘记加点新鲜莱姆。”
说完这句话,我准备离去,而他身子再度前倾,轻拍我的肩膀,说:“所以你怎么会到这里来?你看起来不像外国劳工。你不是为了照顾一些得了帕金森综合征的德系犹太老人才离开你美丽的国家吧?”
他一边低语一边晃动身躯模仿帕金森综合征症状。我对他说:“不只是欧洲犹太人会得帕金森综合征……亚西尔·阿拉法特[31]也深受其苦。此外,照顾老人也没什么不对,他们是不是德系犹太人更不重要。”
“我妈妈八十四岁了,几乎连路都走不动。我已经申请了三次全职看护,但每一次都被排到候补名单。如果我是蓝眼的德系犹太白人,有个金发母亲,马上就会有来自印度、斯里兰卡或菲律宾的女孩送到我门前。”
“是这样吗?我不清楚。”我当然是在说谎。我早就从雅可夫与米哈尔家中得知以色列对于非白人、非欧洲犹太人的各种不平等待遇。
“我们国家已经变成像过去的南非那样了,白人、黑人、有色人种、印度人。不只是犹太人和巴勒斯坦人之间存有等级制度。我们还分非常白的犹太人、橄榄肤色的犹太人、接近白人的犹太人、浅棕色犹太人、棕色犹太人、接近黑人的犹太人、黑犹太人,此外还有一个全新的品种叫作俄罗斯犹太人,他们多数根本不是犹太人,有些人其实是纳粹党,有些人是穆斯林!你能享有多少权利取决于你肌肤底下的黑色素有多少,俄罗斯犹太人则另当别论,就像我刚刚说的,他们是另外一个世界的。他们有些人享有特权,有些人就普普通通;有些人跟德系白人一样享受政治特权,有些人则跟埃塞俄比亚人一样处于社会最底层。”香料小贩针对他国家的南非症候群慷慨激昂地论述了一番之后,表情看来十分得意。
而带我来这个格外拥挤的周五早市的欧莉此时烦躁地拉着我的手臂3身为这个也门男子的常客,想必这番话她已听过多次。“当你看见那些虚弱的德系犹太老人和他们善良的印度或菲律宾小帮手,你会想到什么?你见过犹太黑人身后跟着帮佣吗?或是埃塞俄比亚犹太人被菲律宾人搀扶?典型的种族隔离场面就在这里上演:白人配上黑人或者棕褐肤色的仆人。”当他说这番话时,我有些慌张失措,不知是该鼓励他继续发表生动的批判,还是继续去逛逛市场其他区。
“你好像过得很苦,”我说道,“就跟磨碎的葫芦巴籽一样苦。”他的言论已开始变成一段冗长迂回的以色列社会种族报道,我想让气氛轻松一点。
“所以你不是帮佣,你太漂亮了,不可能是帮佣,habibti。”他用一个阿拉伯语中表达爱意的热门词语结尾,意思是“我的爱”。接着他问道:“那你为什么来这里?”
我笑而不答。
“你结婚了?”
“啊,又来了。”我心想,“一旦开始这个话题,就永远脱不开身了。”我再度微笑,但这回表情多了些防卫,我对他说:“我可以买一罐葫芦巴酱吗?谢谢。”
我在黏糊糊的柜台上放了一枚五元以色列硬币,然后任凭欧莉拉着我穿过人群,走过古老犹太市场的狭窄巷弄。我用手肘在人海中推挤着前进,闻着混合了汗水、烟熏鱼、干果、羊奶酪、棕色的松露、盐渍鳕鱼的气味。
为何这个市场令我感觉如此舒服?那位伊拉克犹太人鱼贩尼辛,他一边向我们打招呼一边挥舞着菜刀,剁下深色多鳞的古老提比哩亚湖吴郭鱼的鱼头,这种鱼又被称为圣彼得鱼。传说耶稣在加利利海[32]湖畔,用两条圣彼得鱼和五个大麦面包喂饱了五千人。鱼头被弃置成堆,欧莉拾起了几个鱼头。尼辛以剑客般的身手将各种鱼肉去骨切片,有银色的海鲈、肥美的欧鳊,还有娇小的西大西洋笛鲷。他的巴勒斯坦助手根据不同订单捡起鱼片、鱼排或者一整条清理过的鱼,称重过后交给从大清早就站在一旁等待的焦急买家。看见犹太人和巴勒斯坦人并肩工作使人宽心。纵使他们扮演的是主人与助理的角色,但能看见这表面的和谐总是好事,毕竟在这里并不是那么常见到两方民族共处。在耶路撒冷也许只有两个地方能看见两方人民面对面接触,一处是医院,另一处就是马哈耐·耶胡达市场。在这个超市林立、各式商品都以玻璃纸包装妥当的时代,这个市场宛如一道切片,让人瞥见没有民族冲突与自杀式炸弹客的旧耶路撒冷是什么模样。
几个月渐渐过去,而当初搬来耶路撒冷的主要目的3帮助里欧达成对双方和平调解有所贡献的使命3看似越来越远,我只能紧抓着其他理由说服自己。我为何仍住在这里?因为如此一来,当许多我的前同事在慌乱的新闻编辑室里如机器人般精准地进行播音测试时,我却能随时穿越这拥挤的市场感受蓬勃的生命力。我冲动地做出结论,我留在这里是因为我可以按照个人需求买我想要的鱼,我可以看见鱼在我面前被取出内脏,我痛恨在无菌的超市冷冻架上购买层层包装、已剥皮去骨的鱼。无论是实质上还是象征意义上,我都真心喜爱这种体验,它非常原始且发自内心,它的单纯与超然的存在触动了我的心弦,帮助我重新找回且再次体验失去的童年。就在我伸手可及的某处,有一股难以计量的能量正被释放。
“你得开始认真考虑在这里找份工作,或许你可以考虑去BBC工作。有何不可呢?……你有没有去BBC的耶路撒冷办事处问问看?”有一天欧莉这么建议我,“你来这里够久了。而且工作可以帮你把里欧忙乱的生活抛在脑后,因为你看起来似乎有点偏执。容我说一句,你一天到晚反复唠叨他做了什么、没做什么,有点过头了,而且说来说去都是那些。”
“我也这么觉得,对不起,我一直拿自己的困扰来烦你。”
“我很乐意听你说,我只是觉得你应该要找到自己的立足点。”
我当然想找到属于我的立足点,一天到晚为了同样的问题争执不休,我也累了。然而欧莉有所不知的是,我和里欧自认识以来,几乎不断以同样的方式争吵。我必须找到属于我的世界,不能只在欧莉身上寻找友谊、陪伴与怜悯,我得找寻一个能强化我的社交地位并且缓缓在我内心注入自尊的世界。我得重回职场。我必须善加利用我内在感受到的能量。我内心蠢蠢欲动,里头有个说故事的人正努力破茧而出,虽然已有许多人说过各种版本的中东奇谈,但我想告诉全世界属于我的版本。欧莉再三向我保证,我的故事必定会与众不同,她说因为我并非以“白人预言家”之姿从西方世界而来想改变她的国家。从她这个论点看来,她的确是值得交的朋友。我们之间毫无半点职业间的竞争与嫉妒存在。
我在耶路撒冷的第一年总觉得有些头晕目眩,我发现我所居住的这座城市总令我迷惘,它不但精神分裂,且并不遵循世界其他国家的任何刻板模式运作。“这个国家”,以色列-巴勒斯坦,叉开双腿站在东西的交界。若我想要的话,我可以穿着性感泳装躺在特拉维夫的金色沙滩上,让地中海的温暖潮水拍打我赤裸的脚趾,看着一具具寻欢作乐的美丽黝黑身躯神情恍惚地从我身边经过,仿佛巴以冲突从不存在,仿佛这里真是《圣经》里充满牛奶和蜂蜜之处。然而就在几公里之遥,以游牧为生的阿拉伯贝都因牧羊人正在贫瘠的山脉里寻找干枯的仙人掌喂食骨瘦如柴的牲畜,贝都因女子则会身着黑色长袍与头巾,走到沙漠边缘取饮用水。身在特拉维夫,人们很容易忘却战争就发生在不远处。在邻近的检查哨,当虚弱的巴勒斯坦老人在烈日下,等着通关去医院、去上班或是前往被以色列路障分隔而日渐疏远的亲戚家,穿着迷彩装的以色列少年士兵只是双眼无神地看着他们。以色列身处民主幻象与丛林规则的夹缝间,以色列挟核武威力包围早已被封锁的原生居民,只因他们被控朝坦克车扔掷腐烂的水果。特拉维夫高级地段的商店橱窗里展示着各大设计师最新一季的服饰,初来乍到的访客很难不产生置身罗马或巴黎的错觉。但就在车程一小时之处,耶路撒冷到拉马拉(Ramallah)[33]之间,连一条像样的道路都没有。
我从双方生活的鲜明对比中得到许多能量。我发现观察这些对比虽然令人气馁,但也令人精力充沛,因为它们会不断质问观察者的弱点,挑战观察者的政治敏感度是否合宜。有一次我带了一瓶戈兰高地出产的红酒,前往一位以色列左派朋友家做客,我这番政治不正确的举动令我陷入了窘境。“你怎么可以这样支持以色列占领?”他们如此说道,“你每买一次占领区出产的商品,就是帮助以色列继续实施种族隔离政策。”我那些身为和平激进分子的以色列犹太朋友会骂我没买对产品、没吃对鸡蛋。这里最方便购买同时也最有名的有机产品产自西岸中央某个山顶上的占领区,有人告诉我那一区住着思想最右翼、最好战的犹太人。在我来到这里几个月之后,我得知这些鸡蛋是由“殖民”母鸡所生,是装在装甲车里驶过占领区的土地送达以色列市场的,所以我不能购买这些有机鸡蛋。
然而某次我政治正确地带了一瓶在伦敦希思罗机场买的波尔多红酒前往住在东耶路撒冷的巴勒斯坦友人家做客,巴夏尔·巴尔古提却请我喝了一杯产自戈兰高地占领区、顶级芳醇的红酒。
“说到喝酒这回事,我从不看牌子。如果要在一瓶政治正确的酒与一瓶佳酿间做选择,我选择后者。欣赏音乐也是,我不喜欢去思考‘我喜欢门德尔松胜过瓦格纳[34]吗?’。不管产地是占领区还是自由地区,只要是美酒,我都欢迎。来,喝一杯吧。”
像这样的对比场景不断发生,在我日常生活中盘旋、传递各种讯息。生活的本质就在其中;丰富的资源就落在我触手可及的范围,那是一个装满爱、矛盾、恨与人性坚韧故事的宝藏盒,而这些故事交织在人们周而复始的生活里。这正是我在英国那些年所缺乏的直接的人际接触3争吵、和好或突然涌起一股莫名的情绪。在这里的第一年,有一回我正在慎重考虑到底该留下还是离开,突然我注意到公交车上的人们都在大声说笑或讨论家务事,例如孩子们的婚姻、成年礼、割礼,他们都毫无愧色地高谈阔论。我为自己偷听他人的生活这样的行为感到困窘。接着我意识到自己的偏执,虽然我也害怕遇上自杀式攻击,但我就是想搭公交车在市区移动。有时我会有罪恶感,特别是带着女儿搭公交车上下学时。我偏执地想体验真实生活与其对比。在公交车上,我注意到来自东耶路撒冷、头戴面纱的穆斯林妇女通常总安静地坐在公交车前半部。当我鬼鬼祟祟地偷看她们的腹部,想寻找想象中的炸弹腰带,才惊讶地意识到自己竟也天生带着偏见。我发现自己并非唯一心怀警戒的乘客。我身旁手捧犹太经文的男子也偷偷观察着头带面纱的阿拉伯女子,而且他会边看边加快阅读手中的祈祷书和前后摇晃身体的速度。武装警卫会随机抽查公交车乘客。有一次,有位一脸严肃的年轻俄罗斯人直接朝我走来,要我打开包。“你觉得我看起来像阿拉伯人吗?”我边说边配合地拉开我帆布背包的拉链,里头装满从市场买来的烟熏鱼和山羊奶酪。我从他明亮的蓝眼中看见一丝犹豫。我停了一会儿,然后又补充道:“还是你这么做只是为了表现你不只会搜查阿拉伯乘客,也会检查公交车上其他乘客?”
接下来几个月里,我仍偏执地在公交车上偷听他人的对话,并且在日记里记录他人的行为。我贪婪地大肆享用这些盛装在金盘上送到我面前的丰富活力。我急于搜刮各种琐碎日常,这是我早年生活在拘谨、固执的英国时所欠缺的。耶路撒冷的公交车载我通往一种“家”的概念,人们在这里谈论、嘶吼、尖叫并且崩溃大哭,这里的人们不受欧洲含蓄作风的约束。为此,即便面临他处发生爆炸案,我们被警告别搭公交车的艰难时刻,我仍愿意每天至少冒险一回。
在耶路撒冷政治化得令人窒息的社会里,我找到使人精力充沛的灵感,它帮助我找到欧莉所说的立足点。旧城区闪耀的白石城墙上,夜以继日地投影着巴勒斯坦平民狂烈的暴怒,因为以色列控制了他们的日常生活,而且形势如此错综复杂。暴怒也源自城里那道哭墙,它庇护着那些摇头晃脑、哀悼着毁于约两千年前的第二圣殿的犹太人。据说哭墙后方就是当年犹太圣殿的位置,但这个被称为圣殿山的地方于第七世纪建了圆顶清真寺,里头跪拜的穆斯林们会为此寺存在的正当性出言辩护。
这两个民族的生活以各种方式相互依赖,从礼拜敬神之处、居住的土地,一直到他们对耶路撒冷的憧憬。一个如此侵入性地向另一个渗透,以致耶路撒冷难以承受这般压力,始终维持在沸点。城内居民终日惶惶不安,无人能置身其外—所有人,甚至连来自国外的和平工作者也包括在内。然而每个人又都是消耗品。耶路撒冷的局外人,包括和平工作者、作家、记者都相信自己的存在是必要的;虔诚的犹太人则相信《圣经》赋予他们居住于此的权利;以色列的政治人物把耶路撒冷视为永恒不可分割的首都;和平激进分子为了更靠近西岸地区,所以必须以耶路撒冷为家;而越过检查哨,在安全墙的另一边,成千上万的巴勒斯坦人内心怀着期待,相信有一天耶路撒冷终会成为巴勒斯坦国的首都。
从某方面而言,这些梦想、矛盾以及最终的失望相互喂养,并重生新能量,这个过程不断地重复上演,也许这座城市有史以来便不断上演着此般循环。这种循环让我想起印度教的三相神,也就是梵天、毗湿奴与湿婆。梵天是创造之神,他代表了这片土地的人民,代表着这片土地的筑梦者与信徒;保护之神毗湿奴则守护着创造的成果,这便是促进双边交流的和平工作者所扮演的角色;然而毁灭之神湿婆终究会摧毁一切。毁灭之神代表着那些不抱幻想的移民、自杀式炸弹客与这个失败的国家3或者该说非国家:以色列与巴勒斯坦地区3失败的政治人物。这片应许之地历经了鲁莽的政治变革,亵渎了人民的梦想,最后又毁灭、重生,这一切似乎是巴以冲突背后蕴藏的神圣计划,所有参与者如今都已经习惯这熟悉的轮回。
可堪告慰的是,在阴暗的占领区之外,至少还有个马哈耐·耶胡达市场。在市场里,渔获在我眼前被人选购,接着被取出内脏、刮去鱼鳞、剖切成片。我上一回看见满是血与黏液的鱼,已是多年前在孟加拉国。在马哈耐·耶胡达市场,我任凭自己被一股天真与难以言说的自我放纵牵着走:我学会把冲突拒于门外,忽视不断重复上演的挫败、无声的期盼与政治协商,忽视里欧与他的同事们不断徒劳地想改变历史。我每周至少会去一次尼辛的鱼摊,买一条来自提比哩亚湖肥美的土色圣彼得鱼,我把鱼带回家好追忆一段遥远的童年时光,而这段时光迅速就变得清晰可触,带给我巨大的喜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