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6 公园里的莎士比亚
所谓生活经历,
不是指一个人遇到过什么事情,
而是指他如何面对这些事情。
——阿道司·赫胥黎
黏稠的空气让呼吸变得困难。
熟的饭菜、油炸食品以及洗洁精散发出令人恶心的气味。
我光着上身,躺在泛潮的地面上,感觉脖子和腋下在淌汗。头顶有强光照射,我满眼是泪,好像几厘米外有人在切洋葱。
我挥手赶走围着我的脸飞舞的苍蝇。那种熟悉的感觉又来了:眼皮肿胀,严重耳鸣,身体僵硬,浑身酸痛,无法动弹,偏头痛像是在我的头皮上钻孔,双腿好像被锯断了……
我睁开眼睛,胳膊撑在油腻腻的方砖地面上,勉强站了起来。刚一起身,一阵烂菜叶的气味钻进了我的鼻孔。
只有我一个人……站在一间灯光耀眼的长方形房间里。
1
我抬起胳膊,擦掉脸上挂着的汗珠。周围有一些烤盘、六个水槽的洗碗池、一个切菜的台面、一口大炸锅、许多一百升的蒸锅、一台电烤炉、一台焙烧炉、一架传送机,墙上固定着一排不锈钢橱柜,天花板上装着几个巨大的换气扇。
显然,我是在一间中央厨房。就是那种在餐厅、工厂和公司食堂里常见的集中式厨房。
妈的,我在这里做什么?
架子上摆着一只过时的树脂闹钟,显示现在是下午一点。
我吃力地走到第一扇窗户前,想把它打开,让新鲜空气进来,我也好看看外面的情况。有一件事可以肯定:这一次,我不在曼哈顿。视线所及,我只能看到仓储房和工厂烟囱。这是一个工业区的中心区域,外围环绕着高速公路和河流。我打开对面墙上的第二扇窗户,终于认出了曼哈顿那些摩天大楼的美妙线条。我眯起眼睛,辨认出帝国大厦的身影,克莱勒斯大厦的尖顶,还有皇后区大桥的金属结构。
我琢磨了好一会儿,总算弄明白了自己身处何地——布朗克斯的南部,大概是在亨茨波镇半岛上,这里集中了纽约所有的批发市场,贩卖水果、蔬菜和肉类。
我转过身,朝这里唯一的出口走去,那是一扇镀锌的钢铁防火门,看上去好像……被锁上了。
“嘿!喂!喂!有人吗?”
没人回答。
我想找个灭火器把门砸开,但是一无所获。
火灾时请拉开
火警报警器上的使用说明让我立刻想到一个主意——我把手动报警开关按了下去。
但是什么也没发生,没有警报,也看不到闪光。
我很气恼,闷闷不乐地走回窗边。这里距离地面差不多有二十米,从这个高度跳下去可不能指望自己还完好无损。
尽管有风,房间里还是闷热无比。在室外,污浊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化肥的味道。布朗克斯河西面的卸货码头一直延伸到几公里外,旁边还有一大片封闭起来的场地。虽然有几辆大型载重车和半挂车从高速公路上驶过,但这里仍显得毫无生气。
附近只有空旷的停车场和楼房。我敢打赌,今天一定是周末。
真倒霉……
“喂!嘿!喂!”我声嘶力竭地喊着。
完全是白费劲。我意识到,在我目前所处的地方,没人能看到我,也没人能听到我的叫喊。
我回到房间里,希望能想出一个办法。墙上有一本用图钉固定的裸体女郎年历。1996年8月的这位小姐只穿着一条泳裤,有一头漂亮的棕发,带着挑逗的眼神,胸部坚挺。她靠在海边沙滩的吧台上,喝着盛在一只空心菠萝里的鸡尾酒。
我很快就算了出来,如果现在正值盛夏,那这次我穿越了大约九个月。
我快速扫了一遍房间里的其他设备:托盘架、搬运推车、一个巨大的不锈钢衣橱——看上去像是那种小隔间衣帽柜,上面挂着一把密码锁。
在接下来的一小时内,我绞尽脑汁,努力寻找从这里逃出去的方法。我试图拆开天花板的顶板,打开排风道的连接,钻进换气管道,甚至考虑过用一把漏勺和一把夹意大利面的夹子破坏金属闸门。
但都没有成功。
忙碌了一阵之后,我的嗓子干渴难耐。冰箱里有一听汽水,是难喝的口香糖味,还有一块甜得发腻的芝士蛋糕,我满怀疑虑地用鼻子闻了闻,但肚子实在太饿,真的顾不上挑三拣四了。
房间一角的天花板上挂着一台旧电视机。我在放冷冻剩菜的碟子上找到了遥控器,打开电视,屏幕上出现了一些体育赛事的画面:田径、游泳,还有网球。我漫不经心地扫视着电视屏幕,认出了卡尔·刘易斯、迈克尔·约翰逊和安德烈·阿加西。我一边看体育报道,一边吃蛋糕。然后,一位戴着耳机、手拿话筒的评论员出现在屏幕上。
我们对第二十六届夏季奥运会的回顾就到这里,本届奥运会从7月19日到8月4日在亚特兰大举行。会后将会有精彩的闭幕式,今晚NBC11将为您从百年体育场带来闭幕式的现场直播……
这个日期让我大吃一惊。所以,今天是1996年8月4日。
也是我的生日。
我三十岁了。
从1991年6月那个早晨算起,五年过去了。那个父亲突然造访的早晨,那个他赏赐给我二十四风向灯塔这笔有毒的遗产的早晨。
五年过去了,却只用了五天。
我凝视着水池上方挂着的小镜子里自己的容颜。
自打这个噩梦开始,这是我第一次从镜子里看自己的模样。我变老了,一脸倦意,神色迷茫,瞳孔扩散,眼袋很大,好像在外面玩了一个通宵。此刻,我脸上还没什么皱纹,看上去不算太沧桑,但是脸部轮廓变得锋利干瘪,眼神阴郁,头发也失去了光泽。最让我感到意外的是,我的身体已经没有了任何年轻人的痕迹和特征,天真、率直、顽皮的神情都已经消失殆尽……
生日快乐,亚瑟。
2
下午三点,四点,五点……
午夜,凌晨一点,两点,三点,四点……
我既恼火又疲惫,像一只困在牢笼里的狮子,在房间里团团转。我尝试了所有方法,想要逃离这里。
当我意识到自己永远打不开那扇防火门后,我转向那只被我推倒在地的衣橱。密码锁有五个转轮,我尝试了几百种组合,但组合的可能性近乎无穷,我一直没能找到正确的那个。
这是一场疲劳战。一把弯曲的奶油抹刀、一把薯条铲、一支磨刀棒,我动用手边的所有工具来对付这把锁。
“去他妈的!”
我咒骂着,奋力把抹刀丢到房间另一头。我脑袋昏昏沉沉,怒不可遏,用拳头狠命地砸着橱门。
真是噩梦中的噩梦!这可是整整一年压缩而成的二十四小时,难道我就只能被困在这个该死的房间里?
我突然抽泣起来。一种已经无法忍受的痛苦化作一场前所未有的痛哭。我感到极度的孤独,无边的恐惧征服了我,灯塔的诅咒正在摧毁我。在过去这五天,或者说过去这五年里,我一直糊里糊涂,消极被动,对如何摆脱眼下的困境没有一点儿头绪。
我又一次走到窗边,目光被我和地面相距的这二十多米吸引住了。如果跳下去,一切都会结束。只需要短短一瞬间,就不会再有痛苦,不会再有内心的恐惧,不会再有诅咒。
但是,也不会再有其他任何事情了……
天知道为什么,我此时竟回想起了那个周六弗兰克离开前说的话:这个谜团纠缠了我三十年,而我相信你是唯一一个能够解开它的人。
我擦干眼泪。试图从一个一直都在欺骗我的人所说的话里寻找安慰,这真是一件悲惨的事情。但无论如何,我还是牢牢抓住了这些话,因为除此之外,我一无所有。
我又回到不锈钢衣橱前,拿起我的临时工具——一把铁质刮刀,然后化悲愤为力量,继续努力撬衣橱。半小时之后,第一个门闩断了。我利用这点小小的空隙,把钢质磨刀棒插了进去,又拽着手柄拉了好几下,成功地把剩下两个门闩也撬开了。
终于成功了!
我有点担心地往衣橱里看,幸好里面的东西没有让我失望:大抹布、布围裙、烹饪制服、T恤。我穿上马球衫,套上制服,甚至还找到了一双正合我尺码的卡特彼勒工装鞋。
我耐心地把衣服一件一件系在一起,做成一条逃生绳。当这条绳子足够长、足够结实之后,我把它牢牢地拴在窗户上,然后目不斜视地顺着绳子从大楼的墙面滑了下去。我像一片树叶似的在空中摇晃,不禁感到阵阵晕眩和恶心。我尽量避免往下看,弯曲双腿,脚底撑着墙面,像攀岩一样缓慢地向下滑落。五米,十米,十五米。
直到上方突然传来一阵撕裂声……
我一下子从几米高的地方摔了下来,像球一样滚到柏油地面上。触到地面后,我不再害怕,只是觉得很疼。我站起来,在工业区里走了一会儿。卡车进进出出,我站在高速公路的入口处,想要搭趟便车。二十多分钟后,终于有辆车停了下来。这是一辆大型卡车,司机是两个黑人兄弟,他们要运一批水果和蔬菜到东哈莱姆12去。兄弟俩很热情,他们在用收音机收听雷鬼舞曲,同时兴高采烈地抽着一种我完全不认识的东西。他们请我也吸一口,我婉言谢绝了,只接受了他们送的一瓶水和几个油桃。到达曼哈顿北部的时候,他们要拐向晨边高地,于是把我放在了109街和阿姆斯特丹大道的交叉口。
现在是早上七点。
3
“你这个浑蛋!你怎么还敢出现在我面前?卑鄙的家伙!滚!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了!”丽莎把我大骂了一顿,然后在我面前狠狠地甩上了门。
我们的重逢持续了不到十秒钟。
我站在她家门口,心如擂鼓,她却一点儿都不急着出来。我把耳朵贴在门上,清楚地听到里面传来男人的声音。我的心脏中了第一支箭。
你还在等什么,现在,我的小亚瑟?
当她终于再次把门打开的时候,我看着光彩照人的她,不禁心花怒放。她穿着一件撩人的深蓝色短睡衣,留着精心打理的刘海,披散的长发好像瀑布一般。以前那双绿松石般的眼睛变成了深蓝色,带着蔑视和敌意瞪着我。我想告诉她,再次见面我有多么高兴,可她却把我当成了一个浑蛋。
我没有灰心,按住门铃按钮,连着按了一分多钟。
“你给我安静点儿,老兄!”
一个裸着上身、高大魁梧的家伙从门缝里探出头来。
“你是不是聋了,丽莎已经让你滚蛋了!”他一边说,一边用不屑的目光打量着我。看到我穿着滑稽的厨师制服,他露出了轻蔑的笑容。
这家伙长得很帅,活像一尊现代雕像,足足高出我两个头。他只穿了一件紧身短裤,大概是为了凸显自己的男性气息,炫耀他那像雕刻出来的巧克力一样的腹肌。
“这件事你别掺和。”我回答,想要无视他。
我打算强行闯进去,但他一把抓住我的脖子,把我丢到了楼梯上,重新关上了门。
还有好长的路要走啊,我坐在台阶上,忧伤地想。
这一摔让我的前臂受了伤。我揉着手腕,靠在扶手上,突然,雷明顿跳到了我怀里。
“嘿,老朋友!”
小猫把头蹭过来,想要我摸摸它。这时我突然冒出了一个念头。
“伊丽莎白,你的猫现在在我手上!”我大喊,确保自己的声音足够响亮,“如果你想把它要回去,就过来见我!”
我竖起耳朵,听到屋内传来一阵说话声。看来这个办法奏效了。
“我告诉过你,一定要看好猫咪!”丽莎责备着她的美男子,他小声咕哝了一句。
“如果你还在乎可怜的雷明顿,就不要派你的保镖过来!”我一边走下楼梯,一边告诫他们。
不到一分钟,丽莎就出现在了台阶上。她穿着一条破洞牛仔裤、一双旧耐克气垫鞋,以及胸罩。
“把猫还给我!”
“我当然会把它还给你,但首先你得听我解释。”
“我不听,你想也别想!一年前,你像贼一样,一大早就溜走了,连句话都没有留,而且你从来都没有回过我的电话。”
“确实如此,但我是有原因的。”
她并没有追问我的原因,而是继续向我宣泄心中的怨恨。
“你可能早就忘了,但那晚我们谈了很多。因为你救了我的命,我把一些很私密的事情告诉了你。因为我信任你,因为我相信你不一样。”
“从某种意义上说,我的确是不一样……”
“对啊,你比其他人更浅薄,更无情。你到底想怎么样?你觉得我会对每个男人都投怀送抱?”
“不管怎样,你也没过多久就找了个新帅哥,取代我的位置!”
“你竟敢这么说!”她生气地反驳道,“是你自己一直不肯回到我身边!”
她愤怒地举起手,想要给我一个耳光,但我紧紧抓住了她的手,雷明顿趁机跳到了人行道上。
丽莎把它抱了起来,转身往回走。
“丽莎,等等!你听我解释!”我跟了过去。
“不必费心了,亚瑟,苏里文把一切都告诉我了。”
我走到她身边。
“怎么会这样?他跟你说了什么?”
“那些他早该告诉我的事情,那些你干的好事!你会勾搭遇到的每个女人,你已经结婚了,你还有孩子,而且你……”
这个浑蛋……
我伸手拦住她,不让她进楼。
“让我过去!”
“我向你发誓,这些全都是假的!”
“你祖父为什么要骗我?”
“因为他疯了。”
她摇了摇头。
“哦,不,亚瑟,我不会再相信你了。我和苏里文一直都有联系,我每周会去看他两次。相信我,他头脑清醒得很。”
“听我说,丽莎,这是一个很长的故事……”
“也许吧,但我现在既没有兴趣也没有时间听你讲这个故事。”
4
麦克道格街上午09:00
“你好啊,孩子。”苏里文站在门口迎接我。
“别这样叫我!我不是孩子!”
他张开双臂想要拥抱我,可我实在没心情。我没理会他的热情,连招呼都没打就直接进了大厅。
“好吧,把这儿当成自己家就行。”他叹了口气。
而我就是这么做的。我径直走进楼上的浴室,脱掉那身滑稽的衣服,打算赶紧洗个澡。由于在布朗克斯那间中央厨房里待了太久,我现在浑身都散发着难闻的汗臭和剩菜味。我打开热水,用了半瓶沐浴露来清洗身体,还喷了些苏里文不用的古龙水。我喜欢里面薰衣草的气味。
最后,我来到“我的卧室”,换上一条棉布长裤,一件短袖衬衫和一件亚麻上衣。在五斗橱上,我发现了四张五十美元的钞票,肯定是苏里文故意放在那里的。
我把钱装进口袋,然后下到一楼。电唱机的音箱里涌动着比尔·伊文思的音乐——《你必须相信春天》,这是米歇尔·勒格朗作的一首名曲。
苏里文叼着一根雪茄坐在起居室的桌边,面前放着一台笔记本电脑,鼻梁上架着一副小眼镜,正盯着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数字。
“这是什么?”我指着显示器问他,“新式CD机?”
“这是一个证券经纪公司的网页。”
我瞪大了眼睛。
“网页?”
“你可以把它理解成一种用于信息服务的链接。多亏了互联网,人们现在可以在自己家里买卖证券。”
“互联网又是什么?”
他忍不住笑了起来。
“我已经七十五岁了,却还要向自己的孙子解释什么是互联网……”
“别讽刺我了。”
“你真敏感!好吧,互联网是一个全球信息网络系统,我们可以在上面交换信息,还可以接入许多其他服务,比如说……”
我打断了他:“话说回来,你懂证券交易?”
“哦,20世纪50年代初的时候,我做过好几笔赚钱的买卖。”他回答,装作谦虚的样子。
然后,他把屏幕转向我,上面显示的是一系列复杂的图表。
“我们即将迎来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时代:科技股势头正劲,而这仅仅是个开始。这一年来,我靠买卖证券,本金已经翻了一番,你能想象吗?放在从前,谁会相信还能这么赚钱!”
我绕过桌子,把上衣搭在一把高脚椅的椅背上。威士忌瓶子旁边放着一把意大利牌子的老式咖啡壶。为了重新打起精神,我给自己煮了一杯双份浓缩咖啡,又在里面滴了几滴白兰地。
“你连银行账户都没有,怎么能做这些交易呢?”
他耸耸肩。
“我借了别人的名字,小菜一碟。实话告诉你吧,我用的是丽莎的账户信息,作为回报,我会付给她百分之一的利润。”
我差一点儿就要爆发了。
“现在我们就来谈一谈丽莎!为什么你要对她说一大堆关于我的谎话?全都是胡扯!”
“因为好的谎言比坏的真相更有意义。现在,认真回答我,你想让我对她说什么呢?”
他站起来,没有倒咖啡,而是直接给自己倒了一杯白兰地。
“我会继续说你坏话的。”他警告我说,丝毫不觉得惭愧。
“浑蛋!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你不相信我已经爱上她了吗?”
“你不该去见丽莎,就这么简单。如果你想发泄冲动,可以从保险箱里拿五百美元,高级酒店的酒吧里到处都是应召女郎。”
“你不怕我揍你吗?”我气愤极了。
苏里文喝了一大口酒。
“我只希望丽莎能幸福。同样,也希望你能幸福。”
“在这件事上,我希望你不要插手!我是个成年人,我知道什么对我来说是好的!”
他摇了摇头。
“以你现在的处境,恐怕不是这样。别忘了,我经历过你正在经历的事情……”
“正因如此,我才更希望你能助我一臂之力。”
“我让你别去见这个女孩,就是在帮你。你会给她带来不幸,也会给自己带来不幸。”
他把手搭在我肩膀上,用沉重的语气一字一句地说:“你知道我经历的那些事情,我杀死了心爱的女人,然后在一家精神病院里待了十几年。”
“谢谢你的建议,但是这并不代表你有权干涉我的选择!另外,就是因为你,我才落到这般田地。”
他发火了:“你不能让我为所有错误担负责任,这样说太轻率了!”
“我从来没有向任何人要求过什么!我本来过着平静的生活,是弗兰克跑来找我。是弗兰克!是你儿子!你只顾着和你的莎拉在一起,你遗弃了你儿子,所以他才变成了一个浑蛋!这就是事实!”
他冲过来,揪住我的马球衫领子。尽管年事已高,他的力气还是大得像头牛。
“说话注意点儿,小子。”
“你吓不倒我,”我把他推到墙上,“别忘了,你现在之所以能住在这幢房子里,听这些爵士碟片,喝威士忌,抽雪茄,在电脑前面玩证券,这都是我的功劳!是我把你从医院里弄出来的,是我!不是你儿子,不是你朋友,不是我的哥哥,也不是我的姐姐!是我!”
他垂下了眼睑,我松手了。
“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了,苏里文。”我穿上外套,恶狠狠地说,“我会努力去修补我和丽莎之间的误会,不准你再和她说我的事。”
我已经走到了大厅,又忍不住回头对他说:“你要是还和我对着干,我发誓下次我会把你送回精神病院!”
5
“丽莎,你如果在家,就开门吧!”
出租车把我放在阿姆斯特丹大道上的那幢楼房前。我敲门足足敲了一分钟,公寓里很安静,只有小猫时不时地喵喵叫两声。
现在已经将近正午了。在炎热的盛夏,8月份的第一个星期天,她能去哪儿呢?肯定不是茱莉亚学院,也不会是东村的酒吧。
我走下台阶。
我的出租车司机——一名印度锡克教徒——把他的福特皇冠车停在对面的车道上,正在一棵银杏树的阴影里吃着早餐。他靠在引擎盖上,大口大口地啃着一块皮塔饼。
我有些窘迫,四下观望,想要找到一丝线索。
信箱……
楼梯间的每个信箱里都塞着一张粉红色传单。我今天上午来的时候还没有——派发传单的人显然想引起人们的注意。
我拿起其中一张,认出了用线条勾勒的莎士比亚的侧影——他的秃头、小胡子,还有尖尖的山羊须。下面是一段简短的邀请文字:
在第34届“公园里的莎士比亚”戏剧节来临之际
茱莉亚戏剧学校毕业生将为您呈现威廉·莎士比亚的一出经典话剧
仲夏夜之梦
8月4日(星期日)13:30,戴拉寇特剧院音乐厅
免费入场
谢天谢地,丽莎在那里!
等司机一吃完三明治,我就把广告单递给他,他随即发动了汽车。午后的空气令人窒息。曼哈顿的街道正在经受烈日暴晒,路上的车流与人流从未如此畅通。不到十分钟,我们就已经开过中央公园西路,到达自然博物馆。司机把我放在79街,告诉我该怎么去音乐厅。我付了钱,向他道过谢,然后穿过马路,开始了在中央公园的冒险之旅。
公园里挂着许多横幅,上面印着《仲夏夜之梦》的演出信息,我在高中时曾出演过这部话剧,因此对它很熟悉。根据司机的指示,我很快便来到了那座坐落在树林里的露天剧院前,这里距离眺望台城堡只有几步路。三十多年来,每年夏天都有许多剧团在这里免费演出那位来自斯特拉福德13的著名作家笔下的戏剧名篇。
我在音乐厅周围转了转。公园里的人真不少,有游客、戏剧爱好者、卖冰淇淋和汽水的小贩,还有围着他们的孩子。
我看到了丽莎,她和剧团里的其他演员一起躲在一顶户外大帐篷下面。我也认出了巧克力腹肌先生,那个把我扔到楼梯上的家伙。他显然比我们上一次见面时穿得多,把紧身短裤换成了狄米特律斯14的戏服。
丽莎则戴着一顶闪亮的花冠,穿着仙后提泰妮娅的飘逸长裙。“仙后”这个叫法用在她身上再合适不过了。
她一见到我,就露出不高兴的神情——这还是比较委婉的说法。巧克力腹肌先生想插手,但这次我保持高度警惕,先发制人,用膝盖击中了他的要害部位,让他动弹不得。
当其他人发现他们的伙伴被人袭击后,特修斯、伊吉斯和拉山德都准备朝我扑过来,但是“仙后”上前说道:“亚瑟!我到底对你做了什么?为什么你要掺和到我的生活里来?”
她的声音充满了愤慨,有一瞬间,我不禁问自己为什么会被这个女孩所吸引。
“你真的需要听我解释,丽莎。”
“我还有其他事情要做!我们几分钟之后就要上场了。这出戏我排练了十个月,它对我来说太重要了!”
“我知道,但我真的一秒钟都不能等!不如这样,你就听我说十五分钟,然后,如果你依然决定不再见我,那么我向你保证,你以后再也不会听到我说话了。”
“好吧,”过了几秒钟,她叹了口气说道,“我给你十分钟。”
我们离开人群,希望能够安静地说会儿话。但是由于她的裙子很长,背上又背着两只铁丝扎成的天使翅膀,我们也不能走得太远,便来到了距离帐篷十几米远的树荫里,坐在一张长椅上。
在我们旁边,一名五岁左右、戴着眼镜的红头发男孩正津津有味地舔着一只意大利冰淇淋,同时痴痴地看着丽莎,他的母亲则沉浸在约翰·勒卡雷最新的一部小说中。
“好吧,你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和我说?”她神色不快。
“你死都不会相信的。我所遭遇的事情实在令人难以置信,但是千真万确……”
“有话快说,好吗?”
我深吸了一口气,好像很快就要屏住呼吸潜入水里。在接下来的十分钟里,我没给她任何打断我说话的机会,把所有事情和盘托出:我的父亲、灯塔、地下室里的金属门,我为何会出现在圣帕特里克大教堂,我第一次见到她是在她的淋浴间,我怎样在醒来之后把她从她那该死的前男友的画室里救出来,苏里文那些骗人的把戏,二十四风向灯塔的诅咒……
当我的解释接近尾声的时候,我小心翼翼地观察她的反应。
“所以,如果我没理解错的话,你之所以没有给我回电话,是因为你每年只能活一天?”她无动于衷地问我。
“没错。对我来说,我昨天才见过你,但是对你来说,已经过了差不多一年的时间。”
“你不在的时候,去了哪里?”
“我其实哪里也没去。我不存在。”
“那么,当你人间蒸发的时候,是怎样发生的?”她用讽刺的口气问我,“像《星际迷航》里那样吗?”
“我会从人间消失,就这么简单。这既不是超级英雄的超能力,也不是大卫·科波菲尔的魔术。”
她烦躁地笑了。
“你把你的祖父从一家精神病院里弄了出来,可你知道吗,你才是那个应该被关进去的人。”
我默默承受着她的挖苦,但同时我也察觉到一丝好奇和担忧。
“也就是说,你会消失?就在我面前?”
对此我确信不疑。几秒钟之前,我就感觉到四肢刺痛,眼前出现了黑色斑点,闻到了橙花的甜美味道。我用尽全身力气来否定这些感觉,想要抑制它们,我需要再坚持一会儿。
丽莎站在那里,陷入了沉思。我在她的目光中看到了一丝慌乱。通常情况下,她应该感到害怕,然后立刻跑开,但是似乎有什么事情让她留了下来。
“我想告诉你一件事,”她开口了,“虽然,这件事可能并不是太重要……”
她唤起了我的好奇心,但是她突然停住了。
我的身体开始发抖——又是一阵无法控制的痉挛。我看了看周围,设想假如有人看到我会怎样。还好,没有人注意到我,除了眼前这个戴眼镜的红头发男孩。
“丽莎,说下去!求你了,你想要告诉我什么?”
但是年轻的女孩哑口无言。看着眼前这一幕,她开始颤抖了起来。
我的耳朵嗡嗡作响。无比熟悉的噪声,还有这种随时会失去平衡的感觉。
“亚瑟!”她叫了起来。
但我的身体已经消失了。
每次都会有那么一点点不同步,我感觉到我的“灵魂”还能在这里多留一两秒。
这一点时间只够我看到丽莎穿着她美丽的长裙在草地上绽放。
长椅旁,“胡萝卜须”15扔掉了手里的冰淇淋蛋卷,用力地摇晃着他的妈妈。
“你看见了吗,妈妈?你看见了吗?快说话呀!仙后把她的情人变没了!”
1997 特别的一天
我的心
能够远离心房
飞多远?去向何方?
我
又能够远离自我
离开多远?走向何处?
——圣奥古斯丁
这一次,醒来的过程很温和,甚至可以说是甜美。
我在热气腾腾的面包的香味中恢复了意识。
睁开眼睛的时候,我正趴在地上,鼻子贴着一块瓷砖。关节没那么疼,偏头痛减轻了,呼吸也很顺畅。我轻松地站起身来,环顾四周。
我认出一台和面机、一台成型机、一个发酵柜,还有一台移动式烤箱,里面正在烘烤甜酥面包。除此之外,我还看到一些麻布袋和纸袋,上面印着:温暖可颂坊——法式烘焙,始于1974年。
我掸掉上衣和裤子上的面粉。
我是在一家手工面包店的烘焙室里。
1
楼上有动静。我急忙装了一袋羊角面包和巧克力面包,顺着楼梯溜走,来到大街上。
我走进了一条狭窄的铺着地砖的死胡同。这条街和包厘街垂直,位于小意大利区和诺利塔区之间。太阳刚刚升起,银色的月亮悄悄地消失在高楼之间。一家折扣店的橱窗里,显示器上写着06:25。
现在,我要试试老办法。我把一枚硬币投进自动报纸贩卖机,《纽约时报》的头版即刻出现在眼前。上面的日期是……1997年8月31日。
从上一次旅行到现在,十三个月的时间倏忽而逝。每一次都有意想不到的感觉,每一次都会带来令人难以接受的震惊。睁开眼睛,打个响指,一年的时间就这样被一口吞掉了。
今天早上,头版上是戴安娜王妃的照片。
戴安娜在巴黎的一场车祸中丧生
我叫了一辆出租车,利用路上的时间浏览了这则新闻的前面几行。
威尔士王妃戴安娜于今天零点在巴黎塞纳河边的一个隧道中因车祸去世。
……
多家法国电台报道了不列颠王室一位发言人的声明,他对此事深表愤慨。鉴于王妃无论身处何地,总会遭受狗仔队的骚扰,所以这起事故是可以预见的。
……
当我再次来到阿姆斯特丹大道的那幢房子前时,我决定信守之前的承诺。假如这次丽莎拒绝和我见面,我就不再坚持。
确认她的名字还在信箱上之后,我走上楼梯,坚定地按下了门铃。几秒钟之后,我听到有人朝门口走来。接下来,好像有人在门后通过猫眼看了看外面。当门打开的时候,我已经做好接受一切的准备了——甚至包括巧克力腹肌先生的一记上勾拳,或是一根擀面杖的重重一击(尽管丽莎看上去不是那种会在家里放一根擀面杖的女人)。
给我开门的是丽莎。看到我的一瞬间,她美丽的脸庞愣住了。于是我摇了摇手中的纸袋。
“我不知道你更喜欢羊角面包还是巧克力面包,所以两种都拿了点儿。”
几秒后,丽莎扑到了我怀里。她紧紧地抓住我,双腿攀在我身上。我扔掉面包,抱住她,用脚关上了门。
2
我的头枕着她裸露的腹部。
从我进入这间公寓开始,已经过去了一小时。
当一切重归平静之后,丽莎抚摸着我的脖子和头发。
“还记得上次我们说的话吗,就在你消失之前?”
“当然,你那时想要和我确认一件什么事。”
“亚瑟,我想,在你第一次旅行的时候,我就在圣帕特里克大教堂。”
我弹了起来,坐在床上。
“你确定吗?”
她拉起床单,遮住胸部。
“那是在1992年7月16日,对吗?”
我点点头。
“那时我刚搬到纽约,住在莫特街一间肮脏的公寓里。那天傍晚,我和室友一起去第五大道逛街,你肯定想不到,我当时的室友是个虔诚的天主教徒!”
她弯腰去捡一瓶放在地板上的矿泉水。
“对那时的我来说,教堂真的非常无聊。但就在圣帕特里克大教堂对面,有一家特别棒的‘维多利亚的秘密’专卖店……在我试穿内衣的时候,我室友突然坚持要去参观大教堂,她一去不回,我只好去那儿找她。我远远看到一群人聚集在祭坛周围。当我走到教堂中间的过道上时,两个警察突然冲了进来,开始追赶一个只穿着一条粉色圆点内裤的男人。现在我可以肯定,这个男人就是你!”
这番话让我哑口无言。但丽莎看上去却很高兴。
“简直难以置信,不是吗?”她大笑着说道,“我真是迫不及待想要把这事讲给你听!”
“如果是巧合的话,这也太巧了吧。”我回答。
“很显然,这不是巧合!让我告诉你这意味着什么。这就是说,我也是你故事的一部分!是灯塔把我们两个连在一起的,你和我!就像它把苏里文和莎拉连在一起一样!”
这个想法让她感到兴奋,却让我感到害怕。
“那么,苏里文告诉你他那个故事的悲剧结尾了吗?”
“他说了,但我们一定能打破这条诅咒!”她十分自信地回答。
突然间,我开始有些怀疑自己。我想,苏里文的警告也许并没有错。
但是这时,丽莎掀开了床单,向我展示她那美丽的身体。她舒展四肢,伸出双手轻轻抚过我的胸膛和脖子,手指沿着我的后背缓缓移动,滑过我脊椎的曲线,抚摸着我的臀部,要我再一次进入她的身体。
再次与她合而为一的时候,我把苏里文的警告抛在了脑后。
3
尽管没有明说,但我清楚我们已经达成了共识:活在当下。
不让此刻的美好被沉重的过去或是无法预见的未来所影响。
其他任何事对我们来说都是浪费时间,只有上帝才知道我们是多么想念彼此。因此,这一天应该用来做唯一值得去做的事情:相爱。
我们纠缠在一起,不想离开床半步。
09:00
我准备好早餐:两杯加了奶的咖啡,还有从温暖可颂坊里偷来的美味面包。面包屑掉在床单上,阳光洒在黄澄澄的煎蛋上。
10:00
丽莎把家里所有CD都放在床上,用桌上那只小小的高保真音箱把她最喜欢的歌曲放给我听。今天,我第一次听到了电台司令乐队在《没有惊喜》里的即兴演奏,循环播放的还有流亡者乐队演唱的《一曲销魂》和《悲欢交响曲》,里面的叠句令人眩晕。
11:00
发掘一些时下的电视剧。《老友记》是可爱的开胃菜,接下去是两集好笑的《宋飞正传》和一集《急救》。最后这部片子我很喜欢,它让我有点儿怀念在急诊室工作的时光。
14:00
我帮丽莎排练一出她即将在林肯中心表演的话剧。
“爱情是叹息吹起的一阵烟,恋人的眼中有它净化了的火星,恋人的眼泪是它激起的波涛。”
《罗密欧与朱丽叶》,第一幕,第一场。
16:00
那套烹饪书还放在厨房架子上,这让我很激动。它是我的忠实伙伴,有了它,我才能近乎完美地呈现那道蜜汁鸭胸。我问丽莎午饭想吃什么,然后又用超乎常人的毅力从爱巢中走出来,去街角一家杂货店买了些食物。回到公寓后,我开始准备番茄肉糜焗千层面。说实话,我做得离好吃还差很远,但爱情是盲目的,丽莎告诉我,这是她这辈子吃过的最好吃的千层面。
18:00
对两个成年人来说,这个浴缸实在是太小了。但我们彼此依偎,几乎要融为一体。收音机里播放着得克萨斯乐队、艾拉妮丝·莫莉塞特和卡百利乐队的音乐。在泡泡浴的朦胧水汽中,丽莎翻阅着最新一期的《服饰与美容》,而我则浏览着旧的《新闻周刊》和《时代周刊》,迫切地在过去几个月的报道中觅食,同时被这个时代的大人物和大事件深深困扰:比尔·盖茨,世界的新主人;人们对气候变暖的担忧;奇怪而又新鲜的互联网;图派克·夏库尔在拉斯维加斯中弹身亡;比尔·克林顿再次当选总统;英特尔芯片对经济产生的革命性影响;国家经济的复兴和与之相伴的不平等,等等。
20:00
学习时间。我准备了两杯绿茶,丽莎穿着我的衬衫。我们紧紧挨着躺在床上,手里各拿一支笔,两人有不同的分工。
她需要围绕24这个数字列出一张清单,妄图破解灯塔的咒语。比如说,一天有24小时,24K纯金,电影一秒钟有24帧,《圣经》中耶稣基督24次治愈了疾病,人体由24种元素构成……
我需要填写一张她为我准备的普鲁斯特问卷,好让她能够更好地了解我。
23:00
“恩潘纳达-帕帕斯”是一家位于两排房子之间的塔帕斯酒吧,拥挤喧哗,但同时供应美名远扬的烤肉饼。我坐在一张桌子前,丽莎拿着两瓶刚从吧台点的科罗娜啤酒,从人群里挤了过来。
她的笑容,她的优雅,她钻石般耀眼的光芒。为什么我没有早点儿遇到她?为什么我们不能过正常的生活?在稀疏的光线下,她身上的机车皮衣泛着焦糖色的光,衬着她美丽的蜜糖色头发。她把酒瓶放在桌上,坐到我身边。
这一整天,我一直神魂颠倒,每时每刻都感觉我们的动作协调一致,我们的笑容互相映衬,我们的头脑同步运转。
然而,墙上挂着的一只墨西哥骷髅钟不紧不慢地走着,嘀嗒嘀嗒的节奏一直在提醒我,分离的时刻越来越近了。
记住,时间是个贪得无厌的游戏高手。
它无须弄虚作假,却逢场必胜!
这就是时间的法则。
突然间,我的脑海中浮现出小时候在法语课堂上学来的波德莱尔的诗句,它们从未像此刻这般贴切。
命运怎能如此残忍,要我遭受这样的惩罚?
早上05:00
卧室还沉浸在月光苍白的清辉中。我绝望地睁开眼睛,心里很害怕。我小心翼翼地从床上起身,没有弄出半点儿声响。
我穿好衬衫、外套、长裤、鞋子,全副武装,做好出发前的准备。
我感觉到丽莎就在我身后。我原本希望她还在熟睡。
她把手放在我的肚子上,吻着我的肩膀和脖子。
“我不敢相信你真的要走了。”她一边说一边把我推到小写字台旁边的柳条椅上。
她爬到我身上,解开了睡衣。
我的双手轻轻抚过她胸部的曲线,朦胧的光线穿过房间,整个屋子笼罩在昏暗的幽蓝色之中。她的手指拨乱了我的头发,火焰般的双唇热烈地寻找着我的嘴唇,然后她抬起身体,挺起胸,迎合着我,有规律地来回摆动。
她缠在我身上,头向后仰,在我身上不断起伏,双眼紧闭,朱唇微启。
我的手指从她的嘴唇滑到了胸口。突然,我的思维变得有些恍惚,同时感到严重缺氧。越来越明显的刺痛让我的动作变得有些僵硬。我的视线开始模糊,橙花的气味轻轻地刺激着我的鼻孔。
不,不要现在!
她的节奏越来越快,我紧紧扶着她的腰部,用尽全力想抓住这一切:抓住她的呻吟,抓住她皮肤上香粉的味道。
无论付出什么,让我再多存在几分钟吧!
就在这里,就是现在。
丽莎盯着我的眼睛,我感到她的身体在痉挛。高潮浸没了她,让她颤抖不已。
这一刻,她张开嘴,喊着我的名字。
但是,我已经不在那里了。
我究竟犯了什么罪,要付出如此沉重的代价?
我所做的一切究竟是为了补偿怎样的错误?
1998 会消失的男人
在不需冒险的征途上,人们只会让弱者前行。
——赫尔曼·黑塞
有时候苏醒的过程很困难,但这一次醒来的却很平静,周围满是秋水仙、欧石南和玫瑰的香味。我恢复意识之后,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块刚刚修剪过的草坪上。
我揉了揉眼睛,站了起来,活动了一下肩膀。现在是清晨,有点儿冷。我的钱还在外套口袋里,但裤子的扣子被解开了,两只裤腿掉到了脚踝。我赶紧把裤子提起来。
太阳还没有升得太高,秋日的阳光给树木染上了一层火焰的颜色。我是在城里某幢别墅的美丽花园里。
我在台阶上捡到一份用塑料纸包裹着的报纸,应该是送报纸的孩子几分钟前送来的。我看了下地址——靠近格拉梅西公园,还有日期——今天是1998年10月31日,万圣节。
这片田园风光并没有维持多久。突然,两条凶恶的短毛狗的吠叫声打破了这片宁静。它们扑向我的双腿,我赶紧翻过栅栏,重重地摔到了另一边。我成功躲过了它们的追赶,但腿肚子上被划了一道口子。
1
我叫了辆出租车,直奔阿姆斯特丹大道。上楼。按了很久的门铃。丽莎开门时满眼的惊讶。发现没有其他男人在公寓里时自私的欣慰。我们重聚的困难。要克服生活里这道可怕的鸿沟。要超越眼下的无情。
每一次,我都无法把自己放在她的角度考虑问题。我知道应该留给她多一些时间来接纳这种状态,可我们的感觉注定无法同步。她已经一年多没见过我了,而我却觉得才离开她几个小时……
因为我是那个会消失的男人,那个没有未来的男人,那个用虚线勾勒出的男人,那个热衷于生活却无法做出承诺的男人。他应该在生命中走马观花,应该为每一天注入云霄飞车般的速度,他应该把时间拉伸,为他走后的日子留下更多回忆。
2
我是那个会消失的男人,但我也是那个记得一切的男人。
和以往一样,一天的时光一闪而过——在甜蜜中,在急迫中,在我们对终将失去彼此的担忧中。
我记得万圣节期间那些用来装饰窗台和花园的鬼脸南瓜。
我们在联合广场旁边的一家书店里读了艾米莉·狄金森的诗。
毕士达喷泉前的萨克斯手在演奏《再见黑鸟》。
在麦迪逊公园排队,为了尝一尝“摇摇小屋”的汉堡。
在桑树街一块带围栏的场地上,我和一个比我高二十厘米的人打篮球对抗赛。
我记得去往布鲁克林的悬挂式轻轨上那对争吵的情侣,可他们看上去如此相爱。
康尼岛摩天轮上丽莎的笑容。
我把一束头发撩到她的耳后。
从海边吹来阵阵凉风。
卖冰淇淋的小贩把香草甜筒浸到热巧克力酱里。
在布莱顿海滩等待日落时抽的香烟。
回曼哈顿的旅程。
我们在路上遇到化了妆的孩子敲响各家的门,大喊:“不给糖就捣蛋!”
我记得哥伦比亚大学附近的这家熟食店,老板声称自己做的五香熏牛肉三明治是全市最好的。
上西区的老电影院在放映卓别林的电影。
我记得当我幻想这一天永不结束时那浓重的痛苦。
清晨时分,时间无奈地从我身边消散。当剧烈的电流冲击着我的大脑时,我记得自己在那一刻想的是,我的生活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
她的生活也不能。
1999 幽灵船
……大多数有点儿判断力的人都知道,
爱情会随着时间流逝而改变。
根据我们为之付出的精力的多少,
我们或是拥有爱,或是追逐爱,或是失去爱。
——科伦·麦凯恩
首先是寒冷。
一阵仿佛来自极地的寒风。我的脸一阵发麻,手脚僵硬。冰冷的气流钻进衣服,刺透我的皮肤,直抵骨髓。
然后是味道。
鱼干、海带和汽油散发出来的味道。这股混合的恶心气味涌进我的喉咙,让我忍不住想呕吐。我还没站起身,就感到阵阵反胃,我吐了一口苦水,咳嗽得喘不上气来。但最终,我还是站了起来。
焦虑攫住了我的胸口。每一次醒来都同样惶恐,因为我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也不知道前方有怎样的危险在等着我。
我睁开双眼,面前是一片既壮丽又荒芜的景色。
天还黑着,但是远方天空的颜色已经渐渐变得明亮起来。目光所及之处,只有一些漂浮物,它们是锈迹斑斑、尺寸各异的船只——古老的蒸汽船、货轮、桅杆交错的帆船、渔船、水上出租船、驳船,甚至还有一艘破冰船。
成百上千只船在船舶墓场慢慢死去。
1
我真的想不出这是哪里。
我极目远眺,没看到我所熟悉的摩天大楼的任何痕迹,只看见几台吊车、工厂里的烟囱以及炼油厂里熊熊燃烧的火焰。
这里显然不是世界上最好客的地方。附近甚至没有一点儿人类活动的迹象,只有汩汩的水流声、缆绳绞动的咯吱声,以及在黑蓝色天空中盘旋的海鸥的叫声,这些声音打破了四周的静谧,却毫无生气。
我浑身哆嗦,连牙齿都在打战。天冷得让人难以忍受。我只穿了一条棉布长裤、一件马球衫和一件对这样的天气来说太过单薄的外套。寒风如刀片一般划过我的脸庞,眼泪流了下来。
为了暖和起来,我把手伸进胳肢窝,又试着往手里哈气,但都不怎么管用。假如一动不动,我恐怕很快就会冻成冰棍了。
我的双脚陷在泥里。四周见不到一个码头。这里不是造船厂,而是一个航海垃圾堆,被废弃的船只只能待在这一片死水中渐渐老化。
一幅世界尽头的景象,令人陡然生出末日的感觉,悲惨又可怖。
离开这里的唯一方法就是沿着海滩走。我把那些幽灵船的影像抛在身后,在烂泥地里走了百十来米,看见一座通往沙滩的浮桥。
我浑身都冻透了。
为了避开从正面吹来的海风,我只得低着头往前跑。
才跑了几步,我的肢体就已经没有知觉了,但肺里却好像有一团火焰在燃烧,每一次呼吸鼻孔和喉咙都像灼烧一般疼痛。
很快,我的四肢都冻麻了,甚至连思考都很困难,仿佛头脑也被冻住了。
我跑了二十多分钟,终于来到一片有建筑的区域,那儿坐落着几幢铺着彩色盖板的二层小楼。我来到第一幢楼前,一位老人裹着大衣,正在草坪中央焚烧枯叶。
“迷路了?”他问道,一边朝我走来。
老人戴着一顶牛仔宽檐帽,长胡子被烟草熏黄了。
我弯着腰,双手撑在膝盖上,咳嗽得厉害。我感到头晕目眩,心跳快要停止了。
“这是哪儿?”我上气不接下气地问。
老人挠了挠头,像西部人一样嘴里嚼着烟草。
“我们在哪儿?好吧,我们是在维特海岸的船舶公墓。”
“具体是哪里?”
“罗斯维尔,史坦顿岛。”
“曼哈顿离这儿远吗?”
“那座大都市?好吧,先要坐一个小时的公共汽车去渡口,然后乘渡轮跨越海峡……”
我心慌意乱,完全被冻傻了。
“你看上去情况不太好,孩子,”他察觉到了这一点,“想不想先进来暖暖身子,喝杯热酒?”
“非常感谢您,先生。”
“叫我扎卡里就行了。”
“我叫亚瑟·科斯特洛……”
我跟着他进了屋子。
他提议:“我先给你找几件尺寸合适的衣服。我这里有满满一柜子衣服,都是我儿子的。他叫林肯,以前是红十字会的志愿者,但两年前遇到车祸死了。你和他长得有点儿像……”
我再次道谢。
“今天是星期几?”我走上台阶时问他。
“星期五。”
“日期呢?”
他吐了一口嚼烟的汁水,耸了耸肩。
“好吧,你要是听新闻,就会发现今天是世界末日。”
我有些不解,不禁皱起了眉头。他继续说道:“午夜的时候,所有机器都会发疯。他们说电路上的日期有个错误。我就只知道这些,但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但当我走进起居室,看到电视屏幕下方的大标题时,我立刻就明白了。
今天是1999年12月31日。
“世界末日”的前夜。
2
赶到丽莎家的时候,我发现大门紧闭。离开史坦顿岛,又穿过曼哈顿来到晨边高地花了我不少时间。每逢节假日,都会有成群结队的游客拥向纽约,千禧年的庆祝活动当然也不例外。城里遍布警察,时报广场周围的很多道路都实行了交通管制,让整个中城区陷入了严重的交通拥堵。
可我爱的女人却不在这里。
或者说,她无处不在。在1999年的末尾,丽莎的侧影出现在一张为CK品牌拍摄的黑白照片上,纽约所有能打广告的地方都看得到她。我和公交车站及电话亭的有机玻璃广告板上的她擦肩而过,接着我又看到她被印在公交车车身和出租车车顶,在这座城市里穿行。这是一张简洁唯美的照片:丽莎在汉普敦的一片海滩上尽情地舒展肢体,头发湿漉漉的,裸露的胸口被一只文胸半遮半掩着。
我侧着耳朵,想要听到雷明顿的叫唤。但小猫好像也不在公寓里。
为了弄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用力捶了好几下门。
“别激动!你看到了,小姑娘不在家!”
楼上那位戴着发卷、嘴角泛着唾沫的老邻居莉娜·马尔科维奇从门里探出头来。雷明顿从她身后伸出脑袋,然后跑过来蹭着我的腿。
“您好,马尔科维奇夫人。是您在照顾丽莎的猫吗?”
“观察力真敏锐,年轻人!”
“您知道她去哪儿了吗?”我把小猫抱了起来,问道。
“她出去度假了。而我,靠我的退休金,我可没法……”
“她去哪里了?”我走到她面前,打断了她的话。
老太太摊了摊手。
“去海岛了。”
“海岛?什么海岛?”
“我知道的就这么多了!”
这个老女人彻底激怒了我。与船舶公墓的管理员扎卡里相比,她是绝对的反例——一位陌生人曾那样不遗余力地帮助我,而身为邻居的她却如此冷漠。
“丽莎肯定给您留了电话号码吧?”我坚持道。
马尔科维奇摇了摇头,但是我知道她一定是在骗我。我向前跨了一步,强行进入她的公寓。她试图拦住我,但我毫不犹豫地把她撞到了一边,顺手把门关上,让她穿着睡衣和拖鞋待在外边。
这套公寓是一套两居室的房子,旧得快要发霉了。五十平米的空间全都凝固在20世纪70年代的气息之中——发黄的亚麻色地板,几何形状的墙纸,塑料贴面的家具,人造革沙发。电话机放在门厅里一个树脂包裹的架子上,旁边放着日历、活页本、带索引的小本子和很多便利贴。其中一张便利贴上有我要找的信息:伊丽莎白·埃姆斯,蓝色礁湖度假村,茉莉雅岛。后面有一串十二位的数字。
茉莉雅岛。我盯着这个名字看了好一会儿,想要弄明白这究竟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丽莎现在正在法属波利尼西亚。
这意味着我今年没办法见到她了。
不!
我拿起电话,拨通了那串号码。
“蓝色礁湖度假村,请问您需要什么帮助?”一个声音用法语问道。
“我想和伊丽莎白·埃姆斯女士通话。”
“当然,先生,但是……您是从美国打来的,对吗?因为时差的关系,这里是早上五点,所以……”
“没关系,请把她叫醒。我的电话非常重要。请您告诉她,是亚瑟·科斯特洛打来的。”
“好的,先生。”
等待前台回复的时候,我看到房门在随着敲门声抖动。透过猫眼,我看到正如我担心的那样,莉娜·马尔科维奇在她家门前集合了一大群邻居。我竖起耳朵,听到那些人不约而同地嚷嚷着:“叫警察!”
“亚瑟?你在曼哈顿?”
我闭上了眼睛。听到丽莎的声音,对我来说既是一种安慰,也是一种痛苦。
“我在你家,更确切地说,是在你讨厌的女邻居家。四个小时之前,我在纽约州最穷的角落里醒来。我太想见到你了!可我现在非常失望!”
“听我说,我……”
我立刻从她的声音中听出有什么地方不对劲。没有热情,没有激动。她此刻的心情并不像我这般急切,对此我几乎可以确定。我感到愤怒涌了上来。
“我能知道你在波利尼西亚做什么吗?”
“我和剧团的人在一起,我们想在阳光下庆祝新年。”
我的内心在翻腾。她明明知道我随时会回来,却选择去世界的另一端度假?所以,她是故意要和我错过吗?
这个想法从我嘴里冒了出来。
“我不懂。你明知道我很快就会回来,却跑出去玩?无论如何,你可以等我的!”
这一次,她提高了嗓门。
“你到底想要怎样?想要我仅仅作为附庸而存在?想要我放弃所有的社交生活?想要我把自己关在家里乖乖等着一年之中唯一可以和你在一起的那一天?我等了你十四个月,亚瑟!十四个月!”
我叹了口气。我的大脑当然能理解她的想法,但我的心却裂成了碎片。
突然,我听到——或者说我相信自己听到了——她身后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
“你不是一个人?你和别的男人在一起?在同一个房间里?”
“我想这和你没关系。”
突然间,我感受到一种疯狂的嫉妒,这完全是一种新的体验——我从未如此自我过。
我爆发了。
“怎么会和我没关系?我想我们是在一起的,我想你是爱我的!”
丽莎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
“我从来没对你说过我爱你,亚瑟。而且就算是这样,我也看不到我们的出路在哪里。爱你只是受罪。爱你,比成为犯人的妻子还要糟糕,因为就算你是犯人,至少我还能去探监。爱你,比成为军人的妻子也更糟糕,因为就算你当了兵,至少我还能期盼你休假!”
窗外响起了警笛。我探出身子,看到两辆警车停在人行道上。许多警察从警车里拥出来,冲进大楼的门厅。
我无法控制自己,重复着丽莎以前说过的话。
“是你说灯塔把我们联系在了一起,你自己也是我故事的一部分!”
她被激怒了。
“那好,我搞错了。你到底想要我说什么?这不是我第一次失去理智地爱上一个男人。上一次我差点儿死了,我想你很清楚。”
一阵咚咚的敲门声让我抬起头来。那群警察正在捶打房门,命令我开门。就在这时,丽莎给了我致命一击。
“亚瑟,你不能要求我停下自己的生活去等你。我不想再见你了,再也不想了。我帮不了你,我也不想再这样痛苦下去了。”说完,她挂断了电话。
我愤怒地把塑料电话机摔在架子上。这时,门打开了,两名警察冲向我。
我没有反抗,任由他们质问我,然后把我铐了起来,带下楼梯,来到人行道上。
“又是一个想在监狱里跨年的蠢货。”其中一位警察说道,把我塞进了福特皇冠车的后座。
他没有说错。
今年已经结束了。
2000 俄罗斯浴室
他看着一览无余的海面,
明白此刻自己是多么孤独。
然而,
他已经能看到黑色深海里的折光了。
——欧内斯特·海明威
又是刺骨的寒冷。
冰冷的风钻了进来,穿透身体,叫人动弹不得。
我从头到脚都在发抖。呼吸断断续续,嘴唇冻僵了,头发湿漉漉的,脸上覆盖着一层薄冰。
我竭力睁开眼睛,试图站起来,却一下子滑倒了,鼻子栽进了……一堆积雪中。
我抓着楼梯扶手重新站了起来,眯着眼睛,看清了街道的名字。
这是纽约东区一条很少有人经过的人行横道,在A大道和汤普金斯广场公园交叉口。
曼哈顿竟然会有如此安静的时候,真让人惊讶。环顾四周,整座城市都掩盖在珍珠岩般的冰雪地毯之下。厚厚的积雪上方,天空呈现出一片灰珍珠色,雪花还在纷纷扬扬地飘落。
1
幸运的是,我包裹得很严实。我一直穿着那个叫扎卡里的船舶公墓管理员送我的衣服——红十字会的大衣、套头毛衫和一双毛茸茸的靴子。不过,我穿越前的记忆并没有那么愉快和温暖。我当时在第24辖区的一间牢房里,和一群醉汉还有瘾君子一起度过了新年夜。没有香槟,但我头疼得厉害,还感到恶心,就像是宿醉初醒。
我小心翼翼地往那条与人行道垂直的街上走了几步。一位理发师手里握着铁锹,正在清理店门口的道路。我竖起耳朵,仔细听他随身携带的收音机里传出的新闻报道。
刚刚袭击了东北部的暴风雪是近五年来最严重的一次。在纽约,白天的降雪量达到了35厘米,挖掘机已经开始清理城市的交通干线。市长鲁道夫·朱利安尼宣布将紧急开启市内三个主要机场,但是布鲁克林和皇后区的许多居民依旧面临断电的问题。这场降雪也给明天的新年庆祝活动造成了阻碍……
突然,我顿住了。对面的人行道上,一个裹着厚厚的呢大衣的男人向我做了个手势。一开始,我并没有认出他。他戴着一顶大裘皮帽子,还围着一条一直包到眼睛下面的围巾,像风雪帽一样。他朝我大声叫道:“嘿!你好,孩子!再见到你,我真是太高兴了!”
2
我们拥抱了整整两分钟。
重新见到苏里文让我感觉很好。过去三年来,我想念他的程度比我愿意承认的深切得多。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他把两只手搭在我的肩膀上问道。
尽管经历了那疯狂的二十四年,他看上去依旧神采奕奕,步履轻快,身姿矫健,眼神清澈而锐利,浓密的胡须修剪得很整齐。
“就刚刚,”我回答,“我醒来时就躺在这条路尽头的人行道上。”
“看到了吗?世上从来没有偶然的事!”他开心地说,“快跟我来,这鬼地方可真冷!”
“我们要去哪儿?”
“去纽约唯一一个不会让屁股冻成冰块儿的地方!”
我跟着他来到110街的一块招牌前:俄罗斯与土耳其浴室。
这是一家位于下东区的老店,有一百多年的历史。我听说过这里,但从未想过会踏进去一步。而苏里文似乎是这里的常客。他用俄语向那个叫伊戈尔的前台打了声招呼,那人身高得有两米,身材干瘪消瘦,穿着一件传统的亚麻绣花衬衫,正在用一把二十厘米长的刀雕刻一块木头。一看到我祖父,他就把刻刀扎在柜台的木头桌面上,走过来招呼我们。
他把浴袍、毛巾和拖鞋递给我们,然后带我们来到更衣室。由于天气太冷,浴室里几乎没什么人。换完衣服,我跟着苏里文穿过迷宫般的过道和装饰精美的楼梯,经过土耳其浴室、按摩浴缸、汗蒸房和理疗房,最后抵达全店最著名的房间——“俄罗斯浴室”。房间很大,里面配了一台巨型热石炉,四下弥漫着干燥的热气。只用了几秒钟的时间,我就感到浑身舒畅。在热气的作用下,我的毛孔渐渐张开,鼻孔也通了,血液似乎被注入了新的活力,淌遍我的身体。
苏里文坐在最高也最热的一级石头台阶上。
“我想先告诉你,”他向我招了招手,让我坐到他旁边,然后继续说道,“现在丽莎不在纽约。”
我丝毫没有掩饰内心的失望。
“她在威尼斯给一个珠宝品牌拍照。”
威尼斯……
尽管丽莎已经不再愿意作为我生活的一部分,但得知她在七千公里以外还是给了我重重一击。见我不说话,祖父便跟我挑明了:“她都告诉我了。相信我,你们做了一个明智的决定。”
“其实她没有真正给我选择的机会……”
热气在浴室中升腾。我看了眼挂在墙上的温度计,上面显示房间里的温度将近90度。
“这个女孩,让我一见钟情,”我揉了揉眼睛,“她三心二意,娇生惯养,反复无常,爱发脾气……”
苏里文——他比我更加了解她——忍不住笑了出来,而我却出乎意料地流下了眼泪。
“妈的,我再也见不到她了!真让人受不了!”
祖父有点儿不知所措,只能递给我一块毛巾。
“把这一页翻过去吧,亚瑟。”
“太难了。”我边擦着脸边说道。
“我知道,但你也要想清楚。你不能要求她等你,也不能要求她一直对你忠诚。向别人提出这种要求是不人道的。”
终于,我认输了。
“你说的没准儿是对的。”
我闭上眼睛,沉浸在源源不断的热气中。
“可你成功地俘获了莎拉的爱。”我说。
苏里文耸了耸肩,深深地叹了口气。每当回忆起过去,他就会变得眼光闪烁、脸色消沉。
“这是另一个女人,另一个时代,另一代人。看看它给我带来了什么——我杀死了我的爱人,也无法拯救我的女儿。”
我知道他的往事,也知道这个悲惨的结局。但是今天,当他再次说起这个故事时,我忽然想起一件事。
“你是怎么说服莎拉等你的?你如何做到让她在见不了你几面的情况下依然爱你?”
他站了起来,用两只宽大的手掌给自己扇风。我以为他准备回答我的问题,但他却提起一只装满冰水的小木桶,把里头的水一股脑浇到我身上。
“神清气爽,没错吧?”
我大叫一声,他哈哈大笑起来。
我有些恼火地瞪着他,这时,突然闯进来两个巨人。他们都是俄罗斯人,剃着光头,从头到脚布满文身,只穿了短裤和无袖T恤。
“按摩时间到了!”苏里文宣布。
虽然很疑惑,但我还是照着苏里文的样子弓起身体。所谓按摩,是先在身上用力涂抹橄榄油,接着用橡木和白桦木做的软木条在身上抽打。我刚开始比较抗拒,后来还是接受了这顿“鞭打”,直到身上散发出清新自然的味道。我和祖父接着聊,他已经躺到旁边的桌子上去了。
“过去三年你都在干什么?”
“我赚了很多钱。”
“真的吗?因为炒股?”
他哼了一声,算是肯定。
“1995年,我把三根金条全卖了,然后把所有钱都投了进去。只用了五年时间,纳斯达克指数就翻了五倍。今年年初,在股市崩盘之前,我把手里的股票全抛了。”
“这是经济危机吗?”
“不是,只不过科技产业的泡沫破灭了而已,而我仅仅是预见了这一切。凯恩斯曾经说过:‘大树永远无法触及天空。’投资潮还会继续下去,但对大多数盲目的投资者来说,一切都泡汤了。”
他冷笑了一下,继续说道:“这些蠢货!无论如何,他们都要再过五年才能明白自己买卖的那些东西终将烟消云散!刚刚进入市场的人永远都不会赢利,而那些美好的希望……”
“那你为什么能赚钱?因为你比其他人更狡猾?”
“千真万确。”他用满足的语气回答。
“那这笔钱呢,你打算怎么花?”
“我会留给你。”
我苦笑了一下。
“我可花不了那么多钱。”
“不要看不起金钱,亚瑟。金钱是自由的度量表。你的生命还远远没有结束,相信我的经验——生活中总有那么一刻,你会发现有一笔钱对实现一件事情来说至关重要。”
3
“这是给你的。”祖父递给我一本护照。
当我打开印着我照片的证件时,我立刻想起了斯坦,那个在字母城专业伪造证件的人。
“这是一张百分之百的假证,对吗?”
“没错,”苏里文说,“做得真漂亮,几乎和真护照一模一样。”
洗完澡之后,我们一起回了“家”。整整一下午,我都待在壁炉前,专心看电视新闻,翻阅旧报纸。我得知了弗兰克·辛纳屈、斯坦利·库布里克、乔·迪马吉奥和耶胡迪·梅纽因的死讯;我读到哥伦比亚一所高中发生的枪击案的报道,感到一阵发自内心的恐惧;我知道比尔·克林顿在莱温斯基事件中逃过了弹劾,并且在几天前,经过五周的重新计票,这个国家选出了一位新总统——乔治·W.布什,他是另一位布什的儿子……
现在是下午六点。我们在“鲁斯和女儿”门口排队,这是一家位于东休斯敦街的犹太美食店,按苏里文的说法,他们家有全市最好吃的百吉饼。
“下一位顾客,请到这边!”
我走到柜台前,由于实在太饿,肚子发出咕噜咕噜的响声。我点了两只芝麻百吉饼,配三文鱼、续随子、洋葱和奶酪。然后,我和苏里文坐到入口处的一张小桌边。
坐定之后,他拿出一张二十四风向灯塔的旧地图摊平。
“过去这几年,我对灯塔的历史、结构和建筑设计都做了系统的研究。为了最大程度地理解降临在我们身上的这种诅咒,我读了所有材料。”
“那你有什么发现吗?”
“严格来说,没有任何发现。真是太悲惨了。这也证实了我一直以来的想法——我们永远无法打破这个诅咒。”
“我不会听天由命的。”我说,一边用牙齿撕扯着百吉饼。
“你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任何事情,但这场战争从一开始你就已经输掉了。我不确定这样浪费时间对你来说是不是最好的选择。”
他吞下一块醋渍青鱼,接着说道:“我认为,灯塔是生命的一个隐喻。更确切地说,是命运的隐喻。而你无法和命运抗争。”
我吃完了第一只百吉饼,开始掰第二只上面的芝麻吃。
“我不相信命运。”
“我说的命运更像是一种永恒的‘万物的秩序’。你知道古代哲学家们是怎么定义命运的吗?”
我摇摇头。他说道:“正是因为万事万物都遵循这一法则,过去的才会消逝,现在的才会发生,未来的才会到来。”
“我永远都不会相信命运是预先设计好的。如果是这样,那世界就太简单了:不会有个人责任,不会有犯罪,不会有教唆行为……”
苏里文开始说教。
“有些事情会发生,是因为它们应该发生,而唯一避免经历这些事情的办法就是接受现实并学会妥协。”
我有些疑惑。我感到在这些漂亮句子背后,苏里文其实是在回避真正的问题。
于是我转向另一个话题。
“你从来就没有想过,在我们身上发生的事情更像是一种惩罚吗?”
“一种惩罚?”
“用来补偿我们犯下的错误。”
他把目光转向窗外,望着这座白雪皑皑的城市。在冰雪覆盖之下,它那股蓬勃的冲劲被冻结了,仿佛一艘停泊的帆船。
“那我们到底犯了什么错误呢?”祖父问道。
对于这点,我一无所知。
4
回到家后,苏里文往壁炉里添了一大块木柴,给我们俩各倒了一杯雪莉酒,然后点燃一支雪茄。
整个晚上,他都在向我灌输互联网的魅力。一台彩色电脑,连着一个塑料蛋壳形状的东西,他在一刻不停地操作这些机器,教我怎么上网,怎么发邮件。
后来,他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蜷在沙发上睡着了。我戴上耳机,在网络世界里探索了一整夜。我创建了自己的电子邮件账户,听了些时下的流行音乐——卡洛斯·桑塔纳令人晕眩的《玛丽亚,玛丽亚》,红辣椒乐队的《加州靡情》,U2的《美丽的日子》,还有一位叫埃米纳姆的说唱歌手的《斯坦》。在线报纸网站很有趣,我在上面逗留了好几个小时。论坛里的人们在谈论哈利·波特,还有科学家最近发表的一篇关于人类基因解密的论文。当我开始浏览红袜队(我最喜欢的棒球队)的网站时,太阳出来了。
苏里文醒了。我们一起吃了早饭,然后我洗了个热水澡,换了身干净衣服,穿上高级鞋子,还有我那件红十字会大衣。
“别忘了带上钱!鬼才知道你会在哪里醒过来。”苏里文建议。他打开保险箱,往我口袋里塞了一沓五十美元的钞票。
我做好了离开的准备,端坐在沙发上,像一名待命升天的宇航员。
“我们明年再见,好吗?在我这个年纪,时间可是很有限的。”苏里文低声说道。
“没问题。”我回答,“在我这个年纪,时间过得太快了。”
“你一定要穿这件红大衣吗?”他用嘲弄的口吻说道,想要冲淡笼罩着我们的离愁别绪。
“我很喜欢它……”
橙花的味道弥漫开来,我鼻孔发痒,胃里一片翻江倒海。每一次离去的瞬间,我都要重新感受一遍这种悲伤,以及不知道自己将会在何处醒来的痛苦……
“你最不喜欢的一次着陆是在哪里?”我问苏里文。
他挠了挠头,回答说:“1964年夏天,在哈莱姆区,那儿正好发生了一场骚乱,一个该死的警察给了我一警棍,现在还留着疤。”
我整个身体开始剧烈摇晃,我听到他用责备的口气说道:“你的发型是爆炸头吗?亚瑟,你应该明白,穿越这件事和保持应有的优雅一点儿都不矛盾……”
2001 双塔
在生命中的任何时刻,
两个人想要的很难是同一件东西。
有时,
这可谓是人生最残酷的一面。
——克莱尔·吉根
1
我被食道里一股灼热的反酸呛醒了。
胃里像着了火。
我睁开眼睛,看了下手表。刚过六点半。清晨的几缕阳光透过百叶窗溜了进来,我听到身边有个男人在打鼾。
是菲利普,我想……也可能是戴米安。
我感到有些恶心,还夹杂着偏头痛,脑子乱作一团。我小心翼翼地从床上爬下来,捡起胸罩、牛仔裤、上衣和夹克,然后冲进浴室,洗了个冷水澡——从莲蓬头喷出的水几乎是冰凉的,这是一种用来代替电击的方法,可以让我瞬间恢复清醒,也是我用来惩罚自己的手段。
我用力地往脸上抹肥皂,想要打起精神。更重要的是,我必须理清思绪。此时此刻,我的生活正分崩离析。我早已偏离了航向,驶出了轨道——简直就是胡来。太多酒精,太多约会,太多次拥吻那些一个比一个蠢的男人。
我从浴室里出来,走到起居室,在壁橱中找到一件干净的浴袍。我把自己擦干,飞快地穿好衣服,踮着脚尖回到卧室。我一点儿都不想和那个男人说话,幸好他一直都在打呼噜。
透过卧室的玻璃窗,我看到了音乐堂餐厅的彩色招牌。这儿是块三角地,位于托马斯街和百老汇大街交汇的地方。拿起手包的时候,我慢慢回想起昨天晚上的聚会:一家画廊的艺术展开幕式,之后是诺布餐厅的晚餐,还有街角酒吧的鸡尾酒。
进了电梯后,我拿出手机,查看短信。
生日快乐,亲爱的丽莎!我特别想你。
——妈妈
妈的,我连这都忘了。今天我二十八岁了。
2
天空的蓝色从未如此鲜艳欲滴。
我端着一杯卡布奇诺,沿教堂街往前走。
我借商店橱窗的玻璃理了理头发。今天上午,我要去炮台公园为一本女性杂志拍一组照片。假如我还想继续演话剧和试镜,就只能通过拍照片来赚钱。但我很清楚,不能永远这么下去。这个生日再次向我发出警告。去年,我的电话响得没那么频繁了——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时尚界需要新鲜血液,而我正在过气。
现在是高峰期,人行道上黑压压一片。成千上万的人赶着去上班,男人,女人,白人,黑人,亚裔,拉美裔……如同一次涨潮,一种混合,一股力量。
我在不经意间捕捉到一些对话的碎片:工作、孩子、家庭、心灵、性。早上八点的纽约市,每个生命都是一本小说。
我提前到达约定地点。天空那金属质感的蓝色和徐徐吹过的风给曼哈顿南部带来了令人窒息的美丽。
“你好,丽莎!”
循着声音,我看到了奥德莉·斯旺,她是今天的摄影师,也是我很喜欢的一个女孩。我知道,在我们内心深处,有着相同的宁静和顺从。她二十岁时曾梦想成为一名战地记者,而我在那个年纪则渴望成为梅丽尔·斯特里普。不过今天,我们都是来为拉尔夫·劳伦这个品牌拍摄照片的。
我们给了彼此一个大大的拥抱。
“你从床上摔下来啦?”她问道,“女生可从来不会提前半小时到!”
我和她来到公园中央搭起的化妆帐篷前。她帮我取下身上的物品,同时递给我一杯咖啡。
她也给自己倒了一杯。我们坐在公园的长椅上,一边喝咖啡,一边看着周围来来往往的散步和晨跑的人。
阳光洒在身上,远处是渡轮、自由女神像和爱丽丝岛。我们就这样闲聊了几分钟。
聊心灵,聊性,聊我们的生活。
突然,一个穿着轮滑鞋的年轻人在我们身边停住了。他把手搭在额头上,面朝北方,用一种奇怪的姿势望着天空。
不一会儿,我们也转过身去。
世界贸易中心的一座塔楼正在燃烧。
3
“没什么,肯定是被一架小型客机撞到了。”一个骑自行车路过的人说道。
在接下来的十五分钟里,我除了盯着天空中升起的滚滚黑烟,什么都没做。奥德莉取来她的相机,对准塔尖,连续拍了很多张照片。那座塔楼就在距离我们两百米远的地方。一个晨跑的女人回忆起1993年那场造成六人死亡的恐怖事件,但此刻绝大多数人都以为这只是一次普通的空中事故。
紧接着,另一架飞机出现在天空中。它不应该在那里,也不应该像这样低空飞行。它不可思议地转了个弯,毫不犹豫地撞上了第二座塔楼。
周围响起一阵绝望的叫喊。一场惨剧正在上演,它是如此荒诞,如此超现实,让人一时间不知所措。没过一分钟,人们就明白了——我们不仅仅是旁观者,也是这场悲剧的一部分。意识到这一点后,真正的恐惧开始蔓延。
当大多数人开始朝东面的布鲁克林大桥跑去的时候,我决定跟奥德莉一起深入恐怖袭击的现场。
她手里托着镜头,在不停地旋转闪烁的救护车顶灯射出的光线中,定格住了惊愕、恐惧和忧虑。很显然,救护人员都很恐慌,他们眼神迷茫,望着失去方向的人流不知所措。人们四下逃散,像是蜜蜂从着火的蜂房里疯狂拥出。
人行道上,街道中央,世界就像是一只充满了恐惧的万花筒。血淋淋的、破碎的、烧焦的、因疼痛而扭曲变形的尸体随处可见,战争般残忍的场景让人感到仿佛是有谁把贝鲁特16搬到了纽约市中心。
到处都是玻璃碴、瓦砾和金属残骸,无数纸张在风中飞舞。到处都是混乱、浓烟和末日般的景象。到处都是号叫、痛哭和呼唤上帝的声音。
突然,人群中又爆发出一阵绝望的叫喊——第三架飞机刚刚撞上了五角大楼。面对这种突如其来的状况,警察命令我们向北逃跑。
我四下寻找奥德莉,但她已经不见了。我大声呼喊她的名字,却没人回应。我和她走散了。惊恐充斥在我周围的每一寸空气中,我冲到教堂街上——这时,从我背后传来一阵隆隆的响声,如同利维坦的喘息,巨龙的震怒。
我转过身,眼前这一幕让我目瞪口呆。双子塔中的一座正在倒塌,;如同被雷电击中一般,在混凝土和灰尘的烟幕中扑向地面。
我害怕极了,身体好像瘫痪了一样,无法动弹。在我身边,人们不停地叫喊、奔跑、喘息,寻找一切可以保护自己的办法,拼尽全力从这场灰尘和钢铁的雪崩之中逃出去。
爆炸和燃烧还在继续。我看到无数碎片和崩裂的钢筋,它们形成了一股浪涌,夹杂着可怕的噪声。
我知道自己快要死了。
妈的。
我的一生,就这样结束了。
4
但我没有死。
现在是2001年9月11日晚上八点。我坐在恩潘纳达-帕帕斯酒吧的吧台前,这儿离我的公寓只有两个街区。
当钢铁和碎石组成的风暴向我袭来时,我感觉到奥德莉一把抓住我的手,将我拉进一家杂货店里。我们躲在一台冰柜后面,收紧膝盖,双手抱头,身体蜷缩,任由外面风暴肆虐。这间店铺就像波涛中心的一枚果壳,摇摇晃晃,最终淹没在瓦砾的洪流中。当我重新站起来的时候,仿佛身处核弹爆炸现场。天空一片灰暗,有些地方黑漆漆的,无比阴郁。我身上覆了厚厚一层灰。
我招了招手,让服务生来续酒。这是曼哈顿北部,离世贸中心很远。但这注定是个不眠之夜,整座城市都处于戒严和宵禁的状态中。
往常,这家酒吧每晚都是人头攒动,充满节日的气息,但今天却有四分之三的位子是空的。仅有的几个顾客眼睛全都盯着屏幕——有的盯着手机,想要了解更多新闻;有的盯着电视,看记者和专家如何解释这次恐怖袭击。
我喝了一口酒。
今天,就像许多纽约人一样,我感到绝望,感到失去了一切。但我失去的究竟是什么呢?
是那样的生活吗?是那样的爱情吗?
假如我真的死了,今晚有谁会真正想念我?
我的父母,可能吧。但是除了他们呢?
一段奇怪的记忆萦绕在我的脑海中。今天早上,当混凝土的浪潮向我涌来时,当我告诉自己我很快就要死去时,在我头脑中出现的是他的样子。
是亚瑟·科斯特洛。
不是母亲,也不是父亲,更不是其他任何一个男人。
为什么是他?我已经三年没见到他了,但是关于他的回忆却坚定地占据着我每一个脑细胞。
和他在一起时,我感觉很好。我很放心,很安稳,也变成了更好的我。
当他的目光投向我时,我真切地感受到自己身处幸福之中,成为了那个我一直都想成为的女孩和女人。
但是,怎么能和一个一年只存在一天的男人生活在一起呢?
一个你永远都不能介绍给父母的男人。
一个你永远都不能和他畅想未来的男人。
一个你不能在那些寂寞的夜晚蜷缩在他身边的男人。
天哪!
我一口气喝光了杯子里的酒。
可是今晚,我多么需要他啊!如果能够再见他一次,能够让他重新出现在我的生活中,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我像个幼稚的孩子一样,握紧双手,闭上眼睛,开始祈祷。
上帝,求求您,把亚瑟·科斯特洛带回来吧!
上帝,求求您,把亚瑟·科斯特洛带回来吧!
当然,什么也没有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