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萝西坐在医院的等候室里,紧握的双手搁在大腿上。她的两条腿紧紧并拢着,每一次蠕动身体,膝盖骨都要碰撞一番。人全都到了:强尼、双胞胎兄弟俩、玛吉、巴德,还有神情呆滞坐立不安的玛拉。三天前,塔莉睁开眼并试图说话。他们立即把她运回医院,令人痛苦的漫长等待便是从那时开始的。
也许一开始的时候看起来的确像是奇迹降临,但是现在,多萝西的心又悬了起来。最好不要寄希望于奇迹,这一点她十分明白。
贝文医生非常肯定地对他们说,塔莉的确苏醒了,但是经历漫长的昏迷,要彻底恢复意识还需要一些时间。他提醒大家有可能出现昏迷后的持续效应,这说得通。谁都不可能昏睡了一年之后,睁眼就能问人要咖啡和甜甜圈。
多萝西为这一天已经祈祷了很久。每天晚上她都会在女儿的床边跪下。这对一把年纪的她来说是极为痛苦和难以忍受的,但她相信这是她必须要付出的代价。所以,一晚又一晚,她坚持不懈地跪下祈祷。就这样从秋跪到冬,从冬又跪到春,从菜苗扎根跪到满园葱绿,从苹果树上发出新芽跪到枝上枝下果实累累。她的祈祷从来都只有一句话:万能的上帝呀,求求你让她醒来吧。
许久以来,尽管她不顾一切地渴望上帝能够听见她的祈祷,但自始至终她也未曾允许自己奢望得到上帝的回应,更没有想象过塔莉醒来的这一刻。她担心那样一来,她的祈祷会受到欲望的玷污而变得不够纯粹。
总之她是这样告诫自己的。而今她认识到,那只不过是她一生当中说过的无数谎话中的又一个。她不敢想象塔莉醒来的这一刻,只因这一刻让她感到恐惧。
如果塔莉醒来却不愿见她,那她又该如何自处呢?
这就像一出荒诞的情景剧。一直以来多萝西都没有尽到一个做母亲的责任,然而,当她终于迷途知返,开始认认真真做一个合格的妈妈时,女儿却无法看到。塔莉在昏睡中错过了她所有的努力,使得这一切看起来充满了不真实。
“你又开始哼唱了。”玛吉轻声说。
多萝西连忙按住嘴唇,“一紧张就有这毛病。”
玛吉拉住多萝西的手。和玛吉的这种不经意间的亲密,有时总能让她感到意外。谁都想象不到,在你失意的时候,被一个理解你的人轻轻触碰一下会给你带来多么巨大的安慰。“我很害怕。”多萝西说。
“这很正常。你是她的妈妈呀。恐惧是你的职责。”
多萝西扭头看着玛吉,“妈妈?我哪里配做一个妈妈。”
“但你学得很快啊,你的努力有目共睹。”
“万一她醒来之后不想见我呢?我已经不知道离开她我一个人该怎么生活。可我又不可能假装什么事都没有一样去面对她。”
玛吉苦笑了一下,她的笑容和她的眼神一样疲惫,“多萝西,她一直都想着你。我还记得她第一次问我她怎么了,为什么你不爱她时的样子。天啊,当时我的心都碎了。我对她说,有时候,生活可能不会以我们想要的面貌出现,但我们永远都不能放弃希望。那时她17岁。你的妈妈刚刚去世,她对自己的未来充满恐惧。我们把她接过来和我们一起住。她睡在凯蒂房间的第一天晚上,我坐在床边和她道了晚安。她看着我说:‘将来她会想我的。’我说:‘怎么可能会不想呢?’然后塔莉特别小声地告诉我,哦,那声音小得我几乎听不到。她说:‘我会一直等着。’而事实也的确如她所言,多萝西,她一直在等着,用各种方法等着你。”
多萝西十分愿意相信这些话,可她说服不了自己。
对塔莉来说,时间变成了各种各样模糊的形象和毫无意义的零碎片段——一辆白色的汽车,一个穿粉色衣服的女人说什么感觉已经好多了,一张移动的床,一台放在白色房间角落里的电视机,远处传来的嗡嗡的人声。最后只剩下一个声音。有人在对她说话,只是那声音先是四分五裂,后又重新组合在一起,形成……语言。
“你好,塔莉。”
她轻轻眨了眨眼皮儿,随后缓缓睁开。她身边站着一个男人,一个穿白大褂的男人。她的眼神还无法集中,房间里的光线为何如此暗淡?她怀念光。这意味着什么?而且她感觉到了冷。
“我是贝文医生。你现在在圣心医院。你是五天前被送到这儿来的,有印象吗?”
她皱起眉头,努力思考。她感觉自己好像在黑暗中待了好几个小时,好几年,甚至一辈子。她什么都想不起来。只断断续续记得一片光……流水的声音……春草的气息。
她想润一润嘴唇,它们已经干得快要裂开,她的喉咙像着了火一样灼痛,“我……”
“你出了车祸,受了严重的脑外伤。你的左胳膊上有三处骨折,还有左脚踝,不过那一处伤得比较轻。现在所有骨折的地方都已经长好了。”
车祸?
“别,塔莉,不要动。”
她想动弹了吗?“多……久了?”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在问什么。而医生的话她也完全听不懂。她又合上了眼睛。她想再睡一会儿……
她听到了声音,也感觉到了什么。她并非一个人。她深吸了一口气,又慢慢呼出,然后徐徐睁开双眼。
“嘿。”
是强尼。他就站在她旁边。他的身后还站着玛吉、玛拉,还有……白云?她妈妈在这儿干什么?
“你终于醒了。”强尼柔声说道,但他的声音有些微微发颤,“我们以为要失去你了呢。”
她试着开口说话,可她首先要找回自己的声音,然而不管她如何努力,她的话听起来总是含混不清。她的神志也有些模糊。
强尼抚摸着她的脸,“我们在这儿呢,都在。”
她用尽全力集中精神,有件事她迫不及待地想要告诉这个男人,“强尼……我……”
看见她了。
什么意思?看见谁了?
“别担心,塔莉。”他温和地说,“现在我们有的是时间。”
她又闭上眼睛睡着了。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恍惚间又听到了声音——是强尼在和别的男人说话,但她仅仅过滤到只言片语——恢复得很好,脑活动正常,给她点时间——和她有关系吗?也许没有。所以她也就不再理会。
她又一次醒来时,强尼还在,还有玛吉。睁开眼睛时,他们正站在床边悄悄说着话。这一次醒来的感觉有所不同,她睁眼的一刹那就意识到了。
玛吉看到她睁开眼时激动得哭了,“你醒了。”
“嘿。”塔莉勉强用低沉沙哑的声音说。她着实费了番工夫才挤出这一个字,但不管怎样,她又能说话了,虽然她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她感觉到自己说话的速度很慢,有点含糊,但强尼和玛吉脸上的微笑打消了她全部的顾虑。
强尼走近一些说:“我们都很想你。”
玛吉也靠上前来,“我们的塔莉是好样的。”
“我……多久了?”她心里清楚这个问题需要的字数要比她说出来的多得多,但她想不起来该用哪些字了。
玛吉看了一眼强尼。
“你来这儿已经六天了。”强尼镇静地说,随后他吸了一口气,“你的车祸发生在2010年9月3号。”
玛吉接着说道:“今天是2011年8月27号。”
“可是,等等。”
“你已经昏迷了将近一年了。”强尼说。
一年。
她闭上眼睛,感到一阵恐慌。她想不起关于车祸和昏迷的任何事——
嘿,塔莉。
突然间,在黑暗中一直陪伴着她的那段美好回忆又浮现在眼前。两个女人骑着自行车并排飞驰,她们兴奋地张开双臂……星光……凯蒂在她身边说:谁说你要死了?
那不可能是真的。一定是她想象出来的,除此之外没有其他合理的解释。
“他们一定给我用了不少猛药吧?”塔莉说着,缓缓睁开眼。
“是啊。”玛吉说,“为了救你的命呀。”
原来如此。在药物麻醉后的半死不活的状态中,她幻想出了她最好的朋友。这似乎不足为奇。
“你还要接受一些物理和职业疗法。贝文医生推荐了一位非常优秀的治疗师。他说用不了多久你就能实现自理,足以应付一个人在家的生活。”
“家。”她低声念着这个字,仿佛在思考它究竟意味着哪里。
在梦里,她坐在海边的一张阿第伦达克椅子里,凯蒂陪在她旁边。但横亘在面前的那片大海并不是班布里奇岛灰色的、遍布卵石的海岸,也不是波涛汹涌的蓝色海湾。
我们在哪儿?梦里的她问道。在等待回答的时候,蓝绿色的海水中升起了一道光,它炫目无比,照亮了一切,直到塔莉被刺得睁不开眼睛。
当有人调皮地用屁股撞你,或者告诉你说不能全怪你一个人,或者当我们的音乐响起,仔细听,你会听到我的声音。我无处不在。
塔莉猛然惊醒。她一骨碌坐起来,结果被迫连连喘了几口粗气,头也疼得厉害。
凯蒂。
关于在那片光芒中的记忆突然向她扑来,将她无情地击倒。她和凯蒂去了某个地方,在那里,她拉着凯蒂的手,听她说:我会永远陪着你的。无论何时当你听到我们的音乐,或者喜极而泣,我都在你身边。夜里当你闭上眼睛,请记住,我一直都在。
这是真的,尽管听起来并不可能。
这不是药物在作怪,也不是脑损伤的缘故,更不是她思念心切做起了白日梦。这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