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子曰:里仁为美,择不处仁,焉得知!
里仁为美:一说:里,邑也。谓居于仁为美。又一说:里,即居义。居仁为美,犹孟子云:仁,人之安宅也。今依后说。
择不处仁:处仁,即居仁里仁义。人贵能择仁道而处,非谓择仁者之里而处。
焉得知:孔子每仁知兼言。下文云知者利仁,若不择仁道而处,便不得为知。
孔子论学论政,皆重礼乐,仁则为礼乐之本。孔子言礼乐本于周公,其言仁,则好古敏求而自得之。礼必随时而变,仁则古今通道,故《论语》编者以里仁次八佾之后。凡《论语》论仁诸章,学者所当深玩。
白话试译
先生说:人能居于仁道,这是最美的了。若择身所处而不择于仁,哪算是知呢?
(二)
子曰:不仁者,不可以久处约,不可以长处乐。仁者安仁,知者利仁。
约:穷困义。
安仁:谓安居仁道中。
利仁:知仁之可安,即知仁之为利。此处利字,乃欲有之之义。人之所以为人,主要在心不在境。外境有约有乐,然使己心不能择仁而处,则约与乐皆不可安。久约则为非,长乐必骄溢矣。仁者,处己处群,人生一切可久可大之道之所本。仁乃一种心境,亦人心所同有,人心所同欲。桃杏之核亦称仁,桃杏皆从此核生长,一切人事可久可人者,皆从此心生长,故此心亦称仁。若失去此心,将如失去生命之根核。浅言之,亦如失去其可长居久安之家。放无论外境之约与乐,苟其心不仁,终不可以久安。安仁者,此心自安于仁,如腰之忘带,足之忘履,自然安适也。利仁者,心知仁之为利,思欲有之。
本章承上章,申述里仁为美之意。言若浅而意则深。学者当时时体玩,心知有此,而于实际人生中躬修实体之,乃可知其意味之深长。
白话试译
先生说:不仁的人,将不能久处在困约中,亦不能久处在逸乐中。只有仁人,自能安于仁道。智人,便知仁道于他有利,而想欲有之了。
(三)
子曰:唯仁者能好人,能恶人。
此章,语更浅而意更深。好人恶人,人孰不能?但不仁之人,心多私欲,因多谋求顾虑,遂使心之所好,不能真好。心之所恶亦不能真恶。人心陷此弱点,故使恶人亦得攘臂自在于人群中,而得人欣羡,为人趋奉。善人转受冷落疏远,隐藏埋没。
人群种种苦痛罪恶,胥由此起。究其根源,则由人之先自包藏有不仁之心始。若人人能安仁利仁,使仁道明行于人群间,则善人尽得人好,而善道光昌,恶人尽得人恶,而恶行匿迹。人人能真有其好恶,而此人群亦成为一正义快乐之人群。主要关键,在人心之能有其好恶,则人心所好自然得势,人心所恶自不能留存。此理甚切近,人人皆可反躬自问,我之于人,果能有真好真恶否?我心所好恶之表现在外者,果能一如我心内在之所真好真恶否?此事一经反省,各可自悟,而人道之安乐光昌,必由此始。此章陈义极亲切,又极宏远。极平易,又极深邃。
人人能了解此义,人人能好恶人,则人道自臻光明,风俗自臻纯美。此即仁者必有勇之之说。
人心为私欲所障蔽,所缠缚,于是好恶失其正,有好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者,此又不能好之一征。惟仁者其心明通,乃始能好人恶人,此又仁者必有知之说。知勇之本皆在仁,不仁则无知无勇,恶能好恶?并好恶而不能,此真人道之至可悲矣。
本章当与上章连看。不仁之人,处困境,不能安。处乐境,亦不能安。心所喜,不能好。心所厌,不能恶。循至其心乃不觉有好恶。其所好恶,皆不能得其正。人生种种苦痛根源,已全在此两章说出。能明得此两章之涵义,其人即是一智人,一勇者。然此两章陈义虽深却近在我心,各人皆可以此反省,以此观察他人,自将无住而不见此两章陈义之深切著明。
白话试译
先生说:只有仁者,能真心地喜好人,也能真心地厌恶人。
(四)
子曰:苟志于仁矣,无恶也。
志,犹云存心。志于仁,即存心在仁。此章恶字有两解。
一读如好恶之恶,此紧承上章言。上章谓惟仁者能好人能恶人。
然仁者必有爱心,故仁者之恶人,其心仍出于爱。恶其人,仍欲其人之能自新以反于善,是仍仁道。故仁者恶不仁,其心仍本于爱人之仁,非真有所恶于其人。若真有恶人之心,又何能好人乎?故上章能好人能恶人,乃指示人类性情之正。此章无恶也,乃指示人心大公之爱。必兼看此两章,乃能明白上章涵义深处。
又一说:此章恶字读如善恶之恶。大义仍如前释。盖仁者爱人,存心于爱,可以有过,不成恶。今姑从前说。
白话试译
先生说:只要存心在仁了,他对人,便没有真所厌恶的了。
(五)
子曰: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贫与贱,是人之所恶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
君子去仁,恶乎成名?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
得之不处也:处,安住义。得之二字或连上读,则疑若有以不道得之之嫌。连下读,则偶而得之之意自显。
得之不去也: 去, 违离义。富贵贫贱, 有非求而得之者。
著在己无应得此富贵之道,虽富贵,君子将不安处。若在己无应得此贫贱之道,虽贫贱,君子将不求去。君子所处惟仁,所去惟不仁,若求得富贵,去贫贱,斯将为不仁之人矣。
去仁恶乎成名: 常人富贵则处,贫贱则去。君子仁则处,不仁则去。君子之名成于此。若离于仁,恶乎成君子之名?
无终食之间违仁: 终食之间, 谓一顿饭时。违, 离去义。
无终食之间违仁,是无时无刻违仁。
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 两是字指仁。造次,匆促急遽之时。颠沛,颠仆困顿之时。于此之际而不违仁,故知君子无时无刻违仁。
《论语》最重言仁。然仁者人心,得自天赋,自然有之。
故人非求仁之难,择仁安仁而不去之为难。慕富贵,厌贫贱。
处常境而疏忽,遭变故而摇移。人之不仁,非由于难得之,乃由于轻去之。惟君子能处一切境而不去仁,在一切时而无不安于仁,故谓之君子。此章仍是里仁为美之意。而去仁之说,学者尤当深玩。
或说:君子去仁以下二十七字当自为一章,今仍连上节作一章说之。
白话试译
先生说…富与贵,人人所欲,但若不以当得富贵之道而富贵了,君子将不安处此富贵。贫与贱,人人所恶,但若不以当得贫贱之道而贫贱了,君子将不违去此贫贱。君子若违去了仁,又哪得名为君子呀!君子没有一顿饭的时间违去仁。匆促急遽之时仍是仁,颠仆困顿之时同样仍是仁。
(六)
子曰:我未见好仁者,恶不仁者。好仁者,无以尚之。
恶不仁者,其为仁矣,不使不仁者加乎其身。有能一日用其力于仁矣乎!我未见力不足者。盖有之矣。我未之见也。
好仁者无以尚之:好仁者喜爱于仁道。尚,加义。无以尚之有两解。一说:其心好仁,更无可以加在仁道之上之事物存其心中。又一说:其心好仁,为德之最上,更无他行可以加之。
今从前解。 恶不仁者,其为仁矣,不使不仁者加乎其身:其心诚能恶不仁,其人亦即是仁人,因其能不使不仁之事物行为加乎其身。好恶只是一心,其心好仁,自将恶不仁。其心恶不仁自见其好仁。孔子言,未见此等好仁恶不仁之人。或分好仁恶不仁作两等人说之,谓如颜子明道是好仁,孟子伊川是恶不仁。
恶不仁者,露些圭角芒刃,易得人嫌。二者间亦稍有优劣。今按:《论语》多从正面言好,少从反面言恶。然好恶终是一事,不必细分。
有能一日用其力于仁矣乎,我未见力不足者:仁者,人心。
然必择而安之,久而不去,始可成德,故仁亦有待于用力。惟所需于用力者不难,因其用力之处即在己心,即在己心之好恶,故不患力不足。然孔子亦仅谓人人可以用力于仁,并不谓用了一天力,便得为仁人。只说用一天力即见一天功,人自不肯日常用力,故知非力不足。又既是心所不好,白不肯用力为之。
虽一日之短暂,人自不愿为其所不好而用力。故因说未见有好仁恶不仁者,而说及未见有能一日用其力于仁者。
盖有之矣,我未之见也:盖,疑辞。此两旬有两解。一说:谓或有肯用力而力不足者。孔子不欲轻言仁道易能,故又婉言之,仍是深叹于人之未肯用力。此处未之见乃紧承上句未见力不足者来。另一说:谓或有肯一日用力于仁者,惜己末之见,此有字紧承上文有能一日用其力于仁矣乎语来。
两解均可通。然谓未见有肯一日用力于仁者,辞气似过峻,今从前解。盖孔子深勉人之能用力于仁。
此章孔子深叹世人不知所以为仁之方。为仁之方,主要在己心之好恶。己心真能好仁恶不仁,则当其好恶之一顷,而此心已达于仁矣,焉有力不足之患?常人虽知重仁道,而多自诿为力不足,此乃误为仁道在外不知即在己心之好恶。
白话试译
先生说:我没有见到喜好于仁和憎恶于不仁的人。若果喜好于仁了,他自会觉得世上更没有事物能胜过于仁的了。若能憎恶于不仁,那人也就是仁人了,因他将不让那些不仁的事物加在他身上。真有人肯化一天之力来用在仁上吗?我没见过力有不足的。或许世上真有苦力不足的人,但我终是未见啊。
(七)
子曰:人之过也,各于其党。观过,斯知仁矣。
各于其觉:党,类义。人之有过。各有党类,如君子过于厚,小人过于薄。君子过于爱,小人过于忍。过厚过爱非恶,皆不好学之过。 现过斯知仁:功者人所贪,过者人所避,故于人之过,尤易见真情。如子路丧姊,期而不除,孔子非之。子路曰:年幸寡兄弟,不忍除之。昔人以此为观过知仁之例。
或引此章作观过斯知人,亦通。
本章人之过也,唐以前本人或作民,旧解因谓本章为莅民着言。如耕夫不能书,非其过,故观过当恕,即此观过之人有仁心矣。此实曲解,今不从。
又接:《论语》言仁,或指心,或指德。本章观过知仁,谓观于其人之过,可以知其心之有仁,非谓成德之仁。
白话试译
先生说:人的过失,各分党类。只观其人之过失处,便知其人心中仁的分数了。’
(八)
子曰:朝闻道,夕死可矣。
道,人生之大道。人生必有死,死又不可预知。正因时时可死,故必急求闻道。否则生而为人,不知为人之道,岂不枉了此生?若使朝闻道,夕死即不为枉活。因道亘古今,千万世而常然,一日之道,即千万世之道。故若由道而生,则一日之生,亦犹夫千万世之生矣。本章警策人当汲汲以求道。石经可矣作可也,也字似不如矣字之警策。
白话试译
先生说:人若在朝上得闻道,即便夕间死,也得了。
(九)
子曰:士志于道,而耻恶衣恶食者,未足与议也。
士在孔子时,乃由平民社会升入贵族阶层一过渡的身份。
来学于孔子之门者多未仕,故孔子屡言士,子贡子张亦问士,皆讨论此士之身份在当时社会立身处世之道。孔子在中国历史上,为以平民身份在社会传教之第一人。但孔子之教,在使学者由明道而行道,不在使学者求仕而得仕。若学者由此得仕,亦将藉仕以行道,非为谋个人生活之安富尊荣而求仕。故来学于孔子之门者,孔子必先教其志于道,即是以道存心。苟如此,而其人仍以一己之恶衣恶食为耻,孔子曰:是亦未足与议矣。
盖道关系天下后世之公,衣食则属一人之私,其人不能忘情于一己衣食之美恶, 岂能为天下后世作大公之计而努力以赴之?
此等人,心不干净,留有许多龌龊渣滓。纵有志,亦是虚志。
道不虚行,故未足与议。有志之士,于此章极当深玩,勿以其言浅而忽之。
白话试译
先生说:一个士,既有志于道了,还觉得自己恶衣恶食为可耻,那便不足与议了。
(一〇)
子曰:君子之于天下也,无适也,无莫也,义之与比。
无适也:适字有两解。一专主义,读丁历反。如云吾谁适从。又说:适通敌,无适,即无所敌反义。
无莫也:莫字亦有两解。一、不肯义,与专主对。既无专主,亦无不肯,犹云无可无不可。一、通慕,爱慕义,与敌反义对。既无敌反,亦无亲慕,犹云无所厚薄。
义之与比:比字亦可有两解。一从也,一亲也。
本章君子之于天下,天下二字,可指人言,亦可指事言。
若从适奠比三字之第一解,则指事为允。若从适奠比三字之第二解,则指人为允。两解俱可通,义蕴亦相近。然就义之与比一语,则以指事说之为宜。孟子称禹、稷、颜回同道。今日仕则过门不入,明日隐则箪瓢陋巷,无可无不可,即义之与比。
本篇重言仁。前两章言道,即仁之道。此章又特言义,仁偏在宅心,义偏在应务。仁似近内,义似近外。此后孟子常以仁义连说,实深得孔子仁礼兼言仁知兼言之微旨。
白话试译
先生说:君子对于天下事,没有一定专主的,也没有一定反对的,只求合于义便从。
(一一)
子曰:君子怀德,小人怀土。君子怀刑,小人怀惠。
怀德,怀土:怀,思念义。德,指德性。土,谓乡土。小人因生此乡土,故不忍离去。君子能成此德性,亦不忍违弃。
怀刑,怀惠: 刑,刑法。惠,恩惠。君子常念及刑法,故谨于自守。小人常念及恩惠,故勇于求乞。
本章言君子小人品格有不同,其常所思念怀虑亦不同。或说:此章君子小人指位言。若在上位之君于能用德治,则其民安土重迁而不去。若在上者用法治,则在下者怀思他邦之恩泽而轻离。此解亦可通。然就文理,似有增字作解之嫌,今从前解。
白话试译
先生说:君子常怀念于德性,小人常怀念于乡土。君子常怀念到刑法,小人常怀念到恩惠。
(一二)
子曰:放于利而行,多怨。
放于利而行:放字有两解。一、放纵义。谓放纵自己在谋利上。一、依仿义。谓行事皆依照利害计算。今从后解。
多怨: 此怨字亦可有两解。一、人之怨已, 旧解都主此。
惟《论语》教人,多从自己一面说。若专在利害上计算,我心对外将不免多所怨。孔子曰:求仁而得仁,又何怨。若行事能依仁道,则不论利害得失,己心皆可无怨。此怨字,当指已心对外言。放于利而行多怨,正与求仁得仁则无怨,其义对待相发。
《论语》有专指人事之某一面言,而可通之全体者。亦有通指人事全体言,而可用以专指者。旧说亦谓此章乃专对在上位者言。谓在上者专以谋利行事,则多招民众之怨。义亦可通。
但孔子当时所说,纵是专指,而义既可通于人事之其他方面者,读者仍当就其可通之全量而求之,以见其涵义之弘大而无碍,此亦读《论语》者所当知。
白话试译
先生说:一切依照着利的目的来行事,自己心上便易多生怨恨。
(一三)
子曰:能以礼让为国乎,何有?不能以礼让为国,如礼何?
能以礼让为国乎, 何有: 礼必兼双方,又必外敬而内和。
知敬能和,斯必有让。故让者礼之质。为国必有上下之分,但能以礼治,则上下各有敬,各能和,因亦能相让。何有,犹言有何难。
不能以礼让为国,如礼何:不能以礼让为国,则上下不敬不和,其极必出于相争。礼岂果为上下相争之工具?如礼何者,犹言把礼怎办?言其纵有礼,其用亦终不得当。自秦以下,多以尊君卑臣为礼,此章如礼何之叹,弥见深切。尊君卑臣,又岂礼让为国之义。
本章言礼治义。孔子常以仁礼兼言,此章独举让字。在上者若误认礼为下尊上,即不免有争心,不知礼有互让义,故特举为说。所举愈切实,所诫愈显明。
白话试译
先生说:若能以礼让来治国, 那还有什么困难呢?若不能以礼让来治国,那又把礼怎办呢?
(一四)
子曰:不患无位,患所以立。不患莫己知,求为可知也。
位,职位。古人议事有朝会。有官守者,遇朝会则各立于其位。己无才德,将何以立于其位?有知己之才德者,将可援之入仕。患无位,则患莫己知。
求为可知,即先求所以立于其位之才德。
此章言君子求其在我。不避位,亦不汲汲于求位。若徒以恬澹自高,亦非孔门求仁行道经世之实学。
白话试译
先生说:不要愁得不到职位,该愁自己拿什么来立在这位上。
不要愁没人知道我,该求我有什么可为人知道的。
(一五)
子曰:参乎!吾道一以贯之。曾子曰:唯。子出,门人问曰:何谓也?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
参乎:叁,曾子名。呼其名,欲有所告。
吾道一以贯之:贯,串义,亦通义。如以绳穿物。孔子言道虽若所指繁多,实可会通,归于一贯。
唯:应辞。直应曰唯,不再问。曾子自谓已明孔子意。
门人问曰: 门人,孔子之门人。时同侍孔子,闻其言,不明所指,俟孔子出,问于曾子。或说:子出,当是孔子往曾子处,曾子答而孔子出户去。门人,曾子弟子。今按:《论语》,孔子弟子皆称门人,非孔子之弟子则异其辞。孔门高第,曾子年最少,孔子存时,曾子未必有弟子。盖曾子与诸弟子同侍于孔子,孔子有事离坐暂出。
何谓也:也,通邪。疑同辞。
忠恕而已矣:尽己之心以待人谓之忠,推己之心以及人谓之恕。人心有相同,己心所欲所恶,与他人之心之所欲所恶,无大悬殊。故尽己心以待人,不以己所恶者施于人。忠恕之道即仁道,其道宴一本之于我心,而可贯通之于万人之心,乃至万世以下人之心者。而言忠恕,则较言仁更使人易晓。因仁者至高之德,而忠恕则是学者当下之工夫,人人可以尽力。
解《论语》,异说尽多。尤著者,则为汉宋之两壁垒。而此章尤见双方之歧见。孔子告曾子以一贯之说,曾子是一性格敦笃人,自以其平日尽心谨慎所经验者体认之,当面一唯,不再发问。<中庸》曰:忠恕违道不远。孔子亦自言之,曰:一言而可以终身行之者其恕乎?曾子以忠恕阐释师道之一贯,可谓虽不中不远矣。若由孔子自言之,或当别有说。所谓仁者见仁,智者见智。读者只当认此章乃曾子之阐述其师旨,如此则已。曾子固是孔门一大弟子,但在孔门属后辈。孔子殁时,曾子年仅二十有九,正值孔子三十而立之阶段。孔子又曰:参也鲁,是曾子姿性较钝,不似后代禅宗所谓顿悟之一派。只看吾日三省吾身章,可见曾子平日为学,极尽心,极谨慎,极笃实。
至其临死之际,尚犹战战兢兢,告其门弟子,谓我知免夫。
此其平日尽心谨慎之态度可见。此章正是其平日尽心谨慎之所心得。宋儒因受掸宗秘密传心故事之影响,以之解释此章,认为曾子一唯,正是他当时直得孔子心传。此决非本章之正解。
但清儒力反宋儒,解贯字为行事义。一以贯之,曲说成一以行之,其用意只要力避一心字。不知忠恕固属行事,亦确指心地。
必欲避去一心字,则全部《论语》多成不可解。门户之见,乃学问之大戒。本书只就《论语》原文平心解释,后儒种种歧见,不务多引,偶拈此章为例。读者如欲由此博稽群籍,则自非本书用意所欲限。
又按: 曾子曰:夫子之道, 忠恕而已矣。此后孟子曰:尧舜之道,孝弟而已矣。此正可以见学脉。然谓一部《论语》,只讲孝弟忠恕,终有未是。此等处,学者其细参之。
白话试译
先生说:参啊!我平日所讲的道,都可把一个头绪来贯串着。
曾子应道:唯。先生出去了,在座同学问道。这是什么意思呀?曾子说:先生之道,只忠恕二字便完了。
(一六)
子曰: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
喻,晓义。君子于事必辨其是非,小人于事必计其利害。
用心不同,故其所晓了亦异。
或说:此章君子小人以位言。董仲舒有言,明明求仁义,常恐不能化民者,卿大夫之意也。明明求财利,常恐困乏者,庶人之事也。乃此章之确解。今按:董氏之说,亦谓在上位者当喻于仁义,在下位者常喻于财利耳。非谓在下位者必当喻于财利,在上位者必自喻于仁义也。然则在下位而喻于义者非君子乎?在上位而喻于利者非小人乎?本章自有通义,而又何必拘守董氏之言以为解。
又按:宋儒陆象山于白鹿洞讲此章,曰:人之所喻,由于所习,所习由于所志。于此章喻字外特拈出习字志字,可谓探本之见。读者当以此章与君子上达小人下达章舍参。
白话试译
先生说:君子所了解的在义,小人所了解的在利。
(一七)
子曰: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也。
齐,平等义。思齐,思与之平,愿己亦有此贤。内自省,内心自反省,惧己亦有此不贤。此章见与人相处,无论其人贤不贤,于己皆有益。若见贤而忌惮之,见不贤而讥轻之,则惟害己德而已。又此章所指,不仅于同时人为然,读书见古人之贤,亦求与之齐。见其不贤,亦以自省。则触发更广,长进更易。
又按:此章当与三人行必有我师章合参。
白话试译
先生说:遇见贤人,当思与之齐等,遇见不贤之人,当自反省莫要自己亦和他般。
(一八)
子曰:事父母,几谏,见志不从,又敬不违,劳而不怨。
几谏:几,微义。谏,规劝义。父母有过,为子女者惟当微言讽劝,所谓下气怡色柔声以谏。又说:几者,初见端倪义。
父母子女日常相处,父母有过,当从其端倪初露,便设法谏劝。
然就文义言,此当云以几谏,不当云几谏。今从前解。
见志不从,又敬不违:所谓几谏,仅微见己志而已,不务竭言。若父母不从,仍当起敬起孝,不违逆。待父母心气悦怿,再相机进谏。旧解,谓见父母之志不从,则只不从二字已足,且当云意不从,不当云志不从。故知见志,指子女自表己志。
为子女者仅自表己志,即是不明争是非,亦即几谏之义。若如上述又一解,父母之过,初露端倪,尚未发为行为,故云见父母有不从之志,然连下文又敬不违,劳而无怨两语,终不如上解之贴切。今不从。
不违亦可有两解:一是不违其父母,二是不违其原初几谏之意。既恐唐突以触父母之怒,又务欲臵父母于无过之地,此见孝子之深爱。然敬是敬父母,则不违当以不违父母为是。
劳而不怨: 劳,忧义。子女见父母有过,当忧不当怨。或说劳,劳苦义。谏不从,当反复再谏,虽劳而不怨。然此反复再谏,仍当是几谏,则乃操心之劳,仍是优义。
此章见父子家人相处,情义当兼尽。为子女者,尤不当自处于义,而伤对父母之情。若对父母无情,则先自陷于大不义,故必一本于至情以冀父母之终归于义。如此,操心甚劳,然求至情大义兼尽,则亦惟有如此。苟明乎此,自无可怨矣。
白话试译
先生说:子女奉事父母。若父母有过当微婉而谏,把自己志意表见了,若父母不听从,还当照常恭敬,不要违逆,且看机会再劝谏,虽如此般操心忧劳,也不对父母生怨恨。
(一九)
子曰: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
远游,指游学、游宦。远方从师,或向远方谋职,皆须长时期从事。顾念父母之孝养,故不汲汲也。方,位所义。方位定,才知方向。如已告往甲地,不更他适。上句已言不远游,下句亦指远游可知。有须远游,则必有一定的地方。而近游之须有方位,亦可推知。既有方位,父母有事,召之必知处。此章亦言孝道。古时交通不便,音讯难达。若父母急切有故,召之不得,将遗父母终天之恨。孝子顾虑及此,故不远游。今虽天涯若比邻,然远辨者亦必音讯常通,使家人思念常知其处。
则古今人情,亦不相远。读者于此等处,当体谅古人之心情,并比较今昔社会之不同。不当居今笑古,徒自陷于轻薄。
白话试译
先生说:父母在时,不作远行。若不得已有远行,也该有定的方位。
(二〇)
子曰: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
此章重出,已见学而篇。当是弟子各记孔子之言,而详略不同。盖学而篇一章乃言观人之法,此章言孝子之行,而此章前后皆论事父母之道,故复出。
(二一)
子曰:父母之年,不可不知也。一则以喜,一则以惧。
知,犹识也。常记在心之义。喜者,喜其寿。惧者,惧其来日之无多。喜惧一时并集,不分先后。或说:父母之年,子女无时不当知。或父母年尚强,然强健之时不可多得。或喜其寿考,而衰危已将至。此说亦有理。但读书不当一意向深处求,不如上一说,得孝子爱曰之大常。
此章描写孝子心情,甚当玩昧。惟其忧乐之情深,故喜惧之心笃。
以上四章皆言孝。孝心即仁心。不孝何能仁?当知能对别人有同情,能关切,此乃人类心情之最可宝贵者。孔子特就孝道指点人心之仁。人当推广孝心以达于仁,若以自私之心对父母,处家庭,初视若亦无违孝道,然心不仁,亦将不孝。此心是一,即仁便是孝,即孝便是仁,非谓仁孝可有先后之分别。
白话试译
先生说:父母的年岁, 不可不常记在心呀!叫你一想到, 又是欢喜,又是忧惧。
(二二)
子曰:古者言之不出,耻躬之不逮也。
言之不出,不轻出也。躬,指躬行。逮,及也。躬行不及,徒自轻言,事属可耻。本章诫学者当讷于言而敏于行。举古人,所以警今人也。或以言指著述,然用出字,当指言语为是,今不从。
白话试译
先生说:古人不肯轻易出言,因怕自己行为追不上,那是件可耻的事呀!
(二三)
子曰:以约失之者鲜矣。
约,检束义。收敛,不放纵。着实,不浮泛。凡谨言慎行皆是约。处财用为俭约。从事学问事业为守约。鲜,少也。人能以约自守,则所失自少矣。
白话试译
先生说:由检约而差失的很少了。
(二四)
子曰:君子欲讷于言而敏于行。
讷,迟钝义。敏,勤捷义。敏讷虽若天资,亦由习。轻言矫之以讷,行缓励之以敏,此亦变化气质,君子成德之方。
白话试译
先生说:一个君子,常想说话迟钝些,而做事敏捷些。
(二五)
子曰:德不孤,必有邻。
邻,亲近义。德字有两说。一指修德言。人不能独修成德,必求师友夹辅。一指有德言。有德之人纵处衰乱之世,亦不孤立,必有同声相应,同气相求之邻,如孔子之有七十二弟子。
今采下一说。
白话试译
先生说:有德之人,决不会孤立,必然有来亲近他的人。
(二六)
子游曰:事君数,斯辱矣。朋友数,斯疏矣。
此数字有两读:一读色角反。逼促义,又烦琐义。一读世主反,数说义。事君交友,见有过,劝谏逼促,或过于烦琐,必受辱,或见疏。或求亲昵于君友,以逼促烦琐求之,亦必受辱,或见疏。若依教说义,于君友前数说已劳己长,或数说君友之短及其不是,亦将受辱觅疏。今采前一读。本章以君友连言,见五伦中此两伦为相近。古称此两伦以人合。夫妇、父子、兄弟三伦属于家庭,古称以天合。夫妇本以人合。故孔于常言孝弟,专就父子、兄弟两伦纯以天合者,珍重其相互间之亲情,建其道以为人群相处之本。然兄弟亦有时如朋友,《论语》中颇多兄弟朋友连言,则五伦中惟父子一伦,乃纯以天合,故孔门特重言孝。其他四伦,君臣、朋友、夫妇、兄弟,亦可谓都属社会关系。惟父子一伦,则与生俱来,本于自然,又兼有世代之绵延,天人之际,意义最深。而世界各大宗教,皆不言孝,不重历史绵延。如是则社舍无深度,而人生短暂,失其意义。
故各宗教莫不带有出世之心情。尊天抑人,事所宜然。
率篇二十六章多言仁,其中数章特言孝,最后子游此一章,专言君臣、朋友,亦仁道中之一节,故编者特以附本篇之末。
读者试通玩此二十六章,而求其相互问之关系,与其关系之各不同,庶于孔门所言仁道,有更深之了解。
白话试译
子游说:事君太逼促,太琐屑,便会受辱了。交友太逼促,太琐屑,便会见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