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童话故事里都有一头龙。这都怪外婆……
爱莎今晚做了个可怕的噩梦。她一直害怕闭上眼睛后,无法再次前往不眠大陆。最糟糕的便是无梦的沉睡。但这晚她发现原来还有更可怕的事情。她无法前往不眠大陆,却还是梦到了它。她从空中能清晰地看见它,就像趴在巨大的玻璃罩顶上向下俯视。无法闻到任何气味或听见任何笑声,也感受不到云兽们起飞时迎面扇起的风。这是所有“永恒”中最可怕的梦。
密阿玛斯在燃烧。
她看见所有王子、公主、呜嘶、捕梦人、海天使和不眠大陆的无辜百姓奔跑逃命。在他们身后,暗影逼近,驱逐想象力,所经之处只剩下死亡。爱莎想在这地狱中找到狼心,但他不见了。云兽被无情屠杀,躺在灰烬中。外婆所有的故事都在燃烧。
有个人在暗影间游荡。一个包裹在香烟烟雾中的瘦削男人。那是爱莎在玻璃罩顶唯一能闻到的气味,外婆烟草的气味。突然,那个人抬头,一双明亮的蓝色眼睛透过迷雾望过来,薄唇间吐出一片迷雾。然后他直直指向爱莎,食指扭曲变形成灰爪。他喊了些什么,下一刻,成百的暗影从地面涌上来,吞没了她。
爱莎滚下床,脸朝下摔在地板上,醒了。她瑟瑟发抖,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双手捂着自己的喉咙。在她确认自己已经回到真实世界之前,似乎过了“上百万个永恒”。自从外婆和云兽第一次将她带去不眠大陆,她就再没有做过一次噩梦,甚至已经忘记噩梦是什么样子的。她站起身,浑身是汗,精疲力竭,检查自己是不是被某只暗影咬了,同时试图理清思绪。
她听见有人在玄关说话,立刻用尽全部力气摆脱噩梦的迷雾,集中精神去听发生了什么。
“我懂了!但你肯定明白的,乌尔莉卡,他们打电话给你有点儿奇怪啊。他们为什么不打给肯特?肯特才是这个租户协会的会长,信息负责人是我,这种事情会计师应该打电话给主席,而不是随便什么老家伙!”
爱莎意识到“随便什么老家伙”是一种侮辱。妈妈深深叹了口气,这口气深到爱莎的床单都被气流给弄皱了。
“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打给我,布里特-玛丽。但会计师说他今天会过来解释所有事情的。”
爱莎打开卧室门,穿着睡衣站在走道里。不仅布里特-玛丽站在厅里,莱纳特、莫德、阿尔夫也在那儿。萨曼莎在地板上睡觉。妈妈也只穿着睡袍,腰带在她腹部胡乱系着。莫德手上捧着一个饼干桶,看见爱莎,友善地笑了笑。莱纳特从保温杯里小口小口喝着咖啡。
阿尔夫这次看上去心情不算特别糟,就是他日常的烦躁样。他短促地朝爱莎点点头,像是她强迫他参与了什么秘密组织。直到这时,爱莎才想起来,她昨天跑回公寓时,把他和呜嘶抛在了停车库。她心里恐慌起来,但阿尔夫看了她一眼,快速做了个“保持冷静”的手势,所以她也尝试照着做。她看向布里特-玛丽,想弄明白她今天来找碴儿,是不是因为发现了呜嘶,或者,是布里特-玛丽日常的那些破事。看上去是后者,谢天谢地,不过她今天针对的是妈妈。
“所以房东突然有了念头,愿意把公寓卖给我们了?肯特给他们写了这么多年的信!现在他们倒突然决定了!就这么简单,嗯?然后他们没有联系肯特,反而联系了你?真是奇了怪了,你不觉得这不对劲吗,乌尔莉卡?”
妈妈紧了紧睡袍的腰带。“也许他们联系不上肯特。或者因为我住在这里很久了,所以他们觉得——”
“我们才是这儿住得最久的住户,乌尔莉卡。肯特和我在这儿住的时间比任何人都长!”
“阿尔夫住得最久。”妈妈纠正她。
“外婆住得最久。”爱莎小声说,但似乎没人听见,特别是布里特-玛丽。
“肯特不是出差去了吗?”妈妈问。
布里特-玛丽停顿了一下,微微点头。
“也许这就是他们没联系他的原因,所以我跟会计师一通完电话就找你——”
“但联系租户协会的会长,才是常理!”布里特-玛丽不安地说。
“那还不是个租户协会呢。”妈妈叹了口气。
“马上就是了!”
“这正是房东的会计师想今天来讨论的——他说他们终于愿意把我们的租户合同变成租赁所有权了。这就是我想跟你说的。我跟他通完电话,立刻就联系了你。然后你就吵醒整栋楼的人,跑到这里来。你还想让我做什么,布里特-玛丽?”
“什么鬼话,周六来?没人会在周六开会,不可能的吧,乌尔莉卡?你觉得有可能吗?也许只有你会这么干,乌尔莉卡!”
妈妈按摩着太阳穴。布里特-玛丽示威似的大口喘着气,转向莱纳特、莫德和阿尔夫,想获得他们的支持。莫德试着露出鼓励的微笑。莱纳特问布里特-玛丽要不要在等待的时候来杯咖啡。阿尔夫看起来正渐渐向超越平常的那种坏情绪靠拢。
“反正我们不能在肯特缺席的情况下开会。”布里特-玛丽着急地说。
“是,当然,如果肯特能赶回来就太好啦。”妈妈精疲力竭地同意,“你再打个电话给他,好吗?”
“他的飞机还没落地!他是真的出差了,乌尔莉卡!”
阿尔夫在他们身后咕哝着什么。布里特-玛丽转过身。阿尔夫双手插着上衣口袋,又嘟囔了起来。
“你说什么?”妈妈和布里特-玛丽同时说,但语气截然相反。
“我说,二十分钟前我给肯特发了条短信,就是你们开始乱嚷嚷的时候,他回我说,他正赶回来。”阿尔夫补充道,“这蠢货怎么可能错过这种事情。”
布里特-玛丽似乎没有听到最后的部分。她掸去裙子上隐形的灰尘,交叉双手,傲慢地扫了阿尔夫一眼,显然很清楚地知道,肯特不可能正赶回来,事实上,他的飞机还没降落,他正在出差。然而这时传来了底层大门的开关声和肯特的脚步声。很容易分辨出是他,因为有人正冲着电话大喊德语,就像美国电影里纳粹说话那样。
“呀(好的),克鲁兹!呀!我们回头在法兰克福再讨论!”
布里特-玛丽立刻下楼去接他,告诉他,在他缺席期间发生的这些无礼言行。
乔治走出厨房,站到妈妈身后。他穿着紧身短裤,很绿很绿的卫衣和更绿的围裙。他朝大家扮了个鬼脸,手上拿着冒烟的平底锅。
“有人想吃早饭吗?我煎了鸡蛋。”他好像准备补充说,还有一些新买的蛋白棒,但改变了主意,因为他意识到那些也许不够分。
“我带了些饼干。”莫德慷慨地把整罐饼干都给了爱莎,温柔地拍了拍她的脸蛋。“这些都给你,我再去拿点儿。”她小声说,走进了公寓。
“有咖啡吗?”莱纳特跟在她身后紧张地说,喝了一口他的备用咖啡。
肯特走上楼梯,出现在走廊上。他穿着牛仔裤和一件昂贵的外套。肯特总是对爱莎讲,他的衣服多少钱,就像他在给欧洲歌唱大赛的选手打分。布里特-玛丽紧跟在他身后,反复絮叨:“太无礼了,居然不打电话给你,而是随便打给了个老家伙。这简直太粗鲁了!不能允许这种事发生,肯特。”
肯特并没有理会他妻子的胡言乱语,而是夸张地指着爱莎的妈妈。
“我想知道,会计师打电话时说的原话。”
妈妈正要开口说话时,布里特-玛丽掸去肯特手臂上隐形的灰尘,语气突然一转,对肯特小声说:“也许你应该先去换件衬衫,肯特?”
“别闹,布里特-玛丽,我们在谈正事。”肯特不屑一顾的态度有点儿像被妈妈要求穿绿色衣服时爱莎的态度。
她看上去很消沉。
“我可以直接扔洗衣机里,来吧肯特。你衣橱里有刚熨好的干净衬衫。会计师来的时候,你怎么能穿着件皱巴巴的衬衫呢,肯特?那会计师会怎么想我们,嗯?他会觉得我们连衬衫都熨不好!”她神经质地大笑。
妈妈张嘴想要说些什么,但肯特看见了乔治。
“哈!你煎了蛋?”肯特热切地说。
乔治满意地点点头,肯特立即快步走过妈妈身旁,进了玄关。布里特-玛丽皱眉紧跟在他身后。她经过妈妈时露出一副很困扰的表情,然后脱口而出:“哦,也是,你工作这么忙肯定没时间打扫,乌尔莉卡,不奇怪。”但是公寓里每一寸都井井有条。
妈妈将睡裙的腰带系得更紧了些,边叹气边用克制的语气说:“请进吧,大家。当自己家,随意随意。”
爱莎跑进自己房间,用最快的速度把睡衣换成牛仔裤,打算趁所有人都在楼上时,跑去地下室看望呜嘶。肯特在厨房审问妈妈关于会计师的事,而布里特-玛丽则在他每说两个字之后都用“嗯”附和。
唯一留在玄关的是阿尔夫。爱莎把大拇指插在她的牛仔裤口袋里,大脚趾抵着门槛的边缘,回避着他的目光。
“谢谢你,没有告发……”她在自己说出“呜嘶”之前停了口。
阿尔夫粗暴地摇头。
“你不应该那样跑掉。如果你要养动物,就必须得承担起照顾它的责任,不管你是不是小孩。”
“我才不是什么小孩!”爱莎恼怒地说。
“那就别表现得像个小孩。”
“说得对。”爱莎低头冲门槛小声说。
“那动物在储藏间。我搭了几片胶合板,这样别人就看不见里面了。告诉它闭上嘴。我觉得它听得懂。但你得找个更好的藏身地。迟早会有人发现它的。”阿尔夫说。
爱莎明白,他口中的“人”指的是布里特-玛丽。她知道他是对的。她对昨天抛下呜嘶的事情非常内疚。阿尔夫可能会报警,他们可能会打死它。爱莎抛下了呜嘶,就像外婆抛下了妈妈,这比噩梦更让她害怕。
“他们在聊什么?”她问阿尔夫,头朝厨房点了点,想转移话题。
阿尔夫哼了一声。
“租赁所有权什么的。”
“那是什么意思?”
“老天,什么事情都要我解释。”他骂骂咧咧地说,“租户合同和租赁所有权之间的区别是——”
“我知道租赁所有权是什么意思,我又不是个白痴。”爱莎说。
“那你问什么?”阿尔夫戒备地问。
“我问那是什么意思,那意味着什么。为什么他们都在谈论这个!”
“自从肯特搬回来,他就一直抓着这个该死的租赁所有权不放。他永远不会满足,除非他的钞票多到能用来擦屁股。”阿尔夫解释的方式完全没有顾及爱莎只有七岁。爱莎开始想问阿尔夫说的肯特“搬回来”是什么意思,但她决定一次只问一件事。
“这样的话,我们不都挣钱了?你、妈妈、乔治和我们所有人?”
“如果我们卖了公寓,搬走的话。”阿尔夫抱怨地说。
爱莎陷入了沉思。阿尔夫的皮夹克发出响声。
“那就是肯特想干的,那个混蛋。他一直想搬出去。”
她意识到,这就是她做噩梦的原因。如果不眠大陆的居民和生物现在出现在这栋房子里,那么房子本身也许就是不眠大陆的一部分,而如果他们都想要卖掉公寓,那么……
“我们不是逃出密阿玛斯的,我们是自愿离开的。”爱莎大声自言自语。
“什么?”
“没什么。”爱莎小声说。
底层大门撞击的声响在楼道里回荡。稳重的脚步声向楼上传来,是会计师。
厨房里,布里特-玛丽的声音盖过了肯特。在换衬衫这件事上,她没有得到肯特的回应,于是用对其他事情的愤怒来弥补。这话题说起来可就多了。显然她很难决定哪个最让她生气,但她有时间来处理好几件事,包括威胁妈妈如果不立即把外婆的车从布里特-玛丽的车位上移走,她就要报警;还有,布里特-玛丽要叫警察把还锁在入口的婴儿车的锁给钳断;然后她也会毫不犹豫地敦促房东在楼梯上安装摄像头,来制止人们随意出入以及在不通知信息负责人的情况下就张贴告示。一个矮个子男人打断了她。男人长着一张友善的脸,正站在楼道里,试探地敲着门框。
“我是会计师。”他和气地说。
他看见爱莎,朝她挤了挤眼睛。爱莎还以为他俩之间有什么共同的秘密。
肯特摆起架子走出厨房,手叉在外套的腰部,上下打量着会计师。
“所以呢,嗯?租赁所有权的事情怎么样了?”他用命令的口气说,“每平方米你们打算要多少钱?”
布里特-玛丽从后面冲出厨房,指着会计师质问道:“你是怎么进来的?”
“门开着。”会计师友好地回答。
肯特不耐烦地插嘴。“谈回租赁所有权,你的开价是?”
会计师友善地指了指他的公文包,朝厨房友好地比了比。
“我们坐下谈,好吗?”
“请用咖啡。”莱纳特客气地说。
“还有饼干。”莫德点点头。
“还有煎蛋!”乔治在厨房里喊道。
“这一团糟的,还请见谅,这家人全身心都投入在工作上。”布里特-玛丽看似客气地说。妈妈尽力装作没有听见的样子。他们都朝厨房走去,布里特-玛丽停下,转向爱莎,拍了下手。
“你知道的,亲爱的,我肯定不会以为你和你外祖母的朋友们跟‘瘾君子’有什么瓜葛。我都不知道昨天找你的那位先生是不是嗑了药。我可完全不是这个意思。”
爱莎呆呆地看着她,一头雾水。
“什么?什么朋友?昨天谁找我?”
她差点儿就问“是狼心吗”,然后制止了自己,她不能想象布里特-玛丽是怎么知道狼心是她朋友的。
“你朋友昨天来这里找你。我在楼道里撞见的。你告诉他,楼梯间不许吸烟。这个租户协会里,大家都应该自觉。我理解的,你和你外婆有一些非常特别的熟人,但每个人都得遵守规矩,必须这样!”她拉平裙子上一道隐形的皱褶,双手交叠在肚子上,继续说,“你当然知道我说的是谁!他很瘦,站在楼梯那里抽烟。他在找一个小孩,家里的朋友,他这么形容了你的样子。他不太懂礼貌,所以我告诉他,在这个租户协会里,我们不允许在室内抽烟。”
爱莎的心抽紧,耗尽了全部氧气。她必须扶着门把手才站得住。没有人看见她,连阿尔夫也没注意到。但她知道这场冒险的终点会有什么在等待着她。
因为每个童话故事里,都有一头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