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N市,只休息了一天,残酷的补习班便开始了。虽然教育部门三令五申严禁各个学校在暑假期间办补习班,可是那全都是针对低年级的孩子,高三的孩子全都是待宰的猪羊。
原以为我还会跟方便面像从前一样,吵完之后两个人都会忘了之前的不开心,但是事实并没有我所想的那样,从那晚吵完架之后,我便没再和方便面说过话,他也没有主动跟我说过一句话。
以前每天晚上我和他都会整晚开着视频一起聊天一起学习,可是从回来之后,他的头像就再也没有亮过,不知是再也没有上线,还是对我隐身。我有我的骄傲和自尊,我跟他之间就像是竖起一道厚实的墙,谁也看不见谁。
他从老师心目最优等的学生,一下子变成了自由散漫毫无组织纪律的坏学生。学校的补课想来就来,不想来就不来。好容易有一天来上课,他整个人也消瘦了很多。一块五毛一见着他就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通:“不要以为成绩排第一,你想不来就不来上课,想不做做作业就不做作业。你知道你这样给全班同学带来的影响有多坏?如果你下面再这样,你要么就按时来上课,要么就别来!”
第二天他准时来上课,高老师以为批评教训起了作用,然而到了第三天,他又变成之前的样子。八月初的时候还能
见到他几面,到了八月中旬他的身影直接消失了。
短短的一个暑假,所有人都感到他有事,但所有人都不知道他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而所有事情的转折点就是他离岛那天开始。
小白和佳遥几次问我,其实我的内心却比谁都想知道他发生了什么事,但是骄傲和自尊让我不知该如何去开这个头。
这天补习班上,两个人又开始在我面前说。
佳遥说:“晶晶,你真的不管师傅了么?”
小白说:“两个人就是幼稚,吵架又怎么了?你看徐婧婧,还不是和高湛好好的,正常说话。”
佳遥说:“哎,你这么一说,我突然想到什么,她好像和平常一样,怎么就不会奇怪师傅为什么不来上课?”
小白拍了桌子,“对!她一定知道什么?”
徐婧婧就像是个正常人一样,只是不同我和魏雪说话,也从不讨论方便面的事。
补习班放学后,我没再多想,背着书包坐了公车直接往方便面家去。到了他家,我站在门外敲了很久的门都没有人应声,打他的手机,也一直没有人接。
正当我丧气的意欲离开,隔壁经常找康叔修水电的王阿姨突然走过来,“你是家伟的同学吧?”
我连忙点头,道:“对对对!是王阿姨吧。我叫许晶晶。那个家伟……好像不在家。”
“你不知道吗?他爸得了癌症啊。家伟最近天天都在医院照顾老康呢。”
“什么?!”我难以置信
所听到的一切,感到全身一阵发麻,腿脚都开始有些发软,“阿……阿姨,拜托你能说的清楚一些吗?康叔他到底怎么了?怎么好好的会得癌症?”
“是胃癌。好像是上个月月初吧,老康突然倒在地上,后来送去医院,医生说他是胃癌晚期。”
上个月初,不就是我们一起去岛上玩的时候么?
“胃……胃癌晚期?!”可怕的医学名词让我浑身都开始发颤。
“对的。老康早就知道自己得癌症了。估计是怕影响他儿子学习,一直在隐瞒他儿子这件事,自己偷偷看病。那天实在是疼得受不了晕倒在地,我们也才知道。大伙邻居见着,就赶紧把他送去医院了。”王阿姨一脸惋惜的表情,“老康这人就是命苦,一个人把家伟拉拔成这么大,家伟也争气,眼看着明年高考考大学了,他突然得了这么个病。”
我脑子里“嗡”的一下炸开了。原来我之前看到康叔吃药,说话的时候一直捂着胃,并非他所说的什么关节炎痛直不起腰,而是因为他得了胃癌。我真是个猪啊!我竟然傻的以为那是关节炎痛。
“阿姨,你还知道康叔在哪个医院吗?”我急忙问。
“哦,知道知道。省人民医院的肿瘤科,但是具体哪一床我给忘了,我就记得是走道到头靠最里倒数第三个还是第二个房间。”
“谢谢阿姨!谢谢阿姨!”我深深地向王阿姨鞠了个躬,转身撒
腿就往公交站台跑去。
难怪方便面一个月来变了许多。在他为康叔病情烦忧的时候,而我却还在责怪他小气,怪他喜欢徐婧婧,跟徐婧婧走了。其实最小气的那个人是我,每次都是我各种无理取闹,说好了一起做伴,却一直善妒。即使作为朋友,我都不能细心的为他分扰,明明亲眼见到康叔难受的在吃药,可我却认为那不是什么大事。许晶晶,你根本不配当别人的朋友!
下班高峰期,路上各种堵车,省人医地处市中心,通往省人医的路上整个车队几乎不怎么前进。我站在车厢内,心急如焚。
我不停地自责,好容易到站下了车,我一路狂奔进医院,一路不停询问,终于找着了住院楼。坐着电梯到了病区,当电梯门打开的瞬间,刚好碰见一个戴着帽子的病人一边咳嗽着一边我的面前走过。我跟着他一路不知所措的找到了护士站。
护士站内,有两位护士正在埋头专心地工作着。我拉紧了书包带,轻轻地喊了两声,但是没有人应我,我只好乖乖的站在柜台前,不敢打扰她们。我小心翼翼地四处看了一下,走廊里没什么人,只有一两个家属一会儿进进出出忙碌着。护士站一旁的墙上像是挂着患者的进食卡,上面标明每位患者的名字和癌症名称。我扫了一眼,瞧见康叔的名字,但是却没有标明他在哪个房号。
许是我站的时间太久
了,一直在埋首工作的护士终于发现了我,问道:“你是哪位患者的家属?现在已经过了探病时间。”
“哦,我是康牧华的……”我突然不知道要怎么表达我跟康叔的关系。
护士抬头狐疑地看着我,说:“你是康牧华的女儿?”
“啊?我……”我正在想着说是还是不是,谁知护士已经抢先说了。
“进去吧进去吧。”护士说完继续埋头工作。
“谢谢护士姐姐。”我转身就向一边走去。
“不是那边,是这边。1026床。”护士突然站起来说。
“哦哦哦,谢谢。”我又走回头。
隐隐约约,我听到两位护士开始交谈,“老康的女儿怎么这时候才过来?”
“老康是离婚的,估计这女儿是跟妈的吧,她妈不让她过来呗。”
“长得一点都不像啊。不像老康也不像他前妻啊,倒是他儿子长得挺像他妈的,长得很好看。”
“基因这个问题你得去六楼找郝主任。”
我暗暗舒着口气,终于找到了1026号房。
透过门上的玻璃窗看去,病房里的灯是暗的。我轻轻地推开病房门走了进去。房间内一共有三张床,三张床上都躺着病人,家属已经在一旁摆开了陪睡椅。离门最近的一床是一位老爷爷,应该是他的儿子已经在陪睡椅上躺下了。中间床的病人刚好是我在电梯间碰到那个戴着帽子的光头年轻人。他的妻子正扶他躺下,看我进去,有些迟疑
,问道:“你找谁?”
离窗最近的那张床躺着一个人,背对着我,我不能确定是不是就是康叔。我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果然是他。我轻轻地叫了一声:“康叔?”
康叔听到我的声音,明显身体一怔,然后缓缓转过来,难以置信中带着惊喜。他虚弱地道:“晶晶,这么晚你怎么过来了?”
眼前的康叔已经再不是我暑假前见到的那个意气奋发神彩飞扬的中年男人,如今已经人很瘦,面色枯黄,头发也变得稀疏,说话有气无力,再也找不着以前的模样,整个人就像是变了个人似的。他有一截小臂露在外面,肘窝之处插成针管,病床顶端的吊标上挂着两大瓶输液,仅一瓶的输液量就是我上次生病时的几倍多。实在难以想象这多冰凉的液体流进他的身体里需要多久的时间,也难以想象全身上下都被这冰凉液体包裹的感觉。
顿时,我的鼻头一酸,难过的眼泪就这么滚了出来,“康叔……”
“丫头别哭。”他慢慢地撑起半个身体。
一旁的家属指导我要将床摇起来,我连忙抹了抹眼泪将病床一点一点摇高。我坐在病床前,眼泪又止不住地流了下来,“对不起,康叔,我不知道你病了……到现在才来看你……”
“是我不让家伟说的。没事没事。”康叔笑了笑,但是笑容过后那眉宇之间还是落着淡淡的忧伤。
这时,病房的门再次被推开来,
方便面拎着一个保温壶进来。他看见我坐在病床前,神情怔然。
大半个月没有见他,他比之前更加瘦了,下巴也变得更加削尖,头发也长长了一些,弯弯卷卷,遮住了眼睛。
他拎着保温壶慢慢地走过来。
“你怎么……你什么时候过来的?”他本想问我怎么知道的,索性改口问我什么时候来的。
“刚到一会儿。我去过你家,隔壁王阿姨告诉我,然后我就过来了……”我难过地望着他。
他打开保温壶,将里面黑糊糊的中药倒进了床头柜上的茶杯里,然后递给康叔,“爸,喝药。”
康叔接过杯子,喝了一口,眉心拧成了一条线。不知这药是否太苦,康叔足足喝了有十几分钟。喝了药,方便面扶着他睡下,替他盖好了被子,才领着我出了病房。
我跟着他一直走到病区外,电梯口处,他才停下,开始跟我说了事情原尾。
原来那天晚上我和他吵完架之后,他陪徐婧婧去医院止血,刚好接到了省人医的电话,说是下午康叔就被送进了医院,当时没有联系到他。所以第二天一大早,他花高价从别人的手中买了第一班船的船票。徐婧婧听到了电话内容,又因跟我打架,不想留在岛上便跟着他一起离开。赶回来之后,医生让他选择是否动手术,他和康叔商量过后,抱着一丝希望在手术单上签了字。但是手术进行到一半,医生从手术室里出来
告诉他,让他做好心理准备,康叔胃中位于贲门和幽门各有一个肿瘤,幽门位置的肿瘤已经扩大到连接肠道的位置差不多堵起来,癌细胞像撒了芝麻粒种子一样扩散到整个腹腔内。
一系列陌生的医学名词,让我根本无暇反应,单听到癌细胞像撒芝麻粒种子一样便难以想象。
我现在看到的康叔,已经动完了手术,在做化疗,所以整个人看起来十分的虚弱。我眼见康叔花了十多分钟才将那碗药喝完,并不是因为那碗药很苦,而是他无法很快喝下去,他不仅进食困难,也消化更加困难。
“医生说,如果他精神意志各方面还很坚强的话,应该还能撑个半年到一年,”他顿了顿,深吸了一口气,才又接着说,“如果意志不坚强的话,可能最多三个月。”
“不是说胃癌是所有癌症当中最有希望治疗的么?不是可以将胃切除么?”
“医生说,我爸这种属于胃腺癌晚期,发生转移又无法手术,只能……等死。”
他哽咽而坚难地吐出最后两个字,我的眼泪顿时抑制不住滚落出来。
他叹了一口气,道:“你别哭了。”
可我实在是忍不住,捂着脸蹲在地上呜呜地哭了起来。之前在病房里,我不敢肆意痛哭,生怕让康叔见了心里会不好受。现在出了病房,又知道他的情况,只要想到仅两个月不到的时间,他就变成了现在的模样,还有所剩不多的
日子,我便再也控制不住。
“晶晶。”他也蹲了下来,想拉开我的手,但我捂着脸,不敢面对他。
我呜咽着道:“对不起……其实在三个月前,小白和佳遥也一起去你家吃饭的那天,我就已经看到康叔捂着胃很痛苦的在吃药,但是他跟我说,是因为关节炎发作站不直腰。我就天真的以为他真的是关节炎痛。对不起,如果那个时候我就告诉你,也许康叔不会这样。都怪我!我是猪!我是猪!我是猪……”我拼命地抽自己的耳光子。
“晶晶。跟你没关系。”他强行拉开我的手,声音变得哽咽,“如果要自责的话,那最该自责的人是我这个做儿子的。我每天和他一个屋里吃饭,一个屋里睡觉,却不知道原来他已经病成这样,还在为了我而忍着……”
我抬起头,望着他的眼睛已经泛红,哭着说:“对不起……呜呜呜……”
他抱着我,轻拍着我的后背按抚着我,拍着拍着,他的手停下了动作,终于也抑制不住跟着我一起伤心落泪。
我是个多差劲的朋友。在朋友需要帮助的时候,我第一个想着的是我自己,只会想到自己有多委屈,只会责怪他,而在我看来差劲的徐婧婧却第一时间陪着他,安慰他。这一个多月来,他所承受的已经超过了做为一名高中生所能承受的压力。他甚至都没有想过,也不敢去想三个月,或者是半年、一年后的
光景。
回到家后,佳人小姐焦急地问我去哪了?怎么这么晚才回来?见我眼睛哭得红红的,甚至有些肿,吓了一大跳,以为我被人欺负了。
当我说去康叔得了胃癌晚期之后,她变得整个人都不好了,不停地念叨着明天要拉着老爸一起去医院做个全身检查。佳人小姐问我晚饭吃了没,我含糊一句吃过了,其实我并没有吃,但却感觉不到饿。
我进了房间,躺在床上脑子里一片空白。手机屏幕突然亮了起来,是小白和佳遥在群里问方便面什么情况,而我却什么也不能说,将消息关了,手机反过来。已经干了的眼泪再一次流了出来,脑海里浮现的全都是康叔的身影。
“晶晶啊,你将来想做什么?想考什么专业?”
“我想像你当一名设计师。我要当一名桥梁设计师,在西部建很多很多的桥,让西部的公路发达一些,让那些深山里的孩子都能走出来。”
“哎哟,你这觉悟高啊。不像我们家伟,说什么能赚钱就做什么。”
……
第二天刚巧周末,不用补课,佳人小姐炖了营养汤让我送去医院。
我难过地说:“康叔现在吃什么都很困难。”
佳人小姐也犯了愁,倒是老爸一语惊醒梦中人:“你傻呀,家伟他爸不能吃,家伟不能吃么?这孩子天天照顾他爸,能吃上什么好的?你过去看看这孩子有没有吃的,没吃的,让你妈帮忙烧饭送过去。”
佳人小姐说:“要不要我们陪你去?毕竟小胖对你很不错的啊。”
“不用,人太多了不好,康叔刚化过疗,而且其他病人也都需要休息。”
以佳人小姐那八卦劲,我怕她去了铁定影响康叔休息,再加上她自从见证了方便面从胖到瘦,整天在我面前念叨方便面如何如何好,偶尔听到她和老爸聊天我才知道她一直存着让方便面当女婿的心思。
我接过保温壶便匆匆坐车去了医院,到了1026病房,却发现康叔的病床上换了一个年纪大的爷爷。中间病床的家属告诉我,今天一早医院就给康叔换了病房,调到VIP单人间去了。
我拍拍胸口,走到护士站询问。护士告诉我房号,我谢过离开。
找到病房,我刚想要推门进去,透过玻璃窗恰巧看到一个身穿洋装的女人立在病床前和康叔说着话。那个女人稍稍侧了身体,我看见了她姣好的容颜,是方面便的母亲刘云桦。
我收回手,退到一旁,立在病房门外,静静等候。
隐隐约约听到刘云桦激动的声音传来:“康牧华,这么多年了,你为什么到现在还是这么顽固?我已经给你找了美国好最好的医生,明天他就坐飞机过来会诊,我已经跟家伟说过了。你为什么要拒绝?现在都什么时候了?我是爱钱,但是好歹曾经也夫妻一场,能帮你的我都会帮你。关于家伟未来的事情,你考虑清楚再给我
答复。”
我刚想探头看看发生了什么事,突然病房门被打开了。刘云桦从里面走出来,看到立在病房门外的我,微微愕然。
她依旧还是大半年前我见到的模样,精致的妆容,得体的衣着,整个人看起来那么美好,一点也不像是个十七八岁孩子的母亲。
我朝着她恭敬地鞠了一躬,正要推开门进去,被她轻轻叫住:“你叫许晶晶是吧?”
我回过头,僵硬地点了点头。自从大半年前,被她冷暴力对待之后,我看到她有些怵。
“你跟我过来。”她面无表情地说完,然后走一旁安全通道。
虽然很莫名其妙,但出于礼貌,我还是跟着她走向空荡荡的安全通道。
“听说,帮助家伟减肥的人是你?”
“嗯。”我点了点头
“那你跟我们家家伟是不是在谈恋爱?”她目光犀利地盯着我。
我微微蹙眉,咬了咬嘴唇,回道:“没有,我跟家伟只是同学关系,是好朋友。”
“好朋友?嗤——”刘云桦不置可否地嗤笑出声,眼神里透着嘲讽,“你经常跟家伟回家,老康他难道没有过问你们两之间的关系吗?就相信你们两是好朋友?”
我挺直了胸膛回道:“康叔知道我们是同学,对我也很好,并不是每个家长都会像你一样往歪了想。如果没什么事,我要走了。”
“等一下!我话没说完。”她叫住我,“你很有勇气,没有谈恋爱最好。你想不想去国外念
书?”
我疑惑地望着她,没有回答,不知道她为什么会突然问这样问题。
“我就直说吧,国内的医学水平太落后了,我请了美国最好的医生,明天过来会诊。如果有希望的话,可以送家伟的爸爸去美国治疗,这样他还能多活几年。我已经跟家伟说过了,现在就看家伟爸爸的意思,我刚才也跟他说了,但他不想折腾。听家伟说,家伟爸爸很喜欢你,你帮我劝劝家伟爸爸,让他积极配合治疗。”
我默默地望着她一言不发。
她看着我,补了一句:“如果你帮忙的话,我可以送你去国外念书。美国或者英国,或者其他国家,随便你。”
“如果能帮助康叔的话,我会尽力。”我顿了顿又道,“出国就不必了。”
我说完转身离开安全通道,快步走向病房。
康叔一个人静静地躺在床上,目光呆滞地盯着天花板,不知在想着什么。我轻轻地叫他一声。他见我来,挤了一抹笑容,道:“晶晶,你怎么今天又来了?”
“我妈给煲了营养汤,让我送来。”我将保温壶放下,下意识地扫了一眼这单人间的病房,住宿环境相较三人间好了太多,不仅有一张可以陪护的床位,还有电视机和冰箱等其他设备。
“替我谢谢你妈妈。”
我不知道要说什么,心中只是非常的难过,但是我知道我不能再让自己的情绪有所浮动影响到康叔。
忽地康叔问我:“晶晶
,你喜欢我们家家伟么?”
我惊讶地抬头望着他,不知如何回答。刚才刘云桦也问了类似的问题,不知道为何康叔也开始关心我和方便面的关系来。
康叔说:“别紧张,我就随口问问。”
我连忙说道:“康叔,你放心好了。我跟家伟绝对没有早恋,我们两人一定会好好学习,努力考一所好大学。”
“我们家家伟性格有点内向啊,自从遇见你之后开朗了许多啊。”
我知道康叔在担心万一他有个三长两短,方便面又变得不爱说话,于是道:“康叔你放心吧,即使以后不在一所大学,我也会天天拉着他说话的,说到他烦为止。”
“那就拜托晶晶了。”康叔笑着说。
“康叔,如果能去美国治疗,多活几年,你会去么?”
康叔的笑容突然淡了下来,他顿了顿,反问我:“晶晶啊,如果有机会去美国读书,你会去么?”
我一怔,方才刘云桦也问过同样的问题,虽然我不会因为她的提议去美国,但是我还是本能地回答:“应该会吧……”
康叔沉默了,过了一会儿才道:“是啊,最好的大学基本上都在美国了。美国好地方啊。在美国的话,就不会像现在上学这么苦了,不会有地沟油、添加剂、转基因食品和雾霾。美国好啊……”康叔自言自语地说了很多。
“康叔,我是没有去过美国,不知道那里有多好,我想去的原因只是对资本主义
国家好奇而已,想去看看,看完了就回来。而且,听身边的人说那里吃不好,我想想,我这样的吃货应该还是适合在国内。咱中国人有句老话,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我觉得我们大中国最好。你看现在的国际新闻,哪个国家有咱们国家好啊?到处乱哄哄的。我们没有种族歧视,大度又包容,社会安定,走在马路上绝对不用担心被人扛个枪当靶子打了。虽然我们国家有很多不足,但是我们国家还年轻么,还在成长,总有一天能成为世界最强。”
“晶晶啊,你这思想觉悟真高啊。”康叔笑了起来,但很快又拧起了眉心,叹了一口气,“唉,家伟是怎么都不想去美国……”
“爸,你在说什么呢?”这时,方便面突然推门进来。
“叔叔好。”与他一同来的还有徐婧婧。徐婧婧在看到我的瞬间,眼神十分不友善。
康叔道:“哦,没说什么。闲聊。”
“药好了,先把药喝了吧。”方便面从保温壶里倒出刚熬好的中药。
“放着吧,我等会再喝。现在有些累了。”康叔像是耗费许多精力似的,一下子变得很虚弱,拉了拉身上的被子,闭起了眼。
我便起身道:“康叔,你好好休息,我改天来看你。”
康叔睁开了眼,道:“晶晶,替我谢谢你妈妈。你要好好学习,好好考试啊。”
我点了点头,眼角已经湿润,出了病房门,眼泪便
抑制不住地流了下来。
方便面跟着一起出来。我便道:“我妈熬了些营养汤,等康叔饿的时候,你记得给他吃。如果他吃不下,你记得吃了。”
“替我谢谢阿姨。”
“谢什么谢?你好好保重身体。”我望着他削瘦的脸庞,心里五味杂陈。之前结实健康的他,眼前看起来更瘦了,不仅瘦,人也很憔悴,年轻的面容上布满了哀愁。
“嗯。”
“我走了。”
可是我没想着我这一走,就再也没有见过康叔。
隔了一天,我又提着佳人小姐煲好的营养汤去医院。这天下了好大的雨,等于到医院的时候,脸上挂满雨珠。推开病房,病房里住着一位陌生的老太太,老太太的女儿一脸惊诧地望着我。我退出门,看了下门头上的号牌,确认房号并没有错,这时,我的心莫名地慌了起来。没等我开口,老太太的女儿便道:“你是来看之前住在这的那位吧,他已经走了。”
“走了?”我昨天还和方便面联系过,康叔还好好的。
老太太的女儿看了一眼自己的母亲,像是怕触及老人情绪似的,走出来跟我说道:“我听说是昨天夜里偷跑出去的,然后跳河了,所以我们才有床位搬进来,具体的你去问一下前台的护士吧。”
我的脑袋“嗡”地一下炸开了,手中的保温壶震落在地,不敢相信这位家属的话。
“谢谢。”我连忙从包里摸出手机,给方便面打电话
,但是他的手机却不在服务范围内。
我冲到前台,向护士询问,护士的脸色不是太好看,吱吱唔唔不肯说。到是一旁的一位家属听见了,告诉我一二:“大约昨夜里十一二点的样子,那位病人趁着有家属进出,就跟着一起出去了,没多久他儿子醒过来,发现自己父亲不见了,就到处找。等找到人的时候,人已经没了,说是从医院后面那条河跳下去的。”
顺着那位家属手指的方向看过去,电梯间横放着一排椅子,上面坐满了家属,两三个男人忧虑地抽着烟,他们的身后是一排开着的玻璃窗,玻璃窗下,就是他说的那条河。
“……谢谢。”我的声音开始发抖,浑身也忍不住在瑟瑟发抖。
为什么康叔好好的要自杀呢?前天明明还好好的。方便面在哪?他这会儿在哪呢?我不停地拨打着他的手机,一直显示无法接通。唯一能想到他可能会去的地方,也只有他家了。我匆忙离开医院,又打了车赶去他家。下了车,我一路狂奔,根本顾不得雨水飞溅。
终于到了,他家的大门敞着,里面进进出出全是人。王阿姨眼尖地看见我,急忙说:“你来了正好,赶紧去看看家伟那孩子。”
听到家伟在家,我悬着一颗心顿时回到了原来的位置。
偌大的客厅里挤满了人,全都是来帮忙布置灵堂的热心邻居,每个人都在专心地忙碌着。我还没走进卧室
,便听到一阵忧伤的小提琴音传来。
房间里乱成了一团,属于康叔的衣服都已经被打包收拾起来了。方便面站在房间连接着院落的走廊下,专注地拉着小提琴。屋外,雨滴落在紫藤花架上,落在树叶上,落在康叔亲自铺的青石砖上,噼啪作响。
作为一名乐盲,我并不知道这首曲子的名字,听着忧伤的旋律,悲从心中来,眼泪也禁不住跟着一起涌了出来,就连再平常不过的雨声听起来都带着无尽的伤感。他一遍又一遍拉着这首曲子,比起中国式的哀乐,这旋律让人更加忧伤无助。我也终于明白王阿姨为什么一见着我,就焦急地让我看看他。
我抬着朦胧泪眼望着他,他脸上的神情是我从未见过的凝重哀伤,左手手指不停地在琴弦上飞舞滑动,右手的琴弓上上下下,带着他心中的悲伤随着这旋律一起流淌出来,又或许只是悲伤的旋律在流淌着,而他心中的悲伤还在存积在原地,无法宣泄。
突然,琴声停止了,他僵直地转过身看着我,眼中的神情变得冰冷而陌生。
我从未见过他这样子,怯慑地喊了他一声:“方便面……”
他看了我许久,神情慢慢恢复正常,道:“如果有机会去美国,你会去么?”
我拧眉,为什么都问我这个问题?
然而我还没来及回答,他便道:“算了。我没事。”他又将琴弓架在了弦上,继续拉着曲子。
直至三天后的葬礼上,我始终未曾见过他流下一滴眼泪,留在我心中的只有那首他拉了从天亮拉到天黑的小提琴曲,和他破了皮流着血的手指……
多年之后的某一天,我再一次听到那首曲子,眼泪依然会抑制不住地掉落下来。我也终于知道了它的名字叫《Song from a secret garden》。这是一首能伤感到将人杀死的曲子。正如音乐所表达的情感一样,那时的他,就像是一个孤独无助的孩子一样迷失了方向,看着空中不断落下的雨滴,究竟是他是在忧伤的回忆,抑或是天空在悲伤的哭泣,都分不清了……
再后来,他离开了,一声招乎都没有打的离开了,所有人都不知道他发生了什么事情。那个我曾经喜欢过的,拥有一头方便面似的卷发的男生,就这样从我的人生中彻底地消失了。
有时候,我会望着西边的天空,他也许就在那个方向吧。
有时候,我从梦中醒来,脑海里深刻浮现出的那个胖胖团团的脸,甚至只是以为做了一场梦而已。
有时候,连梦都会变得遥远,变得奢侈,我甚至害怕终究有一天,我再也记不得他的模样,再也想不起那一段暗自心动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