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是没完没了的各种检查。打针、抽血、消毒、透视。她的恢复速度令她自己,同时也令所有人震惊不已。
“准备好了吗?”最后终于可以出院时,强尼问她。
“大家都去哪儿了?”
“回去准备你的欢迎会了。这可是件大事。你准备好了吗?”
她坐在一台轮椅中,停在病房里唯一的那扇窗户前。她的反应能力还没有完全恢复,因此医院特意给她戴了顶头盔,以免磕着碰着。
“嗯。”有时候她会出现语言障碍,脑子里总是找不到想要的词,所以在回答别人时她尽量简短。
“外面有多少人?”
她皱了皱眉,“什么多少人?”
“你的粉丝啊。”
她叹了口气,“我没有粉丝。”
他走进病房,来到她身边,转动轮椅正对窗口,“再仔细看看。”
塔莉循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楼下的停车场上站着一群人,挤挤挨挨地躲在颜色鲜艳的雨伞下面,看样子至少有三四十个。“我没看见……”话说到一半她忽然停住了,因为她看到了人群中的标语牌。
塔莉,我们爱你!
塔莉,祝你早日康复!
你的闺密们永不放弃!
“他们是来看我的?”
“你出院是大新闻。粉丝和记者们一得到消息就赶过来了。”
人群在塔莉的眼前模糊起来。起初她以为是雨越下越大了,随后才意识到是自己想起了过去这些年的时光,而且看到自己还没有被人们遗忘,一时感动得热泪盈眶。
“他们爱你,塔莉。我听说芭芭拉·沃尔特斯还想采访你呢。”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反正这一刻说不说话都无所谓。强尼要动身了。他抓住轮椅上两个裹着橡胶的扶手,推着塔莉走出病房。临出门时,塔莉最后若有所思地朝房间里望了一眼。
来到大厅,强尼停下来并拉起手刹,“你在这儿等我一会儿,我先去劝你的粉丝和记者们离开。”
他把轮椅挪到墙边,让塔莉背对大厅,然后走出了玻璃气动门。
在8月底的这个下午,一场小雨当着太阳的面就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这就是本地人口中的太阳雨。
强尼走近人群时,一大堆照相机纷纷瞄准了他,闪光灯此起彼伏。写着“塔莉,我们爱你!塔莉,祝你早日康复!”以及“我们为你祈祷”的标语牌慢慢放了下来。
“我知道大家已经获悉塔莉·哈特奇迹般苏醒的消息,这的确是个奇迹。圣心医院的医生,尤其是雷吉·贝文医生为她提供了非常特别和细心的治疗。我想她一定希望我代她向医生们表示感谢,同时也向你们,为她默默祈祷的广大粉丝们表示感谢。”
“她人在哪儿?”有人喊道。
“我们想见她!”
强尼伸出一只手示意众人安静,“塔莉目前还在安心恢复,我想大家应该可以理解。她——”
人群中传出一声惊呼。强尼前面的人不约而同地转过身,面向医院的门口。摄影师们你撞我我撞你,一个个疯狂按着快门。
只见塔莉的轮椅斜停在门口,她身后的自动门一开一合。她有些喘不过气,是啊,她现在身体虚弱,根本没有力气操作笨重的轮椅。雨滴落在她的头盔上,在衬衣上留下斑斑水印。强尼向他走去。
“你确定要这样?”他问。
“不……确定。管他呢。”
他推着她走向前,人群顿时安静了下来。
她勉强对人们笑了笑,说:“我看上去已经好多了。”
众人的欢呼差点把强尼掀翻在地。标语牌也被扔上了天。
“谢谢你们。”当人群再度安静下来时,她说道。
“请问你打算什么时候复出?”其中一个记者问。
她望了望人群,又看看强尼。她的职业生涯从开始那天就有强尼从旁见证,因此没有人比他更了解她。她从他看她的眼神中发现了一些端倪:他是不是想起了她21岁时的样子?那时的她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冒失鬼,居然连续数月每天给他寄一份简历并愿意免费为他打工。他很清楚她急欲出人头地的心情。为了得到更多的观众,她几乎放弃了一切。
她深深吸了口气,平静地对那位记者说:“没有复出这回事了。”她很想为自己辩解,告诉人们她已经不在乎名和利,可她没有力气一下子组织起那么复杂的语言并有条有理地说出来。现在她知道什么东西最值得珍惜。
人群像炸了锅,有的窃窃私语,有的高声议论,无数问题同时向塔莉飞来。
她扭头看着强尼。
“今天是我最为你感到骄傲的日子。”他附在塔莉的耳边说道。
“因为我放弃了?”她问。
他摸了摸她的脸,“因为你永不放弃。”他的温柔几乎让她喘不过气来。
众人还在提着各种各样的问题,但强尼已经推动轮椅,转身进了医院的大厅。
片刻之后,他们已经坐上了汽车,一路向北驶去。
他们要去哪儿?她该回家才对啊。“你走错路了。”她说。
“是你在开车吗?”强尼问,他甚至连头都没有扭一下,但塔莉从他的侧脸也能看出他在微笑,“显然不是。你坐在后排嘛。我知道你现在脑筋不太好使,但你应该不会忘了司机负责开车,坐车的负责看风景的规矩吧?”
“我们……去哪儿?”
“斯诺霍米什。”
迄今为止,塔莉第一次想到为什么从来没有人说起在她昏迷长达一年的时间里都在什么地方度过。难道他们是故意瞒着她吗?为什么之前她没有想到这个问题?“一直都是巴德和玛吉在照顾我吗?”
“不是。”
“那是你咯?”
“也不是。”
她皱起了眉头,“疗养院?”
他指了指一个路口,随即驶下高速公路,朝斯诺霍米什方向驶去,“你一直都在你斯诺霍米什的家里,和你妈妈住在一起。”
“我妈妈?”
他的目光瞬间变得无比柔和,“你出车祸之后发生了不少奇迹呢。”
塔莉沉默了,她甚至不知道能说什么。就算有人告诉她是强尼·德普照顾了她一年,她恐怕也不会如此惊讶。
然而这时一段记忆浮现在脑海中。它仿佛在故意戏弄她,一忽儿靠近,一忽儿又远远地躲开。那是一个狡猾的光和语言的组合,还伴随着薰衣草和爱之宝贝古龙香水的味道,还有隐约的歌声……比利,别逞英雄……
凯蒂说:“听,是你的妈妈。”
强尼把车一直开到萤火虫小巷她家的房子前才停下。然后他扭头看着塔莉,长长的对视之后,他说:“我都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我对不起你。”
这个男人的温柔甚至使她感觉到了痛。她要怎样向他解释她在黑暗中——还有那团光中——经历的一切呢?“我看见她了。”她平静地说。
他蹙了下眉,“她?”
她能看出他什么时候明白,什么时候不明白。
“凯蒂。”
“哦。”
“说我发神经也好,脑袋被撞坏了也好,或者吃药吃傻了也好,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反正我看见她了,她拉着我的手并让我告诉你:‘你做得很好,你没有辜负孩子们,所以也就没有什么事是需要得到他们原谅的。’”
强尼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她认为你一直在责备自己没有表现得足够坚强。你很希望当初能让她说出自己的恐惧。她说:‘告诉他,那时我唯一需要的就是他,他说了所有我想听的话。’”
塔莉伸手拉住强尼的手,这一刻,所有的情感都复活了。他们一起经历了那么多年的风风雨雨;他们一起欢笑,一起哭泣,一起渴望,一起梦想。“如果你能原谅我,我就原谅你曾伤了我的心。所有的不愉快从此一笔勾销。”塔莉说。
强尼缓缓点了点头,他的眼眶中已经闪动着泪光,“我很想你,塔莉。”
“我也想你啊,强尼。”
玛拉一心扑在塔莉的欢迎会上,但即便不时和外婆聊聊天,和两个弟弟打打闹闹,她仍然有种如履薄冰的感觉。焦虑,不安。她渴望得到塔莉的原谅,但又明知道自己不配。另一个同样对塔莉的归来感到惴惴不安的人是多萝西。短短几天,塔莉的妈妈似乎清减了许多,看起来愈发瘦小。玛拉知道这个老太婆已经把自己的一些个人物品装进了袋子。当大家都在忙着装点房子的时候,她却借口说苗圃里需要买些东西就出去了。她这一去就是几个小时,到现在还没有回来。
塔莉回到家时,众人为她举行了隆重的欢迎仪式,有欢呼,有掌声。外公外婆轻轻抱了抱她,两个小家伙兴奋得连连尖叫。
“我就知道你不会有事。”路卡对塔莉说,“我每晚都为你祈祷呢。”
“我也是。”威廉也不甘落后。
塔莉看上去疲惫极了,她的头微微斜着,笨重的银色头盔使她看起来像个小孩子,“我知道……两个小家伙……的生日快到了。我……错过了……一年,所以……现在……给双份礼物。”塔莉费了好大的劲才说出这些话,说完之后她已经累得满脸通红,气喘吁吁。
“说不定是两辆一模一样的保时捷哦。”爸爸说。
外婆笑着把两个小家伙打发到厨房拿蛋糕去了。
整个聚会期间,玛拉一直强颜欢笑,偶尔含含糊糊地说几句无关痛痒的话。好在塔莉很容易疲劳,不到8点就昏昏欲睡了。
“推我到床上去吧?”塔莉轻轻捏了捏玛拉的手,说道。
“好。”玛拉抓住轮椅的扶手,沿着狭长的走廊向塔莉的卧室走去。她小心把轮椅推进门,来到了房间里。卧室里有一张病床,到处都是鲜花,桌子上摆满了照片,床头立着一根输液架。
“我就是在这儿整整昏睡了……”塔莉说,“一年?”
“是啊。”
“栀子花。”塔莉说,“我记得……”
玛拉把她扶进洗手间。塔莉刷了牙,并换上挂在门后的一件白色长睡衣。然后她又坐回到轮椅上,玛拉把她推到了床边。在这里,玛拉扶她站了起来。
塔莉面对着她。只一眼,玛拉看到了一切:我的任务是无条件地爱你……争吵……你是我最好的朋友……还有全部的谎言。
“我很想你。”塔莉说。
玛拉的眼泪顿时止不住地流下来。所有的痛苦和悔恨在这一刻集体迸发,她为失去了妈妈而哭,又为在日记中重新找到妈妈而哭;她为背叛塔莉而哭,还为她给所有爱她的人带去的伤害而哭,“对不起,塔莉。”
塔莉缓缓抬起双手,用干得像纸一样的手掌捧住玛拉的脸,“是你的声音把我唤醒的。”
“可是《明星》杂志的那篇文章——”
“老皇历了。来,扶我上床吧,我快累死了。”
玛拉擦了擦眼睛,掀开被单,扶塔莉躺进被窝。随后她也爬上床,躺在塔莉的身边,就像以前那样。
沉默良久——也许是为了集聚力量——之后,塔莉才重新开口:“是真的,人在弥留之际真的会走进一片光,你的人生也会一幕幕在你眼前重现。这都是真的。昏迷的时候……我离开了我的身体。我看见你爸爸在病房里。当时我就像悬浮在屋顶,俯视着病床上那个是我又不是我的女人。我受不了那样的场景,所以我就转了个身,于是我就看到了那片光,我跟着它就去了。随后场景一转,我竟然在黑暗中和你妈妈骑着自行车在萨默山上飞奔。”
玛拉倒吸一口气,惊讶得用手捂住了嘴。
“她并没有离开我们,玛拉。她会永远守护你,爱你。”
“我很愿意相信。”
“这是你的选择。”塔莉微笑着说,“顺便说一句,她很高兴你把头发颜色染回来了。哦,还有一件事……”她蹙了下眉,仿佛在努力回忆,“哦,对了。她说:‘万事皆休会有时,包括这个故事。’这话有什么特别的意思吗?”
“那是《霍比特人》里的一句话。”玛拉说。终有一天,你也许会遇到一些让你感到孤独的伤心事,但又不愿向我或爸爸倾诉,倘若真的出现了那种情况,你要记得在自己的床头柜上放着这样一本书。
“小孩子看的书?真奇怪。”
玛拉笑了笑,她一点都没有感觉到奇怪。
“我叫多萝西,我是个瘾君子。”
“嘿,多萝西!”
来参加今晚戒毒互助会的人围成一个圈,正在发言的多萝西站在中央。和往常一样,互助会仍在斯诺霍米什前街的老教堂里举行。
房间里灯光昏暗,弥漫着咖啡和甜甜圈的香味。多萝西向众人讲述了自己的戒毒经历——她投入的时间,经受的痛苦和考验。她需要倾诉,尤其在今晚。
互助会刚一结束,她就走出破旧的木教堂,骑上了她的自行车。平时她总会稍稍停留一会儿,和其他人聊聊天,分享一些心得;但是今天,她的心潮起伏难平,已经无暇顾及这些额外的礼节了。
这是一个美丽的深蓝色的夜晚,路边的树木在微风中轻轻摇摆,天幕上繁星闪烁。她沿着主干道,一路用胳膊指示着转向,朝镇外骑去。
来到萤火虫小巷,她骑上门前的车道才停下。随后她把自行车小心翼翼地靠在墙上,来到前门,转动了门把手。屋里静悄悄的,空气中残留着某种食物的味道——也许是意大利面——还有清新的紫苏的芳香。虽然开着几盏灯,但整栋房子寂静一片。
她拉了拉挎在肩上的包,轻轻关上门。热辣的干薰衣草的气息顿时钻进她的鼻孔。她轻手轻脚地走进屋,目光落在任何地方,都能看到她错过的欢迎会的痕迹——写着“欢迎回家”的横幅,柜台上成沓的色彩艳丽的餐巾纸,放在水槽旁晾干的红酒杯。
她真是个懦夫。
她走进厨房,在水龙头下接了一杯自来水,靠着柜台咕咚咕咚喝了个精光,那样子就像她几天几夜没喝过水似的。她的面前,是那条昏暗的走廊,一侧是她的卧室,另一侧,是塔莉的。
懦夫。她在心里又一次骂自己。然而她没有沿着那条走廊走下去,做她该做的事,反而鬼使神差般地穿过客厅,从后门来到了露台上。
从屋里出来的一刹那,她就闻到了香烟味儿。
“你在等我?”她轻声问。
玛吉站起身,“当然咯。我知道这对你来说很难面对,但你不能再这么逃避下去了。”
多萝西差点双膝一软瘫坐在地上。她这辈子从来没交过一个像样的朋友,在她需要的时候,她认识的那些女人没有一个会为了她挺身而出。直到今天。她伸手扶住旁边的一把木椅子,稳住身体。
露台上有三张椅子,都是多萝西从旧货市场淘回来的,原本它们已经破旧不堪,碰一下似乎都会散架。她花了几个月的时间把它们修好,打磨光滑,重新刷上漆——色彩相当绚丽——并分别在每张椅背上写了大大的名字:多萝西、塔莉、凯蒂。
当初做这件事的时候,她心里怀着甜美的浪漫与乐观。挥动漆刷将艳丽的色彩涂在粗糙的木头上时,她想象着塔莉醒来之后会说的话。而今,她只看到自己的一厢情愿和幼稚可笑。她凭什么以为塔莉会愿意和她坐在一起喝早茶?或者,难道她就没有想到,当塔莉看到旁边空着的那张椅子,想到那个永远不可能回来的人,不会黯然神伤?
“你还记不记得我曾经对你说过的关于当妈妈的事?”玛吉在黑暗中吐出一团烟雾,问道。
多萝西挪开一个空篮子,在写有她名字的那张椅子上坐了下来。而且她还注意到,玛吉坐的那张是塔莉的椅子。
“你对我说过很多事。”多萝西说着向后靠在椅背上。
“当了妈妈,你就会知道什么是恐惧。担惊受怕几乎是家常便饭,而且没有止境。从桌角到橱柜的门,到绑架,到天气。我敢打赌,要想找出什么东西不会伤害到我们的孩子,那一定比登天还难。”她扭过头,“可讽刺的是,他们恰恰需要我们无比坚强。”
多萝西默不作声。
“为了我的凯蒂,我一直都很坚强。”玛吉继续说道。
多萝西听出朋友的声音在发颤,她不假思索地站起来,一步跨过两人之间本就微不足道的距离,一把抱住了玛吉。她感觉到了这个女人瘦弱的身躯在她怀里瑟瑟发抖,这一刻,没有人比她更能理解玛吉的心情。有时候,突如其来的安慰比冷眼旁观更令人痛心彻骨。
“强尼打算今年夏天把凯蒂的骨灰撒到海里。我不知道该怎么做,但我知道是时候了。”
多萝西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所以一直沉默不语。
两人松开后,玛吉已是泪眼朦胧。她哽咽着说:“你知道吗,是你帮我熬过来的。只是我从来没有说过一句感谢的话。想想有多少次,你在园子里播种,除草,而我坐在这里抽我的烟?”
“可我从没说过一句安慰的话。”
“用得着吗,多萝西?有你陪着就足够了。就像你陪着塔莉一样。”她擦了下眼睛,勉强笑了笑,随后温和地说,“去看看你的女儿吧。”
塔莉从沉睡中醒来,还有点迷糊不清。她猛地坐起——太猛了——结果一阵头晕目眩,连这陌生的房间也跟着一起旋转起来。
“塔莉,你没事吧?”
她慢慢眨了几下眼睛,方才想起自己身在何地。这里是她从前的卧室,是她位于萤火虫小巷的以前的家。她伸手打开了床头的台灯。
她的妈妈坐在靠墙的一张椅子上。此刻正紧握着双手,笨拙地站起来。她那身打扮看起来就像个捡破烂的,脚上穿着白色袜子和勃肯凉鞋。脖子上挂着塔莉在儿童营时为她做的那条快要散掉的通心粉项链。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她的妈妈居然还保存着。
“我……不太放心。”她的妈妈说,“你回来的第一晚。我希望你不要介意我在这儿陪着。”
“嘿,白云。”塔莉轻声说。
“我现在叫多萝西了。”她妈妈说。她尴尬地笑了笑,带着道歉的意思,并向床边挪了挪。“白云是70年代初我跟着一些团体瞎混时取的名字,那时我们只知道享乐,拿无知当个性。”她低头看着塔莉。
“听说是你一直在照顾我。”
“那算得了什么呢?”
“照顾一个昏迷不醒的女人整整一年,怎么可能不算什么呢?”
多萝西从口袋里掏出一枚小小的纪念币。它圆圆的,闪着金光,比25美分的硬币稍微大那么一点点。纪念币上印着一个三角形,三角的左侧写着黑色的“节制”二字,右侧是“周年”二字,三角形内侧是大写的罗马数字X(10),“还记得2005年你在医院看见我那次吗?”
塔莉记得和妈妈的每一次见面,“记得。”
“那是我的人生跌到谷底的时候。我厌倦了被人不当人看的日子。那之后不久我就进了康复中心。哦,对了,钱还是你出的呢。谢谢了。”
“从那之后你就戒掉了?”
“是。”
妈妈的坦白所带来的意想不到的希望令塔莉不敢相信,但她又不敢不信。“所以后来你才会去我的公寓并说要帮助我戒酒。”
“美其名曰介入治疗,那个借口实在很蹩脚。一个老太婆和一个生气的女儿。”她的脸上露出一丝苦笑,“人在清醒的时候对生活的认识会更加深刻。我照顾你就是为了弥补那么多年来我的失职。”
多萝西向前弯着腰,摸着脖子上的通心粉项链。她目光中的温柔让塔莉感到意外,“我知道只是一年而已,我不指望它能改变什么。”
“我听到你的声音了。”塔莉说。她的记忆断断续续。徘徊在黑暗与光明之间。我为你感到骄傲,我是不是从来没有对你说过这样的话?那段记忆就像一块高档巧克力柔软的奶油夹心,“你在病床前给我讲了一个故事,对不对?”
她妈妈先是吃了一惊,而后又露出哀伤的神色,“很多年前我就该告诉你的。”
“你说你为我感到骄傲。”
她终于伸出一只手,用一个母亲的柔情抚摸着塔莉的脸颊,“我怎么会不骄傲呢?”
多萝西的眼睛湿润了。“我一直都爱你,塔莉。我逃避的是我自己的人生。”她缓缓拉开床头柜的抽屉,拿出了一张照片,“也许这可以作为我们新的开始。”说完她把照片递给了塔莉。
塔莉从妈妈纤瘦颤抖的手中接过那张微微反着光的照片。它方方正正,和一张扑克牌大小差不多,周围是白色的圆齿状的边儿,早已磨得参差不齐。岁月在黑白画面上留下了裂纹一样的铜绿。
照片上是一个男人,一个坐在脏兮兮的门廊台阶上的年轻男人。他一条腿伸着,一条腿蜷着,而且从伸着的那条腿看,他的个头应该不会太矮。他的头发又黑又长,可惜同样脏兮兮的。身上的白T恤遍布汗渍,早已失去了本色;脚上的牛仔靴陈旧不堪,双手沾满污垢。
然而他的笑容却格外灿烂,甚至与他那张瘦削且微微偏向一侧的脸都有些格格不入,但看上去却丝毫不会让人觉得别扭。他有一双像黑夜一样的黑色的眼睛,眼眸中仿佛藏着成千上万个秘密。他旁边的台阶上,一个裹着鼓鼓囊囊的灰色尿布的棕发婴儿睡得正香。男人的一只大手托着婴儿赤裸的后背。
“你和你爸爸。”多萝西轻声说。
“我爸爸?你不是说你不知道谁是——”
“我撒了谎。我是在中学时爱上他的。”
塔莉的目光又回到照片上。她用指尖轻轻摩挲,端详着照片上的每一条裂纹,每一处阴影。她胸口起伏着,几乎无法呼吸。她从没在亲人的脸上看到过自己的特征。可现在她看到了自己的爸爸,而她看起来和他是那么的相像,“我们笑起来很像。”
“是,你大笑的样子也和他一模一样。”
塔莉心头一热,就好像深藏在心底的一个疙瘩忽然之间解开了一样。
“他非常爱你。”她的妈妈说,“我也是。”
塔莉察觉出妈妈的声音有些嘶哑。当她抬起头时,看到的是一双泪汪汪的眼睛,她的眼眶也不觉湿润起来。
“他叫拉斐尔·本尼西奥·蒙托亚。”
“拉斐尔。”塔莉充满恭敬地念着这个名字。
“我们叫他雷夫。”
澎湃的情感令塔莉难以自持。这件事于她而言非同小可。它改变了一切,改变了她。她有一个爸爸了,而且她的爸爸非常爱她,“我能——”
“雷夫死在了越南。”
塔莉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心里已经开始搭建一个美丽的梦,但妈妈的一句话,让这个梦瞬间破碎。“哦。”她失望地说。
“不过我会把他所有的事都讲给你听。”她妈妈说,“他以前经常用西班牙语给你唱歌,还把你抛向空中逗你笑。你的名字是他起的,而且是乔克托语[1],他说那能使你成为一个真正的美国人。我一直叫你塔露拉,就是为了纪念他。”
塔莉望着泪眼婆娑的妈妈,从她的眼中她看到了爱,看到了失去,看到了心痛,还看到了希望。那是她们母女二人生命的全部,“我等得好苦。”
多萝西抚摸着塔莉的脸,温柔地说:“我知道。”
这一刻,塔莉已经等了一辈子。
在塔莉的梦里,她坐在我家露台上的一张阿第伦达克椅子里。当然,我就坐在她旁边。我们还和过去一样:年轻、快乐,永远有聊不完的话题。院子里那棵古老的枫树,如今披上了秋天的金色与红艳。树枝上挂着一些梅森罐,绳子的长度恰到好处,不至于彼此缠在一起。罐子里点着香薰许愿烛,明亮的烛光照在我们头顶,在地上投下晃动的影子。
我知道,有时候当塔莉坐在这里,她会想起我,想起我们一起骑着自行车、张开双臂从萨默山上冲下来的情景。那时的我们都相信,这是一个充满光明的广阔世界。
在她的梦里,我们是永不分离的好朋友。我们一起成长,一起穿紫色的衣服,一起唱毫无意义又意味着一切的白痴歌曲。这里没有癌症,没有衰老,没有错失的机会,没有争吵。
“我会一直陪着你。”她睡着的时候我这样对她说,她知道这是真的。
只是一转身,也许连眨眼的工夫都没有,我已经到了别的地方,穿越的不只是空间,还有时间。我回到了班布里奇岛的家中。我的家人齐聚一堂,他们被一个我听不到的笑话逗得哈哈大笑。因为寒假,玛拉从学校回来了。她已经交到了真正的朋友。我爸爸的身体依然健康。强尼的脸上也重新有了笑容——很快他就会发现自己重新坠入爱河。他会抵触、会挣扎,但最终仍会屈服。我漂亮的儿子们正在我眼前一天天长成男子汉。威廉还是那么风风火火,张扬自信;而路卡则低调内敛,如果不是他的笑容,你甚至很难在人群中注意到他。但我在夜里听到的是路卡的声音。他在睡梦中和我说话,因为他太担心会忘记我。我思念他们,这种思念有时让人难以忍受。但我知道他们会好好的,现在和将来都会。
妈妈很快就会和我团聚,当然,她现在还不知道。
我只是扭了一下头,却忽然来到了萤火虫小巷。塔莉一瘸一拐地走进厨房,和她的妈妈一起喝完茶便到园子里忙活去了。看得出来,她恢复得很好,已经离开了轮椅,甚至连根拐杖都不需要。
时间如白驹过隙。但到底有多快呢?
在她的世界里,也许只过了几天、几周……
忽然,果园里出现了一个男人,他在和多萝西说话。
塔莉放下手中的咖啡向他走去。在地面凹凸不平的果园里,她的脚步缓慢且略带蹒跚。显然她离完全康复还有点距离。她从妈妈身边经过,走到那个男人面前,这个男人的手里居然拿着一双——
拖鞋?
“德斯。”塔莉说着向他伸出手,后者很自然地把她扶住。两人接触的一刹那,我看到了他们的未来——一片灰色的遍布卵石的海滩,靠近涨潮线的地方摆着两张木椅……一张桌子上摆满了节日的晚餐,我的家人和她的家人围在桌前,一张婴儿高脚椅显得格外醒目……一栋陈旧的房子,弧形的门廊俯瞰大海。我只用了塔莉一次心跳的时间,就看到了所有这些画面。
那一刻我知道,她的人生不会再有任何磨难。生活会以本来的面目对她。该伤的心依旧会伤,该实现的梦想依旧会实现,该冒的风险依旧会冒,但她会永远记得我们——许多年前,有两个彼此充实了对方人生的女孩子,她们一辈子都是好朋友。
我靠近她,我知道她能感觉到我。最后,我在她耳边悄悄说起了话。她听到我了,或者,也许她只是知道在这样的时刻我会说些什么。都无所谓了。
我终于到了该放手的时候。
但塔莉和凯蒂的故事并没有结束。我们已经融入彼此的生活,永远都将是对方的一部分。最好的朋友。
但我也该继续我的旅程,像塔莉一样。
当我最后一次回眸,远远地,我看到她在幸福地笑。
【全文完】
[1] 乔克托语:北美印第安人乔克托族的语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