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纪
太祖高皇帝
纲 己亥,汉太祖高皇帝五年,冬十月,王追项籍至固陵,齐王信、魏相国越及刘贾诱楚周殷,迎黥布皆会。十二月,围籍垓下,籍走自杀。楚地悉定。
目 十月,汉王追项羽至固陵,齐王信、魏相国越,期会不至;楚击汉军大破之。汉王复坚壁自守,谓张良曰:“诸侯不从,奈何?”对曰:“楚兵且破,二人未有分地,其不至固宜。君王能与共天下,可立致也。信之立,非君王意,不自坚;且其家在楚,欲得故邑。越本定梁地,亦望王,而君王不早定。今能出捐此地以许两人,使各自为战,则楚易破也。”王从之。于是信、越皆引兵来。
十一月,刘贾围寿春,诱楚大司马周殷,殷畔楚,举九江兵迎黥布皆会。
十二月,羽至垓下,兵少食尽,信等以大军乘之,羽败入壁,汉及诸侯兵围之数重。羽夜闻汉军四面皆楚歌,乃大惊曰:“汉皆已得楚乎,是何楚人之多也!”起饮帐中,悲歌慷慨,泣数行下;左右皆泣,莫能仰视。于是羽乃乘其骏马,从八百余骑,直夜,溃围南出,驰走渡淮。至阴陵,迷失道,问一田父,田父绐曰:“左。”左,乃陷大泽中,汉骑将灌婴追及之。
至东城,乃有二十八骑,汉追者数千人。羽谓其骑曰:“吾起兵八岁,七十余战,未尝败北。今卒困此,此天亡我,非战之罪也!今日固决死,必溃围斩将,令诸君知之。”于是大呼驰下,斩汉一将,一都尉,杀数十百人。谓其骑曰:“何如?”皆曰:“如大王言!”于是羽欲东渡乌江,亭长舣船待,曰:“江东虽小,地方千里,亦足王也。愿大王急渡!”羽笑曰:“籍与江东子弟八千人渡江而西,今无一人还;纵江东父兄怜而王我,我独不愧于心乎!”乃刎而死。
楚地悉定,独鲁不下,王欲屠之。至城下,犹闻弦诵之声。谓其守礼义之国,为主死节,因持羽头示之,乃降。以鲁公礼,葬羽于谷城。封项伯等四人为列侯,赐姓刘氏。
纲 王还至定陶,驰入齐王信壁,夺其军。
纲 春正月,更立齐王信为楚王,魏相国越为梁王。
目 韩信至楚,召漂母赐千金。召辱己少年以为中尉,曰:“此壮士也。”
纲 二月,王即皇帝位。
目 诸侯王皆请尊汉王为皇帝。二月甲午,即位于氾水之阳。
纲 帝西都洛阳。
纲 夏五月,兵罢归家。
纲 置酒南宫。
目 置酒洛阳南宫,上曰:“吾所以有天下者何?项氏所以失天下者何?”高起、王陵对曰:“陛下使人攻城略地,因以与之,与天下同其利;项羽不然,有功者害之,贤者疑之,战胜而不予人功,得地而不予人利,此其所以失天下也。”上曰:“公知其一,未知其二。夫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吾不如子房;镇国家,抚百姓,给饷馈,不绝粮道,吾不如萧何;连百万之众,战必胜,攻必取,吾不如韩信。三者皆人杰,吾能用之,此吾所以取天下者也。项羽有一范增而不能用,此所以为我禽也。”群臣悦服。
纲 召故齐王横,未至自杀。
目 田横与其徒属五百余人入海,居岛中。帝恐其为乱,赦横罪,召之曰:“横来,大者王,小者侯;不来,且举兵加诛。”横乃与其客二人乘传诣洛阳。至尸乡厩置,谓其客曰:“横始与汉王俱南面称孤,今汉王为天子,而横乃为亡虏,北面事之,其耻固已甚矣。且吾烹人之兄,与其弟并肩而事主;纵彼不动,我独不愧于心乎!”遂自刭,令客奉其头,从使者驰奏之。帝为流涕,以王礼葬之。二客自刭,余五百人在岛中者,闻之亦皆自杀。
纲 以季布为郎中。斩丁公以徇。
目 初,楚人季布为项籍将,数窘辱帝。籍灭,帝购求布千金;敢有舍匿,罪三族。布乃髡钳为奴,自卖于鲁朱家。朱家心知其季布也,买置田舍;身之洛阳见滕公,曰:“季布何罪!臣各为其主用,职耳。今上始得天下,而以私怨求一人,何示不广也!且以布之贤,汉求之急,此不北走胡,南走越耳。夫忌壮士以资敌国,此伍子胥所以鞭荆平之墓也。”滕公言于上,上乃赦布,召拜郎中,朱家遂不复见之。
布母弟丁公,亦为项羽将,逐窘帝彭城西。短兵接,帝急,顾谓丁公曰:“两贤岂相厄哉!”丁公乃还。至是来谒,帝以徇军中,曰:“丁公为臣不忠,使项王失天下者也。”遂斩之,曰:“使后为人臣无效丁公也!”
纲 帝西都关中。以娄敬为郎中,赐姓刘氏。
目 齐人娄敬戍陇西,过洛阳,求见上曰:“陛下都洛阳,岂欲与周室比隆哉?”上曰:“然。”敬曰:“洛邑天下之中,有德则易以王,无德则易以亡。夫秦地,被山带河,四塞以为固;卒然有急,百万之众可具。此亦扼天下之亢而拊其背也。”帝问群臣。群臣皆山东人,争言:“周王数百年,秦二世即亡。洛阳东有成皋,西有渑池,倍河向洛,其固足恃也。”上问张良。良曰:“洛阳虽有此固,四面受敌,非用武之国也。关中左殽、函,右陇、蜀,沃野千里。阻三面而固守,独以一面东制诸侯,此所谓金城千里,天府之国,敬说是也。”上即日西都关中。拜敬郎中,号奉春君,赐姓刘氏。
纲 张良谢病辟谷。
目 良素多病,入关,即杜门,道引不食谷。曰:“家世相韩;及韩灭,不爱万金之资,为韩报雠强秦,天下振动。今以三寸舌,为帝者师,封万户侯,此布衣之极,于良足矣。愿弃人间事,欲从赤松子游耳。”
纲 秋七月,赵王张耳卒。
目 子敖嗣。敖尚帝长女鲁元公主为后。
纲 后九月,治长乐宫。
纲 庚子,六年,冬十二月,帝会诸侯于陈,执楚王信以归。至洛阳,赦为淮阴侯。
目 楚王信初之国,行县邑,陈兵出入。人有上书告信反者,帝以问诸将,皆曰:“亟发兵坑竖子耳!”帝默然。又问陈平。平曰:“陛下兵精孰与楚,诸将用兵孰过信?”上曰:“皆不及也。”平曰:“如此而举兵攻之,是趣之战也。古者天子有巡狩,会诸侯。陛下第出,伪游云梦,会诸侯于陈。陈,楚之西界,信闻天子以会出游,其势必无事,而郊迎谒;谒而因擒之,此特一力士之事耳。”帝以为然。乃告诸侯会陈:“吾将南游云梦。”因随以行。上至陈,信谒上;上令武士缚信,载后车。信曰:“果若人言:‘狡兔死,走狗烹;高鸟尽,良弓藏;敌国破,谋臣亡。’天下已定,我固当烹!”遂械系以归。
田肯贺曰:“陛下得韩信,又治秦中。秦,形胜之国也,带河阻山,地势便利;其以下兵于诸侯,譬犹于高屋之上建瓴水也。夫齐,东有琅邪、即墨之饶,南有泰山之固,西有浊河之限,北有渤海之利;地方二千里,持戟百万,此东西秦也。非亲子弟,莫可使王齐者。”上曰:“善!”至洛阳,赦信,封淮阴侯。
信知帝畏恶其能,多称病,不朝从。居常鞅鞅,羞与绛、灌等列。上尝从容与信言诸将能将兵多少。上问曰:“如我能将几何?”信曰:“陛下不过能将十万。”上曰:“于君何如?”曰:“臣多多益善。”上笑曰:“多多益善,何为为我擒?”信曰:“陛下不能将兵,而善将将,此信之所以为陛下擒也。且陛下乃所谓‘天授’,非人力也。”
纲 始剖符封功臣为彻侯。
目 始封功臣,酂侯萧何食邑独多。功臣皆曰:“臣等身被坚执锐,多者百余战,少者数十合。今萧何未尝有汗马之劳,徒持文墨议论,顾反居臣等上,何也?”帝曰:“诸君知猎乎?追杀兽兔者,狗也;发纵指示者,人也。今诸君徒能得走兽耳,功狗也;至如萧何,发纵指示,功人也。”群臣皆莫敢言。张良亦无战斗功,帝使自择齐三万户。良曰:“臣始起下邳,与上会留,此天以臣授陛下。陛下用臣计,幸而时中。臣愿封留足矣,不敢当三万户。”乃封良为留侯。封陈平为户牖侯,平辞曰:“此非臣之功也。”上曰:“吾用先生谋,战胜克敌,非功而何?”平曰:“非魏无知,臣安得进?”上曰:“子可谓不背本矣!”乃赏无知。
纲 春正月,立从兄贾为荆王,弟交为楚王,兄喜为代王,子肥为齐王。
纲 以曹参为齐相国。
目 参之至齐,尽召诸先生,问所以安集百姓。而齐故诸儒以百数,言人人殊。参闻胶西有盖公,善治黄、老言,使人请之。盖公为言:“治道贵清静,而民自定。”参乃避正堂以舍之。用其言,齐国安集,称贤相焉。
纲 更以太原郡为韩国,徙韩王信王之。
纲 封雍齿为什方侯。
目 上已封大功臣二十余人,其余争功不决,未得行封。上从复道望见诸将,往往相与坐沙中语。曰:“此何语?”留侯曰:“陛下起布衣,以此属取天下。今所封皆故人所亲爱,所诛皆平生所仇怨。此属畏陛下不能尽封,又恐见疑平生过失及诛,故相聚谋反耳。”上乃忧曰:“为之奈何?”留侯曰:“陛下平生所憎,群臣所共知,谁最甚者?”上曰:“雍齿与我有故怨,数尝窘辱我。”留侯曰:“今急先封雍齿,则群臣人人自坚矣。”于是乃封雍齿为什方侯,而急趣丞相、御史定功行封。群臣皆喜,曰:“雍齿尚为侯,我属无患矣。”
纲 诏定元功位次。赐丞相何剑履上殿,入朝不趋。
目 诏定元功十八人位次。皆曰:“曹参功最多,宜第一。”鄂千秋进曰:“参虽有野战略地之功,此特一时之事耳。上与楚相距五岁,失军亡众,跳身遁者数矣,萧何常从关中遣军补其处。又军无见粮,何转漕关中,给食不乏。陛下虽数亡山东,何常全关中以待陛下。此万世之功也。今奈何以一旦之功,而加万世之功哉!何第一,参次之。”上曰:“善。”于是乃赐何带剑履上殿,入朝不趋。上曰:“吾闻进贤受上赏。”乃封千秋为安平侯。
纲 帝归栎阳。
纲 夏五月,尊太公为太上皇。
目 上五日一朝太公,太公家令说曰:“皇帝虽子,人主也;太公虽父,人臣也。奈何令人主拜人臣,而使威重不行乎?”后上朝,太公拥彗、迎门、却行。上大惊,下扶太公。太公曰:“帝,人主,奈何以我乱天下法!”上乃诏尊太公为太上皇,赐家令金五百斤。
纲 秋,匈奴寇边,围马邑。韩王信叛与连兵。
目 初,匈奴畏秦,北徙。及秦灭,复稍南渡河。单于头曼有太子曰冒顿;后有少子,欲杀冒顿而立之。冒顿遂杀头曼自立。悉复蒙恬所夺故地,控弦之士三十余万。至是,围韩王信于马邑。信使使求和解,汉疑信有二心,使人让之。信恐诛,遂以马邑降之。匈奴遂攻太原,至晋阳。
纲 令博士叔孙通起朝仪。
目 帝悉去秦苛仪,法为简易。群臣饮酒争功,醉或妄呼,拔剑击柱,帝益厌之。叔孙通说上曰:“夫儒者难与进取,可与守成。臣愿征鲁诸生共起朝仪。”帝曰:“得无难乎?”通曰:“五帝异乐,三王不同礼。礼者,因时世、人情为之节文者也。臣愿颇采古礼,与秦仪杂就之。”上曰:“可试为之,令易知,度吾所能行者为之!”于是通使征鲁诸生。有两生不肯行,曰:“今死者未葬,伤者未起,又欲起礼、乐。礼、乐所由起,积德百年而后可兴也。吾不忍为公所为,公去矣!”通笑曰:“若真鄙儒,不知时变!”遂与所征及上左右与其弟子百余人,为绵蕞,野外习之。月余,言于上曰:“可试观矣。”上使行礼,曰:“吾能为此。”乃令群臣习肄。
纲 辛丑,七年,冬十月,长乐宫成,朝贺,置酒。
目 长乐宫成,诸侯群臣皆朝贺。先平明,谒者治礼,以次引入殿门,陈东、西乡。卫官侠陛及罗立廷中,皆执兵,张旗帜。于是皇帝传警出房,引诸侯王以下至吏六百石,以次奉贺,莫不震恐肃敬。礼毕,置法酒。诸侍坐者皆俯,抑首;以次起上寿。觞九行,谒者奏“罢酒”;御史执法,举不如仪者,辄引去。竟朝罢酒,无敢喧哗失礼者。于是上曰:“吾乃今日知为皇帝之贵也!”拜通太常。初,秦悉内六国礼仪,择其尊君、抑臣者存之。及通制礼,颇有所增损,大抵皆袭秦故。
纲 帝自将讨韩王信,信及匈奴皆败走。帝追击之,被围平城,七日乃解。
目 上自将击韩王信,破其军。信亡走匈奴。上闻冒顿居代谷,使人觇之。冒顿匿其壮士、肥牛马,但见老弱羸畜。使者十辈来,皆言匈奴可击。上复使刘敬往,使未还,悉兵二十二万北逐之。敬还报曰:“两国相击,此宜矜夸,见所长。今臣往,徒见羸瘠边弱,此必欲见短,伏奇兵以争利。愚以为匈奴不可击也。”上怒骂曰:“齐虏,以口舌得官,今乃妄言沮吾军!”械系敬广武。遂先至平城,兵未尽到,冒顿纵精兵四十万骑,围帝于白登七日,汉兵中外不得相救饷。帝用陈平秘计,使使间厚遗阏氏,冒顿乃解围去。汉亦罢兵归。斩前使十辈。赦刘敬,曰:“吾不用公言,以困平城。”号为建信侯。更封陈平为曲逆侯。平常从征伐,凡六出奇计,辄益封邑焉。
纲 十二月,还至赵。
目 上还过赵,赵王敖执子婿礼甚卑,上箕踞慢骂之。赵相贯高、赵午等皆怒曰:“吾王,孱王也!”乃说王,请杀之。敖啮其指出血,曰:“君何言之误!先人亡国,赖帝得复,德流子孙,秋毫皆帝力也。愿君无复出言!”高等相谓曰:“吾王长者,不倍德;且吾等义不辱,何污王为!事成,归王;事败,则独身坐耳。”
纲 匈奴寇代,代王喜弃国自归。立子如意为代王。
纲 春二月,帝至长安,始定徙都。
目 上至长安。萧何治未央宫,上见其壮丽,甚怒,曰:“天下匈匈数岁,成败未可知,是何治宫室过度也!”何曰:“天下方未定,故可因以就宫室。且天子以四海为家,非壮丽无以重威,且无令后世有以加也。”上说,遂自栎阳徙都之。
纲 壬寅,八年,冬,击韩王信余寇于东垣。
目 上东击韩王信余寇,过柏人。贯高等壁人于厕中,上欲宿,心动而去。
纲 十二月,还宫。
纲 癸卯,九年,冬,遣刘敬使匈奴,结和亲。
目 匈奴数苦北边,上患之。刘敬曰:“天下初定,士卒罢于兵,未可以武服也。冒顿杀父妻母,以力为威,未可以仁义说也。诚以适长公主妻之,彼必慕以为阏氏,生子必为太子。冒顿在,固为子婿;死则外孙为单于;可无战以渐臣也。”帝曰:“善!”乃取家人子,名为长公主,以妻单于;使刘敬结和亲约。
纲 十一月,徙齐、楚大族豪杰于关中。
目 刘敬言:“匈奴河南地,去长安近者七百里,轻骑一日一夜可以至秦中。且诸侯初起时,非齐诸田、楚昭、屈、景莫能兴。今关中少民,北近匈奴,东有强族;一日有变,陛下未得高枕而卧也。愿徙六国后及豪杰、名家居关中,无事可以备胡,有变率以东伐,此强本弱末之术也。”于是徙昭、屈、景、怀、田氏及豪杰于关中,与利田宅,凡十余万口。
纲 春正月,赵王敖废,徙代王如意为赵王。
目 贯高怨家知其谋,上变告之。于是逮捕赵王敖及诸反者,诏敢从者族。赵午等皆自刭,高独怒骂曰:“公等皆死,谁白王不反者?”乃车胶致,诣长安。郎中田叔、客孟舒皆自髡钳,为王家奴,以从。高对狱曰:“独吾属为之,王实不知。”搒笞刺剟,身无可击者,终不复言。廷尉以闻。上曰:“壮士!谁知者?”泄公曰:“臣素知之,此固赵国立义不侵为然诺者也。”上使泄公持节往问之曰:“赵王果有谋不?”高曰:“吾三族皆以论死,岂爱王过于吾亲哉。顾为王实不反。”具道所以王不知状。泄公以报,乃赦敖,废为宣平侯,而徙如意王赵。上贤高,赦之。高曰:“所以不死者,白王不反也。今王已出,吾责已塞,死不恨矣。且人臣有篡弒之名,何面目复事上哉!”乃仰绝亢,遂死。上召叔等,与语,汉廷臣无能出其右者,尽拜守、相。
纲 夏六月晦,日食。以萧何为相国。
纲 甲辰,十年,夏五月,太上皇崩。秋七月,葬万年,令诸侯王国皆立庙。
纲 以周昌为赵相,赵尧为御史大夫。
目 定陶戚姬有宠,生赵王如意。吕后年长,益疏。上以太子仁弱,谓如意类己,常留之长安,欲废太子而立之。大臣争之,皆莫能得。御史大夫周昌廷争之强,上问其说。昌为人吃,又盛怒,曰:“臣口不能言,然臣期期知其不可!陛下欲废太子,臣期期不奉诏!”上欣然而笑。吕后闻之,跪谢昌曰:“微君,太子几废。”
时赵王年十岁,上忧万岁之后不全也;符玺御史赵尧请为赵王置贵强相,及吕后、太子、群臣素所敬惮者。上问其人,尧以昌对。上乃以昌相赵,而以尧代为御史大夫。
上犹欲易太子,于是吕后使建成侯吕释之,强要留侯画计。留侯曰:“此难以口舌争也。顾上有所不能致者四人,曰东园公、绮里季、夏黄公、甪里先生。今令太子为书,卑辞安车,固请其来。来以为客,时从入朝,令上见之,则一助也。”于是吕后使人奉太子书招之;四人至,客建成侯家。
纲 九月,代相国陈豨反,帝自将击之。
目 初,上以阳夏侯陈豨为代相国,监赵、代边兵。豨常慕魏无忌之养士,及告归过赵,宾客随之者千余乘。周昌求见上,言豨宾客甚盛,擅兵数岁,恐有变。上令人覆案豨客诸不法事,多连引豨。豨恐,遂反。上自击之。至邯郸,喜曰:“豨不南据邯郸而阻漳水,吾知其无能为矣!”昌奏:“常山亡二十城,请诛守、尉。”上曰:“守、尉反乎?”对曰:“不。”上曰:“是力不足,亡罪。”令昌选赵壮士可将者,白见四人,封各千户,以为将。左右谏曰:“封此何功?”上曰:“非汝所知。赵、代地皆豨有。吾征天下兵未至,今独邯郸中兵耳;吾何爱四千户,不以慰赵子弟!”又闻豨将皆故贾人,上曰:“吾知所以与之矣。”乃多以金购之,豨将多降。
纲 乙巳,十一年,冬,破豨军。春正月,后杀淮阴侯韩信,夷三族。
目 冬,太尉周勃道太原,入代地,陈豨军败。
淮阴侯信舍人弟上变告:“陈豨前过赵、代,过辞信,信辟左右曰:‘公之所居,天下精兵处也;而公,陛下之信幸臣也。人言公畔,陛下必不信;再至,则疑矣;三至,必怒而自将。吾为公从中起,天下可图也。’豨曰:‘谨奉教。’今信阴与豨通谋,欲与家臣夜诈赦诸官徒奴,发以袭吕后、太子。部署已定,待报未发。”吕后与萧何谋,诈言豨已得死,绐信入贺。使武士缚信,斩之。信曰:“吾悔不用蒯彻之计,乃为儿女子所诈!”遂夷三族。
纲 帝还至洛阳。
目 上还,闻韩信言“恨不用蒯彻计”,乃诏捕彻至。上曰:“若教淮阴侯反乎?”对曰:“然。”上怒曰:“烹之!”彻曰:“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高材疾足者先得。且当是时,臣独知信,非知陛下也。跖之狗吠尧;尧并不仁,狗固吠非其主。”上曰:“置之。”
纲 立子恒为代王。
纲 二月,诏郡国求遗贤。
目 诏曰:“盖闻王者莫高于周文,伯者莫高于齐桓,皆待贤人而成名。今天下贤者智能,岂特古之人乎?患在人主不交故也,士奚由进。今吾以天之灵、贤士大夫定有天下,以为一家,欲其长久,世世奉宗庙亡绝也。贤人已与我共平之矣,而不与我共安利之,可乎?贤士大夫有肯从我游者,诸侯王、郡守必身劝,为之驾,遣诣相国府;有而弗言,觉免;年老癃病,勿遣。”
纲 梁王越废徙蜀。三月,杀之,夷三族。
目 上之击陈豨也,征兵于梁;梁王称病,使将将兵诣邯郸。上怒,让之。梁王恐,欲自往谢。其将扈辄曰:“往则为禽,不如遂反。”王不听。梁太仆得罪,亡走汉,告之。上使使掩梁王,囚之洛阳。有司治:“反形已具,论如法。”赦为庶人,传处蜀。至郑,逢吕后从长安来,王为吕后涕泣,自言无罪。后与俱至洛阳,白上曰:“彭王壮士,今徙之蜀,此自遗患;不如遂诛之。妾谨与俱来。”乃令人告越复谋反,夷三族。枭首洛阳,下诏:“收视者捕之。”梁大夫栾布使于齐,还,奏事头下,祠而哭之。吏捕以闻。上欲烹之,布曰:“方上之困彭城,败荥阳也,王与楚则汉破,与汉则楚破。且垓下之会,微彭王,项氏不亡。天下已定,而陛下以苛小案诛灭之,臣恐功臣人人自危也!”于是上乃释布,拜为都尉。
纲 夏四月,还宫。
纲 五月,立故秦南海尉赵佗为南粤王。
目 初,秦南海尉任嚣病且死,召龙川令赵佗,行南海尉事。嚣死,佗即移檄绝道,聚兵诛秦吏,击并桂林、象郡,自立为南越武王。至是,诏立以为南越王,使陆贾即授玺、绶,与剖符通使,使和集百越,无为南边患害。贾至,说佗令称臣奉汉约。归报,帝大悦,拜贾为大中大夫。
贾时时前说称诗、书,帝骂之曰:“乃公居马上得之,安事诗、书!”贾曰:“居马上得之,宁可以马上治之乎?且汤、武逆取而以顺守之;文武并用,长久之术也。乡使秦已并天下,行仁义,法先圣,陛下安得而有之!”帝有惭色,曰:“试为我著秦所以失天下,吾所以得之者,及古成败之国。”贾乃粗述存亡之征,凡著十二篇。每奏一篇,帝未尝不称善,号其书曰“新语”。
纲 帝有疾。
目 帝有疾,恶见人,诏户者无得入群臣,十余日。舞阳侯樊哙排闼直入,大臣随之。上独枕一宦者卧。哙等流涕曰:“始陛下与臣等起丰、沛,定天下,何其壮也!今天下已定,又何惫也!且陛下独不见赵高之事乎?”帝笑而起。
纲 秋七月,淮南王布反,帝自将击之。立子长为淮南王。布击杀荆王贾,又败楚军,遂引兵西。
目 初,淮阴侯死,黥布已心恐。及彭越诛,醢其肉以赐诸侯,布大恐,发兵反。上召故楚令尹薛公问之。令尹曰:“往年杀彭越,前年杀韩信;此三人者,同功一体之人也,自疑祸及身,故反尔!使布出于上计,山东非汉之有也;出于中计,胜败之数未可知也;出于下计,陛下高枕而卧矣。”上曰:“何谓也?”对曰:“东取吴,西取楚,并齐,取鲁,传檄燕、赵,固守其所,此上计也。东取吴,西取楚,并韩,取魏,据敖仓之粟,塞成皋之口,此中计也。东取吴,西取下蔡,归重于越,身居长沙,此下计也。”上曰:“是计将安出?”对曰:“布故骊山之徒,自致万乘,此皆为身,不顾后虑者也;必出下计。”于是上自将兵而东。
布之初反,谓其将曰:“上老,厌兵,必不能来。淮阴、彭越皆死,余不足畏也。”东击荆,荆王贾走死;击楚,楚败;遂引兵西。
纲 丙午,十二年,冬十月,帝破布军于蕲西,布亡走,长沙王臣诱而诛之。
目 上与布兵遇于蕲西,布兵精甚。上望其置陈如项籍军,恶之。遥谓布曰:“何苦而反?”布曰:“欲为帝尔!”上怒骂之,遂大战。布军败走江南,长沙王臣使人诱与走越,杀之。
纲 帝还,过沛,复其民,世世无有所与。
目 上还,过沛,留,置酒沛宫,悉召故人、父老、诸母、子弟佐酒,道旧故为笑乐。酒酣,上击筑,自歌曰:“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于是起舞,慷慨伤怀,泣数行下,谓沛父兄曰:“游子悲故乡。吾虽都关中,千秋万岁后,吾魂魄犹思沛。且朕自沛公以诛暴逆,遂有天下;其以沛为朕汤沐邑,复其民,世世无有所与。”
纲 太尉周勃诛陈豨,定代地。
纲 立兄子濞为吴王。
目 更以荆为吴国。濞,喜之子也。
纲 十一月,过鲁,以太牢祠孔子。
纲 遂还宫。
目 上还长安,疾益甚,愈欲易太子。张良谏,不听。叔孙通谏曰:“晋献公以骊姬故,废太子,国乱数十年。秦以不蚤定扶苏,自使灭祀,此陛下所亲见。今必欲废适而立少,臣愿先伏诛,以颈血污地!”帝曰:“吾直戏耳!”通曰:“太子,天下本,本一摇,天下震动,奈何以天下为戏乎!”上佯许,而犹欲易之。后置酒,太子侍,留侯所招四人者从,年皆八十余,须眉皓白,衣冠甚伟。上怪问之,四人前对,各言姓名。上乃大惊曰:“吾求公数岁,公避逃我;今何自从吾儿游乎?”四人曰:“陛下轻士善骂,臣等义不辱,故恐而亡匿。今闻太子为人仁孝、恭敬、爱士,天下莫不延颈愿为太子死者,故臣等来耳。”上曰:“烦公幸卒调护太子。”四人者出,上召戚夫人指视之曰:“我欲易之,彼四人者辅之,羽翼已成,难动矣!”上起罢酒,遂不易太子,留侯本招此四人之力也。
纲 下相国何廷尉狱,数日赦出之。
目 萧何以长安地狭,上林中多空地,弃;请令民得入田,毋收藁,为禽兽食。上大怒,下何廷尉,械系之。数日,王卫尉侍,前问曰:“相国何大罪,陛下系之暴也?”上曰:“相国多受贾竖金,而为之请吾苑以自媚于民,故系治之。”王卫尉曰:“夫职事苟有便于民而请之,真宰相事;且陛下距楚数岁,相国一摇足,则关以西非陛下有也!相国不以此时为利,今乃利贾人之金乎?”帝不怿,即赦出之。何入谢,帝曰:“相国为民请苑,吾不许,我不过为桀、纣主,而相国为贤相。吾故系相国,欲令百姓闻吾过也。”
纲 燕王绾谋反。春二月,遣樊哙以相国将兵讨之,立子建为燕王。
纲 诏陈平斩樊哙,以周勃代将其军。平传哙诣长安。
目 帝病甚,人或言:樊哙党于吕氏,即一日上晏驾,欲以兵诛赵王如意之属。帝大怒,用陈平谋,召绛侯周勃受诏床下,曰:“陈平驰传载勃代哙将,至军,即斩哙头。”二人行,计之曰:“哙,帝之故人也,功多,又吕后弟媭之夫。今帝特以忿怒故,欲斩之,恐后悔;宁囚而致上,上自诛之。”未至军,为坛,以节召哙,反接,载槛车,传诣长安。令勃代将,定燕反县。
纲 夏四月,帝崩。
目 上击黥布时,为流矢所中,行道,疾甚。吕后迎良医,入见,上嫚骂之曰:“吾以布衣提三尺取天下,此非天命乎!命乃在天,虽扁鹊何益!”罢之。后问:“陛下百岁后,萧相国死,谁令代之?”曰:“曹参。”其次,曰:“王陵,然少赣陈平可以助之。平智有余,然难独任。周勃厚重少文,然安刘氏者必勃也。”复问其次,上曰:“此后亦非乃所知也。”遂崩于长乐宫。
纲 卢绾亡入匈奴。
纲 五月,葬长陵。
目 初,高祖不修文学,而性明达,好谋,能听,自监门、戍卒,见之如旧。初顺民心,作三章之约。天下既定,命萧何次律、令,韩信申军法,张苍定章程,叔孙通制礼仪,又与功臣剖符作誓,丹书铁劵,金匮石室,藏之宗庙。虽日不暇给,规模弘远矣。
纲 太子盈即位,尊皇后曰皇太后。赦樊哙,复爵邑。令郡国立高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