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我们吃烧烤,以此来庆祝我们在这里共同度过的第一个夜晚。我和爸爸过去时,已经有人在餐厅后面一片开阔的草地上支好了烤架。妈妈是烧烤的负责人之一。她穿着她那套黑色的泳衣,但下身多穿了一条短裤。她从来只穿连体泳衣,我猜她是怕穿比基尼显胖,但她穿这套很好看,既突出了胸部,又不会显得轻浮。妈妈的胸部很大,我一直在想自己将来会不会也像她那样丰满。我觉得蒂莉的胸部也开始变大了,但看上去有点松松垮垮,因为她不喜欢戴胸罩。
妈妈看见我时,像祝酒一样冲我举起她手中的双齿叉。蒂莉在餐厅和野餐桌之间来回穿梭,端上盘子和碗。奇怪,明明午饭的时候还在一起,可我却感觉和妈妈还有蒂莉仿佛分开了很久,久到让我禁不住想念她们。我不知道是这里的时间感觉不正常,还是第一天到这儿的缘故。
空地上摆了几张小桌,搭配着放了一些折叠椅。起初我没注意,但很快我就发现每个座位前都放好了姓名卡片,好让各人对号入座。明摆着的,他想让大家借此机会互相认识。一家人不能坐在一起,必需拆得七零八落。我和高夫家的妈妈(黛安)以及鲁芬家那个不爱说话的海登坐在一桌。我很讨厌这种分配方式,因为我只想和爸爸妈妈还有蒂莉坐在一起,假装一切都再正常不过,哪怕只有五分钟。
斯科特忙前忙后地准备东西。他戴着一顶厨师帽,看起来比平时更像个傻瓜。他把一大碗水果沙拉放在桌上,顿了顿,皱着眉头环顾四周,仿佛在心里暗暗点着人数。随后他吹了一声响亮的口哨吸引我们的注意。这时海登哭了起来。
“大家晚上好。”斯科特拿出当众讲话的语调,声音盖住了海登的哭喊(他的妈妈就站在他身旁,正弯腰示意他不要吵闹,可惜根本不管用)。“晚饭已经快好了,但在开饭之前,我想请大家首先看看自己待会儿要坐的位置。年龄大的小朋友要帮助年龄小的。”
正式开饭时,每个人都拿起一个碟子——真正的碟子,而不是通常野餐时用的纸碟子——挨个儿到餐桌前取食物。晚饭准备了汉堡和热狗,但我敢肯定这里的热狗绝对和我们在快餐店里吃到的不一样,因为里面不含硝酸盐或亚硝酸盐,也不含防腐剂或人工色素。素汉堡,假热狗,还有整串的烤杂蔬,没有薯条之类。除了大罐的水,并无别的饮料。
妈妈端着一个大托盘从烤架前走来,我让她在我的碟子里放了一个汉堡。“是普通瘦肉堡,对吗?”我问。
她笑了笑,“怎么,你不喜欢袋鼠肉堡?”
“妈妈,别开玩笑了。”我有点不耐烦,但这可以理解,毕竟这一天下来我早就累惨了。
“没事,亲爱的。这是普通牛肉,你会喜欢的。”
我找到我的位子,坐下便开始吃了起来,尽管此时邻座的人都还没有回来。一两分钟后,海登和他的妈妈珍妮尔走了过来。珍妮尔冲我微微一笑,说了声“嗨”,并在我肩膀上拍了拍,好像我们已经认识了一样。可当她看到写着名字的卡片时,立刻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我听见她低声咕哝了一句什么,随即扶海登坐到椅子上,把食物放在他面前,然后便喊斯科特。
“嘿,珍妮尔。”斯科特喜滋滋地说,“什么事?”
“不好意思啊,我们家海登需要一个大人陪着,要么我,要么汤姆。不过最好是让我陪着。”
斯科特一面点头,一面郑重其事地听完她的话。“珍妮尔,我明白你的意思。”他说,“今天他们面对的改变的确已经够多了。可你要清楚,我们的一切都要按计划进行。除了你和汤姆,海登必须学会相信其他人。”
珍妮尔笑着连连摇头。“我知道,那听起来很有道理。我也并不是有意要破坏规矩,但问题是让海登和一群他不认识的人在一起吃饭,这简直比要他的命还恐怖。除非你打算把他绑在椅子上。”
斯科特扭头看了眼海登,那小家伙正抱着一块西瓜猛吸里面的汁水,西瓜瓤的边缘已经被他吸成了白色。“我看他倒挺自在的。”斯科特说。
“那是因为我还站在这里。要是我转身离开,他一定会跟着我。要是你想拦住他,他立马就会哭闹起来。我觉得那对大家都没好处。”
“珍妮尔,在费城的时候,海登是不是上了日托班?”
“是,不过后来他们就看不住他了。”
“那你每天是把他送到日托班就走了呢,还是留下来陪他,免得他伤心难过呢?”
珍妮尔皱了下眉。“不,这不是一回事。我不是要过分保护他,也不是说要一直顺着他。我想你也见过,他一天到晚总会因为各种各样的小事心烦意乱。我只想让你的见面会能够顺利进行,免得因为他一个人搅了大家的兴致。”
斯科特说:“我们只管试一下好吗?哪怕几分钟。请你给他一点信心。”
珍妮尔沉默了片刻。她看上去有些左右为难,但最后还是说:“那好吧。”
她蹲下来对海登说道:“小家伙,妈妈会一直待在附近。你坐在这里和……”她望了望我们的座位卡,“……黛安还有艾莉丝一起吃晚饭好吗?吃过晚饭我们一起去游泳,到时候你可以和爸爸坐快艇,好不好?”
海登目不转睛地盯着她。我不确定他是否听明白了他妈妈的话,但当珍妮尔走开时,他嘴里发出类似“唔唔唔”的声音,而且还想从椅子上下来。可他未能如愿以偿,因为斯科特双手按着他的肩膀,把他牢牢固定在原处。
海登开始大喊大叫,并用双手拍打自己的脑袋,而他的脸更是扭成一团,一副如临大敌惊恐万分的样子。此刻他给我的感觉与平时蒂莉歇斯底里发作时给我的感觉是一样的:一半同情,因为他伤心透顶的样子实在可怜;一半恼怒,因为说白了他妈妈就在五步之外的地方,如此闹腾实在有点小题大做。可他比我还小,而蒂莉却比我还要大,所以此时此刻我更倾向于同情他。
珍妮尔背对我们,一手捂着脸。我猜她一定很想转身回来哄哄儿子。斯科特小声安慰着海登,可他的话不起任何作用。这时我突然想到一个法子,便立刻伸手从口袋里掏出我的钥匙链。那是我们华盛顿老家的房门钥匙,暂时已经没什么用处,但我喜欢随身装着它们,以便回忆往昔的时候有所寄托(而在昨天之前,这个往昔还不存在)。总而言之,那串钥匙链上挂着一个小闪光灯,只要轻轻一捏就能闪闪发亮。我把它举到海登面前闪了几下。
他并没有立刻止住哭,但我看得出来,闪光灯引起了他的兴趣。至少他的手不再拍打自己的脑袋,而是向我的钥匙链伸来。我任由他从我手中拿走了钥匙链,但可想而知,闪光灯灭了,因为他还没有搞清楚它闪光的原理。
“你得这样才能让它闪光。”我说着把手慢慢放在他的手上,轻轻一捏,当我把手拿开时,他已经掌握了闪光的窍门儿。这时他终于不再叫喊,尽管肩膀仍然一颤一颤地喘着气。
“对喽!”我说,“就是那样。”
斯科特不动声色地拿开双手,海登坐得安安稳稳。“真有你的,艾莉丝。”斯科特悄悄对我说。我咬了口汉堡,心里有点骄傲,但也有些不好意思。
晚饭后(吃的东西都还不错,除了做汉堡用的面包,因为是无麸质的,几乎一碰就碎得稀巴烂),斯科特把玻璃水杯举过头顶,拿勺子叮叮叮地敲了几下。大伙安静下来后,他又等了一会儿,目光从每个人的脸上一一掠过。他一脸满足,微笑中充满了幸福和快乐。
“我实在无法用语言来形容见到大家之后的高兴心情。”他说,“和谐营的诞生是一次伟大的胜利,不仅仅对我,而是对我们所有人。”
说完他微微停顿了一下,低头咽了口唾沫。有些人认为这是暗示大家给他鼓掌的意思。
“初次碰到在座的每一位和你们可爱的家庭时,你们正为自己面临的困境感到焦头烂额。你们每个人都经历了一段痛苦的旅程,每个人都在努力寻找着改变的方法。”
“瞎说。”有人打断了他的话。我不需要扭头,仅凭声音就知道说话的人是蒂莉。她似乎永远都搞不清楚一个人面对一群人说话与私人谈话之间的区别。
我听见爸爸不知从哪个角落喊了一声蒂莉的名字。这种场合他是不希望蒂莉出声的,就算把她带到一边也在所不惜。我突然有些生气。不,是怒不可遏。他要带蒂莉到林子里的其他地方了。在那里她可以自由自在地走来走去,继续滔滔不绝地讲她的雕塑,而爸爸的注意力将集中在她一人身上。可气的是,她甚至意识不到那是一种惩罚,意识不到她是因为自己的不正常举动才被带离的。
但斯科特摆手止住了爸爸。“蒂莉,现在是我说话的时候。”他说,“请你让我把话说完。”随后他吸了口气,仿佛在回忆刚刚讲到的地方,“可能是我的话只照顾到了大人,而忽略了孩子们。我很高兴,蒂莉,还有在座的其他小朋友,如果你们的家人看起来像没事一样,你们的生活也一切如常,那说明你们的父母都很称职,他们很好地保护了你们,把所有的坏事情挡在了你们的世界之外。”
我望了一眼蒂莉。爸爸正蹲在她身旁,悄悄对她说着话,多半是提醒她不要打岔。但爸爸没有把她带走,而是让她和我们其他人一样留在原地静静地听斯科特讲话。这多少让我感到一丝安慰,竟卑鄙地偷偷乐起来。
“但是孩子们,还是让我来告诉你们实情吧。我和你们的父母深入地交谈过。我们讨论的时间应该按小时来计算。他们在我面前痛苦地哭泣时,我拉过他们的手,拥抱过他们的身体。”
怎么可能?我怀疑他在开玩笑。可当我扭头观察周围的大人时,发现他们既没有笑也没有反对,更没有露出惊讶的神色。所有的大人都一脸严肃,有些频频点头,还有一些似乎在极力忍着不哭出来。
“我可以告诉你们两件事:一、你们的父母都非常爱你们;二、他们目前并不快乐。”
现在连我都想要哭了。我努力搜寻妈妈的目光,期望她能偷偷地给我一个微笑,让我知道斯科特的话是多么荒谬。但她正目不转睛地望着斯科特,注意不到我急切的眼神。
“但话说回来。”斯科特继续说道,“我们不是为了过去的经历来这里诉苦的,我们到这里来的目的是寻找让明天变得更美好的方法。因为此时此刻,你们每个人都不再孤单。从今晚开始,你们已经不仅仅是鲁芬家、哈蒙德家和高夫家。从这一刻起,你们都是和谐夏令营这个大家庭中的一员。透露个小秘密,这儿可是个很特别的地方。”
四下里响起一片掌声,所有的大人和一部分孩子都在鼓掌。我也拍了一下手,但动作很轻,没有发出半点响声。
“大家是不是都已经穿好了泳衣?”斯科特问。所有人齐声答道:“是。”包括我,只是我的声音小之又小。
“那好,如果你们还穿了别的东西,鞋子、袜子、T恤之类的,现在就脱掉吧,要不然就得弄湿了。”他脱下自己的T恤在头顶挥舞了几圈。他的胸膛白得瘆人,根根肋骨清晰可见。我尤其不喜欢看到他胳膊下面的红色腋毛。
“我想大家都准备好了吧?让我们拉起手来。拉住你旁边人的手,是谁都无所谓。”
有所谓的人只有黛安·高夫。海登方才已经离开我们这一桌,重新回到了他妈妈身边。黛安冲我笑笑,我让她拉住了我的手。海登的爸爸汤姆随即拉住了我的另一只手。片刻之后,我们所有人连成了一个整体。
“下水的时候。”斯科特说,“大家一起唱和谐营的营歌。我知道大家都会唱,你们说过,私下里你们已经在练习了。”
他说得没错。来这里的路上,爸爸妈妈已经让我们在车里唱了好多遍。歌曲的调调很像可口可乐广告中的一首老歌(爸爸似乎觉得这很有趣),但斯科特对歌词做了改动。开唱之后,斯科特在前面领路,一群人手拉着手像条长龙一样走下山坡,走向湖边。
我愿把世界建成一座夏令营,在每一个角落里倾注希望。头顶闪耀着星光,孩子们茁壮成长,爱是治愈一切的妙药良方。
夕阳已经落到了湖面上,愉快和忧伤同时敲开了我的心扉,人们唱歌的时候总会遇到这种复杂的感觉。我一直不出声,然而当歌曲进入第二段,内容也变成与和谐有关时,我情不自禁地跟着唱起来,而且我的声音之大,不会输给在场的任何人。
我要让全世界一起歌唱,完美和谐是众生所向往;千万个声音汇聚在一起,共同谱写人类的交响曲。
斯科特领着我们呈“之”字形走向湖边,随后大家一个接一个踏入水中。湖水比我想象的要凉,水底在脚下的感觉与海滩完全不同,踩上去不像实地,反倒软绵绵、黏糊糊的,也许全是淤泥吧。斯科特继续唱着歌,领着我们只管朝更深处走去。一个突然的小落差,水一下子淹到了大人的腰部,而最小的孩子已经没过了胸口。斯科特站住脚,看一眼大家,点点头,歌却并没有停。他让我们连成一个圈,随即猛然下蹲,并用双手使劲拉两边的人。由此产生的连锁反应使每一个人都跟着他坠到了水面以下。重新从水里钻出来时,大伙儿都成了落汤鸡,而且个个一脸震惊。但就像我们同时做出了一个同样的决定,大家又齐声接着刚才的地方唱了起来。
我有一个美丽的心愿,全人类不分彼此携手并肩,种族和需求的差异不该成为我们的羁绊,因为我们有同一个伟大的名字:人类。
我的身体有些发抖,但我微微笑着,甚至开怀大笑,我也不知道自己高兴什么。我用力握了握站在我两边的人——妈妈和蒂莉——而且我毫不怀疑她们会将这一举动传递下去。这意味深长的一握将围着众人转一个圈,最后回到我的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