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希的表弟结婚。你们举家来到了纽约州的波基普西。此刻你们正坐在一张包桌前,早该端上的沙拉却迟迟没到,两个女儿已经等得有点不耐烦了。
“我用眼睛偷偷地瞧……”你说。在吃的端上来之前,你不得不用猜谜游戏来转移她们的注意力。你打算说出字母“D”,因为你看到了她们的爸爸。宴会厅那头,乔希正和他的一位叔叔聊天。
“等等,让我来。”蒂莉打断了你,“我用眼睛偷偷地瞧,我看到了以字母‘F’开头的东西。”
“是花。”艾莉丝说。
“不是,但很接近了。”
你有种不妙的预感。“是花童吗?”你看了她一眼,问道。
“答对了。”蒂莉笑着说。艾莉丝失望地哼了一声,并在姐姐的胳膊上打了一拳,随后转身跺着脚向她的爸爸走去。花童——新娘的侄女,5岁大,此刻正在舞池中央快活地转圈圈——是个敏感的话题。艾莉丝这年9岁,已经过了做花童的年龄,所以根本就不在那对新婚夫妻的考虑范围。可她从来没有做过花童,所以很想找机会弥补这小小的遗憾,这次由于未能如愿,她已经憋了一肚子的气。可蒂莉偏偏喜欢幸灾乐祸,连玩游戏都不忘了刺激妹妹。她们姐妹俩总有办法把对方气个半死。
“蒂莉,没必要这样。”你说。
“是没必要,但很有意思。”她说着从桌上的小篮子里拿了一个面包卷。今晚她看上去相当漂亮——紫色真丝连衣裙,低跟鞋。你本来要她穿上连裤袜的,可她就是不听。
你参加斯科特·比恩的儿童教育讲座已经有三个月了,你认为蒂莉的情况的确有所好转。当然,你不会同意这全是讲座的功劳,因为你一直都在和蒂莉的医生接触,调整她的用药,所以你很难确定让蒂莉好转的具体因素究竟是什么。但你觉得斯科特·比恩的方法的确起到了帮助作用。后来你订购了他的CD,经常在开车的时候听。他并没有什么革命性的理论——限制和惩罚,奖励和重塑,保持冷静,鼓励责任。但你很喜欢被他的声音包围着的感觉。他的声音里充满了同情,充满了对你的信任,让你感受到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开车时听他的讲座,总比一路上痛骂自己更有意义。
“我要尿尿。”蒂莉忽然跳起来说。
在她转身跑掉之前,你迅速拉住了她的手臂,拽到跟前小声问道:“需要帮忙吗?”
她不耐烦地翻了个白眼。任何一个十几岁的小女孩都会如此,有女儿的家长应该深有体会。“不需要,妈妈。”她说完便走开了,留你自己笑眯眯地坐在桌前。
蒂莉已经有了初潮,是上个星期二来的,当时她在学校。一开始她并没有察觉,因为她不喜欢学校的公共厕所,只要能憋着,她就尽量不去。午餐时间,学校的护士打电话让你去接她,因为经血已经浸透了她的裤子。
那次体验她几乎深恶痛绝。尽管你早就和她讲过这方面的知识,但这毕竟是新东西,不期而至时还是吓了她一跳。她不喜欢这种模糊的东西,既不知道它会什么时候来,又不知道会持续多久。当手上不小心沾了经血时,她吓坏了,而腹部的绞痛更令她恐惧莫名(差一点恼羞成怒)。她还因为担心自己会怀孕而闹了几个尴尬的笑话。公平地说,她的反应和许多正常的同龄少女并不会有太大不同。对于这一天,你之前还曾担心了许久。然而事实却并没有你担心的那么恐怖,所以你发现自己有时候的确小瞧了女儿。
对新事物的认知与接受总要经历一个学习的曲线,但你和她正想办法一起面对。你用便签做了一个表格,提醒她及时更换护垫,每晚洗淋浴。这已经很不错了。“我们以前都用碎布头。”你记得祖母曾经这样说过,“每晚都得洗。”有时候你会想,不是想碎布头,而是想倘若蒂莉早出生,比如说50年或100年,会是怎样的情况?很难说,她不会被人划分到怪胎或少年犯的行列;也很难说,她不会被世界勉强接受或者被强制送入某些机构。你无法想象她的生活是好是坏,但很多时候你更倾向于认为是自己庸人自扰。说不定在一个更加清洁,更少混乱的世界,她根本就不会得自闭症呢。
同样,你也无法想象倘若自己生活在更早的年代会是什么样子的。那可不像电影一样让你穿越回百年之前,并完美融入当时的生活。你现在基本上已经不做家务了,但是想象一下,如果你每天都要烤面包,即便寒冬腊月、滴水成冰也要在阁楼里洗衣服会是怎样的凄惨?
你试着想象:孩子们一个个在深夜醒来。在过去,只有两个孩子的家庭是很少见的,那在人们眼中意味着家庭的不完整。如果你只有两个孩子,说明你的身体出了毛病。你必须得多生,因为并不是所有的孩子都能存活并顺利长大。不过孩子多有多的好处,年龄大的可以照顾年龄小的。你想象着蒂莉像个“小妈子”一样照顾弟弟妹妹,给他们换尿布,补袜子。说不定她不会上学,而会早早地进工厂做工挣钱,贴补家用。
过去和现在可没法相比,你没有多少选择的机会,也没多少时间思考生活的意义,你甚至连照顾孩子的时间都没有。
你看见乔希的妈妈穿过一众宾客向你走来。你微笑着,把身旁的椅子摆成欢迎她的架势。你一直都认为自己是幸运的。乔希的爸爸在你们认识之前就已经去世,但他的妈妈是个温暖慈祥又善解人意的老太太。
她在你旁边坐下,把手里的酒杯放在桌上。“你难得有时间清静一会儿,”她笑着说,“我却要过来打扰你。”
“哪里话。”你说,“我巴不得有个成年人跟我聊聊天呢。”
她轻轻捏了捏你的肩膀,“你们全家都能来实在是太好了。我知道你们路途遥远。”
七个半小时的路程,包括堵车、吃饭、上厕所。但你无所谓地耸耸肩,说:“不算什么,我们很高兴能来。”
“蒂莉看起来还不错。”她说。尽管这并不是一句问话,但她却故意留出一段空白,犹如在空中画了一个对话框来让你补充。
“是啊。”你用乐观的语气回答,“我是说这是个循序渐进的过程。”也很复杂,对于局外人,你很难向他们解释清楚。你可以说时好时坏,但那会让人误以为她的努力与其他人并没什么不同。但事实上:即便在好的时候,她也会对爸爸说些不三不四的疯话,如果你不及时干预,她照样会打妹妹。
不过今晚,大家都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没有人大喊大叫。今晚,你心里充满美好的期望。你打算和丈夫跳一支舞,管他乐不乐意呢。你环顾四周,直到发现女儿们的身影。艾莉丝正和乔希在一起,不知道她说了什么,逗得身旁的大人们喜笑颜开;蒂莉正从洗手间里出来。你的全部生活都在这儿了,活生生地摆在你面前。我用眼睛偷偷地瞧,希望在哪里……
吃过晚饭,新人宾客轮流祝酒,然后新郎新娘一起切蛋糕。可惜不是蛋糕,而只是一个婚礼派,这几乎令你桌上的每个人都大失所望。你也知道,派要远比蛋糕高档,但那并不意味着你会喜欢它。
你的丈夫倒是派的支持者。“嗯。”他感叹说,“看起来真不错。咱们结婚的时候怎么没想过用派呢?”
你瞪了他一眼,那意思明显是在质问,“你是不是喝多了?”女儿们哈哈大笑,声音像银铃一样悦耳动听。
“喂,难道不是吗?”他说,“派才有派头。”
“我不知道。”你说,“也许派更像男人吃的东西。”
你失去了女儿们的支持。“妈妈,你这是性别歧视。”蒂莉说。
“对。”艾莉丝也说,“这很不礼貌。”
你冲她们扬起眉毛,这是你创造的小怪物。没关系,她们迟早会懂什么才是性别歧视。
于是,你们全体起立,排队走向自助餐桌,去拿属于自己的那一份。抱怨归抱怨,可谁都不愿错过好吃的。倒咖啡时,DJ忽然打断,要全体已婚夫妻到舞池中去。你站起来拉着乔希的手,硬把他拖了出去。离开你们的桌子时,你听见蒂莉对乔希的妈妈说:“奶奶,你知不知道我现在已经有条件怀孕了?”可当你扭头确认要不要留下来时,只见你的婆婆微笑着朝舞池连连努了几次嘴,使你打消了回来的念头。
回荡在舞池中的歌曲是《你今夜的容颜》,这几乎是每个人都喜欢的曲子。但DJ手里拿着麦克风,随时准备着赶人。他会把舞池中的人一对对请出去,直到舞池中只剩下年纪最大的夫妻。你以为这种筛选是最近才兴起的传统,但你并不确定。在你看来这只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俗事,就像尿不湿广告和问候卡。
“好了。”一曲终了,DJ喊道,“结婚不到五年或者刚刚五年的夫妻,请站到舞池外面。”
四五对夫妻,包括今天的新人主角闻声退了下去。瞧瞧他们,即便退出舞池还依然手拉着手,一副卿卿我我的样子,并不把这种区别对待的方式放在眼里。你发现自己也不介意,虽然和你们一道留下来的多半是些老头儿老太太。你告诉自己,至少你可以多跳一会儿。
你和乔希的婚礼也很漂亮。不过回首往事让你感叹不已的是当年的你多么年轻。你说了结婚誓词,而且发自真心,但其实你并不懂得两人一起吃苦是什么样的体验。乔希亲吻你的额头时,你紧紧搂着他。现在你们遇到了誓词中的困苦——疾病,贫穷。“将来有一天。”蒂莉的一个医生曾经对你说过,“当你回顾这段日子时,你会惊讶自己是怎么挺过去的。”
“好啦。”DJ又开口了,“结婚10年或10年以上的夫妻留下,其他人请靠边。”
你仍然安全。14年前,你也曾站在今天白衣新娘站过的位置。现在,你们和留在舞池中的其他夫妻有什么共同之处呢?答案是,你们都知道等在这对新人前面的是怎样的生活。而不像那些少不更事的未婚者,以为结了婚便开始好日子了。与你们一道翩翩起舞的有打过仗的老兵,有经历过流产的老太,还有数不尽的失望与烦恼。你紧紧依偎在丈夫怀里,感受着短暂的抚慰与温暖,直到DJ让你们也退场,把舞池留给那些一起经历了更多岁月的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