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普唑仑起到了作用。紧张和焦虑的感觉已经没那么明显。到格兰特医生准许我出院时,我已经想到了一个计划。不能再牢骚满腹,不能再坐以待毙了。
回到家,我立刻开始打电话。我在这个圈子里已经干了几十年,相信肯定会有人愿意要我这个曾经在黄金时段主持过节目的主持人。
我的第一个电话打给了我的一个老朋友,简·赖斯。“没问题,”她说,“你过来找我吧。”
我高兴得差点大笑起来。如释重负就是这种感觉。乔治错了。我可不是烫手的山芋,我是塔莉·哈特。
为这次面谈我做了精心准备。我知道第一印象的重要性,所以我去剪了头发,还顺便染了一下。
“天啊!”查尔斯——与我相识多年的发型师——看见我坐上他的椅子时惊讶地叫道,“您到乡下体验生活去了吗?”说完他把蓝绿色的披肩往我脖子里一围,便开始麻利地干起活儿来。
和简见面那天,我特意穿了一身稍显保守的衣服——黑色套装配淡紫色衬衣。虽然多年没有踏足过KING电视台[1]大楼,但一进来就有种回家的感觉。这是我的世界。在前台,我得到了英雄般的接待,甚至不需要自报家门;我紧张的双肩渐渐松弛下来。接待员身后摆着吉恩·埃纳森和丹尼斯·邦兹的巨幅照片,这两位都是当红的晚间新闻主播。
一位助手领着我走上楼梯,经过几个关着门的房间,来到了二楼的一间小办公室。简·赖斯站在窗前,显然是在等我。“塔莉。”她很从容地向我走来,并伸出了一只手。
我们握手寒暄。
“你好,简,谢谢你还愿意见我。”“瞧你说的,快请坐。”
我在她指的座位上坐下。
她坐在办公桌后面,向前趴着身体,注视着我。
我忽然明白了。对,就是这种姿势。“能不能用我你也做不了主。”我的心里已经没有任何疑问,所以也就懒得在后面加上“对吧”两个字。尽管过去这几年我一直都做脱口秀节目主持人,但我骨子里仍是一个记者。我能看穿人的心思,这是我的独门绝技之一。
她深深叹了一口气,“我尽力了,我估计你是得罪到哪些人了。”
“什么机会都没有?”我平静地问,但愿我的声音没有暴露出我的绝望,“跑新闻怎么样?不需要上镜。我能吃苦的。”
“真对不起,塔莉。”
“既然结果是这样,那你为什么还答应见我呢?”
“你曾是我心目中的英雄,”她说,“以前我的梦想就是成为像你这样的人。”
昔日的英雄。
突然之间我觉得自己老了。我站起身。
“谢谢你,简。”说完,我离开了她的办公室。
阿普唑仑使我镇定了下来。我知道不该吃药,尤其不该吃第二片,可我需要它。
回到家,我不理会越来越强烈的恐慌感,又开始忙活起来。我坐在桌前,一个接一个给我认识的圈内人打电话,尤其我曾经帮助过的那些人。
到6点时,我已经筋疲力尽,且有点万念俱灰的感觉。我把排名前十的各大电视台、主要频道里认识的人全都联系了一遍,还有我的经纪人,可没有一个人能给我找个活儿干。我不明白,6个月以前我还屹立在世界之巅。可现在的地位,用一落千丈已经不足以形容我栽得有多厉害。
公寓突然变得比鞋盒子还要狭小,我又开始喘不上气了。我随手找几件衣服换上——牛仔裤太瘦,不过长毛衣正好盖住紧绷的裤腰。
离开公寓时已经过了6:30。大街上和人行道上挤满了下班回家的人。我混进一群穿着防水冲锋衣的人中间,不顾雨水淋在头上。我甚至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直到我看见弗吉尼亚酒店餐馆和前面的店外座位区。
我侧身从桌子间穿过,推门而入。店里昏暗的环境正合我意,我可以消失在任何一个角落。走到吧台前,我要了一杯马丁尼。
“塔露拉,对吧?”
我循声向一侧扭过头。原来旁边坐着的竟是格兰特医生。真是三生有幸,竟然遇到见过我最落魄样子的人。幽暗的光线下,他的脸看起来更加严肃,或许还有点愤怒。他长长的头发任性地垂在前面。前臂上的文身猛一看还以为是袖口。“叫我塔莉。”我说,“你到这种地方来干什么?”
“给寡妇和孤儿们募捐。”
我认为这不是没有可能。
他笑起来,“我当然是来喝酒的,塔莉,和你一样。你还好吗?”
我知道他在问什么,而我不喜欢。我当然不愿跟任何人谈论我有多脆弱,“挺好的,谢谢。”
酒保把酒递给我。我强忍着没有一饮而尽。“回头见,医生。”说完,我端着酒来到酒吧后面一个偏僻的角落,找了张小桌子,一屁股坐在硬邦邦的椅子上。
“我能和你一起坐吗?”
我抬起头,“说不能会有用吗?”
“有用?当然啦。”他在我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我想过给你打电话。”一段长到令人尴尬的沉默之后,他说。
“结果呢?”
“我拿不定主意。”
“唔,我的心是不是该怦怦直跳啊?”
不知藏在何处的扬声器中传来诺拉·琼斯[2]那沙哑又充满爵士魅力的歌声。“你经常约会吗?”他忽然问。
我意外到忍不住笑了出来。显然,这是个心直口快的男人。“不经常,你呢?”我回答。
“我是个单身医生。给我介绍对象的人排成队。你想不想知道现在人们都是怎么相亲的?”
“先验血,后调查背景,接着就去酒店开房?”
他瞠目结舌地盯着我,好像我是信不信由你博物馆中的一件展品。
“好吧,”我说,“你说说看,现代人都是怎么相亲的?”
“像我们这个年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这些故事的重要性超乎你的想象。分享和倾听这些故事就是两人相识的开端。在我看来,讲故事的方式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是一口气讲完,剩下的就顺其自然、听天由命;另一种则像挤牙膏,把故事分成一段一段,每次见面讲一点。在第二种方式中,酒可以起到助兴的作用,尤其当故事又臭又长又有点自夸的时候。”
“我怎么觉得你会对我用第二种方法?”
“你觉得可行吗?”
我笑了笑,连我自己都觉得惊讶,“说不定。”
“那好,要不这样吧,你把你的故事讲给我听,我也把我的讲给你听。然后再看看咱们这算是约会,还是一次有缘无分的邂逅。”
“这肯定不是约会。我的酒是自己买的,而且我没有刮腿毛。”
他微微一笑,靠在椅背上。
我忽然觉得他身上有种东西吸引了我,那是一种难以形容的魅力,而这种魅力是我在第一次看到他时所未能发现的。再说了,反正我现在也没有别的事可做。于是我说:“男士优先吧。”
“我的故事很简单。我出生在缅因州乡下,我们家有块传了好几代的土地。珍妮·特雷纳和我们家是邻居,都住在同一条路上。小时候她经常用纸团砸我,大概初中的时候,她突然不砸我了,结果我们就恋爱了。我们朝夕相处了二十多年。一起上的纽约大学,毕业之后就在镇上的教堂里结婚,后来生了一个美丽可爱的女儿。”他脸上的笑容变得僵硬,但他努力维持着,并假装无谓地耸了耸肩。“有个司机喝多了,”他接着说,“越过马路中间线直接撞上了珍妮和埃米莉的车,两人当场就死了。我的故事也就是从这儿开始转折的。从那以后就剩我一个人。我搬到了西雅图,想着换个环境可能会好过些。如果你在偷偷猜我的年龄,我可以告诉你,我今年43岁。你看上去像个很注重细节的女人。”说完他向我这边探过身,“该你了。”
“我先从自报年龄开始吧,虽然我并不愿意。我今年46岁。很不幸,你从维基百科上都能搜到我的故事,所以我也没必要撒谎。我在华盛顿大学读的新闻学,毕业后进入电视台从事新闻工作,然后一步一个脚印地往上爬,直到后来混出了一些名声。我主持了一档很成功的脱口秀节目,叫《塔莉·哈特的私房话时间》。以前,我的生活里只有工作,但是几个月前,我得知我最好的朋友得了乳腺癌,就停下工作去陪她。显然在某些人眼里,这样做是犯了不可原谅的错误,所以我一下子从昔日的大明星变成了今天的路人甲,我最落魄的样子反正你也看过了。我没有结过婚,更没有孩子;我唯一的亲人就是我妈妈,她叫自己白云,其他的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你没有提到和感情有关的事。”他平静地说。
“是没有。”
“从来没爱过?”
“有过一次。”我仿佛有些迫不及待。之后我又轻轻说道:“应该算吧。感觉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
“因为什么没成?”
“我选择了事业。”
“哦。”
“哦什么?”
“只是觉得新鲜而已。”
“新鲜?有什么新鲜的?”
“你的故事比我的更悲惨。”
我不喜欢他看我的眼神,好像我脆弱得不堪一击似的。我把喝剩下的马丁尼放回桌上,站起了身。不管他接下来要说什么我都不想听了。“谢谢你跟我讲相亲的事,”我说,“再见,格兰特医生。”
“叫我德斯蒙德。”我听见他说,但我已经离开桌子向门口走去了。
回到家,我吞了两片安必恩,然后便爬上床。
够了,别再提阿普唑仑和安必恩了,我不想听这些。凯蒂打断了我的故事。
这就是好朋友。她了解你,从里到外地了解。更进一步说,你能从她的眼睛里看清自己的人生。的确,凯蒂对我知根知底,总能想我之所想。她就是我的小蟋蟀吉米尼[3]。
“是,”我说,“我犯了些错误。但最坏的部分还不是药的问题。”
那会是什么?
我悄悄说出了她女儿的名字。
2010年9月3日
上午8:10
在医院,时间总是过得很慢。强尼坐的椅子让他浑身不舒服,他尽量弓着身子,靠近塔莉的病床。
他从口袋里掏出手机,低头盯了一会儿。终于,他还是拉出联系人列表,找到了玛吉和巴德的号码。他们如今住在亚利桑那,那儿离玛吉寡居的妹妹乔治雅家很近。
电话嘟到第三次的时候,听筒里传来玛吉的声音,而且她听起来有些上气不接下气。“强尼!”玛吉兴奋地叫道,“你能打电话来真是太好了。”强尼甚至能从她的声音中听出笑容。
“嘿,玛吉。”
电话里停顿了一会儿,随后玛吉问道:“出什么事了?”
“是塔莉,她出车祸了。具体情况我也不知道,但目前她在圣心医院。”他顿了顿,接着又说,“很严重,玛吉。她一直昏迷——”
“我们搭下一班飞机过去。我让巴德直接去班布里奇照看孩子们。”
“谢谢你,玛吉。你知道怎么能联系上塔莉的妈妈吗?”
“放心,我会找到多萝西的。玛拉知道了吗?”
一想到给女儿打电话的事,强尼不由叹了口气,“还没有。说实话,我都不知道能不能找到她,也不知道她会不会在乎这些事。”
“给她打个电话吧。”玛吉和蔼地说。
强尼道别之后挂断了电话。他闭上眼睛定定神。女儿现在的脾气非常暴躁,哪怕轻声慢语有时候也能激怒她。
旁边的机器发出有节奏的嘟嘟声,每一声都代表着它帮助塔莉完成的一次呼吸,代表着塔莉还有活下去的希望。
而这希望,据贝文医生所说,十分渺茫。
关于这一点,他不需要医生来告诉。他能亲眼看到塔莉的处境是多么险恶。
万般无奈,他不得不再次调出联系人列表,拨出了又一个电话。
玛拉。
[1] KING电视台:位于华盛顿州的西雅图,隶属于美国全国广播公司。
[2] 诺拉·琼斯:美国著名女歌手。
[3] 小蟋蟀吉米尼:童话故事《木偶奇遇记》中主人公匹诺曹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