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阿玛斯的童话故事里讲述过无穷多种打败龙的方法。但如果这头龙是世界上最邪恶的生物——暗影,而且看上去像个人,那该怎么办?爱莎怀疑即使是狼心——在他还是不眠大陆第一勇士的时代里——也战胜不了这样的东西。现在呢?他害怕鼻涕,也洗不掉自己手指上想象出来的血渍。这样的他又怎能战胜一头龙呢?
爱莎一点儿也不了解那个“暗影”。她只见过他两次,第一次在殡仪馆,还有一次是在去学校的公交车上。然后她就梦见了他,而现在他来这里找她了。密阿玛斯没有巧合,在童话故事里,所有一切都事出有因。
外婆说的“保护你的城堡,保护你的朋友”一定就是指这个。爱莎只希望外婆给她一支军队来做这件事。
她等到深夜才去地下室,直到天黑得能让一个孩子和一只呜嘶在不被人看见的情况下溜过布里特-玛丽的阳台下方。乔治出去慢跑了,妈妈还在为明天做准备。早晨和会计师开完会后,她就没放下过电话,和殡仪馆的鲸鱼女、花商、牧师通话,然后是医院,然后又是牧师。爱莎一直坐在房间里读《蜘蛛侠》,尽力不去想明天。但没什么用。
她带给呜嘶一些莫德给她的饼干。刚把饼干全倒完,她就不得不迅速抢回罐子,呜嘶的门牙差点儿给她修了个指甲。外婆总说,呜嘶的口水超难洗的,而爱莎还得把铁罐还给莫德呢。但呜嘶可是只典型的呜嘶,它急不可耐地在她的背包里翻找,显然不相信她只带了这么小一罐饼干给它。
“我会弄更多饼干给你的,但现在你只能吃这个了。”她打开一只保温杯。“这是海绵蛋糕粉,可我不知道该怎么弄。”她满怀歉意地说,“我在厨房柜子里找到的,包装上写着‘海绵蛋糕预调粉’,里面只有粉末。我加了点儿水。它变成了黏糊糊的一坨。”
呜嘶怀疑地打量着,但保险起见,它还是立刻伸出毛巾那么长的舌头把保温杯里的糊糊全舔光了。极其灵活的舌头是呜嘶最著名的超能力之一。
“有个男人在找我。”爱莎对它耳语,试着让自己听起来勇敢一点儿,“我觉得他是一只暗影。我们必须小心戒备。”
呜嘶用鼻子轻轻推了推她的脖子。她张开手臂抱住它,感受着皮毛下紧绷的肌肉。它看上去在闹着玩,但她知道它是在做呜嘶们最擅长的事:准备战斗。她因此而爱它。
“我不知道它从哪里来的,外婆从来没跟我说过那种龙的事情。”
呜嘶蹭了蹭她的脖子,用充满同情的大眼睛看着她,像是希望自己能告诉她所有答案。而爱莎则希望狼心在这儿。她刚刚按过他家的门铃,但没人应答。她不想大声叫唤,以防布里特-玛丽觉察出什么猫腻。爱莎冲着投信口重重地哼了一声,明确表示她马上要打个喷嚏,把黏稠的鼻涕喷得到处都是。然而连这个也不奏效。
“狼心不见了。”她最终对呜嘶坦白说。
爱莎努力鼓起勇气。穿过地下室时,这很成功。走上地下室台阶时,还算成功。但是当他们站在大门内侧的前厅时,爱莎闻到了一股烟草气味,而那烟草又跟外婆抽的一样,噩梦中那挥之不去的恐惧让她浑身麻痹。她的鞋子有千吨重。她的脑袋里“砰砰”直响,就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里面跑来跑去。
出乎意料的是,同一种气味会带给人截然不同的感受,取决于它唤醒了大脑中哪一部分的记忆。更想不到的是,爱的记忆与恐惧的记忆,竟然只有一线之隔。
她告诉自己,那气味只是想象,然而并不管用。呜嘶耐心地蹲在她身旁,但她没有迈出步子。
窗外,一张报纸被风吹着飞过,是那种你在门上贴了“请不要投递垃圾信件”之后,还是会出现在你信箱里的报纸。它让爱莎想起了外婆。她仍然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报纸让她生气,因为是外婆将她置于这种境地的。都是外婆的错。
爱莎想起那次外婆打电话给报社,狠狠骂了他们一顿,因为她已经在门上用特别清晰的字迹写了“别再投垃圾信件了。谢谢!”但他们还是在她的信箱里放了报纸。爱莎当时想了很久,为什么要写上“谢谢”,因为爱莎的妈妈总说,如果不能真心实意地说“谢谢”,那还不如不要说。外婆门上的字条怎么看都不像是出自真心。
但报社接电话的人对外婆说,他们的报纸并不做广告,而是传达“社交信息”,所以不管人们谢没谢他们,他们都可以在人们的信箱里投报纸。外婆问谁是报社老板,然后要求跟他说话。电话那头的人说,外婆应该能理解老板才没有空来管这档子无聊的事。
很显然,他们不该那么说的,因为实际上有一大堆事情,外婆根本就不会“理解”。另外,跟免费报纸公司的老板不一样,外婆有很多空闲时间。“永远别惹比你闲的人。”外婆常说。爱莎会把这句话翻译成:“永远别惹以她的年纪来说太活泼的人。”
在接下去的几天里,外婆还是照常接爱莎下课,然后她们会带着黄色宜家袋子在社区里巡逻,按响每户门铃。人们觉得这有点儿奇怪,尤其是每个人都知道这些黄色宜家袋子事实上是不能带离店铺的。如果有人开始问太多问题,外婆就说她们是环保组织的,在回收废纸。之后,人们就不敢再大惊小怪了。“人人都害怕环保组织,他们觉得我们会冲进屋子,指责他们没有处理好垃圾分类。他们电影看多了。”外婆和爱莎一起把装满的袋子搬上雷诺时,她这么解释道。爱莎一直不太明白外婆看的是哪种电影,那种事情会在哪里发生。她只知道外婆讨厌环保组织,并称之为“熊猫法西斯”。
不管怎么说,人们都不应该把那些黄色袋子从店里拿走。外婆对此自然只是耸了耸肩。“我又没偷这些袋子,我只是还没把它们还回去罢了。”她喃喃说着,给了爱莎一支粗记号笔。爱莎说叫她干这事,起码要给她四桶BEN&JERRY’S纽约超级软糖块冰激凌。外婆说:“一桶!”爱莎说:“三桶!”外婆说:“两桶!”爱莎说:“三桶!不然我就告诉妈妈!”外婆喊道:“我不跟恐怖分子谈判!”爱莎指出如果去维基百科上查“恐怖分子”,这个词的定义里会出现不少事情跟外婆有关,但绝没有一件是和爱莎有关系的。“恐怖分子的目标是要制造混乱,妈妈说你整天就专干这种事。”爱莎说。然后外婆就同意,如果爱莎拿好记号笔,保证不说出去,就给爱莎四桶冰激凌。所以爱莎就这么干了。那天晚上,在镇子另一头,她在黑暗中坐在雷诺里望风,而外婆则带着黄色宜家袋子在数栋公寓楼的大门口跑进跑出。第二天早上,免费报纸公司的老板被邻居们按他家门铃的声音吵醒,很不高兴。原来有人用几百份免费报纸塞满了电梯。每个信箱都被塞爆了,而大楼入口玻璃门一寸不落地都用胶带贴上了报纸,所有公寓外都堆着摇摇晃晃的报纸堆,门一开全倒在了楼梯上。在每一份报纸上,都用巨大清晰的字迹写着那老板的名字,名字下还写着:“免费社交信息,祝您阅读愉快!!!”
回家路上,外婆和爱莎在加油站停下车买了冰激凌。过了几天,外婆又给报社打电话,此后她再也没有收到过一份免费报纸。
“进来还是出去?”
阿尔夫的声音穿过楼梯间的阴暗,犹如一阵大笑。爱莎转身,本能地想扑进他的怀里,但没那么做。她意识到他也许跟狼心一样不喜欢拥抱。他把手插进口袋,皮夹克发出一阵响声,他朝大门快速点了点头。
“进还是出?快点儿决定,又不是只有你想去散个步。”
爱莎和呜嘶茫然地看着他。他嘟哝了几句,走过他们身旁,打开了门。他们立即紧紧跟在他身后,即使他并没要他们陪同。他们绕到房子的角落,布里特-玛丽阳台的视线死角,呜嘶退进树丛,冲他们低吼,礼貌程度是一头需要专心“办事”的呜嘶所能做到的极限。他们转过身。阿尔夫看起来对这些不请自来的同伴不太乐意。爱莎清清嗓子,想找些闲话聊聊,好让他留在原地等呜嘶“完事”。
“你的车还好好的,是吧?”爱莎听爸爸在不知所措时说过这话。
阿尔夫点点头,没其他反应。爱莎大口呼吸。
“会计在会上说了什么?”她转而问,希望这会让阿尔夫跟他去居民会议时一样心烦和健谈。爱莎注意到,让人们去谈论他们不喜欢的事情比谈喜欢的事情要容易。而只要有人说话——无论他们说什么,就比较不容易害怕黑暗中的东西。
“那个混蛋会计说房东已经决定把公寓卖给租户协会的混蛋们,前提是房子里的每个人都同意。”
爱莎观察着他的嘴角,他几乎是在微笑。
“好笑吗?”
“你跟我住在同一栋楼里还不清楚吗?巴以冲突解决了,这楼里的人也不可能达成任何一致。”
“如果房子转成租赁所有权,会有人想把他们的公寓卖掉吗?”
阿尔夫的嘴角拉平了,变成了阿尔夫通常的样子。
“我不知道是不是‘想’,大多数人估计‘不得不’。”
“为什么?”
“好地段。贵得要死的公寓。楼里大多数人都负担不起那么多该死的银行贷款。”
“你也得搬?”
“大概吧。”
“妈妈、乔治和我呢?”
“我他妈怎么知道。”
爱莎想了想。
“莫德和莱纳特呢?”
“你的问题还真他妈多。”
“既然你不想聊天,那干吗出来啊?”
阿尔夫的皮夹克冲着树丛里的呜嘶嘎吱作响。
“我只是想散个步而已。没人他妈的邀请你和那个玩意儿。”
“你老是骂人,简直疯了,有人跟你说过这话吗?我爸爸说,这是词汇量少的表现。”
阿尔夫盯着她,手插在口袋里。
“莫德和莱纳特肯定得搬出去。还有那个住二楼的女孩和她的孩子,估计也一样。你昨天去找的那个心理学混蛋,我就不知道了,她说不定他妈的有钱得不得了……”
他停了停,自我约束了一点儿。
“那位……女士。她可能有……很多钱。那……女人。”他自我纠正道。
“我外婆怎么看?”
阿尔夫的嘴角又稍稍抽动了一下。
“通常跟布里特-玛丽的看法截然相反。”
爱莎用鞋尖画出一只迷你版的雪天使。
“也许是好事?如果有租赁所有权,也许每个人都可以搬到……很好的地方去?”她试探性地说。
“这里就很好。我们住这儿很好。这是我们的家。”
爱莎没有反对。这里也是她的家。
又一份免费报纸在风中翻滚过去。它短暂地停留在她的脚下,然后又撕裂自己,获得自由,继续像只生气的小海星一样翻滚了起来。这让爱莎又开始生气,让她想起了外婆无论做出多大抗争,也要让他们不再往她信箱里塞报纸。爱莎为此感到愤怒,因为这是典型外婆会做的事,外婆都是为了爱莎做的。外婆做的事情总是那样。为了爱莎。
其实外婆很喜欢免费报纸,下雨天她会用它们塞鞋子。但某一天,爱莎在网上读到,要用多少树才能制作一张报纸的一个版面时,她在妈妈和外婆的门上都贴上了“别再投垃圾信件了。谢谢!”的字条。爱莎热爱环境。报纸还是一直来,爱莎打电话去报社,他们只是嘲笑她。他们不应该这么做的,因为没人可以嘲笑外婆的外孙女。
外婆讨厌环保,但她是爱莎的坚定同盟。所以,她为了爱莎成为一名“坏分子”。爱莎为此生外婆的气,事实上,这是因为爱莎想要对外婆生气,为所有事情。为谎言、抛下妈妈,以及死去。但面对一个随时准备着为外孙女变成“坏分子”的人,又很难一直生气。这让爱莎更加恼火,但她不能恼火。
她甚至不能用寻常的方式对外婆生气。不过话说回来,谁都不能。
一片寂静中,她站在阿尔夫的身旁,眨着眼睛直到开始头痛。阿尔夫想装作不在意的样子,但爱莎注意到他正扫视着黑暗,就像在找什么人。他观察周围的样子,很像狼心和呜嘶在放哨。她回忆不出外婆说过他什么,除了他从不知道怎么抬脚,所以他的鞋底总是破破烂烂的。
“你跟外婆熟吗?”她问。
皮夹克嘎吱作响。
“你说的‘熟’是什么意思?我们是邻居啊,不过如此。”阿尔夫含糊其词。
“那你开出租车来接我时说的,如果你留我一个人在那里,外婆‘永远不会原谅你’是什么意思?”
更多嘎吱声。
“没任何意思,没——没事。我只是凑巧在那附近。见鬼的……”
他听上去很沮丧。爱莎点点头,假装明白,阿尔夫显然不领情。
“那你为什么在这里?”她故意逗他。
“啊?”
“你为什么跟着我出来?你现在不是应该在开出租或者干别的什么事情吗?”
“又不是只有你——你一个人独家享有散步的权利,是吧。”
“是,是。”
“我不能让你和那蠢狗单独在晚上出来乱跑。你祖母——”
他止住了自己的话。哼哼。叹气。
“如果你发生了什么事,你祖母永远不会原谅我的。”
“你和外婆有过感情吗?”在等了差不多适当长的时间后,爱莎问。阿尔夫的表情看上去像是爱莎刚刚把一个黄色雪球扔到他脸上。
“你这么小,怎么知道这种事情的?”
“有很多事情,我年纪太小不该知道,但不管怎样我还是知道了。”她清了清嗓子,继续说,“我还小的时候,妈妈有一次想解释她的工作到底是什么,因为我问了爸爸,但他似乎并不清楚。然后妈妈说她是一个经济学家。我说:‘什么?’她说:‘我弄清楚医院有多少钱,这样就知道我们能买什么。’然后她又说,有点儿像是在商店买东西。这一点儿都不难搞清楚,所以在这件事上爸爸真的有点儿笨。”
阿尔夫看了看表。
“话说回来,我看过一部电视剧,里面有两个人开了间商店。他们也有过一段感情,我觉得他们有过。所以我大概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我想可能你跟外婆就是这么认识的!所以……有没有啊?”
“那蠢狗拉完没有啊?我们中的某个人还有工作要做呢。”阿尔夫嘟囔着,这并不是一个答案。他转向灌木丛。
爱莎若有所思地审视着他。
“我只是觉得,你可能是外婆喜欢的类型。因为你比她稍微年轻一点儿。她总是跟你这个年纪的警察调情。他们的年纪对当警察而言有点儿大了,但他们还是警察。我不是说你是个警察。你也老了但又不是……特别老。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阿尔夫看上去不像是明白的样子,倒像是有点儿偏头痛。
呜嘶完事了,他们三个往回走,爱莎走在中间。这不是一支大军,但是一支军队,爱莎这么想着,对黑暗的恐惧减少了一些。他们在地下室里通往车库的门和通往储藏室的门之间分开,爱莎在地上蹭着鞋子,问阿尔夫:“你接我时,在车子上听的是什么音乐?歌剧吗?”
“天啊,还没问够!”
“问问而已!”
“他妈……是。是该死的歌剧。”
“唱的是什么语言?”
“意大利语。”
“你会说意大利语吗?”
“会。”
“认真的吗?”
“还有‘不认真’地会意大利语的吗?”
“但,嗯,流利吗?”
“你必须得给那玩意儿另外找个藏身的地方,我跟你说。”他指着呜嘶,明显想改变话题,“迟早会有人发现它的。”
“你到底会不会意大利语啊?”
“我会的够听懂歌剧了。你还有其他问题吗?”
“那车里放的歌剧是讲什么的?”她坚持问。
阿尔夫拉开车库门。
“爱。它们讲的都是爱,所有的。”
他说“爱”这个字的感觉十分别扭,像在念一个陌生的字。
“那你爱过我外婆吗?”爱莎在他身后大喊,但他已经关上了门。
她待在那里,咧着嘴笑。呜嘶也一样。笑的时候就更不害怕黑暗了。
“我觉得阿尔夫现在是我们的朋友了。”她小声说。
呜嘶看上去也同意。
“我们需要所有能找到的朋友。因为外婆没告诉过我这个童话故事里发生了什么。”
呜嘶依偎着她。
“我想狼心。”爱莎对着它的毛皮轻语。
呜嘶看上去勉强也同意这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