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凌晨4点,强尼放弃了睡觉的念头。在妻子葬礼的当天晚上,他怎么可能睡得着呢?
他掀开被子下了床。雨点砸在屋顶上,房子里回声一片。他来到卧室的壁炉前,按下开关,噗噗几声过后,壁炉里的假木头周围冒起了蓝色和橘黄色的火焰。迎面扑来一阵淡淡的燃气味儿。他在壁炉前站了好几分钟,盯着火苗出神。
随后,他发现自己游荡起来。游荡,这是他能想到的唯一可以描述他从一个房间徘徊到另一个房间的行为的词语。不止一次,他猛然发现自己站在某个地方盯着某件东西发呆,但大脑却一片空白,丝毫想不起自己是怎么来到那里的,以及为什么来那里。
不过,他最终还是回到了自己的卧室。床头柜上依旧放着凯蒂的玻璃水杯,此外还有她看书时戴的眼镜和连指手套,临终之前那段时间她经常感觉冷。
他仿佛又听到妻子说:“强尼·雷恩,你就是我生命的唯一。在我们相知相伴的二十年里,我用我的每一次呼吸爱着你。”那声音就像他自己的呼吸一样真切。这是凯蒂最后一晚对他说的话。那晚他们偎依着躺在床上,他紧紧搂着她,因为她已经没有力气抱他。他记得当时他把脸庞深深埋进妻子的脖间,哀求着说:“别离开我,凯蒂,别这么早离开我。”
甚至在那个时候,在凯蒂弥留之际,他就已经辜负了她的期望。
他穿上衣服来到楼下。
客厅里充满了柔和的灰色的光。雨水从房檐上滴下,形成一道雨帘,妨碍了视线。厨房里,柜台上摆满了洗净擦干的盘子、碟子,下面垫着擦盘布。垃圾桶里塞满了纸板和用过的餐巾纸。冰箱和冰柜里装满了用锡箔纸包裹严实的各类容器,里面全是吃的东西。当他一个人躲在屋外的黑暗中自怨自艾时,岳母却一言不发地做完了所有该做的事。
他一边煮着咖啡,一边尽力幻想着自己今后的生活。可他只看到餐桌前空着的椅子、方向盘前换了的司机和做早餐时不一样的双手。
要做个好爸爸,帮助他们渡过难关。
他靠在柜台上喝起了咖啡。两杯下肚,倒第三杯时他感觉到了咖啡因的劲道。他的手开始不由自主地哆嗦,于是他转而给自己倒了杯橙汁。
先是咖啡因,然后是糖,那接下来该什么?龙舌兰吗?心里虽然这么想,可他并没有真的付诸行动。他晃晃悠悠地走出了厨房,为什么不呢?这里的一切都让他想起妻子——她喜爱的薰衣草护手霜;印有“你——独一无二”字样的盘子,无论哪个孩子取得哪怕一点点成绩,她就会把它们摆到桌子上;还有她的外婆传给她的一个只有在特殊时刻才会拿出来用的大水瓶。
他忽然感觉有人在他肩膀上碰了一下,不禁吓了一跳。
玛吉,他的岳母,不知何时走到了他的身旁。她穿着白天穿的高腰牛仔裤、网球鞋和一件黑色的高领毛衣。见强尼转过头,她疲倦地微微一笑。
巴德紧随其后来到妻子身边。他看上去要比玛吉老十岁。最近这一年他变得越来越安静,尽管从前他也不是一个健谈的人。当凯蒂的离去已经不可避免,而其他人仍无法接受的时候,他就已经开始了和女儿的告别。而今,女儿真的走了,他似乎再也无话可说了。和妻子一样,巴德也穿着平时常穿的衣服:一条牧马人牛仔裤,把他的双腿衬得又细又长,而肚子却又圆又大;一件棕色和白色相间的格子花纹西式衬衫[1];腰上系着一条粗大的配有银色带扣的皮带。好多年前他就已经掉光了头发,不过两道眉毛倒是格外浓密,或可算作一种补偿。
三人相顾无语,于是全都走进厨房。强尼为他们各倒了一杯咖啡。
“咖啡?感谢上帝。”巴德用他那因为劳作而无比粗糙的手端起杯子,憨声说道。
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我们再过一个小时就要送肖恩去机场,不过送他走之后我们可以再回来帮忙。”最后是玛吉打破了沉默,“一直帮到你不再需要我们为止。”
岳母的体贴令强尼深为感动。他一直都很爱她,且感觉比亲生妈妈还要亲近,但问题是,现在他需要斩断这种依赖,靠自己应对一切。
机场?这就是答案。
这不仅仅是又一天的开始,就像他站在这里一样确定无疑的是,他无法假装这只是普普通通的又一天。给孩子们做饭,送他们上学,然后再到台里上班?他做不到。制作一些低俗的娱乐节目或虚伪的生活秀改变不了任何人的生活。
“我要带孩子们离开这里。”他说。
“哦?”玛吉一惊,“去哪儿?”
“考艾岛[2]。”这是他首先想到的名字。那是凯蒂最喜欢的地方,他们一直都想找机会带孩子们一起过去玩玩。
玛吉透过新配的无框眼镜盯着他。
“逃避是没有用的。”巴德粗声说道。
“我知道,巴德,可再在这里我简直要窒息了。不管看见什么我都会……”
“是。”他的岳父深有同感。
玛吉轻轻碰了碰强尼的胳膊,“我们能帮上什么忙吗?”
不管怎么说,强尼现在有个计划了,虽然这计划只是一时兴起且并不完美,但他感觉已经好多了,“我这就先去订票。别告诉孩子们。让他们睡吧。”
“你打算什么时候出发?”
“但愿今天就能走。”
“你最好打电话告诉塔莉一声。11点的时候她可能会来这儿一趟。”
强尼点点头,不过此时他根本就不在乎塔莉。
“那好吧。”玛吉两手一拍说道,“我去把冰箱收拾一下,把能放的东西全都放进车库的冰柜里冻上。”
“我会通知送奶工暂停送奶,顺便告诉警察局,”巴德说,“好让他们留意着房子。”
这些事强尼一件也没有想到。每逢外出旅行,总是凯蒂打点一切的。
玛吉在他前臂上拍了拍,说道:“去订票吧。其他的事交给我们。”
再三感谢后,他钻进了自己的办公室。在电脑前坐了不到二十分钟,他便订好了该订的一切。6:50之前,他买到了机票,预约了汽车并租好了房子。现在只剩下把这个消息告诉孩子们了。
沿着走廊来到双胞胎兄弟的房间,他径直走到双层床前,发现两兄弟都睡在下铺,像两只小狗一样依偎在一起。
他在路卡毛糙的棕色头发上快速拨弄了几下,轻声叫道:“嘿,天行者,该醒醒了。”
“我也要做天行者。”威廉在半睡半醒间呓语道。
强尼不由微微一笑,“你是征服者啊,忘了吗?”
“没几个人知道征服者威廉[3]是谁。”威廉说着坐起来,他身上穿着一套印有蜘蛛侠的蓝红相间的睡衣,“应该给他设计一个电脑游戏。”
路卡也坐了起来,睡眼惺忪地四下看了看,“该上学了吗?”
“我们今天不去上学了。”强尼说。
威廉皱起了眉,“因为妈妈的去世?”
强尼退缩了,“可以这么说。我要带你们去夏威夷,在那儿我要教你们冲浪。”
“你又不会冲浪。”威廉依旧皱着眉头。他已经变成了一个怀疑论者。
“他会。你会的,爸爸,对吧?”路卡那双明亮的眼睛在长发的缝隙后面眨巴了几下。他总是很乐意相信别人的。
“要不了一个星期我就会了。”强尼说。孩子们一阵欢呼,兴奋地在床上跳起来,“快点刷牙穿衣服,十分钟后我来给你们收拾箱子。”
兄弟两个跳下床,争先恐后地冲向卫生间,一路上你推我一下,我撞你一下。强尼缓步走出房间,又沿着走廊走下去。
他敲了敲女儿的房门,里面传来一道疲倦的声音,“干什么?”
在走进女儿的房间之前,他深吸了一口气。要说服16岁的女儿跟他们一起去度假,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玛拉喜爱交友,在她眼里,没有什么比朋友更重要,尤其在这个时期。
玛拉站在凌乱的床边,正梳着一头黑油油的披肩长发。但女儿那身衣服强尼真是一百个看不顺眼。她穿了一条低腰低到离谱的喇叭腿儿牛仔裤,上身穿了件小得可怜的T恤衫。这哪里是学生的样子?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她要跟着小甜甜布兰妮[4]去旅行呢。强尼强忍着火气,这个时候他可不愿因为穿衣打扮的事和女儿吵上一架。
“嘿。”他打了个招呼,随手关上了门。
“嘿。”玛拉看都没看他一眼,只是随口应了一声。自从进了青春期,她的声音就变得冷冰冰、硬邦邦的。强尼暗暗叹了口气,悲痛并没有让女儿柔和起来。如果说有任何变化的话,那就是她比之前更易怒了。
玛拉放下梳子,转身面对爸爸。现在他总算知道为什么凯蒂经常会因为女儿的一个眼神而忐忑好几天了。她的目光有种能把你劈成两半的威力。
“昨天夜里的事我很抱歉。”他说。
“随便。今天放学后我要练足球,我能坐妈妈的车吗?”
在说到“妈妈”两个字时,玛拉的声音明显有些沙哑。强尼坐在床沿,等着她一并坐过来。可女儿并没有要坐下的意思,他不由一阵沮丧。女儿的脆弱是显而易见的。实际上,此刻他们一个比一个脆弱,但玛拉更像塔莉,她们从来不愿让别人看出自己的软弱。现在玛拉只关心一件事,即爸爸妨碍了她。上帝最清楚,她每天准备上学花掉的时间比修道士晨祷的时间还要多。
“咱们要去夏威夷一个星期,我们可以——”
“什么?什么时候?”
“两个小时后动身。考艾岛……”
“不行。”女儿尖叫道。
她的反应太出人意料,强尼竟忘了自己要说的话,“为什么?”
“我现在不能缺课。我得稳住成绩,要不然上大学都成问题。我答应过妈妈要好好学习的。”
“你能这样想我很欣慰,玛拉。但我们一家人不能分开,我们要一起离开家几天,然后好好想想今后的日子该怎么办。你要是愿意,可以把作业功课都带上。”
“我要是愿意?我要是愿意?”她气得直跺脚,“你对高中简直一无所知。你知道高中生的竞争有多大吗?如果这个学期我的成绩下滑了,还指望什么上好大学?”
“就一个星期而已,不至于那么严重吧?”
“哈!我要学《代数2》,还有《美国研究》,而且今年我还要参加大学生足球赛。”
强尼知道他有两种方式应对这种局面,一种对的,一种错的;可他不知道哪一种是对的,而且坦白地说,他此刻筋疲力尽,已经没心情在乎什么对与错了。
“我们10点出发,收拾下吧。”他霍地站起来,撂下一句便要出去。
玛拉抓住他的胳膊,“让我跟塔莉住几天吧。”
他低头看着女儿,愤怒已经使她苍白的皮肤涨得通红,“塔莉?跟她做伴?呃,不行。”
“那还有外公外婆呢,他们可以陪我。”
“玛拉,你必须跟我们一起走。这次我们一家四口不能分开。”
玛拉急得又跺起了脚,“你把我的生活都毁了。”
“我严重怀疑。”他知道此刻应该说些冠冕堂皇的漂亮话。可说什么呢?妻子离世之后,亲友们像递薄荷糖一样张口就来的那些安慰人的陈词滥调已经令他深恶痛绝。他才不信时间会让丧妻之痛消逝,让伤口愈合,不信凯蒂到了一个更加美好的地方,也不信他们要学着向前看之类的鬼话。他绝不会向玛拉说那些空洞虚伪的话语,因为此时此刻,他们父女二人的心绪是完全一致的。
玛拉懊恼不已,转身走进卫生间,并气呼呼地摔上了门。
强尼明白,他用不着费心等待女儿改变主意。回到卧室,他抓起手机,一边拨号一边到橱柜里找手提箱。
“喂?”塔莉在另一头说道,从声音判断,她的心情和强尼差不了多少。
强尼明知道自己该为前一天夜里的行为道歉,但每当想到这件事,他的心头总会突地燃起一团无名之火。他没办法克制自己闭口不提塔莉昨天夜里不合时宜的举动,可即便还没提出来,他心里也已经知道塔莉一定会为她自己辩护,结果确实那样。是凯蒂的意思,这个借口让他怒不可遏。因此塔莉还在喋喋不休地解释时,他粗鲁地打断了对方,“我们今天要去考艾岛。”
“什么?”
“我们需要在一起共渡难关。这也是你说的。我们的航班是夏威夷时间下午两点。”
“时间这么仓促,恐怕来不及准备吧?”
“是。”这一点他无法否认,而且已经开始担心起来,“我得挂了。”
塔莉还在那头询问天气之类的事,强尼便挂断了电话。
2006年10月的一个下午,这天并非周末,也并非一周之始,但西雅图-塔科马国际机场却出奇的拥挤。他们提前来到,放下了要回家的肖恩。
在自助服务终端前,强尼拿到登机牌后瞥了一眼孩子们。他们人手一件电子产品。玛拉正用她的新手机发短信。强尼不懂什么叫短信,也不在乎。强尼本来是反对让16岁的女儿玩手机的,但那是凯蒂的主意。
“我有点不放心玛拉。”玛吉走到近前说。
“显然,我带她到考艾岛是毁了她的生活。”
玛吉啧啧几声,“她才16岁啊,你要是不把她的生活给毁了,就不是她爸爸了。可我担心的不是这个。我觉得她肯定为自己以前对妈妈的态度感到内疚。这种情绪在孩子们中间很常见,一般都会随着年龄的增长逐渐消失,因为我们总能找到弥补的机会,但遇到妈妈突然去世就要另当别论了。”
他们身后,机场的气动门呼的一声自动打开,身穿太阳裙、脚踩高跟凉鞋、头戴白色宽檐帽的塔莉跑了进来,身后的LV包在肩膀上忽上忽下。
她气喘吁吁地在众人面前停下,“怎么了?干吗这样看着我?是我来晚了吗?我已经尽最大努力了。”
强尼盯着塔莉。她来这里干什么?玛吉悄悄和她嘀咕了几句什么,还摇了摇头。
“塔莉!”玛拉大叫道,“谢天谢地你来了。”
强尼抓住塔莉的胳膊,把她拉到一边。
“塔莉,我没邀请你啊。这次旅行只有我们一家四口。你不会以为——”
“哦……”她恍然大悟似的说,不过她的声音很低,甚至不足以压过她粗重的呼吸声。强尼能看出她的难堪。“你说我们要去考艾岛,我以为这个我们包括我呢。”她说。
强尼很清楚,在塔莉的人生中,被人抛弃简直就是家常便饭,抛弃她的人中有她的妈妈,但现在他没工夫担心她。他自己的人生都已经濒临失控,他一心只想着孩子们,而且死死抓着这个念头不放。他对塔莉咕哝了一句什么,随即转过身。“走,孩子们。”他的语气异常严厉,不容违抗,而且他只给了他们几分钟的时间与塔莉道别。他抱了抱岳父岳母,低声说了句“再见”。
“让塔莉一起去吧。”玛拉充满哀怨地说,“求求你了……”
强尼只管向前走,除此之外,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不管在天上还是在火奴鲁鲁机场,总之刚刚过去的这六个小时,强尼完全被女儿无视了。在飞机上,她一个人坐在过道的另一侧,和他还有两个弟弟毫不搭界。她不吃东西,也不看书或者看电影,只是闭着眼睛,脑袋不时随着音乐左摇右摆,可惜强尼听不到她的音乐。
他需要让女儿知道,虽然她感到孤独,但实际上她并不孤单。他要确保女儿知道他会一直在她身边,保护她、支持她,即便目前来看他们的关系出了点小问题,但他们仍是最亲的一家人。
如何做到这一点,时机非常关键。对付青春期的女孩子,你务必要选对时间再开口,否则必定伤亡惨重。
夏威夷时间下午4点,飞机在考艾岛上徐徐降落,几个小时的飞行于他们却好似过了数天。强尼紧跟着双胞胎兄弟走下登机舷桥。如果搁在上周,此刻他们一定有说有笑,但今天两人格外安静。
他故意压着步子和玛拉平行。
“嘿。”
“干什么?”女儿没好气地问。
“当爸爸的跟自己女儿打个招呼总可以吧?”
玛拉翻了个白眼,继续向前走去。
他们经过取行李处时,看到一群穿着穆穆袍[5]的妇女正把紫色和白色相间的花环递给那些跟团前来旅行的游客。
大厅外面阳光明媚。停车场的栅栏上爬满了九重葛,簇簇粉色的小花开得正盛。强尼领着孩子们穿过大街,来到对面的租车处。十分钟不到,他们已经开着一辆银色的敞篷野马[6]跑车沿着岛上唯一的高速公路向北驶去。路上经过一家西夫韦[7]便利店,他们停车买了大包小包吃的喝的用的,把车里塞得满满当当。
车身右侧是连绵不断的海岸线,蓝色的海浪一波接一波冲上不时有黑色的火山石点缀的金色沙滩。车越往北开,窗外的风景越是秀丽无边,满眼皆绿。
“嗯,这里的景色真不错。”强尼对蜷缩在副驾驶座上只顾低头玩手机的玛拉说。她又在发短信。
“是。”玛拉头也不抬地说。
“玛拉。”他陡然严厉起来,语气中充满了警告的味道,仿佛暗示女儿说:留神点,你在挑战我的忍耐力。
玛拉扭头看了看他,“我正问阿什莉要作业。早告诉过你我不能缺课的。”
“玛拉——”
她向右侧的窗外瞥了一眼,用极为不屑又充满讽刺的口吻说道:“海浪,沙滩,穿着夏威夷衬衫的肥胖白人。看啊,穿凉鞋的男人们还穿着袜子呢。老爸,这样的度假实在太愉快了。我简直已经忘记妈妈去世的事了。谢谢您啦。”说完,她继续玩她的摩托罗拉刀锋手机。
强尼放弃了。公路沿着海岸线蜿蜒而下,直通到郁郁葱葱的哈纳雷山谷。
哈纳雷镇上以时髦的木房子为主,各种招牌标识颜色鲜亮,刨冰摊位更是处处可见——这是夏威夷的特色美食。根据导航指示他转上了另一条路,可刚一转弯就不得不降低车速,因为路上挤满了骑自行车的人,而冲浪爱好者们更是占据了大街的两侧。
他们租的是威客路上一栋旧式的夏威夷茅屋。强尼把车子开上用碎珊瑚岩铺就的车道,稳稳停下了车。
双胞胎兄弟迫不及待地跳出车子,他们此刻的兴奋劲儿早已经爆表。强尼拎着两个行李箱走上门前台阶并开了门。屋里铺着木地板,摆放着50年代风格的竹制家具,上面铺着厚厚的花垫子。主卧左侧是用夏威夷相思木修成的厨房和一个小小的用餐角落,右侧是宽敞舒适的客厅。一台大屏幕电视机立刻吸引住了双胞胎的注意,他们像看到香蕉的小猴子,争先恐后地飞扑过去,嘴里嚷着:“我先,我先。”
他走向面朝海湾的一扇玻璃推拉门。视线越过芳草萋萋的庭院,便能望见迷人的哈纳雷湾。他还记得最后一次和凯蒂来这里的事。把我抱到床上去吧,强尼·雷恩,我不会亏待你的……
威廉一头撞到他身上,“爸爸,我们饿了。”
路卡也跑过来说:“都快饿死了。”
这一点都不夸张。按照家里的时间,现在应该是夜里9点了。他怎么会把孩子们吃饭的事儿都忘掉呢?“吃饭。我带你们去酒吧,那是我和你们的妈妈以前最喜欢去的地方。”
路卡咯咯直笑,“爸爸,我们不能去酒吧啊。”
强尼揉了揉路卡的头发,“也许在华盛顿不行,但在这里是可以的哦。”
“太棒了!”威廉高兴地叫道。
强尼听到玛拉在厨房里忙碌的声音,她正把买来的东西分类归整。这似乎是个好现象,因为强尼既没有求她这样做,也没有逼她。
他们用了不到半小时就把东西收拾停当,打扫了房间,还换上了短裤和T恤。随后他们沿着一条安静的街道来到镇中心一栋看起来又破又旧、摇摇欲坠的木制建筑前。这就是大溪地纽宜酒店。
这里的装修带有浓郁的波利尼西亚怀旧风格,凯蒂生前非常喜欢。据说酒店内部的样子已经四十多年没有改变过。
酒吧里挤满了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和本土居民,从他们的衣着可以轻而易举地区分开来。他们一家人在舞台附近找到了一张小巧的竹制桌子坐了下来。虽说是舞台,其实只是一个长四英尺宽三英尺的小台子,上面摆了两张凳子和两个立式麦克风。
“这里太棒了!”路卡兴奋地大叫道,然后一屁股坐到椅子上,引得强尼不由担心他会把椅子坐烂摔到地上去。通常强尼总会提前警告几句,让孩子们规规矩矩,但他们此次来的初衷就是为了这样的热情,所以他干脆闭紧嘴巴,任由他们想怎样就怎样好了。一脸倦容的女服务员刚把他们的披萨端上,乐队——两个拿着吉他的夏威夷人——便登台了。他们先用尤克里里琴[8]翻唱了IZ[9]的一首经典歌曲《彩虹之上》。
强尼仿佛感觉凯蒂就坐在他身边,靠在他的肩膀上,用略微跑调的声音轻轻跟着哼唱,可当他扭过头时,却只看到一脸不悦的玛拉。
“又怎么了?我没发短信啊。”
他一时语塞,不知道该说什么。
“随便了。”玛拉虽然这样说,但看上去却非常失望。
又一支歌开始。当你看到月光下的哈纳雷湾……
一位美丽的女子款款走上舞台,和着歌声跳起了草裙舞。她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一头漂亮的金发因为日光的暴晒而略微褪了点颜色。乐声停止的时候,她来到这一家人的桌子前。“我记得你。”她对强尼说,“上次你妻子还说想学草裙舞呢。”
威廉瞪大眼睛看着这个女人,接口说道:“她已经去世了。”
“哦。”女人惊讶地说,“真是抱歉。”
天啊,强尼已经厌倦了这种无关痛痒的客套话。“如果她知道你还记得她,一定会很高兴的。”他淡淡地说。
“她的笑容特别美丽。”女人说。
强尼点点头。
“节哀顺变。”她像老朋友一样拍了拍强尼的肩膀,“希望这座小岛能够帮你们减轻些哀痛。相信我,只要你们愿意打开心门,它会的。祝你们早日振作起来。”
随后,他们顶着夕阳的余晖往回走。双胞胎兄弟俩虽然已经很累,但一路上仍然放肆地打打闹闹,强尼懒得管他们。回到住处,他便安顿他们上床睡觉。他把兄弟俩塞进被窝,并在他们额头上分别吻了一下。
“爸爸?”威廉打着哈欠问,“明天我们可以下水游泳吗?”
“当然可以,征服者。我们来这儿就是为了玩的。”
“我要第一个下水,路卡是个胆小鬼。”
“我才不是呢。”被说的那一个立刻反驳。
强尼又吻了吻他们,便站起身。他用指尖在头发间梳了梳,叹口气,穿过房子去找他的女儿。玛拉正坐在阳台的一张沙滩椅上。月光似一袭轻纱,笼罩着广阔的海湾。空气中弥漫着海盐和鸡蛋花[10]的味道。咸味儿中透着芬芳,令人陶醉,惹人向往。两英里长的弯曲海滩上处处点缀着篝火,无数朦胧的身影围着火堆,有的在跳舞,有的只是充当观众。人们个个热情如火,欢笑声惊天动地,相比之下,竟连轰鸣的浪涛声也黯然失色。
“妈妈还在的时候我们就该一起来这里。”玛拉说。她的声音听起来年轻、忧伤、遥远。
是啊,多么痛的感悟。他们不是没有想过。多少次他们计划好了旅行,最终却因为早已忘记的理由而放弃了?你以为自己还有大把的时间去做一些事,可最终要做的时候却发现已经来不及了。“也许她正看着我们呢。”强尼说。
“你就自我安慰吧。”
“很多人都相信这个的。”
“真希望我也是其中之一。”
强尼叹了口气,“是啊,我也希望。”
玛拉忽然站起身,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爸爸。强尼从她的眼神中看到了难以消解的忧伤。“你错了。”她冷冷地说。
“什么错了?”
“这里的风景改变不了任何东西。”
“我需要离开家,换个地方。这你能理解吗?”
“理解。可我需要的是留下。”
说完她扭头走回屋里。门砰的一声关上了,强尼愣在原地,女儿的话几乎令他浑身发抖。他从没有真正想过孩子们需要什么。他用自己的需要绑架了孩子们的需要,并自以为是地认为他们都会慢慢好起来。
凯蒂对他一定失望极了。是啊,又一次失望。而且更糟的是,他知道女儿说得没错,他的确错了。
他想看到的并不是天堂,而是妻子的微笑,然而这微笑永远地离开他了。
这里的风景改变不了任何东西。
[1] 西式衬衫:此处指的是美国西部地区的风格样式。
[2] 考艾岛:夏威夷群岛中的一座岛屿。
[3] 征服者威廉:指的是英国国王威廉一世(1027—1087),他是英格兰的第一位诺曼人国王。
[4] 小甜甜布兰妮:美国女歌手,演员。着装性感火辣。
[5] 穆穆袍:夏威夷妇女穿的一种宽大长袍。
[6] 野马:福特品牌下属的一款高性能跑车。
[7] 西夫韦:指美国西夫韦公司,是北美最大的食品和药品零售商之一。
[8] 尤克里里琴:指夏威夷的四弦琴。
[9] IZ:夏威夷音乐里赫赫有名的歌唱家,擅长演唱和弹奏夏威夷四弦琴,全名为Israel Kamakawiwo'ole,由于名字太长,歌迷们通常就昵称他为IZ。
[10] 鸡蛋花:夹竹桃科鸡蛋花属的一种肉质落叶灌木或小乔木,别名缅栀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