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我被小屋外一阵叮叮当当的响声吵醒。天还没有大亮,卧室里冷气袭人。我把薄薄的被单裹在身上,虽然暖和些,却无法阻挡外面的噪声。最后我终于忍无可忍,一骨碌爬起来走到窗前。只见斯科特·比恩在门外那条土路上来来回回,边走边拿一把小铁铲敲一口破汤锅。
旁边的蒂莉翻了个身。“吵死了!”她迷迷糊糊地嘟囔了一句,随即用枕头捂住脑袋。她的床头已经挂了不少和塑像有关的照片和明信片,包括我昨天送给她的。不过我觉得最有意思的还是清洁工给林肯雕像洗耳朵那张。
离开家时,我们能带的东西十分有限。尽管如此,我们每人仍有一个手提箱和一个中等大小的行李箱可以装满。自然,衣服占去了大部分空间。好在我从YouTube上看了一个关于如何打包才能节约空间的视频,比如把T恤卷成卷儿,把内衣裤塞进鞋子等,所以我的箱子得到了最大限度的利用。
我原想带上我的iPad,但爸妈说不准带电子产品,所以我就把它送给了我的朋友加比,因为她正好没有。我带了许多小东西,像小饰品、指甲油和唇膏之类,还有我常用的那个好看的花形枕头。至于我心爱的两个布娃娃,我决定还是不带了,因为我已经过了玩布娃娃的年龄(尽管一想到这里,我还会禁不住难受一阵)。我原本只打算带两个动物公仔,不过后来带了四个,因为这已经是我能接受的最大让步了。
我带了一两本书,至于棋盘游戏之类的东西我则央求妈妈装进公用的箱子里,那样我就用不着挤占自己的空间了。此外我还带了三个日记本:一本是我从小就开始写的(好像是二三年级的时候);一本带密码锁的是我现在用的;另一本空白的则留着备用。
总而言之,我的身外之物也就这么多了。至于其他东西——数不清的美术装备、生日礼物、快乐儿童餐奖品——要么扔了要么捐了。当然,还有许许多多的东西是我根本不在乎的。爸爸妈妈经常说“大整理”之后感觉如何如何轻松,可我好长一段时间都不敢回想那段经历,因为想起放弃了那么多东西,心里别提有多难受了。
我从床头拿起花形枕头抱在胸口。斯科特还在没完没了地敲着。透过窗户,我看到爸爸穿着平角裤和T恤踉踉跄跄地跑出去。他看起来同样不胜其烦。
“够了够了!”爸爸扯着嗓子喊,“我们知道了,我们知道了!”
斯科特咧嘴一笑,但手里却没停下,“我只是希望大家别睡过头。”
“我们有闹钟。”爸爸吼道,“难道闹钟对孩子们也有害吗?”
“还真被你说对了。”斯科特连敲打的频率都没有改变,“闹钟容易使人过度依赖外部力量,而弱化我们的本能。”
我看不见爸爸的脸,但不管他是什么表情,总之斯科特被逗乐了。“我开玩笑呢。”他喜滋滋地说,“这样才有意思啊。说正事儿,二十分钟后到餐厅集合。”
说完他转身走了,依旧把破汤锅敲得惊天动地。经过我们这排小屋中间的那一栋,也就是和我们隔着一栋的那家时,小屋的门开了。一个身穿粉色毛巾布浴袍的女人走到门廊下。她一头乌黑鬈发,光着双脚,前倾着身子和斯科特说话。我连忙从窗口前退开,坐在蒂莉的床沿上。
“蒂莉。”我晃着她的胳膊小声叫道。我心里有些发慌,好不容易才刚刚开始适应这里,现在已经出现了新的变化。“有其他人在呢,别家的。”
“真的?”她一下子清醒过来,坐起身问,“哪一家?”
“我不知道。”我说,“我只看到一个穿浴袍的女人。”
我们听到小屋的前门打开又关上,随即便传来爸爸的喊声:“嘿,伙计们,该起床啦。”
“又来了一家。”蒂莉大声回应,“艾莉丝在窗口看到一个女人。”
“吃早餐的时候,我们肯定会见面的。”走廊上的妈妈把脑袋伸进我们的卧室说,“给你们五分钟洗个澡,然后穿好衣服。快点。”
“我不洗。”蒂莉淡淡地说,就像她并非有意违抗妈妈,而只是纠正一下她们之间的误会。
“必须得洗。”妈妈以同样的口气回答。仿佛这并非什么大不了的事情,犯不着为此吵上一架。
“为什么?”蒂莉不服气地问,“昨天上午我们不是游过泳了吗?在酒店泳池,你不记得了?”
妈妈瞥了她一眼,平静甚至饶有兴味,却仍然透着不可违抗的意思。她最近似乎特别中意这套表情,“你在酒店泳池里用香皂和洗发水了吗?”
蒂莉的笑容转瞬即逝,我能看出来,她正沿着自己的思路越走越远。“用了呀。”她说,“难道你忘了?整个泳池里都是泡泡,酒店的人都快被我们气疯了,他们说我们得掏900块钱好让他们清理泳池,而且从今往后,我们都不能再住他们的酒店了。”她大笑两声又接着说,“哈哈。我在用讽刺的口吻和你说话,免得你不知道。”
“我知道。”妈妈只是淡淡一笑,“洗澡去。”
意想不到的是,蒂莉居然屈服了。“我不用香体剂。”她在走廊里大喊。
“随你。”妈妈说。她闭了一会儿眼睛,无奈地摇摇头。只是我不知道她在对我还是对我们姐妹两个摇头,抑或是对她自己。
终于穿戴整齐——这着实耽搁了一会儿时间,因为让蒂莉洗澡难,让她从淋浴间出来更难。妈妈推着我们出了门,走向通往餐厅的路。我很清楚,我们不可能在半路上碰到新来的那一家,因为十分钟前我就听到他们出门的声音了。可转念一想,我又不由得紧张,因为这意味着我们一家落于人后了。我知道这并非什么比赛,可感觉上却难以说服自己,而且关键是目前我并不知道哪个家庭处在领先位置:是我们?因为我们最先到达这里;或是新来的那一家?因为他们准时赶到了餐厅。我想到其他还没有抵达的家庭。他们是些什么样的人呢?不管怎样,他们的孩子暂时还不知道自己的卧室是什么模样,还不知道斯科特多早就把我们叫起来,也不知道在通往餐厅的路上眺望湖水是怎样的光景。至少我们领先于他们,虽然我们也是昨天才到,但心理上已经把自己看成了“老人”。可一想到此刻他们说不定正在车上惬意地听着CD,或在麦当劳里愉快地吃着早餐,一家人无拘无束,自由自在的,我就禁不住一阵心酸,不得不集中精神用嘴呼吸,才能忍住不哭出来。
爸爸为我们拉开弹簧纱门,走进餐厅后,我发现餐桌前并没有人,但能听到厨房里的说话声和金属器皿的碰撞声。我放缓脚步,紧贴着妈妈。蒂莉却兴奋莫名地跑过去,仿佛故意要给自己制造一个华丽的出场。她噌的一下子跳到厨房门口,猛地推开门,嘴里喊道:“嘿,新来的!”随后她双手扶着门框站住,脑袋在左右两扇门板上各轻轻碰了一下,方才继续说道,“你们是哪一家?”
我跟在后面,小心向厨房里窥探。只见斯科特正在大火炉上煎培根,我在窗口看见的那个女人如今已经换了衣服,正在一个碗里搅拌着什么。一个看起来像位父亲的男人正把一堆玻璃杯摆在一大罐果汁旁边。另外还有三个小孩——其中一个女孩儿看着比我大一点,一个男孩儿与我年纪相当,另外一个小女孩儿我估计顶多5岁——他们正忙着收拢碟子和餐具,或者至少看起来是在干这件事,只不过蒂莉的突然出现打断了他们。
我不知道他们会怎样看蒂莉,毕竟我们置身于一个比较特殊的环境。到这儿来的家庭中,通常至少有一个像蒂莉这样的孩子。或者不像蒂莉,但也不像其他任何人。总而言之,他们是一个特殊的群体。
“早上好。”斯科特兴高采烈地招呼说。他拿起一把夹子,开始把平底锅里的培根夹出来,一根根排在纸巾上。“我马上就好。然后咱们再……”他说了句半截话。我们站在原地,看着他关掉火炉,在围裙上擦了擦手。
“先给你们介绍一下。”他说,“这是哈蒙德一家。这是乔希、亚历珊德拉、蒂莉和艾莉丝。”他按年龄顺序一一指了指我们,“这是高夫一家,爸爸里克,妈妈黛安,三个孩子分别是坎迪、赖安和夏洛特。”
大人们走上前去握手寒暄。我站在妈妈一旁,在她之后也礼貌性地做了自我介绍。可其他孩子们全都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眼睛死死盯着对方。赖安长得不太招人喜欢,尤其他那山寨版的莫西干发型,看起来要多蠢有多蠢。不过叫坎迪的那个女孩儿看上去似乎好相处些。她个子很高,神情中透出一股男孩子的顽皮劲儿。头发不长不短,刚好到脸颊,戴着一副近视眼镜。我喜欢她的T恤,上面印着一幅画:一块饼干从跳板上一跃而起,直扑下面装满牛奶的杯子。真有意思。
“原来是高夫。”蒂莉说。我猜她大概在说对方一家的姓氏,“我只听妈妈说起过,我还以为你们姓戈夫,或者高尔夫呢。”
“要是你真以为会有人姓高尔夫,那你肯定傻瓜到家了。”男孩儿说。
“赖安。”他的妈妈用警告的语气说。
“你们不觉得这很有意思吗?”斯科特打断了这位妈妈,“一个简简单单的姓氏只是过了一下嘴,却有可能出现几种不同的版本。记得10岁的时候,我和一群大人说话,误把安全带说成了安全套,结果引得他们一阵哄笑。当时我窘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但妈妈却安慰我说,那只能证明我的词汇量更大,懂得更多。”
这真是一个无聊的故事,而且他比平时更多了一分说教的味道。我敢说蒂莉和赖安谁都没有把他的话听进耳朵。
“高尔夫。”蒂莉说,“你好,赖安·高尔夫。”
“蒂莉。”轮到妈妈警告了。
“闭嘴!”赖安吼道,“不是高尔夫,是高夫!”
“我是蒂莉·哈蒙德。”蒂莉模仿记者的口吻说,“现在厨房为您现场报道。这里有个名叫赖安·高尔夫的小家伙十分郁闷,原因很可能是因为他有个非常白痴的名字。”
妈妈们依旧像紧张不安的小鸟在天空盘旋,她们的小声警告刚一出口就被两个孩子的吵闹声压了下去。当赖安冲向蒂莉时,爸爸们及时介入了。他们拉住各自的孩子,让他们够不到对方。这时斯科特来到两家人中间,双腿一弯跪在地上。
“好了,小家伙们。”他伸出双手,分别按住赖安和蒂莉的肩膀,“先冷静冷静,有话好好说。你们能做到的,深呼吸。”他示范了一次:深吸一口气,然后缓缓吐出。
蒂莉一如既往地抗拒。“你干脆把名字改成浑蛋赖安得了。”她说,“那才好听呢。”
大一点的那个女孩儿,也就是坎迪,扑哧笑出了声。她爸爸俯身在她耳边悄悄说了句什么,她立刻用手捂住嘴,想把笑憋回去。可这时我和她恰好目光相遇,我微微一笑,她再也憋不住,声音越来越大地笑起来,笑到后来不得不把身体转到了一边。
赖安发出低沉的号叫。他想过来打蒂莉。妈妈勉强克制着自己,咬牙发出了她的最后警告:“蒂莉,给我闭嘴!”她离发火只差一小步。斯科特仍然跪在地上,不慌不忙地用胳膊把两个小家伙分开。但这时他非常严肃地看着蒂莉。
“你能做到。”他说,“我知道你能做到。”他再次用亲身示范来引导他们深呼吸。赖安开始随着他的节奏,夸张地长吸了一口气。我猜蒂莉一定是不希望自己落在赖安后面,所以也开始深呼吸起来。厨房里安静了下来,只剩下他们三人呼吸吐纳的声音,这画面不知道持续了多久。
“好了。”过了一会儿斯科特才说,“你们两个都认真听着,因为我要告诉你们一件很重要的事。不管你们怎么努力,都不可能控制别人的言行。你们能做的就是控制自己。蒂莉,你知道自己不是傻瓜。赖安,你知道自己的姓氏该怎么念。如果别人的取笑让你感到伤心,那只能说明你向对方缴械投降了。你在明明白白地告诉对方,他们能轻易让你们愤怒和难过。赖安,你打算让蒂莉毁掉你整个上午的好心情吗?”
他停下来看着赖安。“是的。”赖安说,但他已经不再喊叫。
“真的吗?”斯科特问,“这可是你自己的选择。来到这里的第一天上午,难道你真的愿意让蒂莉毁了它吗?”
片刻的沉默之后。“我想应该不愿意吧。”赖安嗫嚅着说。
“好。”斯科特很满意,“非常好。”他从赖安的肩膀上抽回胳膊,但手悬在半空等着赖安来握。他伸的是左手,所以看起来怪怪的,好像他只是想和赖安拉拉手。我猜他大概是不确定能否松开蒂莉。
斯科特再度揽住赖安的肩膀,不过这一次显得更加轻松随意。而后他把头扭到另一边,“蒂莉,你希望自己被赖安激怒到发疯的地步吗?”
蒂莉仍旧一脸气呼呼的样子。我不由得替她捏了一把汗,因为这表情意味着不管斯科特怎么劝说,她照样都可能随时发起疯来。奇怪的是,她迟迟没有发作,我也忽然为她感到一阵骄傲。这一刻的情形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该盼着它朝哪个方向发展了。
“贱人!”蒂莉稍微放低了一点声音骂道。
赖安毫不示弱,冷笑着回骂了一句:“不要脸!”
通常当事态发展到这个地步时,爸爸或妈妈就会把蒂莉赶到楼上去反省反省(如果我们还在老家,如果我们还有楼上可去),要不然就祭出很严肃的威胁逼她就范。但斯科特只是对她笑了笑,在她肩膀上轻轻捏了下。
“骂够了吗?”他问。
“没有!”蒂莉回答,“该死的混账王八蛋……”可是骂着骂着她却哭了起来。
“好了,好了。”斯科特说。他把蒂莉朝自己怀里拉了拉,但只挨了一下便松开。大家都默不作声,蒂莉啜泣了几声,渐渐平静下来。
“真棒!”他满意地看看蒂莉又看看赖安,仿佛他们干了什么了不起的事情。我心里酸酸的,既妒忌又生气。两个二百五都能得到这样的赞美,让我们这些正常人情何以堪呢?
“我想你们谁都不愿意闹到刚才这种地步,对不对?”斯科特说,“那就像一个泥坑,一旦你们掉进去,就很难自己爬出来。但你们做到了。你们做到了。记住,孩子们。和谐营里的每一个人都愿意帮你们。你们不需要自己苦苦挣扎。”
赖安低着头,蒂莉好像又要哭的样子。斯科特把他们两个同时揽进怀里抱了抱,随后起身,掸了掸裤子上的土。
“好啦。”他说,“我再问一次。谁想吃早餐了?”
大伙儿都想。我们早就饥肠辘辘,况且我们也都想赶快度过眼前这场风波。听斯科特这么一问,我们全都围了上去。大人,小孩儿,嘴里同时嚷着:“我!我!我!”
吃过早饭,斯科特把我们分成了两组。一组负责整理花园,另一组则开始打扫客房。我和妈妈被分到了“客房部”。尽管实际上,这两件差事我都不想干,但相对而言打扫客房应该更舒服些,至少小屋里有吊扇。斯科特把水桶、手套、抹布和其他一大堆清洁用品发给我们。于是我和妈妈便从最靠近湖边的那栋小屋开始,而赖安和他的爸爸则从另一头开始。
真正干起活儿时,感觉也没那么糟。平时我就喜欢帮妈妈做些家务,我们会轮流挑些好听又好唱的歌曲哼唱。小屋里脏得难以形容,用来拍清洁剂广告倒是再合适不过。柜台落满尘土,厚到可以即兴在上面画画。随便一擦,抹布立刻黑得不成样子。
打扫第二栋小屋的卫生间时,我被吓了一跳。拉开浴帘时,我一眼便看到靠近排水孔的地方躺着一个灰色的东西,像是某种动物,浑身除了尾巴光秃秃,其他地方都毛茸茸的,而且已经死了。我尖叫一声,三步并作两步从卫生间里蹿了出去。
妈妈闻声一脸关切地跑过来。我浑身发抖,只朝里面指了指,哭着说:“浴室。”我的样子一定很可笑,因为那东西已经死了,不可能再伤害我。不过话说回来,我之前似乎从没见过动物的尸体,除了臭虫。恐怖的画面不停地在我脑海中重复播放,我的胳膊和腿上冒起无数鸡皮疙瘩,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上面爬。
我已经远远跑开,所以看不到妈妈进卫生间之后的情景,但我很奇怪她居然没有发出半点声响。我心里其实很希望她也尖叫着跑出来,通常在这些恶心东西面前,她是很胆小的。然而片刻之后,她从屋里出来时却一脸平静。她走过来抱住我,直到我也平静下来。随后她搂着我在外面走了走,对我说:“要不你先休息一会儿?我去找斯科特要把铲子。”
妈妈向花园走去,边走边把头巾扯下来重新扎好。我在一棵树下找了片干净的草地坐下。这时我已经平静多了,甚至还有些心满意足,因为我不用再回到恐怖的小屋里,还因为只要有妈妈在,我就一定是安全的。我真为她感到骄傲,从一个孩子的口中说出这样的话肯定会让人觉得奇怪,但我就是这样。“我爱你,妈妈。”我在她身后喊道。她扭头冲我飞了一个吻,继续走了。
中午,所有的家庭都到齐了。新来的是鲁芬一家。他们是这里唯一的黑人家庭,爸爸叫汤姆,妈妈叫珍妮尔,只有一个儿子,名叫海登。海登是个沉默寡言的孩子。
刚一见面,妈妈就给了珍妮尔一个大大的拥抱。午餐时她们又坐在一起,聊个没完没了。我知道她们以前见过几次面——当然,都是在斯科特·比恩举办的活动上——偶尔也通电话,但让我奇怪的是,她们相谈甚欢的样子简直像久别重逢的老朋友。这样的情景我很少看到,所以一直以为妈妈在华盛顿根本没什么朋友。
需要一下子记住的东西可真不少。我在脑子里不停回想着每个人的名字,并努力使它们对号入座。里克、黛安、坎迪、赖安、夏洛特;这是一家。汤姆、珍妮尔、海登;这是另一家。高夫一家来自新泽西,鲁芬一家则来自费城。连同斯科特在内,我们一共六个孩子,七个大人。
下午继续干杂活,但斯科特建议大家吃晚餐的时候换上泳衣。虽然不知道要干什么,但我们起码有了一个盼头。因为人数增加了,斯科特便把我们重新分组。最后我被分到的任务是和爸爸、坎迪以及她的妈妈黛安到办公室刷墙。
办公室单独成栋,其实也就一大间房。不过这里是整个营地唯一安装了空调的地方。斯科特一边介绍一边指着挂在窗户上的那个又大又旧的机器。
“不是我装的。”他笑着说,“我买下这里的时候就已经有了。估计约翰逊那家人喜欢在凉快的地方办公,哦,这里以前归约翰逊家所有。不过既然已经装了,我们就只管用好了。”他按下一个按钮,空调机轰隆隆地发动起来,出风口吹出一团团尘土。
“哎哟喂!”斯科特连连挥手,“这可不行。我得提醒汤姆和珍妮尔暂时别让海登到这里来,回头我换个新的过滤器再说。那可怜的小家伙还有哮喘病呢。你们应该不怕尘土吧?”
“我没事。”黛安说,“只要能凉快就好。”我们才刚刚进屋几分钟,可每个人的脸上已经湿漉漉的全是汗水了。
“我们也没问题。”爸爸自信地拍拍他的胸口,“哈蒙德家的人都有强大的肺。只要你对这台空调没意见,我们绝对没二话。”听他这么说,我不由得一阵紧张。天啊,他在和斯科特开玩笑呢,我担心的是斯科特未必有这种幽默细胞。
然而斯科特冲爸爸淡淡一笑。“一台破空调应该不至于毁了整个地球。你说的是不是其他方面?环境影响以外的方面?”
“我没有具体说哪个方面。”爸爸说,“只是想尽量‘消除现代社会对我们的不健康影响’。”我听出爸爸的后半句话是出自营地的宣传册,我们在华盛顿的老家里到处都是。“现代社会的一切东西应该都算,对不对?转基因食品、暴力电子游戏、灯光污染等。我听说过一个很有意思的研究,说空调的大量普及,有可能是近几十年肥胖率猛增的原因之一。”
“爸爸。”我叫道。我不喜欢他这个样子。显然他并不是针对空调,而只是想让斯科特下不来台。我瞥了一眼坎迪和黛安,不知道她们会怎样想我们这家人。
斯科特哈哈一笑,轻轻摇了摇头。他盯着爸爸,好像突然发现这人还挺有意思,但又觉得捉摸不透。“放松点,乔希。”他说,“你要想做阿米什人(1),我绝对没意见。”
“算了算了。”爸爸说道,“逗你玩儿呢。我巴不得有个凉快的地方呢。”
“那好。”斯科特转身准备离开,“你们可以开始了。咱们晚餐时候见。还有别忘了……”他顿了顿,指了指我,让我补上那后半句。
“穿泳衣?”我问。
“叮叮叮!”斯科特满意地说,“答对了!加十分!”随后他吱呀一声推开弹簧纱门,走进了阳光里。
屋里剩下我们四个,大家面面相觑了好一会儿。
“我搞不懂。”最后坎迪说,“空调怎么会让人变胖呢?”
我们默默粉刷着墙壁。可能因为找不到合适的话题开口,所以大伙儿就不约而同地选择了专心干活儿。不过,小屋里倒是渐渐凉爽了起来。我没有戴表,也没带手机,因此不知道具体时间,但从心理上,我感觉这一天无比漫长。奇怪得很,早上才发生的事情,比如蒂莉和赖安·高夫拌嘴,以及我在卫生间发现小动物的尸体,现在回想却犹如过去了好久好久,甚至比昨天我们全家在酒店泳池里游泳的记忆还要久远。如今一想到现状我就恐慌,而且每多想一次,恐慌的程度就加重一分——从此我们就要过这样的生活了?以后的每一天是不是都会如此漫长?
于是我想象着给我的好朋友艾娃发了一封电子邮件。这里没有电视,没有DVD,没有手机,没有电脑。我敢打赌即便这里实行了灯火管制,也不会有人发觉和平时有什么两样……斯科特以为他是《荒野求生》(2)里的那个家伙呢。如果哪天他要求我们喝尿,我就给你打电话,到时候你一定要毫不犹豫地过来救我……蒂莉也在厨房帮忙准备晚餐,所以如果今天之后你再也没有收到过我的消息,那就说明我很可能已经被毒死了。基本上大功告成,可我忽然觉得最后那部分似乎不太合适,所以在脑子里又把它删掉了。每每和朋友们聊到蒂莉我都很矛盾。她是我姐姐,我可以取笑她,埋怨她,但我可不希望别人也这么做。
我和坎迪虽然一直没有说话,但背着大人时不时地交换个眼神。当她的妈妈去卫生间,而我的爸爸又不注意的时候,她从自己偷偷带进来的一包口香糖中抽出一片塞给我,悄悄说道:“来吧,嚼一片提提神。”我们像做贼一样慢慢嚼起来,不过几分钟,整个房间里都弥漫着一股甜丝丝的西瓜味儿,可我们俩无能为力。爸爸瞥了我一眼,仿佛在暗示他早就知道了我俩的小动作,但他什么也没说,也没有让我们把口香糖吐出来。
坎迪13岁,看上去应该更像是能和蒂莉成为朋友的人,但很多事放在蒂莉身上是不能以常理推论的,交朋友的事也一样。所以说不定,她能成为我的朋友,或者成为我们两个共同的朋友,再或者谁的朋友都不是。可话说回来,这里总共也没有几个小孩子,在交朋友这件事上实在没有必要吹毛求疵。
我们刷了大约十个钟头的墙。头脑中,我又开始给艾娃写信了。爸爸终于说可以收工了。于是我们回到我们的宿舍——一栋破烂的小屋,换上泳衣。但愿蒂莉今天早上洗澡时刮了腿毛,但这事儿我可说不准。随后想了想,我把这一句也删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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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阿米什人是美国和加拿大安大略省的一群基督新教再洗礼派门诺会信徒,以拒绝汽车及电力等现代设施,过着简朴的生活而闻名。
(2) 《荒野求生》是美国探索频道一个展现求生技巧的节目,主持人是贝尔·格里尔斯,国内人戏称为“贝爷”。讲述的是一些野外求生知识,帮助你如何在严酷的环境中获得更大的生存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