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啊!”我转向凯蒂,“最后一秒钟我试过扭转方向避开那根柱子。”
我知道。
“有那么一瞬我曾想过,谁会在乎我的死活呢?我的脚一直踩在油门上,但在撞上的那一刻之前,我转了方向盘。只是……太晚了。”
你瞧。
她如此说着,我发现我们又回到了医院的病房。这里雪白明亮,我的床边围着一群人。
我悬浮在屋顶,木然看着他们。
我看见强尼眉头紧皱,绷着嘴巴,双臂抱在一起,身体不自觉地前后晃动。玛吉用一张手帕捂着嘴低声呜咽;还有我的妈妈,她看上去更加悲痛欲绝。双胞胎兄弟俩并肩站在一旁。路卡眼泪汪汪,威廉则愤怒地嘟着嘴巴。但不知为何,两个小家伙看起来有些缥缈,就像一幅画被人擦掉了一部分。
医院留给他们太多痛苦的记忆了。一想到我再次把他们拖到这里,不由心如刀割。
我的孩子们。凯蒂说。她语气中的温柔让我吃了一惊。他们会记得我吗?她声音之低使我不禁怀疑自己出现了幻听。或者,也许这是好朋友之间的心灵感应。
“你想谈谈吗?”
谈什么?谈我的孩子们在没有我这个妈妈的情况下独自长大?不。她摇了摇头,闪亮的金发也跟着左右晃动。那有什么可谈的?
当我们两人陷入沉默之后,我听到床头桌子上的iPod里传出悠扬的歌声。声音很小,但我能隐约听到熟悉的旋律:黑暗呀,我的老朋友……
随后我断断续续地听到了一些说话声。
“……是时候……不乐观。”
“……体温正常……撤掉呼吸机。”
“……我们已经取出了分流器,但是……”
“……排出……”
“……靠她自己了,我们拭目以待……”
穿白衣服的男人看上去凶神恶煞,他趴在我耳边问我准备好了没有时,我打了个寒战。
他们在说我的身体,在说我,在说撤销我的生命维持系统。我的朋友和家人全都在这儿,他们打算眼睁睁地看着我死掉。
或者说,他们想亲眼看到你自己呼吸。凯蒂说。随后她又说:时间到了,你想回去吗?
我懂了。所有的经历,真实的也好,虚幻的也罢,都是为了这一刻。实际上我早该看清这一点的。
我看见玛拉走进病房。她骨瘦如柴,看起来虚弱不堪。她来到强尼身旁站住,后者抬起一只胳膊将她搂住。
她需要你。凯蒂对我说。我的两个儿子也需要你。她有些哽咽,我很理解这种深沉的感情。我曾向她保证会好好照顾她的孩子们,但我却食言了。躺在病床上那具伤痕累累的身体就是证据。我感觉我的老对手——渴望——再度从我内心的最深处迸发出来了。
他们爱我。即便从我这个缥缈的世界也能看得明明白白。曾经我有机会与他们比肩而站的时候为什么就没有看出来呢?也许我们的眼睛只能看到我们想看到的东西。如果能够从头再来,我一定不会做那些可怕的自私的事情,我必定争取一切机会成为另一个我,更好的我。
我爱他们。这些年来,我一直认为自己是爱的绝缘体,然而现在我深深地感受到了爱的存在。这是怎么回事呢?我把心中的疑惑告诉凯蒂,而我的好朋友只是对我微微一笑;她那盘起的金发和浓密的睫毛随着微笑能够照亮任何房间。
我的另一半。从许多年前开始,她一直拉着我的手,直到有一天她不得不松开。
在她眼中,我看到了我们共同的人生:随着音乐翩翩起舞,在夜色中骑着自行车狂奔,坐在沙滩上说说笑笑。她就是我的心,既带我展翅高飞,又让我脚踏实地。难怪失去她我就变得六神无主。她是把我们所有人维系在一起的黏合剂。
该和我道别了。她轻轻地说。
病房里——此刻感觉它是那么遥远——我听到有人说话,应该是医生。“有没有人想先说点什么?”
可我的耳朵里只有凯蒂的声音:塔莉,我会永远陪着你。永远。无论发生什么事,我们都是最好的朋友。这一次你一定要坚信不疑。
事实上,我早已失去了对她、对我自己、对我们所有人的信任。
我穿透那片耀眼的光亮望向她,望向那张像我自己的脸一样熟悉的面孔。
当有人调皮地用屁股撞你,或者告诉你说不能全怪你一个人,或者当我们的音乐响起。仔细听,你会听到我的声音。我无处不在。
我相信她的话。也许一直以来我都知道。她走了,我在很久以前就失去了她,但我心里就是放不下,我过不去这个坎儿。你怎么可能放走自己的另一半呢?但是为了我们……我必须狠下心来。现在我明白了。可是,想说再见并不容易。
“啊,凯蒂……”我感觉到了滚烫的泪水。
瞧。她说,你已经在和我告别了。
她向我走来,伴随着一股氤氲的热浪;随后,就像被火焰燎了一下,我的皮肤上冒起无数鸡皮疙瘩,脖子后面的头发都竖了起来。“忘掉过去,杰克。”她说,“重新计划,斯坦。”
音乐,永远离不开音乐。
“我爱你。”我低声说道,也许到了最后,这一句话就足够。唯爱永存。现在我懂了,“再见。”
由衷说出这两个字,我一下子又回到了无边的黑暗中。
我想,我能远远地看到我自己。我痛苦不堪,头疼得厉害,连眼睛都无法睁开。
快点。一个古老的词汇,以前我经常拿它敦促别人,现在却用到了我自己身上。我的面前有一道黑色的天鹅绒大幕。也许我是在后台吧?外面有光透进来。
我得站起来……迈步……可我浑身无力。我太累了。
然而我没有放弃。几番尝试,我站起来了。每走一步,疼痛就沿着脊椎传遍全身,但我不会让它阻止我。台上有光,像灯塔的光束笔直明亮,为我指出了道路,随后便又消失不见。我艰难地向前跋涉,心里默默祈祷,可我的头脑像一团糨糊,自己也不知道在向谁祈祷。紧接着,突然之间,我面前的黑暗中出现了一座山,它不断膨大,不断升高。
我翻不过这座山。
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一个声音,“快醒来吧,塔莉,求求你了——”
还有断断续续的音乐,似乎是关于甜蜜的梦的,我差一点就听出来了。
我试着迈出另一步,但刚要动作,肺部就像炸开了一样疼痛难忍。我的双腿失去了控制,身子一软,向下跪去。重重的撞击足以粉碎我的骨头,动摇我的决心。
“我做不到,凯蒂。”
我沮丧极了,为什么?这问题差一点就脱口而出。但我知道原因。
因为信念。
这是我最缺少的东西。
“快醒醒,塔莉。”
我循着教女的声音望去。在这个黑暗的世界中,它像蛛丝一样闪着微光,停在我刚好够不到的地方。我向它伸出手去,跟着它。然后我忍着痛,深深吸了一口气。我一定要站起来。
2010年9月4日
上午11:21
“你准备好了吗?”贝文医生问,“有没有人想先说点什么?”
玛拉甚至连点头都困难。她不愿走这一步。她宁可教母身上继续插着导管也不愿撤掉那些设备,因为起码现在她还在呼吸。没有了生命维持系统,万一她死了呢?
塔莉的妈妈走到病床近前。她苍白干裂的嘴唇轻轻嚅动着,而说出的话连近在咫尺的玛拉都听不到。他们全都围在病床前:强尼、玛拉、巴德、玛吉、双胞胎两兄弟,还有塔莉的妈妈多萝西。今天早上在渡轮上时强尼就已经向孩子们解释过这样做的意义。他们已经让塔莉的体温恢复正常,并停用了具有镇定作用的药物。现在他们准备关掉呼吸机了。希望塔莉能够苏醒过来并自主呼吸。
贝文医生把塔莉的病历单塞进床尾的套子里。一名护士进来将塔莉口中的呼吸管拔出。这一刻,时间仿佛停止了向前的脚步。
塔莉猛吸了一口气,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白色的棉布床单下,她的胸口一起一伏,一起一伏。
“塔露拉。”贝文医生俯身下来,凑近塔莉的耳朵说。他拨开她的眼睑,用手电筒照了照。她的瞳孔有了反应,“你能听见我说话吗?”
“别叫她塔露拉。”多萝西用嘶哑的声音说道。随后她又忽然放缓了语气,仿佛觉得自己不该说一样,“她不喜欢那个名字。”
玛吉拉住了多萝西的手。
玛拉离开爸爸的臂膀,一步步走向床边。塔莉开始呼吸了,但她看上去仍像死了一般,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缠着绷带,头上没了头发。“快醒醒,塔莉。”她说,“回到我们身边吧。”
塔莉毫无反应。
玛拉站在床边,扶着栏杆,等待着她的教母醒来。她这样等了多久?仿佛过去了好几个小时,最后她听到贝文医生说:“看来我们只能再等等了。脑损伤的结果很难预料。接下来的几个小时我们会密切监视她的情况。但愿她能醒来。”
“但愿?”玛吉诧异地问。但凡医生说出这个词,总能令他们胆战心惊。
“对,现在只能这样。”贝文医生说,“不过她的大脑活动是正常的,瞳孔也有反应。现在她又能自己呼吸。这些都是好兆头。”
“那我们就等着。”强尼说。
贝文医生点点头,“我们一起等。”
玛拉的目光再次扫向时钟时,纤细的黑色指针依然在跳跃着走过时间的刻度。
她听到大人们在身后窃窃私语,于是转过身问:“什么?你们说什么?”
爸爸走上前来,拉住了她的手。她有种不好的预感。
“你觉得她会死吗?”玛拉问。
强尼叹了口气,那声音如此悲伤,玛拉差点忍不住哭起来。“我不知道。”他说。
他的手仿佛突然变成了一条救生索。她怎么会忘了爸爸的手永远都那么安全?即便以前她时常和妈妈顶嘴的时候,他的手也总能让她感到踏实可靠。
“她会醒来的。”玛拉说,她努力相信这一点。她的妈妈过去常说:不到万不得已,不要放弃希望;即便万不得已,也不要放弃希望。虽然她最终还是去世了,“我们就这样干等着吗?”
爸爸点点头,“我现在带你弟弟和外公出去吃午饭。你也知道威廉,一会儿不吃东西他就饿得受不了了。你饿吗?”
玛拉摇了摇头。
“我和多萝西要去喝点咖啡。”外婆走向玛拉时说道,“这几个小时都快把人熬垮了。你要一起去吗?我给你买杯热巧克力。”
“我要在这儿陪她。”玛拉回答。
众人离开后,她站在教母的床侧,抓着床栏杆。回忆悄悄溜进了病房,围绕在她身边,从前后左右挤压着她。她几乎所有最美好的童年记忆中,都有塔莉的身影。她想起妈妈和塔莉去参加她的高中演出,当时妈妈已经病入膏肓,光着头,在轮椅中缩成一团。从舞台上她的位置,她看到那一对儿好朋友双双流着眼泪。塔莉斜着身子帮妈妈擦拭眼角。
“塔莉?”玛拉说道,“求求你,听听我的声音吧。我是玛拉,我在这儿呢。我做了对不起你的事。你快点醒来吧,醒来冲我大吼一通,我想听。求求你了。”
2010年9月12日
上午10:17
“我很遗憾。”贝文医生轻声说道。
多萝西很想问问这位医生,在刚刚过去的这一周中同样的话他已经说过多少遍。如果有一件事对所有人都是毫无疑问的,那必定是:贝文医生对塔莉未能从昏迷中苏醒过来深表遗憾。但他依然在用希望鼓舞大家,就像希望是装在他口袋中的水果硬糖,一到紧急时刻便拿将出来。但他眼中的希望已经越来越渺茫。他在第二天就安排了气管切开术,以保证肺部实现有效的换气;鼻饲管也重新插进塔莉的鼻孔。
塔莉看上去就像熟睡一样,这才是最让多萝西牵挂的。她整天守在病房里,对她来说,似乎每一秒钟都意味着无限可能。
这8天来,她每天都抱着同样的信念:今天,塔莉该醒来了。
然而当夜幕降临时,她的女儿却依然在沉睡。
这天,贝文医生把他们召集起来开会。这似乎不是个好兆头。
多萝西站在角落里,背靠着墙。一身皱巴巴的衣服和黄色的木底鞋让她感觉自己是这个房间里最无关紧要的人。
强尼双臂抱在胸前,直挺挺地站着。两个儿子也站在近旁。他的忧伤在许多小细节中可窥一斑——早上刮胡子漏掉的地方,衬衣上扣错的纽扣。玛吉看起来更加瘦小了,身形也日渐佝偻,短短一个多星期的煎熬使她清减了许多。而心中早已装满的悲痛更是无法言说。巴德一直戴着墨镜,多萝西经常在那黑色的镜片后面看到晶莹的泪花。可在所有人中,最憔悴的却是玛拉。她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瘦弱的身躯连站立都会左摇右晃。她走起路来小心翼翼,仿佛每迈出一步之前都要计算一番。多数人看到玛拉新染的黑头发、宽松的牛仔裤和运动衫,以及苍白的皮肤时,看到的只是一个伤心欲绝的女孩子,然而多萝西从玛拉的眼神中看到了深深的自责和内疚,这一点也只有她感同身受。他们都翘首期盼着塔莉能给他们带来好消息。只是多萝西不敢肯定,倘若出现大家都不愿看到的结局,他们中有多少人承受得住。
“是时候……”贝文医生首先清了清嗓子以吸引大家的注意,“讨论下一步的事了。塔莉已经连续昏迷8天了。她已经完全从急性损伤中恢复过来,而且到目前为止我们还没有发现有脑损伤的证据,但就她目前的认知情况,并不符合实施集中康复治疗的标准。说白了一点就是,尽管她偶尔能够睁一下眼睛或者咳嗽一下,但我们认为已经可以转入看护阶段了。她没有必要再待在医院。”
“她负担得起——”强尼话未说完,就看见医生摇了摇头。
“不是钱的问题,约翰。医院里只能容留危重症病人。这是规定。”
玛吉不安地向巴德靠近过去,后者伸手搂住了她。
“这附近有好几家不错的疗养院。我这儿有份清单——”
“不。”多萝西斩钉截铁地说。她缓缓抬起头。病房中的人全都看着她。
她不习惯这样被众人注视,继而吞吞吐吐地说:“我……我能在家里照顾她吗?”
在医生锐利的目光下,恐怕没有谁能保持镇定。她知道医生是怎么看她的:一个对护理工作几乎一窍不通、连自理恐怕都成问题的老太婆。
但他不知道多萝西经历过什么才站在这里。她仰起头,迎着这位神经外科医生怀疑的目光,“可行吗?我能在家照顾她吗?”
“可行,哈特女士。”他慢慢说道,“可是你看上去……”
玛吉离开巴德,走到多萝西身旁,“她看上去怎么了?”
医生抿住嘴,“我的意思是说,照顾昏迷病人是一项非常复杂和辛苦的工作。即便专业的护理人员也经常会觉得力不从心呢。”
强尼朝前跨了一步,站在他的岳母旁边,“我每个周末都可以去帮忙。”
“还有我。”玛拉说着,站到了多萝西的另一侧。
双胞胎兄弟俩一起走上前来,悬在额前的头发下面是和大人们一样热切的目光。他们异口同声地说:“还有我们呢。”
多萝西对自己心间涌起的这股情感感到吃惊。几十年来,她从来没有为女儿挺身而出过,更没有人为她挺身而出。她想转身对塔莉说:看啊,这么多人爱着你呢。但她没有那么做,而是攥紧了双手,点了点头,强忍着已经模糊了她视线的眼泪。
“有家本地公司是专门从事昏迷病人的家庭护理工作的。对多数病人来说,他们的价格可能过于高昂,但既然钱不是问题,你们不妨联系他们试试。他们可以每天或者隔天派一名护士到家里去为塔莉更换导管,检查角膜看是否出现溃疡,并做一些测试,但即便如此,哈特女士,还有其他大量的工作要做。你需要遵守非常严格的规程。如果你无法完全胜任这项工作,我是不会同意将病人交给你照顾的。”
多少次,她松开了女儿的手;多少次,她把女儿丢弃在人群中;多少次,她错过了女儿的生日;还有多少问题等着她回答。这一次,多萝西全都记着。这个房间里的每一个人都知道多萝西作为母亲有着多么心酸可悲的过去。她从来没有为塔莉准备过一次学校午餐,或与她畅谈人生,或者,对她说“我爱你”。
如果此刻她不开始改变,不努力争取,或许她们母女的故事就只能以这样的结局收场,她将再也没有弥补的机会。
“我会好好照顾她。”多萝西轻声说。
“保险、钱和医疗安排的事就交给我吧。”强尼说,“塔莉会得到最好的家庭看护。”
“支出,以及昏迷,可能会持续很长时间。据我所知她生前并没有立下遗嘱,但凯瑟琳·雷恩女士是她的遗产执行人,且获得授权可以代表她做出任何医疗决策,只是雷恩女士已经亡故。”医生说。
强尼点点头,“我们会以家人的身份处理这些。”他看了看多萝西,后者点头表示赞同,“如果需要的话,我们稍后可以评估。这个星期我就去找她的业务经理谈谈。即便现在经济不景气,她的公寓也值好几百万呢。如果钱不够我们可以把它卖掉。不过我想她应该有最高保额的。”
玛吉伸手拉住多萝西。两个女人郑重其事地注视着彼此,“我们在斯诺霍米什的房子还没卖,我和巴德可以搬回来帮你。”
“你的心肠真是太好了。”多萝西感激地说,“但如果你在这儿,我可能就没有做妈妈的机会了。需要对她负责的人应该是我。我希望你能理解。”
玛吉的眼神表明了一切,“需要的时候,我一个电话就过来。”
多萝西长长叹了一口气。
好了,该决定的事都决定了。有生以来第一次,她要做塔莉真正的妈妈了。
2010年9月12日
下午6:17
这一天,强尼大半时间都在和塔莉的业务经理弗兰克研究她的财务状况。此刻,他坐在渡轮上自己的车子里,副驾座位上放着一沓财务记录。
凯蒂去世之后,他对塔莉的生活一无所知。他不知道她的日子竟如此潦倒。他以为退出电视台是她自己的选择,她写回忆录纯粹是因为有利可图,且是她另外一种高调的职业生涯的开始。若是他对塔莉稍微关心一点点,恐怕也不至于到现在都被蒙在鼓里。
他都干什么去了?
啊,凯蒂。他失落地想道。你肯定要怪我了……
靠在椅背上,目光越过开阔的船头,小岛翼点附近的一处海岬进入了视野。渡轮靠岸后,他开车通过颠簸的钢板斜坡,驶上了平坦的柏油路。
车道尽头,房子沐浴在夕阳的余晖中。这是日落前最美丽的黄金时间,每一种颜色都显得格外新鲜清晰。美国西北部的9月格外迷人,或许这是因为漫长的阴雨天气即将到来,老天觉得过意不去,就提前用最好的天气补偿人们吧。
他粗略地扫了一眼,仿佛还能想起房子以前的样子。自从凯蒂去世后,房子、庭院,也像其他所有的东西一样全都变了。以前的院子里乱七八糟,从来没人管理。凯蒂说过无数次要学习园艺,改造庭院,可那也仅限于嘴上说说。那时的花花草草跟疯了一样到处乱长,而且又高又密。草丛里通常散落着各种东西——滑板、头盔、塑料恐龙。
而如今,院子里井井有条。园丁每周来一次,耙地,修枝,剪草。植物更加茁壮健康,花儿也更加娇艳美丽。
他把车停在昏暗的车库,在车里坐了几分钟以整理凌乱的思绪。直到他重新有了力量,才从车上下来,回到屋里。
推门进屋的一刹那,双胞胎兄弟俩就叫着嚷着,推着搡着从楼梯上跑下来。那情景就像在山上看《疯狂滑轮》[1]。他已经许久不再厉声呵斥他们,也不再担心谁会从楼梯上摔下来。这是小孩子的天性,他不想干涉。两兄弟都穿着蓝色和金色相间的班布里奇岛运动衫,脚上趿拉着板鞋。他看出他们的鞋至少要大两号。
经历这几年相依为命的生活,他和这兄弟俩俨然已经是一个三角同盟。在洛杉矶的日子拉近了他们之间的距离,搬回这里也是皆大欢喜。然而尽管如此,强尼还是在他们的关系中看到了隔阂。两个儿子,尤其是威廉,已经开始有了自己的小秘密。在被问起某些很正常的问题时,他已经学会了搪塞。比如当你问他:“谁打来的电话?”他会回答说:“没谁”。“没谁你在和谁说话呢?”诸如此类的情形。
“嘿,爸爸。”威廉跳下最后三级台阶,路卡紧随其后。两人重重落在地上,砸得地板上尘土飞扬。
天啊,他爱死这两个小家伙了。然而没有凯蒂的指导,他恐怕已经让他们失望了成百上千次。他没有为儿子们——还有玛拉——做一个称职的爸爸。他伸手扶住门口的桌子。这些年他犯过太多的错。如今清晰地看到自己的缺点,不由不感触良多。
将来他们会原谅他吗?
“你没事吧,爸爸?”路卡问。亲爱的路卡。照顾好路卡……他可能会想不通。最思念我的人可能就是他……
强尼点点头,“明天我们要去帮多萝西打扫粉刷房子。收拾好了就可以接塔莉回家了。我就知道你们两个小家伙也想帮忙。”
“她和妈妈都喜欢蓝色。”威廉说,“把她的房间刷成蓝色最好。”
路卡上前一步,仰脸看着强尼。“那不是你的错,爸爸。”他柔声说道,“我是说塔莉的事。”
强尼伸手摸了摸路卡的脸,说:“你真像你妈妈。”
“威廉像你。”路卡说。家族的密码总是不断重复,一代一代传下去的。这是事实。
强尼笑了笑。也许这就是他们继续生活下去的法宝——将凯蒂的生命赋予在成千上万种微小的细节上。他已经下定决心要这么做。然而讽刺的是,塔莉的意外使他重新认识到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你们的姐姐呢?”他问。
“唉,爸爸,你猜呢。”威廉说。
“在她的房间里?”
“是啊,她一直闷在房间里干什么啊?”
“她现在心里不好受。我们还是不要去打搅她了,好不好,征服者?”
“好。”两人异口同声地回答。
强尼从两人中间穿过去,走上楼梯。他在玛拉的房间门口停了停,但既没有敲门,也没有说话。他正尽量给她点私人空间。今天在医院的时候,他已经看出女儿的内心有多痛苦,而过去几年他也早已懂得:倾听与倾诉一样重要。等将来她打算找人倾诉的时候,他会做她最好的听众。他不会再让她失望。
他走回自己的房间,将手中的一堆文件扔到床上,然后到浴室洗了个长长的热水澡。正用毛巾擦头发的时候,有人敲他的房门。
他迅速穿上牛仔裤和T恤衫,说了句“进来”。
门开了。玛拉站在门口,两手紧紧握在一起。直到今天,每每看到女儿时,他仍会被莫名的忧伤击得浑身一颤。她瘦弱、苍白,活似从前那个玛拉的悲伤的幽灵。“我能和你谈谈吗?”她说。
“当然可以。”
她扭过头。“不在这儿。”说完她转身离开强尼的房间,走下了楼梯。来到杂物间,她从洗衣机旁的衣架上取下一件厚毛衣,穿上之后,开门来到了外面。
她坐在露台上妈妈最喜欢的阿第伦达克椅子[2]上。头顶茂密的枫树枝丫已披上浓浓秋装。红色、橙色、柠檬黄色的树叶散落在露台上,或被困在栏杆的缝隙里。以前,夜里孩子们睡着之后,强尼和凯蒂经常在这里小坐,他们脚踩朦胧的夜色,头顶昏黄的烛光,一边谈笑风生,一边聆听海浪拍岸的轰鸣。
他暂时收起美好的回忆,在玛拉旁边的一张椅子上坐下。饱经风霜的旧椅子随即发出一阵令人担心的呻吟。
“我卖了一条新闻给《明星》杂志。”玛拉轻声说,“我对他们说塔莉是个瘾君子,还是个酒鬼。他们给了我850块钱。结果……上周去塔莉的公寓时我看到了那本杂志,她是看过杂志之后才开车出去的。”
强尼深吸了一口气,又慢慢呼出。接着他又重复了一遍。心里呼喊着:帮帮我,凯蒂。直到他认为自己的声音不至于哆嗦了,才开口说道:“你认为这一切都是你造成的?”
她转过头,眼睛里的痛苦令人心碎,“是我造成的。”
强尼注视着女儿的眼睛。“你妈妈去世后,我们每个人都像丢了魂儿一样。”他说,“我也是一样,看到塔莉就会让我想起你的妈妈,所以我就故意离她远远的。不客气地说,是我落荒而逃了。你不是唯一伤害过她的人。”
“这话并不能给我安慰。”她悲哀地说。
“在你学校宿舍发生的那件事,后来我回想了不下一千遍。我当时不该发脾气的。如果时光能够倒流该多好,我做什么都愿意。我会告诉你不管你做出怎样的选择,我都会一样地爱你,这一点你永远都无须怀疑。”
“当时我一定会非常乐意听到这样的话。”她说着擦了擦眼睛。
“我还会向塔莉道歉。我不该指责她,把责任推到她的身上。”
玛拉点点头,但没有再说什么。
强尼回想着自己在女儿身上犯过的错误。多少次,本该留下的时候他却走开了,本该说话的时候他却沉默了。单身父亲能犯的错误他全犯了个遍。“你能原谅我吗?”他说。
玛拉凝视着他的眼睛,说道:“我爱你,爸爸。”
“我也爱你,小丫头。”
玛拉的笑容有些勉强,带着一丝哀伤,“那塔莉怎么办?她很可能会以为——”
“你现在最想对她说什么?”
“我想对她说我爱她,但我没有这个机会了。”
“会有机会的。等她醒来你就能告诉她了。”
“现在我已经不怎么相信奇迹。”
他本想说:大家都一样。但话到嘴边却变成:“你妈妈可不会愿意听到这些。她一定会说冥冥之中自有定数,不到万不得已不要放弃希望,即便——”
“即便万不得已,也不要放弃希望。”玛拉的声音与爸爸的合在了一起。
强尼有种说不出的快乐,在这美好的一刻,头顶的树叶沙沙作响,他感觉仿佛凯蒂就坐在身边。
“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再见见布鲁姆医生。”
强尼抬起头,他看到树枝上黑乎乎的梅森罐在微微晃动。谢谢你,凯蒂。
“我替你约个时间。”
[1] 《疯狂滑轮》:美国于1975年上映的一部运动题材的科幻动作片。
[2] 阿第伦达克椅子:一种户外沙发,靠背可以调整角度,沙发座通常用宽的长木条制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