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在天堂——或许尤其在天堂——强尼也无法安眠。和过去一样,他不习惯孤单;可是每天早晨他照样会醒来,为了看那阳光和蓝天,听海浪嬉闹般冲上沙滩的声音。通常他都是第一个醒来的人。作为一天的开始,他首先会在阳台上喝杯咖啡。从那里,他目睹着黎明降临在这片蓝色的马蹄铁形状的海湾。他和凯蒂经常在这里谈天,说些早就该说却迟迟未说的话。最后,凯蒂已经气息奄奄的时候,家里的气氛比灰色的法兰绒还要阴沉忧郁;到处静悄悄的,光线永远那么柔和。他知道玛吉已经和凯蒂谈过她的后事——她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孩子们,因为她知道孩子们会伤心难过,这是她临走之前最大的痛苦——可是强尼没有勇气听这些话,包括凯蒂最后的那一天。
我已经准备好了,强尼。她气若游丝地说。我希望你也准备好了。
但他竟然说:我做不到。他本该说我会永远爱着你的。他应该牵着她的手,告诉她什么都不要担心。
“对不起,凯蒂。”他喃喃地说,可是已经太晚了。他想如果凯蒂能够听到,一定会给他暗示的,他希望发丝间能突然吹过一阵微风;或者有一朵小花掉落在他的腿上,怎么都行。可是他没有发现任何迹象,只听见海潮卖弄风情般一波又一波冲上滩头。
他认为,小岛对双胞胎兄弟俩的确起到了作用。他们从早到晚没有一刻工夫闲得下来。他们在院子里赛跑,在泡沫翻滚的碎浪中学习人体冲浪,轮流把对方埋进沙里。路卡每天在闲谈中仍会不时提到凯蒂,不过他的语气是轻松自在的,仿佛妈妈并没有去世,而只是去了趟商店,说话间就能回来。刚开始,其余的人都会觉得紧张不安,可时间久了,就像无休无止翻滚着的温柔的海浪一样,人们渐渐习惯了它的存在;路卡把凯蒂重新带回到了他们这个圈子,使她的存在常态化,使大家提到她时不再黯然神伤。妈妈一定很喜欢……这句话成了他们最常用的说法,而每个人都从中感受到了温情与安慰。
然而,也许这还不够。在考艾岛度过了一个星期,强尼仍然在为玛拉的事头疼。到底用什么方法才能帮助女儿呢?他一筹莫展。女儿已经是个大姑娘了,她优雅美丽,注重仪表,只是眼神不够深邃,步态也稍显机械。当他和两个儿子在水中玩闹时,玛拉却坐在沙滩上听音乐、玩手机,仿佛那东西是个信号发射器,能搬来救兵带她脱离苦海。要求她做的一切她都会去做,没有要求的她也一样会做,可明眼人谁都看得出来她的心不在焉。不管什么时候,只要有人提到凯蒂,她总会撂下一句类似她已经不在了这样的话,然后转身走开。她总是转身走开。她原本就不想来这里度假,所以每天都要重申数次。假期过了数天,她还连一个脚指头都没有碰过海水。
像现在这样,强尼正站在及腰深的碧蓝的海水中,教两个儿子如何用他们的泡沫塑料滑板冲浪,而玛拉却坐在一张亮粉色的沙滩椅上,扭头盯着她左边的什么东西。
就在他看着女儿的当儿,一群年轻小伙子向玛拉走去。
“好好走你们的路,小子们。”他闷声咕哝说。
“爸爸,你说什么?”威廉喊道,“快推我啊。”
强尼把威廉推向一个浪头,嘴里提醒道:“踩水。”可是他的目光却并不在儿子身上。
岸上,那群年轻人像一群蜜蜂围着一朵鲜花似的围在玛拉身边。
这些男生的年龄明显要大些,很可能是大学生。正当他想从水中出来,大步走过热腾腾的沙滩,抓住其中一个小子的头发好好给他上一课时,那群年轻人却自己走开了。
“小家伙们,我去去就来。”他说着蹚过一道两英尺高的海浪来到岸上,坐在了女儿身边,“那群后街男孩儿想干什么?”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轻松随意。
玛拉没有回答。
“对你来说他们年龄太大了,玛拉。”
她终于朝他扭过头来,只是黑色的太阳镜遮挡了她的眼神,“爸,我们只是随便聊了几句,又不是上床,有什么大不了的?”
“聊什么?”
“没什么。”说完她起身向住处走去,留下爸爸独自琢磨这短短三个字的意思。推拉门哐当一声在玛拉身后关闭。一周以来,他们父女之间的每一次交流都超不过三句话。她的愤怒就像一个特氟龙盾牌。他偶尔能瞥见女儿的痛苦、困惑与忧伤,但那样的时刻转瞬即逝。她就这样躲在自己的愤怒背后——一颗小女孩儿的心蜷缩在一个大人的身体里。强尼不知道该如何突破这层表面,因为那向来是凯蒂的工作。
那晚,强尼躺在床上,双手交叠枕在头下,望着空气发呆。头顶的天花板上,一台吊扇有气无力地旋转着,扇叶搅动空气呜呜作响,而每转一圈,机械装置里就会传来一个清脆的咔嚓声。微风吹来,门上的活动百叶窗发出轻微的哗啦哗啦的声响。
假期的最后一晚——如果这还能称之为假期的话——他仍然难以入睡。这丝毫没有让他感到意外,而且他估计这一夜他很可能将彻夜难眠。他扫了一眼桌上的电子钟:凌晨2:15。
他一把掀开被子,翻身下了床。拉开百叶门,他来到了阳台上。天上挂着一轮满月,亮得不可思议。黑色的棕榈树在带着鸡蛋花香味的空气中左摇右摆。海滩看起来就像一条弯曲的生了锈的银带子。
他在阳台上伫立许久,呼吸着芬芳的空气,聆听着海浪的声音。此刻他的心无比平静,倒使他对入睡有了一点点信心。
他摸黑穿过屋子。半夜查看孩子们睡觉的情况,这是度假一周来他养成的新习惯。他小心翼翼地打开了双胞胎兄弟卧室的房门。他们睡在两张并排放在一起的单人床上。路卡搂着他最喜爱的玩具——毛绒填充虎鲸。但他的哥哥从来不喜欢这种小孩子的玩意儿。
强尼轻轻关上门,来到玛拉的房间外,悄悄开了门。
然而他看到的房间内的情景却出乎他的意料,他微微愣了一下神才发现不对劲的地方。
玛拉的床上根本没人。
“怎么回事?”
他打开灯,走近一点查看。
她走了。金色的人字拖鞋不见了,手袋也不见了。他只知道这些东西,不过这足以令他相信女儿并没有被绑架。因为窗户是开着的,女儿睡觉前还是锁着的,而且窗户只有从里面才能打开。
她偷偷溜出去了。
“该死的!”他返回厨房,在橱柜里东翻西找,终于找到了一支手电筒,于是便拿着它出门寻找他的女儿。
相比白天的热闹,夜里的海滩格外冷落。大部分地方都空空荡荡的,只能偶尔看到一对对夫妻或情侣手牵手沿着海浪留下的银色的泡沫痕迹散步,或者互相依偎着缩在大浴巾里。强尼才不管别人是否介意,拿手电筒把那些人挨个儿照了一遍。
在伸向海湾的一段古老的水泥码头上,他驻足聆听。他能听到笑声,也能闻到烟味儿。因为前方不远处就有一堆篝火。
而与此同时,他也闻到了大麻的味道。
他走上草地,绕过旧码头的起点,向一片树林走去。那一带被本地人称为黑壶滩。
篝火恰好位于哈纳雷湾与哈纳雷河之间的一片空地上。虽然还隔着很远的距离,但强尼已经听到音乐声——是亚瑟小子[1]的歌,这一点他很确定——从廉价的塑料扬声器中传出来。几辆小汽车开着头灯照明。
几个年轻人正围着篝火跳舞,但大部分都围着一排泡沫冷藏箱。
玛拉正和一个头发长长、光着膀子、下身穿沙滩短裤的年轻人跳舞。她仰脖喝掉瓶里的最后一口啤酒,屁股随着音乐扭来扭去。她穿着一条牛仔短裙,那裙子小得不能再小,和一片鸡尾酒餐巾纸差不了多少;上身穿一件剪短了的小背心,故意露出她那平坦的腹部。
强尼大步流星般闯进了这场派对,却几乎没有一个人注意到他。当他一把抓住玛拉的手腕时,玛拉先是很随意地笑了笑,而待她认出抓她的人是谁,不由惊讶地嘘了一口气。
“喂,老家伙。”玛拉的舞伴儿喊道。他使劲皱着眉头,好像是为了双眼能够聚点光。
“她今年16岁。”强尼尽力克制着。他觉得自己应该得一枚勋章,因为他没有一拳把那小子打倒在地。
“真的?”年轻人挺直身子后腿了两步,双手举在空中,“伙计……”“这是什么意思?是不知道还是装傻?难道是承认自己干了坏事?”
小伙子不解地眨着眼睛,“哇哦,你说什么呢?”
强尼硬生生把玛拉从派对上拽了出去。起初她还抱怨个不停,但后来吐了爸爸一鞋一脚,也就渐渐安静下来了。回沙滩的半路上,玛拉又吐了两次,每次都是强尼替她撩起头发;看她东倒西歪的样子,强尼只好扶着她向前走。
回到他们的小屋,他把玛拉领到了阳台上。
“我快难受死了。”她轰然倒在座位里,呻吟着说。
强尼在她身旁坐下,“你知不知道一个女孩子在那样的环境里有多危险?搞不好你就会惹上麻烦的!”
“尽管吼吧,我不在乎。”她转脸面对他。她的眼眸里有种令他心碎的哀伤,一种对悲痛与不公的全新理解。失去妈妈的伤痛正开始塑造她的人生。
强尼有种置身荒野的感觉。他知道女儿需要什么:安慰。她需要他向她撒谎,告诉她即使没有妈妈她也一样能够快乐地生活。可那是自欺欺人。他们两个心知肚明,这世上再也没有真正懂玛拉的人了。他只是个可怜的替代品。“随便了。”玛拉说着站起身,“你可以放心了,老爸,这种事不会再有下次。”“玛拉,我已经在努力了,只是请你给我一点——”
可是女儿已经大步走进屋里,并砰的一声关上了房门,他的话简直连耳旁风都不如。
强尼也回到自己的房间,可他的心情久久难以平复。他躺在床上,听着头顶吊扇有节奏的声响,试着想象从明天开始生活会变成怎样。
可他无法想象。
他无法想象回家之后,站在凯蒂的厨房里会是怎样的心境;无法想象夜里独自睡在床的一侧,早上等待凯蒂把他吻醒却再也等不到的情景。
不!
他需要一个新的开始。他们全家都需要。这是唯一的办法,而不是短短一个星期的度假就能解决的问题。
考艾岛时间早上7点,他打了一个电话。
“比尔,”朋友的电话接通后他说道,“你还在为《早安,洛杉矶》栏目找监制吗?”
2010年9月3日
早上6:21
“雷恩先生?”
强尼从回忆中走出来。当他睁开双眼,天已经大亮,空气中弥漫着消毒剂的味道。他仍坐在医院等候区的一张硬塑料椅上。
一名身穿手术服头戴手术帽的男医生站在他的面前,“我是神经外科的雷吉·贝文医生。您是塔莉·哈特的家人吗?”
“是的。”他回答,顿了一下之后,他又问道,“她怎么样?”“还没有脱离危险。我们已经先把情况稳定下来了,马上就可以手术,但是——”
蓝色警报[2],9号外科病房有蓝色警报!走廊里响起急促的声音。
强尼猛然站起身,“是说她吗?”
“是,”医生说,“你在这儿等着,我一会儿回来。”
贝文医生并没有等待强尼的回应,扭头便向电梯跑去。
[1] 亚瑟小子(Usher):美国R&B流行歌手和演员,成名于20世纪90年代中后期,得过5项格莱美奖。
[2] 蓝色警报:在医院中蓝色警报通常指病人出现生命危险的紧急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