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24日,星期三,在白宫内阁会议室,乔治从未觉得如此接近死亡。
早会在十点开始,乔治觉得十一点前战争就将打响。
从严格意义上来说,这是国家安全委员会简称为“国安周会”的每周例会。但肯尼迪总统把危机状态下所有派得上用场的人都叫了过来。他弟弟鲍比总会参与其中。
顾问们坐在长桌四周的皮椅上。他们的助理坐在靠墙的皮椅上。会议室内的紧张气氛令人窒息。
战略空军的警报等级调整到了仅次于立即开战的二级。空军的所有轰炸机都准备好了起飞作战。许多装载着核武器的战斗机飞翔在临近苏联的加拿大、格陵兰岛以及土耳其上空,准备一得到命令就对既定的苏联目标进行轰炸。
如果战争爆发的话,美国将用原子弹把所有苏联的主要城市炸平。几百万人将在空袭中丧生。苏联至少在一百年里无法恢复元气。
苏联一定对美国也制定了类似的打击计划。
禁运将在十点生效。任何距离古巴五百英里的苏联船只将会成为美国的打击对象。第一艘苏联的导弹艇预计在十点半到十一点之间被美国军舰“埃塞克斯号”所拦截。十一点时,他们也许都已经死了。
中央情报局局长约翰·麦考恩首先发了言,他首先回顾了所有开往古巴的苏联船只的情况。麦考恩低沉的嗓音加深了会议室的紧张气氛,让所有人都很是不耐烦。哪艘苏联船只将先被拦截?接下来会怎么样?苏联人会乖乖地接受检查吗?他们会不会朝美国的军舰开火?如果苏联人开火的话,美国海军又将如何应对?
当大伙试图预测对方会如何应对时,麦考恩的助理递给他一张纸条。麦考恩短小精悍,是个六十多岁的白发老人。但同时他也是个生意人,乔治觉得局里的职业特工不会事无巨细都向他报告。
麦考恩透过无框眼镜看着助理递给他的纸条,表情渐渐迷惑起来。看完以后,他对肯尼迪总统说:“总统先生,我们刚收到海军情报办公室传来的消息,目前在古巴海域的六艘苏联船只不是停滞不前,就是掉头返程了。”
乔治心想:这究竟意味着什么?
光头狮子鼻的国务卿迪恩·腊斯克问:“古巴水域,你这是什么意思?”
麦考恩不知道纸条上的古巴水域代表着什么意思。
被肯尼迪总统任命为国防部长的福特总裁鲍勃·麦克纳马拉说:“这些船中大多数应该是从古巴开回苏联的。”
“为什么还没弄清?”总统十分激动。“我们到底是在谈离开古巴的船只还是发往古巴的船只?”
麦考恩说:“我会查清的。”然后便离开了会议室。
会议室里的紧张气氛又增添了几分。
乔治原本以为白宫的危机会议执行力很高,幕僚们可以提供精确的消息,以便总统作出最明智的决定。但在美国历史上最大的危机面前,他看到的却是混乱和种种误导。这让乔治更为恐惧了。
麦考恩一回会议室就说:“这些船都是西行去古巴的。”他罗列出了六艘船的名字。
麦克纳马拉接着发话了。他四十六岁,因为使福特汽车公司扭亏为盈而被称为“天才小子”。除了鲍比,会议室里总统最愿意聆听麦克纳马拉的意见。这时麦克纳马拉凭着记忆一口气说出了六条船的位置。大多数离古巴还有几百英里远。
总统不耐烦了。“约翰,苏联人说他们准备怎么办?”
麦考恩答道:“那些船不是停滞不前,就是掉头返航。”
“是所有的苏联船只,还是我们认为有威胁的苏联船只?”
“我们认为有威胁的船只。航行中的苏联船只总共有二十四艘。”
麦克纳马拉又一次用关键信息打断了麦考恩的发言。“这六艘船比较像是总统演讲中需要隔离的那类船。”
乔治小声对坐在身边的斯基普·迪克逊说:“苏联似乎把自己从战争边缘拉回来了。”
“希望你是对的。”斯基普说。
总统问:“我们没想截获其中任何一艘,是吗?”
麦克纳马拉说:“我们没想截获其中任何一艘不是开往古巴的船只。”
参谋长联席会议主席马克斯韦尔·泰勒拿起电话,“帮我接乔治·安德森。”海军上将安德森是拦截行动的总指挥。几秒钟之后,泰勒对着话筒轻声说起话来。
泰勒停顿了片刻。会议室中的所有人都想知道停顿代表的意思,都想知道洋面上到底在发生什么。苏联人真的屈服了吗?
总统说:“我们应当先确证事实,我们怎能确证六艘船的确是在掉头返航呢?将军,海军方面对这份报告说了些什么?”
泰勒抬头看着总统:“三艘船的确掉头返航了。”
“和埃塞克斯号军舰保持联系,让他们等上一个小时。快去,原定的拦截时间在十点三十分到十一点之间。”
会议室的所有人抬腕看了看表。
已经十点三十二分了。
乔治看了眼鲍比的脸色。鲍比看上去像个暂缓被处死刑的人一样。
迫在眉睫的危机消除了,但乔治意识到接下去的这几分钟什么事都解决不了。苏联明显不想和美国在海上对峙,无论如何,他们的核导弹已经在古巴了。时钟拨回去了一个小时,但仍然在恒定地向前走。
国际安全委员会接着讨论起了德国的问题。肯尼迪害怕赫鲁晓夫就美国对古巴的禁运宣布对西柏林进行禁运。如果苏联对西柏林进行禁运,美国同样也束手无策。
会议结束了。乔治不需要参加鲍比的下一个活动,他和斯基普·迪克逊一起离开了内阁会议室。迪克逊问他:“你的朋友玛丽亚怎么样了?”
“我想还不错。”
“我昨天去过新闻办公室一趟,她打电话请病假了。”
乔治的心跳暂停了片刻。他已经放弃了和玛丽亚恋爱的希望,但玛丽亚生病的消息还是令他惊慌失措。他皱起眉。“我没听说。”
“乔治,这事和我无关,但玛丽亚这女孩不错,我想得有人去看看她。”
乔治捏了捏斯基普的胳膊。“够哥们儿,”他对斯基普说,“谢谢你。”
除非病很重,白宫职员不会在冷战巨大危机的当口请病假。想到这个,乔治更加担忧了。
他匆匆赶到新闻办公室。玛丽亚的座位上没有人。玛丽亚邻桌的内莉·福德汉姆对乔治友善地说:“玛丽亚生病了。”
“我听说了,她说是什么病吗?”
“没说。”
乔治皱起眉。“如果能抽一个小时空去看看她就好了。”
“最好能抽出空,”内莉说,“我也很担心。”
乔治看了看表。他确信鲍比午饭前不会找他。“我想能抽出空。她住在乔治敦是吗?”
“是的,但最近她搬家了。”
“为什么?”
“她说她的舍友太吵了。”
乔治领悟到了什么。玛丽亚的舍友一定急切地想知道她男朋友的身份。玛丽亚之所以搬家一定是想守住这个秘密。这说明她对这个男朋友是认真的。
内莉翻找着名片盒里的名片:“我这就给你写地址。”
“谢谢你。”
内莉递给他一张纸:“你是乔奇·杰克斯,是吗?”
“是的,”他笑了,“不过别人都叫我乔治。”
“我认识别斯科夫参议员。”
提到格雷格意味着内莉知道参议员是他的父亲。“真的吗?”乔治问,“你怎么认识他的?”
“告诉你,我和他谈过恋爱,但后来又分手了。他最近怎么样?”
“很好,我们差不多每个月吃一次饭。”
“我想他应该没结过婚吧?”
“现在还没。”
“他有四十多了吧?”
“我想他的生命中一定会有个女人的。”
“哦,别担心,我早就不想着他了。很久前我就决定和他断了。但与此同时,我也希望他能过得很好。”
“我会转告的,现在我要拦辆出租车去看玛丽亚。”
乔治匆匆走出白宫。内莉是个心地善良的漂亮女人。格雷格为何没娶她呢?也许他只适合当光棍吧!
出租车司机问乔治:“你在白宫上班吗?”
“我是个律师,为鲍比·肯尼迪工作。”
“别开玩笑了!”司机丝毫不隐藏对黑人律师能身居如此高位的惊讶,“你去告诉鲍比,我们应该把古巴炸成粉末。我们应该把那个该死的小岛炸光。”
“你知道古巴面积有多大吗,从东到西?”乔治问。
“你是在考我吗?”司机充满恨意地问他。
乔治耸耸肩,不再说话了。进入司法部以后,他一般不和外人讨论政治方面的问题。老百姓看问题都有些想当然:把所有墨西哥人都赶回家;将流氓团伙送到军队;给同性恋做阉割手术。越是无知,他们的意见就越是过激。
乔治敦离华盛顿很近,但车却似乎一直开不到目的地。乔治猜测玛丽亚可能瘫倒在地,可能躺在床上病得很重,也可能陷入了昏迷。
内莉给的地址是一个分隔成多个隔间的老式住宅。玛丽亚没有回应楼下的门铃声,但一个学生模样的黑人女孩替他开了门。乔治进门后,女孩朝玛丽亚的房间指了指。
玛丽亚穿着睡袍走到门口,看上去病怏怏的。她的表情沮丧,脸上毫无血色。她没说“请进”,却留着门,让乔治进了屋。看到玛丽亚至少还能走动,乔治松了口气——他原本担心情况会更糟。
这是个带有小厨房的单人套房。楼下的浴室应该是合用的。
乔治盯着玛丽亚。玛丽亚病弱痛苦的样子让乔治很是伤心。他想拥玛丽亚入怀,但知道会遭到拒绝。“玛丽亚,你怎么了?”乔治问,“你的样子看上去可怕极了!”
“只是得了女性常有的妇科病而已。”
这么说通常都指的是痛经,但乔治知道应该是别的问题。
“要杯咖啡吗——或者来上杯茶?”乔治一边问一边脱下大衣。
“不用了,谢谢。”玛丽亚说。
乔治决定做一杯咖啡,以表示他对玛丽亚的关心。但这时他看到玛丽亚准备坐的椅子上带有血渍。
玛丽亚也注意到了。她红着脸说:“哎,真是该死!”
乔治对女人身体方面的事情知之甚少,但还是想到了好几种可能性。他问:“玛丽亚,你流产了吗?”
“没有。”回答后,玛丽亚长久没有吱声。
乔治耐心地等待着答案。
玛丽亚不情不愿地说:“我堕胎了。”
“可怜的小东西。”乔治从小厨房抓来条毛巾,把毛巾对折后盖上血渍。“坐下休息一会儿。”乔治对玛丽亚说。他抬起头,看见冰箱上的架子上放着包茉莉花茶。想到玛丽亚平时一定喜欢喝这种茶,他在炉子上烧了壶水。在泡好茉莉花茶之前,乔治再没多说什么。
各个州在堕胎方面的法律各有不同。乔治知道如果生育有害母体健康,华盛顿特区是允许堕胎的。许多医生对这条法律规定的解释很宽泛,把身体和心理的健康都包含进去。事实上,华盛顿特区想堕胎的女人只要花钱都能堕胎。
尽管说不想喝茶,但玛丽亚还是拿起了乔治给她泡好的茉莉花茶。
乔治拿着杯茶坐在玛丽亚对面。“你的秘密恋人一定是这个孩子的父亲。”他说。
玛丽亚点点头。“谢谢你的茶。我想第三次世界大战一定还没爆发,不然你才没空上我这儿来呢。”
“苏联人召回了他们的船只,因此海战的危险已经不存在了。但古巴的核弹头依然瞄准着美国。”
玛丽亚心情很低沉,根本顾不上外界发生了些什么。
乔治说:“他不会和你结婚。”
“是的。”
“因为他已婚了吗?”
玛丽亚没有回答。
“于是他找了个医生,付了堕胎的钱。”
玛丽亚点点头。
乔治觉得这种做法很卑鄙,但如果说这种话,玛丽亚很可能因为心爱的人受辱而把他轰出去。乔治试着压住火气,他问玛丽亚:“现在他在哪儿?”
“他会打电话过来的。”玛丽亚抬眼看了看钟,“也许就要打过来了。”
再问下去太不厚道,乔治决定不再多问了。玛丽亚不用乔治告诉她她有多么蠢。玛丽亚需要些什么呢?乔治决定问个清楚。“你需要什么帮助吗?我能为你做些什么?”
玛丽亚哭了起来。她抽泣着说:“我都不了解你!但你是我在这个城市唯一的真心朋友。”
乔治知道这是为什么。玛丽亚有个不能为人所知的秘密,这个秘密隔断了她和其他人之间的来往。
玛丽亚说:“有你我真是太幸运了。”
玛丽亚的感谢让乔治非常不好意思。“还是很疼吗?”乔治问她。
“是,疼得要命。”
“需要叫医生来看看吗?”
“没那么糟,医生说会很疼的。”
“你这有阿司匹林吗?”
“没有。”
“帮你买些过来好吗?”
“你能帮我买吗?我不想让个大男人帮我跑腿。”
“没关系,这是要紧事。”
“街拐角有个药店。”
乔治放下茶杯,穿上大衣。
玛丽亚问:“能再帮我个忙吗?”
“当然可以。”
“我要用卫生巾,你能为我买一盒吗?”
乔治犹豫了。一个男人去买卫生巾?
玛丽亚说:“算了,太过意不去了。”
“见鬼,他们能把我怎么样?抓起来吗?”
“要高洁丝的。”
乔治点点头。“我马上回来。”
乔治很快就泄了气。到达药店时他觉得非常尴尬。他告诉自己不会有事,但感觉上还是非常不舒服。同龄的许多美国青年正在南越的森林里打仗,他却在药店帮女人买卫生巾,真是糟糕透了。
药店有三条自助服务走廊和一个柜台。阿司匹林没有放在敞开式的架子上,而是在柜台上售卖。
卫生巾也在柜台上售卖,这让乔治感到非常失望。
他拿了一组六罐装的可乐。玛丽亚流了很多血,需要补充大量的液体。乔治在自助货架前流连了一会儿,但他无法逗留在那太长时间,令人尴尬的一刻终究要来临。
乔治走到柜台前。
药剂师是个中年白种女人。运气不坏,乔治心想。
乔治把可乐放在柜台上说:“我要买点阿司匹林。”
“要小瓶的、中瓶的还是大瓶的?”
乔治吃了一惊。如果药剂师问他卫生巾的型号他该怎么办?“哦,大瓶的。”他说。
药剂师把大瓶阿司匹林放在柜台上。“还要点别的吗?”
一个年轻女子拿着放着化妆品的购物篮走过来,排在乔治后面。年轻女子肯定会听见乔治和药剂师之间的交谈。
“还要什么吗?”药剂师重复道。
乔治,有点男人样,他对自己说。“还要包卫生巾,”他鼓起勇气,“高洁丝牌的。”
年轻女子忍住没笑。
药剂师隔着镜片审视着他。“年轻人,你是不是跟人打赌才来买卫生巾的?”
“女士,不是这样的,”他愤慨地说,“我的朋友病得很重,无法自己来买。”
药剂师仔细打量了他一眼。看见穿着深灰色西装,白衬衫,戴着白领带,胸袋里放着块折叠白手帕的乔治,药剂师说:“好吧,我相信你。”乔治很庆幸,庆幸自己外表不像个打无聊赌的学生。药剂师把手伸进柜台,从柜台里拿出一包卫生巾。
乔治惊恐地看着这包侧面印有“高洁丝”商标的卫生巾。他真要拿着它上街吗?
药剂师看出了他的心思。“要我为你包一下吧?”
“是的,谢谢你。”
训练有素的药剂师飞快地将卫生巾包进了棕黄色的牛皮纸,然后把包裹和阿司匹林一起放进购物袋。
乔治付了钱。
药剂师仔细地审视着他,目前渐渐温和下来。“抱歉我猜想你——”她说,“你和那个女孩的交情肯定很好。”
“谢谢你。”说完乔治便快步走出了药房。
尽管是秋高气爽的十月,乔治却出汗了。
他走回玛丽亚家。玛丽亚从药瓶中取出三片阿司匹林,然后拿着一包卫生巾沿着走廊往浴室走。
乔治把可乐放进冰箱,然后四下看了看。他看见小书桌的架子上放着一些法律书和几个放着照片的镜框。一张全家福里出现了她的父母和一个牧师模样的人,乔治猜测那个牧师一定是玛丽亚那位声名显赫的祖父。另一张照片是玛丽亚的大学毕业照,玛丽亚穿着学士服笑盈盈地站在学校的草坪上。除此之外,还有张肯尼迪总统的照片。房间里有电视机、收音机和收录机。他看了看玛丽亚拥有的唱片,玛丽亚似乎喜欢最新的流行音乐:玛丽亚拥有的大多是水晶乐队、小伊娃、布克·华盛顿,以及M布鲁斯乐队的唱片。床头柜上放着最近非常流行的小说《愚人船》。
玛丽亚还没洗完澡回来,房间里的电话响了。
乔治接起电话:“这里是玛丽亚家。”
电话里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我能和玛丽亚说话吗?”
声音有些熟悉,但乔治没听出是谁。“她出门了,你是——”看到玛丽亚推开门,乔治又说,“等一会儿,她进来了。”
玛丽亚从乔治手里接过话筒。“你好!哦……只是个朋友,他替我买了些阿司匹林……不算太坏,我会挨过去的。”
乔治说:“我出去会儿,你们私下聊聊。”
他很讨厌玛丽亚的这个情人。即便这个浑蛋已婚,他也应该到这儿来一趟啊!既然让玛丽亚怀孕,就应该在堕胎后照顾她。
乔治以前似乎在什么地方听见过这种声音。他真的遇见过玛丽亚的情人吗?如果像乔治母亲所说是玛丽亚的某位同事,认识也并不奇怪。不过电话里的声音一定不是皮埃尔·萨林杰的。
为他开门的黑人女孩出门时从他身边经过。女孩像个淘气男孩似的对他笑了笑。“是你做错事的吗?”她问。
“真要是我就好了。”乔治说。
女孩大笑出声,然后继续朝前走。
玛丽亚打开门,乔治走进房间。“我该回去上班了。”他说。
“我明白,你是在古巴危机之间抽空过来的。我永远不会忘了你对我的好。”和心爱的男人谈话以后,玛丽亚的心情明显好多了。
乔治好像意识到了什么。“电话里那个声音!”他惊呼道。
“听出是谁的声音了吗?”
乔治大为吃惊。“你和戴夫·鲍尔斯有染吗?”
玛丽亚的笑声让乔治大感吃惊。“别逗了。”玛丽亚大声说。
乔治也觉得不太可能。总统助理戴夫已经五十出头,相貌平平,着装古板,不太可能赢得一个漂亮活泼的年轻女郎的心。
很快,乔治就意识到玛丽亚正在交往的情郎是谁了。
“哦,我的老天!”乔治对自己领悟的事实大感吃惊。
玛丽亚什么话都没说。
“你在和肯尼迪总统睡觉。”乔治吃惊地说。
“别告诉别人!”玛丽亚乞求道。“如果让别人知道,他会把我抛弃的。发誓别告诉任何人!”
“我发誓!”乔治说。
成年以后,德米卡第一次做了件无可争辩的错事。
他还没娶尼娜,但尼娜认为他会忠实于她,他对尼娜也有相同的期待。和娜塔亚睡觉显然背叛了尼娜的这种期待。
他原以为那是他生命中的最后一个夜晚,但核战争并没有到来,这个理由太牵强了。
他没有真正和娜塔亚发生关系,但这也是个差劲的理由。德米卡和娜塔亚所做的事比真正的性交更亲密,更充满爱意。德米卡感到深深的罪恶感。他本不该是这么个靠不住的骗子。
瓦伦丁也许会在事情败露之前和两个女人同时保持关系。德米卡绝不想这样。欺骗了尼娜一次以后,德米卡的心情就非常糟糕,他绝不可能经常做这种事。对他来说,和两个女人同时保持关系还不如跳莫斯科河一死了之。
他必须把这事告诉尼娜,或是和尼娜分手,兴许告诉了尼娜之后再分手。德米卡无法生活在谎言的阴影里。但他发现自己非常害怕。这真是荒唐。他是德米特里·伊里奇·德沃尔金,是赫鲁晓夫身边的人,为一些人所痛恨,为大多数人所敬畏。他怎么会害怕区区一个女孩呢?但他就是不能面对尼娜。
娜塔亚又是怎样想的呢?
他有数不清的问题要问娜塔亚。他想知道娜塔亚对丈夫的感觉。除了尼克这个名字以外,他对娜塔亚的丈夫丝毫不了解。她会想离婚吗?如果离婚的话,娜塔亚婚姻的破裂和他有关系吗?最为重要的是,娜塔亚会把德米卡视为未来生活的一部分吗?
他经常在克里姆林宫见到娜塔亚,但还没觅到单独和娜塔亚在一起的机会。政治局在周二早中晚各开了一次会——可助理们的午餐晚餐时间却更加忙碌。每次看到娜塔亚时,娜塔亚都似乎比上次见时更美了。和所有需要在克里姆林宫过夜的男人一样,德米卡穿着能和衣而睡的西服,但娜塔亚却换上了让她兼具魅力和权威的深蓝色外套和裙子。尽管德米卡的任务是避免箭在弦上的第三次世界大战,但他完全无法把注意力集中在开会上。他会看着她,想起他们昨夜所做的一切,然后尴尬地别过头去。没过一分钟,他会情不自禁地再看上娜塔亚一眼。
可是导弹危机造成的工作压力非常大,德米卡连和娜塔亚私下说话的机会都没有。
周二深夜,赫鲁晓夫离开克里姆林宫,回家睡觉去了,所以其他人也跟着效仿。周三赫鲁晓夫一到,德米卡就告诉他一件刚从妹妹那得知的好消息——亚历山德罗夫斯克货轮平安地在古巴伊萨贝拉港靠岸了。接下来的一天仍然非常忙。他常常能见到娜塔亚,但两人都没有私下聊天的时间。
这时德米卡开始扪心自问起来。自己对星期一的晚上究竟怎么想?对未来又有何许期待?如果一周后苏联能安然无恙,他想和娜塔亚在一起,还是尼娜在一起——或这两个人都不想?
周四这天德米卡急于想知道上述问题的答案。他毫无理智地希望在核战身亡之前解决这个问题。
周四晚上他和尼娜要约会:他们要和瓦伦丁、安娜一起看电影。如果能从克里姆林宫脱身顺利约会的话,他又有什么可对尼娜说的呢?
政治局会议照常在早上十点开始,于是助理们的非正式会议八点在奥尼洛娃厅进行。赫鲁晓夫有条新建议让德米卡在非正式会议上对其他助理吹吹风。德米卡也想私下找机会和娜塔亚谈谈。刚走近娜塔亚,叶夫根尼·菲利波夫拿着那天欧洲各国的早报过来了。“这些报纸的头版都是坏消息,”菲利波夫假装悲愤地说,德米卡知道他的心情恰恰相反,“返回船只的照片被当作苏联的可耻屈服。”
看着摊开在廉价桌子上的报纸,德米卡知道菲利波夫不是在夸大其词。
娜塔亚为赫鲁晓夫进行辩护。“他们当然会这么说,”她朝菲利波夫大嚷,“这些报纸都为资本家所有,你难道指望他们赞扬苏联领导人的聪明和智慧吗?你可真是幼稚!”
“你才幼稚吧?英国的《泰晤士报》、意大利的《晚邮报》和巴黎的《世界报》被认为是第三世界国家领导人阅读和信赖的报纸,我们还想把这几张报纸争取到这边来呢。”
尽管不公平,但相对于共产党的出版物而言,人们更愿意相信资产阶级国家的报纸杂志。
娜塔亚说:“我们不可能针对西方报纸的可能反应制定我们的外交政策。”
“导弹计划应该是苏联的最高机密,”菲利波夫说,“却被美国人发现了。我们都很清楚谁应该为这项计划的泄密负责。”他针对的是德米卡。“他为什么还能坐在那张桌子后面?他不应该被送去受审吗?”
德米卡说:“也许是军方的保密工作出了岔子。”菲利波夫为国防部长工作。“弄清机密是如何泄露以后,我们才能知道谁应该遭到审讯。”德米卡知道自己的说服力不足,但却仍然不知道在哪出了岔子。
菲利波夫改变了策略。“在今早的政治局会议上,克格勃的报告将提到美国正在佛罗里达做规模巨大的动员。铁轨上都是载着坦克和火炮的货运列车,哈伦戴尔的赛马场集结着美国的第一装甲兵团,几千个士兵睡在赛马场的看台上。弹药工厂正在不停机地为美国的轰炸机生产打击苏联和古巴军队的弹药。他们还准备了很多汽油弹以——”
娜塔亚打断了他的话说:“这些都是可以预料到的。”
“但如果他们入侵古巴我们该怎么办?”菲利波夫问,“如果只是用常规武器还击的话,我们不可能赢——美国人太强大了。我们要用原子武器反击吗?肯尼迪总统说古巴一旦发射原子弹,他就将毁灭整个苏联。”
“他只是在说说而已。”娜塔亚说。
“看看红军情报机关的报告吧,美国的轰炸机正在苏联上空来回飞行!”他指着天花板,像是一抬头就能看见美国的飞机似的。“我们面对的只可能是两种结果。运气好点的话,在国际上受点羞辱。不幸的话,我们都要挨原子弹的炸了。”
娜塔亚不说话了。桌子旁的助理们都无从知道局势将如何演变。
德米卡却胸有成竹。
“赫鲁晓夫同志已经找到了解决方案。”他说。
助理们吃惊地看着他。
德米卡说:“在今早的政治局会议上,总书记将建议和美国讨价还价。”奥尼洛娃厅一片死寂。“我们将拆除安置在古巴的导弹装置——”
他的话被助理们的喘气声、惊叫声和抗议声打断了。德米卡举起只手,让所有人安静下来。
“拆除炸弹以换取我们一直以来想要达到的目的。美国人必须保证不入侵古巴。”
助理们沉静下来,消化这条建议。
娜塔亚很快领会了这条建议。“太了不起了,”她说,“肯尼迪怎么会拒绝呢?拒绝就等于承认自己有入侵第三世界国家的意图。如果那样的话,他将在世界范围内遭到殖民主义的谴责。世界其他国家会同意苏联的观点,认为古巴的确需要原子武器来保护。”娜塔亚是助理中间最漂亮最聪慧的那个。
菲利波夫说:“如果肯尼迪接受,我们不是就要把导弹带回来了吗?”
“那样的话,导弹就不再需要了,”娜塔亚说,“古巴革命的果实就不会被抹杀。”
菲利波夫还想反驳,但实在找不出反驳的理由。赫鲁晓夫使苏联陷入了进退两难之地,但他找到个稳妥的办法把苏联解脱出来了。
会议结束以后,德米卡设法截住了娜塔亚。“我想找你谈谈赫鲁晓夫和肯尼迪照会的用词。”他说。
两人走到食堂角落坐了下来。看着娜塔亚的裙子前襟,德米卡想起了她那对乳头坚挺的小乳房。
娜塔亚说:“别这样盯着我看。”
德米卡觉得自己很傻。“我没盯着你。”但这显然不是实话。
娜塔亚没有理会德米卡的辩解:“再这样盯着我的话,连粗心大意的男人都会注意得到的。”
“抱歉,我只是不能克制住自己而已。”德米卡非常沮丧。谈话没有他预料得那样快乐而亲密无间。
“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我们之间的事情。”娜塔亚的表情很是害怕。
德米卡觉得娜塔亚和前天诱惑他的快乐女孩完全不一样了。他说:“我没准备四处宣扬我们做了些什么,但这也不是什么国家机密吧。”
“我已经结婚了!”
“你想和尼克继续过下去吗?”
“这算是什么问题?”
“你们俩有孩子吗?”
“还没有。”
“结了婚可以离。”
“我丈夫不会同意离婚的。”
德米卡盯着娜塔亚。事情不会就这样完了:即便丈夫不同意,妻子也可以坚持离婚。但他们的讨论其实和法律没有半点关系。娜塔亚似乎非常恐慌。德米卡问:“那你为什么还要诱惑我?”
“我以为我们都快要死了!”
“你现在后悔了吗?”
“我已经结婚了!”娜塔亚再一次这样说。
这不是问题的答案,但德米卡猜测自己无法从娜塔亚那里得到更多什么了。
赫鲁晓夫的另一位助理鲍里斯·科兹洛夫在食堂的另一头叫他:“德米卡,快过来!”
德米卡站起身:“等一会儿能再抽空谈谈吗?”他小声问。
娜塔亚低下头,什么话都没说。
鲍里斯说:“德米卡,我们快走吧!”
德米卡离开了娜塔亚。
政治局一整天都在讨论赫鲁晓夫提出的方案。委员们有许多疑虑。美国人是否会坚持检查发射场验证导弹有没有被拆除?卡斯特罗会接受让美国人检查吗?卡斯特罗能发誓不从例如中国这样的大国引进核武器吗?尽管还存在着这么多问题,但德米卡觉得这个方案是和平的最大希望。
开会的时候,德米卡也在想着尼娜和娜塔亚的事情。和娜塔亚谈话之前,他本以为选择哪个女人取决于自己,现在他才意识到这完全是在自欺欺人。
娜塔亚不会离开自己的丈夫。
德米卡意识到不同于尼娜,自己非常迷恋娜塔亚。每当有人敲办公室的门,他就希望出现的人是娜塔亚。他一次次地回想着两人共度的时光,着迷地聆听着她说的每一句话,尤其是那一句:“哦,德米卡,我太喜欢你了。”
喜欢和爱有本质的区别,但之间也相差不大。
但娜塔亚不肯离婚。
德米卡却只想要娜塔亚。
这意味着他必须向尼娜提出分手。德米卡无法与已经在心里退居到第二位的女孩继续交往:这是对尼娜的不忠。瓦伦丁一定会嘲笑他的假道学,但他就是这么实诚。
在娜塔亚不肯离开丈夫的情况下,德米卡只能是孤家寡人了。
今晚他就要和尼娜摊牌。两对年轻人晚上要在女孩们的公寓里见面。他会把尼娜拉到一旁告诉她…可他该说些什么呢?想到实际要说的话时,他觉得这简直难透了。勇敢去面对,他告诉自己:赫鲁晓夫的演讲稿都是你写的,对一个女孩子说什么话难道你还不知道嘛!
我们的关系结束了……我不想再和你见面了……我以为自己爱你,但现在才意识到……和你相处得很愉快……
这些话听起来都非常残忍。找不到不伤害人的话了吗?也许的确找不到。那就说事实好了。我遇见了一个人,我已经爱上她了……
听上去更糟了。
傍晚的时候,赫鲁晓夫决定让政治局全体成员出席晚上莫斯科大剧院美国歌唱家杰罗姆·海因斯主演的最流行的俄罗斯歌剧《鲍里斯·戈多洛夫》,以这样的姿态对其他国家示好。德米卡觉得这个主意很蠢。谁会被如此的伪善之举愚弄啊。但与此同时,他也为推迟了和尼娜的见面而大松了一口气。
德米卡打电话到尼娜的单位,找到正准备下班的尼娜。“晚上不能见面了,”他说,“我要和上司一起去莫斯科大剧院。”
“不能不去吗?”尼娜问。
“你在开玩笑吗?”有任务在身,总书记助理连母亲的葬礼都未必能到场。
“我想见你。”
“今晚恐怕不行。”
“演出结束以后来呢?”
“演出结束就很晚了。”
“无论多晚,到我这来一趟吧。我整晚不睡也会等你过来。”
德米卡很困惑。尼娜不是个这么认死理的人。尼娜和平时完全不一样,语气里充满了急切。“有什么事吗?”
“我有件事要和你谈谈。”
“什么事?”
“晚上我告诉你。”
“现在就告诉我。”
尼娜挂了电话。
德米卡穿上大衣,向离克里姆林宫只有一箭之地的莫斯科大剧院走去。
杰罗姆·海因斯身高近两米,戴着一只顶上有十字架的王冠。演出的场面非常宏大,他那强有力的低音响彻全场,歌声在广阔的剧场里久久地回荡。但德米卡却根本没怎么听穆索尔斯基的歌剧。一整个晚上,德米卡根本没看这出宏大的演出,而是把思绪放在了美国人对赫鲁晓夫和平建议的反馈以及尼娜对自己断绝关系的反应上了。
与赫鲁晓夫道了别之后,德米卡向离剧院一英里左右女孩子们的公寓走去。路上他一直在猜尼娜会对他说什么。也许尼娜想了断两人之间的关系:这样就轻松了。尼娜或许得到了晋升,需要到列宁格勒任职。她也许和他一样遇见了另一个人,觉得对方才是她的真爱。她也可能病了:说不定是得了什么和她无法怀孕的神秘原因有关的绝症。所有这些可能性都能让德米卡从尼娜身边摆脱。德米卡很清楚,任何一种可能性都会让他欣喜,甚至包括绝症在内。这让他感到有些羞愧。
不,他想到,我不是真的希望她死。
和电话里说的一样,尼娜正在公寓里等他。
尼娜穿着件绿色的丝绸睡袍,似乎马上要上床一般,但她的头发梳理得非常齐整,还化了点淡妆。尼娜吻了吻德米卡的嘴唇,德米卡带着满心的羞愧回吻了她。他因为享受着这个吻所带来的快感而背叛了娜塔亚,又因为心里想着娜塔亚而背叛了尼娜。双重的负罪感让德米卡感到了一阵肚子疼。
尼娜给德米卡倒了杯啤酒,德米卡一下子饮了半杯,希望啤酒能让自己增加一点勇气。
两人并肩坐在沙发上。德米卡很确定尼娜的睡袍下什么都没穿。德米卡腾起一股欲望,娜塔亚的身影在他心里暗淡下来一点。
“苏联暂时还不会打仗,”德米卡说,“这是我想告诉你的,你想告诉我什么?”
尼娜从德米卡手里拿过啤酒,把啤酒放在咖啡桌上,然后捧起他的手说:“我怀孕了。”
德米卡像是被人扇了个耳光似的,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尼娜,蠢蠢地重复了一遍她的话:“你怀孕了?”
“两个月出头一点。”
“你确定吗?”
“两个多月来我一直没月经。”
“即便如此……”
“你看,”尼娜掀开睡袍露出乳房,“它们比以前更大了。”
尼娜的乳房的确膨胀了些。德米卡感到很失望,但与此同时,又非常想把尼娜的乳房捧在手中。
“乳房有时还会有些疼痛,”尼娜扣上睡袍,但扣得并不是很严,“现在我一点烟都不能抽,一抽烟就会觉得恶心。真该死,我感觉我怀孕了。”
尼娜不可能怀孕。“你不是说……”
“我说我生不了孩子。”尼娜把头扭向一边。“但那是医生告诉我的。”
“你去看过医生了吗?”
“去了,他确证我怀孕了。”
德米卡难以置信地问:“他现在怎么说?”
“他说这是个奇迹。”
“医生才不相信奇迹呢!”
“我原本也这样想。”
德米卡感到一阵晕眩,他努力稳住自己,想把自己拉到现实中来。现在必须实际一些。“你说你不想结婚,我也不怎么想结婚,”他说,“现在你打算怎么办?”
“你必须付我流产的钱。”
德米卡咽下一口口水:“没问题。”莫斯科允许做流产手术,但做手术是要花钱的。德米卡思量着如何能弄到手术的经费。他本打算卖掉摩托车,买一辆旧车。如果过段时间再换车,他就有钱给尼娜做流产手术了。他也许还能从外祖父母那里借点钱来用。“钱的事没问题。”他对尼娜说。
尼娜的口气立刻软了下来。“我们各付一半,怀上这个孩子我也有份。”
说到“孩子”这个词,德米卡的感觉立马变了。他觉得自己动摇起来。他仿佛看见自己抱着个婴儿,看见这个孩子迈出人生的第一步,看见自己教他读书,送他上学。他问尼娜:“你确定要流产吗?”
“你感觉如何呢?”
“我觉得不太舒服。”德米卡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有这种感觉。“我不觉得这是什么罪,或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你知道吗,我刚刚正在想你生的那个孩子将会是什么样的。”德米卡不知道这种感觉从何而来。“我们可以让人收养这个孩子吗?”
“生下他,然后交给陌生人收养吗?”
“我知道你的意思,我也不想这样。但靠你一人养他确实很难。如果你要养他,我会帮助你的。”
“为什么要这样?”
“那也是我的孩子。”
尼娜握住德米卡的手,“谢谢你说这些。”尼娜突然看上去非常脆弱,德米卡的心猛地一沉。尼娜说:“我们俩彼此相爱,对不对?”
“是的。”这一刻德米卡的确心系着尼娜。娜塔亚的身影逐渐变得依稀而遥远,德米卡的心里只有身边的尼娜——眼前的才是最重要的,德米卡心想,这句话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为生动。
“我们都会爱这个孩子,不是吗?”
“是的。”
“那我们……”
“但你不是不想结婚嘛。”
“有段时间我确实这么想。”
“有段时间,你用了过去时态。”
“认为无法怀孕时我的确这么想。”
“你改主意了吗?”
“所有的一切都感觉不一样了。”
德米卡完全不知所措。他们在讨论结婚吗?不知该说什么,他只好讲了个笑话。“没有面包和盐,这哪是在求婚啊?”苏联传统的订婚仪式需要交换面包和盐。
让德米卡吃惊的是,尼娜竟然泪如雨下。
德米卡的心融化了,他用胳膊抱住了尼娜。尼娜推挡了一下,但很快就和德米卡抱在一起了。尼娜的眼泪打湿了德米卡的衬衫。德米卡动情地抚摸着尼娜的头发。
尼娜抬起头,让德米卡亲吻。吻了一两分钟以后,尼娜移开脸庞。“即便我变得又胖又丑,你也会爱我吗?”她的睡袍松了,德米卡看到一只软绵的乳房,上面有几颗诱人的雀斑。
“是的,即便你又胖又丑,我也会爱着你。”德米卡不顾一切地说。娜塔亚的影子早就被德米卡忘到一边去了。
尼娜再一次和德米卡接吻。德米卡抓住尼娜的乳房:它们似乎比以前更重了。
再次分开以后,尼娜问德米卡:“你刚开始不是说真的吧?”
“我说了什么?”
“你不是说你不怎么想结婚吗?”
德米卡抓着尼娜的乳房笑了。“是的,”他说,“我的确不是说真的。”
周四下午,乔治·杰克斯谨慎地感到乐观。
局势到了剑拔弩张的程度,但双方都还没有动手。遣返令已经实施,载有导弹的苏联货轮陆续返航,美苏双方没有在公海上大打出手。美国没有入侵古巴,苏联和古巴也没有向美国发射原子弹。第三次世界大战看来可以避免了。
乐观仅仅维持了一会儿。
鲍比·肯尼迪的助理们在司法部的办公室里有台电视机。下午五点,这些助理们围坐在电视前观看着纽约联合国总部发来的电视直播。电视屏幕中,联合国安理会的二十名代表正围坐在一张马蹄形的桌子旁开会,马蹄的中央坐着带着耳麦的译员。助理和各方的观察员坐在代表们的后面,旁观着两个超级大国面对面的对抗。
美国驻联合国大使是光头阿德莱·斯蒂文森。斯蒂文森是个很有见地的光头,曾在1960年竞争过民主党的总统提名,但被更上镜的杰克·肯尼迪击败。
脸色苍白的苏联代表瓦莱里昂·佐林用一贯低沉的声音否认了原子弹在古巴的存在。
乔治在华盛顿的电视前恼怒地说:“该死的骗子!斯蒂文森应该把照片拿出来。”
“总统已经吩咐斯蒂文森出示照片了。”
“那他为什么不拿出来?”
威尔逊耸了耸肩。“斯蒂文森这种人总觉得自己才知道该怎样做。”
电视屏幕中的斯蒂文森站起身。“我只问你一个简单的问题,”他说,“佐林大使,你是不是在否认苏联在古巴配备中远程导弹以及建立导弹发射基地的事实呢?是还是不是?”
乔治说:“阿德莱,干得好。”周围的人不约而同地轻声赞同。
电视里,斯蒂文森看着马蹄形桌子旁和他只有几个座位之隔的佐林。佐林低着头,不断在笔记上记着些什么。
斯蒂文森不耐烦地说:“别等翻译了——回答是还是不是。”
司法部的助理们欢笑一片。
佐林用俄语作了回答,译员翻译出佐林的回复:“斯蒂文森先生,请继续您的发言。别担心,你会在适当的时候得到答案的。”
“不要让我等到天寒地冻就好。”斯蒂文森说。
鲍比·肯尼迪的助理们欢呼起来。美国终于在导弹问题上出了口恶气。
斯蒂文森接着又说:“接下来,我准备在这间会议室里出示美国得到的证据。”
乔治一边挥拳一边大声喊:“这就对了!”
“如果容我再发一会儿言的话,”斯蒂文森说,“美方将在会议室后方搭起一个画架,让所有人都看见我们拿到的证据。”
电视镜头对准了五六个穿着西装,正往画架上挂起几张放大照片的人。
“揭穿他的谎言了!”乔治说。
斯蒂文森的嗓音还是那么干巴巴的,但是多了一点侵略性。“第一列照片是在哈瓦那西南圣克里斯托巴尔附近的坎德拉里亚村拍下的。这张是1962年8月末的情况,那时坎德拉里亚还只是个平静的村庄。”
代表、助理和各方的观察员围住画架,试图看清楚斯蒂文森所指的那张照片。
“第二张照片是上星期的某一天在坎德拉里亚村拍下的。一些帐篷和车辆出现在这一地区,村里新建了几条岔路,唯一一条大路的路况也改善了不少。”
斯蒂文森停顿了一下,会场上没有任何声音。“第三张照片是在那二十四小时之后拍摄的,同一片区域出现了一个发射中距离导弹的导弹营。”
代表们非常吃惊,发出一阵感叹声。
斯蒂文森继续往下说。与此同时,更多的照片被放上画架。在这之前,许多国家的领导人相信了苏联驻联合国大使的否认。此时,他们完全明白了真相。
佐林面如死灰,什么话都没说。
乔治把视线从电视上挪开,看见拉里·马维尼走进办公室。乔治狐疑地看着他,他们唯一一次交谈的时候,拉里对他动怒了。但这次他看上去却很友好。“乔治,你好。”马维尼像是从来没和乔治吵过架一样和他打了声招呼。
乔治不动声色地问:“五角大楼有什么新消息了吗?”
“我来是想告诉你们,我方正要登上一艘苏联货轮,”拉里说,“总统在几分钟前作出了决定。”
乔治的心跳加快了。“真该死,”他说,“我原以为事态要平息下来了呢!”
马维尼说:“总统显然是觉得不检查一艘疑似载有导弹的货轮,遣返令就将会是一纸空文。他已经对五角大楼发火了,因为我们让一艘游轮进入古巴海域。”
“我们将要检查的是怎样的一艘货轮?”
“是黎巴嫩货轮马库拉号,这艘船员都是希腊人的货轮在苏联注册。马库拉号货轮这次从里加出发,表面上运送的是纸张、硫磺和苏联卡车的备用零件。”
“苏联方面才不会把导弹托付给希腊船员呢!”
“如果你说得对,那就不会有麻烦了。”
乔治看了看表。“什么时候开始检查?”
“海面上还很黑,海军的检查将从早上开始。”
拉里离开了司法部。乔治很想知道美方的检查会带来怎样的危险。很难预料检查的风险。如果马库拉号像证件显示的那样清白,也许什么事都不会有。如果与之相反,又将会发生什么?肯尼迪总统又一次作出了生死攸关的决定。
他还引诱了玛丽亚·萨默斯。
乔治对肯尼迪和黑人女孩的婚外情并不是很吃惊。如果传闻属实的话,肯尼迪应该是个对女人很挑剔的总统。但事实却恰恰相反——无论年龄、种族、肤色、职业、聪明程度,这位总统都照单全收。
乔治很想知道玛丽亚是否明白自己只是肯尼迪总统这么多女人中间的一分子。
肯尼迪的种族倾向不是很强烈,认为种族问题只是个政治上的议题。虽然他害怕失去选民,不想和珀西·马昆德夫妇合影,但乔治经常见他愉悦地和黑人男女握手,放松地和他们嬉笑聊天。乔治还听说这位总统经常参加一些有各种肤色妓女在场的聚会,但他不知道这些流言是否是事实。
但总统的麻木不仁却使乔治大受刺激。避开所承受的苦难不说,他也不该把玛丽亚一个人丢下。总统应该在流产手术后把玛丽亚送回家,确定玛丽亚平安无事后才驾车离开。打打电话是不够的。身为总统不是逃避的理由。总统的形象一下子在乔治的心里失色了很多。
想着不负责任让女孩怀孕的这类男人时,乔治的生父走进了他的办公室。
乔治非常吃惊。格雷格从来没进过他的办公室。
“乔治,你好。”父亲跟他打了个招呼,然后他们像没有父子关系似的握了握手。格雷格穿着件细条纹西服,像是夹杂了些开司米毛料,显得有些皱巴巴的。如果买得起这么件西服,乔治心想,我一定会把它熨平。看到格雷格的时候,乔治经常会产生这样的想法。
乔治说:“没想到你会来,最近还好吗?”
“我只是路过而已,有时间一起喝杯咖啡吗?”
两人一起前往附近的餐馆。两人都没叫咖啡,格雷格叫了杯茶,乔治要了一瓶带吸管的可乐。坐下以后,乔治说:“不久前有人向我问起过你的事情,一位在新闻办公室工作的女士。”
“她叫什么名字?”
“内莉什么的。让我想想,是内莉·福特吗?”
“内莉·福特汉姆。”格雷格看着远方,表情中露出回忆往事时的怅然。
乔治被逗乐了:“看来她是你的女朋友了。”
“不仅是女朋友,我们都订婚了。”
“但你没有结婚啊!”
“她撕毁了婚约。”
乔治犹豫着是不是要继续问下去。“这和我没关系……但她为什么要撕毁婚约?”
“告诉你也无妨……是因为她发现了你的事情。她说她不想和一个已经建立了家庭的男人结婚。”
乔治很感兴趣。父亲很少说起过去的事情。
格雷格一脸若有所思的表情。“内莉也许是对的,”他说,“你和你妈妈才是我的家人。但我不能娶你的母亲为妻——从政的人不能有一个黑人妻子。于是我只能选择事业。我不能说,这让我很快活。”
“你从没对我提起过这个。”
“是啊。如果没有爆发第三次世界大战的危险,我永远不会对你说这个。对了,你觉得形势会怎样发展?”
“别这么快转移话题。我问你,你真的打算过娶妈妈吗?”
“十五岁时我真打算娶,这是我那时的头等大事。但我爸爸切断了那段姻缘。十年后我又有了一次机会,但那时我觉得娶个黑人实在太荒唐了。不同肤色的人结成连理在现在的六十年代都受到歧视,更别说四十年代了。我们三个都可能会很可悲。”格雷格的表情十分惨然。“另外,我也没那个胆量——也许那才是我没娶你妈妈的真正原因。好了,跟我说说古巴导弹的事情吧。”
乔治努力把思绪转移到美国面临的导弹危机上来。“一小时前我还以为我们会避免一场大战呢——但一小时前,总统却下令明早拦截和检查一艘苏联货轮。”乔治把马库拉号货轮的事情告诉了格雷格。
格雷格说:“如果没载导弹,那就万事大吉了。”
“是啊。如果没有违禁物品,海军的人上船检查过货物以后,会给船员们发些糖块下船。”
“糖块?”
“每艘被拦截的船都会配发价值二百美元的见面礼——糖块、杂志、廉价打火机什么的。”
“愿上帝保佑美国。只是……”
“但如果船员是苏联军人假扮的,货物又确实是核弹头的话,货轮势必不会停下乖乖接受检查。交火似乎不可避免。”
“我还是让你快点回到工作岗位,去做拯救世界的工作吧。”
他们站起身,离开了咖啡馆。在咖啡馆门口父子俩又一次握了手。格雷格说:“我之所以会过来……”
乔治想知道父亲究竟会说些什么。
“这个周末,我们都有可能会死。在那之前,我有些事想让你知道。”
“我愿意听你讲。”乔治对父亲将要说出的话感到非常好奇。
“我想告诉你,你是上天给我的最珍贵的礼物。”
“哇哦。”乔治平静地说。
“我没有成为你真正意义上的父亲,对你的母亲也不够好……这些你都知道。但乔治,我想让你知道,我为你感到骄傲。我知道,我不指望得到你的原谅,但我真的为你而骄傲。”说到这里,他的眼中已经噙满了泪水。
乔治没有预料到父亲竟然会迸发出如此强烈的感情。他被父亲的真情流露惊呆了,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应对。最后,他只是说了句:“谢谢你。”
“乔治,再见了。”
“再见。”
“愿上帝保佑你,一直与你同在。”说完这句话,格雷格就转身走开了。
星期五一大早,乔治就去了白宫的军情分析室。
肯尼迪总统上任以后,把西翼地下室的保龄球房改造成了军情分析室。建立军情分析室的官方理由是为了在真正的危机面前加快联系速度,但事实却是总统怀疑军方在猪湾事件时对他隐瞒了情报,他不想再给军方向他隐瞒的机会。
这天早上,分析室的墙上挂着古巴全境以及周围海上通道的大比例尺地图,室内的电传机像夏夜知了一样不停地唧唧直叫。五角大楼收到的电报都转到了这台电传机上,通过这台电传机,总统可以收到所有的军方往来信息。货轮的拦截检查由五角大楼的海军指挥室进行调度,但海军指挥室和军舰之间的联络这里都能听到。
军方恨透了这间军情分析室。
乔治坐在廉价餐桌旁不怎么舒服的硬木椅子上,倾听着电传机发出的对话。他仍然在思虑着昨晚和格雷格的交谈。格雷格希望乔治扑进他的怀抱,喊他一声“父亲”吗?也许没有。格雷格似乎满足于自己所扮演的叔叔角色。乔治无意把格雷格从叔叔转变为父亲。二十六岁的他无法把格雷格再视为父亲。但与此同时,他也为格雷格昨晚的倾诉而产生了些许的高兴。我有个爱我的父亲,他心想,这不算是什么坏事。
“约瑟夫·肯尼迪号”军舰黎明时截住了马库拉号货轮。
这是一艘配备了八枚导弹、两个反潜艇火箭发射架、六根鱼雷发射管和一对五英寸炮筒、重量达到二千四百吨的驱逐舰。军舰上还可以发射深水炸弹。
马库拉号货轮马上熄了火,乔治的呼吸平稳了一些。
驱逐舰放下一只小艇,六名海军官兵乘小艇前往马库拉号货轮。海面上波涛汹涌,尽管马库拉号货轮上的船员们扔下一个绳梯,但汹涌的波涛却使美国的海军官兵很难上船。负责这项任务的军官不想因为落水而出丑,但还是瞅准机会跃上绳梯上了船。他的手下们也跟着上了船。
希腊船员给美军官兵端来了咖啡。
希腊船员们毫无戒备地打开舱门,让美国人检查船舱里的货物,这些货物和他们描述得分毫不差。在美方坚持要打开一箱贴有“科学仪器”标贴的物品时,现场的气氛有一些紧张,结果箱子里放的只是些美国每个高中也许都会有的实验物品而已。
美军官兵下了货轮,马库拉号货轮继续向哈瓦那驶去。
乔治打电话给鲍比·肯尼迪报了平安,然后叫了辆出租车。
他让司机把他载到华盛顿最为落后的第五大道和K大道拐角处,那里的汽车展示厅楼上是中央情报局的国家图片分析中心。乔治很想了解图片分析的奥妙,让中央情报局为他做一次情况通报。因为为鲍比工作,中央情报局为他安排了一场情况说明会。经过满是啤酒瓶的人行道,乔治走进一幢没有任何标识的大楼。通过一个安全检查点以后,乔治被特工护送到大楼的第四层。
图片分析师克劳德·亨利带他参观了图片分析中心。亨利一头银发,从二战时就开始分析德国空袭效果航拍照片。
克劳德告诉亨利:“昨天海军派侦察机低空飞越了古巴上空,我们因此有了更清晰更容易分析的航拍照片。”
乔治觉得这些照片同样很难看懂。对他来说克劳德办公室里钉着的这些照片只是些无序排列的不规则形状,和抽象画一样晦涩难懂。“这是苏联的军事基地。”克劳德指着一张照片说。
“你怎么看出来的?”
“这里是块足球场。古巴士兵只玩棒球不玩足球。如果是古巴的军事基地,那就只会有棒球场的钻石形场地。”
乔治点点头。这人可真聪明,他在心里赞了一声。
“这是排T-54坦克。”
照片里的坦克在乔治看来只是些黑色的小方块。
“我们的帐篷分析师告诉我,”克劳德说,“这些帐篷是导弹篷。”
“什么是帐篷分析师?”
“就是分析图片中帐篷的专业人员。其实我是个板条箱分析师,我为局里撰写板条箱的分析手册。”
乔治笑了。“你没在跟我开玩笑吧。”
“苏联人用货轮运送战斗机这样的大东西时,必须把战斗机放在甲板上。他们把战斗机装在大的板条箱里,不被外界发现。装运米格15战斗机的板条箱尺寸和装运米格21战斗机的板条箱尺寸就完全不一样。”
“我问你,苏联有同类的专业人员吗?”乔治问克劳德。
“应该没有。你想啊,他们在击落了一架我们的U-2侦察机后,才知道我们已经拥有了带有摄影器材的高空侦察机。可即便是这样,他们还以为自己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导弹带进古巴。如果昨天我们不出示照片,他们还一直否认导弹在古巴的存在。尽管苏联人知道我们已经有了侦察机和机载摄影器材,但他们仍然不知道我们可以在高空的平流层看见他们的导弹。综上所述,我认为他们在图片分析学上远远落后于我们。”
“听上去没错。”
“这是我们昨天晚上的大发现,”克劳德指着照片上一个像是带着鱼鳍的形状说,“我的上司将在一小时之内把这个情况通报给总统。这个物体有三十五英尺长,我们叫它克劳夫野战火箭,是一种战场上用的短程火箭炮。”
“是用来对付一旦进攻古巴的美军的吧。”
“是的,设计这种火箭炮的目的是能使它装载核弹头。”
“真该死。”乔治说。
“肯尼迪总统可能也会这样说。”克劳德告诉乔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