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我的生活 » 我的生活全文在线阅读

《我的生活》第二十章 蜀道难(二)

关灯直达底部

在阆中停留一天,继续向仪陇进发。

仪陇是小巴山系的一个重要县份,境内出产丰富,人民殷实,文风也很兴盛。我们的队伍到达,有两位本地的耆绅来看我。谈了一会儿,其中一位送给我一幅裱就的条幅,说这是他亲手写的,叫我不客气地指正。我接过来看时,只见上面写着一个故事。现凭记亿,其词大概如下:

宋曹彬攻南京,城旦夕即破,而彬忽称病。诸将惊异,群来问视。彬曰:“城破之后,予恐去杀无辜,故抱病不敢进城。”诸将闻之,面面相觑。未既,齐声曰:“杀人者甘当军律。”乃立誓以昭郑重。彬病乃愈。

我看了这段短短的文字,半晌没有做声。这个故事,使我深深地感觉警惕和不安。自治军以来,自己虽然竭尽心力,努力于军纪的整饬,然而离自己所预期的究竟还远。万一有一天我们的部队有了扰害百姓的行为,那么,我怎么好呢?这小条幅上的故事,实在含有深刻的教训,是我们军人应当时刻引为勉励的。我谦逊了一回,对他们深致感谢之意。然后又谈了一些地方的情形,两位老者就告辞走了。现在我已经把两位老先生的姓名忘记,那张条幅也早已遗失,但是这段事我却永远记在心中,给我很大的益处。许多人都看不起乡下内地,以为知识文化以及一切民族社会的精华都在都市中。我却不以为然。试看这两位老先生,多么深沉、多么饱学,不但热诚爱护国家人民,而且也恳挚地关切着我们军人。他们的美意和苦心,都是非常难得的。我以为社会精华、民族宝贝反多是在乡下内地,都市中所有的不过一些肮脏污秽罢了。我所见的这样,不知道对不对。

四川的村镇,普通都是叫“场”,如“李家场”、“赵家场”等。那时仪陇李家场、白华场一带聚有许多土匪,异常猖獗,焚烧抢掠的事每天都有。那儿绑票,土话叫做“抬肥猪”,或叫“捡绵羊”,后者大概是绑架小孩的用语。我们的队伍在李家场曾破获不少的匪巢,往往从山洞里抄获大批肉票,有时七八名,有时十几名不等。他们的眼睛上、耳朵上都被贴着很厚的膏药。

这一带土匪很讲匪规,组织也相当的严密。据当地人说,不久以前,有两股土匪在李家场闹了一场风波,说来饶有兴味。原因是陈兆祥为首的一股土匪,掳去了一个良家寡妇。这在他们匪伴中看来很不道德,是违犯教条的行为。另一股郑启和为首的土匪知道,大大地不以为是,限期迫令释放那寡妇。但陈兆祥那方面却把那女子当做了到口的肥肉,死也不肯吐出。结果两方面闹僵了,当即开火。正在打得不可开交,有一位营山县人,土匪伴中尊为“瓢把子”(即老大之意)的赖贵三,被当地人民请了来,居中调停,双方立刻停战。赖贵三就将买来的一种所谓“关老爷纸马”(上面画着关公的符箓,在祈祷或咒誓时用作证约)粘在墙上,率领大小头领焚香叩头,并且发誓。然后,坐堂开审,问为什么事打。郑启和就说陈兆祥绑了良家寡妇,违犯教条。陈兆祥即自动地说明全部事实,说那女子是他手下一个头目绑的,事先他本不知情,无奈郑启和逼人太甚,因此把事闹僵。赖贵三当即把陈兆祥重重申斥了一顿,当场把那犯规的头目叫出来,牵了去把头砍了。复令郑陈交拜,言归于好。一场风波才算平息。对于这事,我的感想如下:这样的土匪,我当然不能说他们好。但他们身为土匪,尚且这样的讲纪律,绑了人家妇女,犯了教条,就义所不容地出而惩讨,而赖贵三来审判,他们也都服从。他们是土匪,他们完全承认,并不文饰自己,这就比官好。官吏明知自己是人民的公仆,自己的责任是为人民服务,为人民谋福利,但实际却搜刮人民、鱼肉人民,把人民弄得终日处在水深火热之中,而他们反而自以为是官,说人家是土匪。我又想起我们的官吏,往往督军和师长一起打牌,副司令替师长烧大烟,说这是联络感情。纪律败坏至此,比土匪如何?许多官吏欺压人民,荒淫无耻,毫不改悔,却要人民称他为好官,其实在人民眼里,他们简直不如土匪。这批土匪所做的,真有许多是官吏所不能做的事。我不是替土匪说话,实在是事实如此,叫我无从替官掩护。我又听说另有一股土匪,烟酒嫖赌必戒,注重身体锻炼,注重读书求学。这样的土匪,又岂是今日的一般官吏所能望其项背的吗?

至于赖贵三何以有这样大的权力呢?这是值得研究的。原来赖贵三是一个哥老会的首领,所有邻近几县的土匪都和他发生关系。他自己在营山县开设一个大赌场,各县土匪都明目张胆地到他那里公开聚赌。但和土匪首领约定,别处可以抢劫绑票,唯独不许在营山县做案子。这样,赖贵三就可以坐享其成,从中取利。庸懦的营山县官厅也只好装聋作哑,不闻不问。营山县算是太平无事了,但邻近各县的百姓就大大地遭殃。他们为保自身的安全,也就只好设法到赖贵三那里去巴结、奉承、贿赂,因此赖贵三在百姓和土匪两方面都有很大的势力。他煊赫的威望,以及炙手可热的地位,就是这样造成的。

我到李家场不久,控告赖贵三的状纸纷纷递来。我一一细看,觉得赖贵三实在罪大恶极,死有余辜,当即派人把他抓来。正在审问的时候,只见门口陆续来了几十顶轿子,从里头走出若干身份地位不同的人物,其中有绅士,有乡镇长,也有商界的主脑。他们不约而同地来向我保释赖贵三,这使我非常地惊异。及至审问了赖贵三,他承认聚赌、窝匪、敛财、分赃,全部罪状一一招认不讳。我一面请取保的绅商人士先回,听候处置;一面致电陈将军报告案情经过。几小时后,陈将军的复电即到,说:“赖贵三者即就地正法。”当天下午,便把赖贵三枪决了。

几天之内,原先向我具保的当地绅商乡镇长们,又陆续投来呈子,控诉赖贵三的恶行,这真叫我莫名其妙。我把他们请来,问他们道:

“前两天你们不都是要求放释赖贵三的吗?为什么现在又要控诉他?”

他们说:“旅长,你可不知道!他活着的时候,我们要是不出面保他,将来他若是放出来了,我们就都活不成了;现在他已经伏法了,我们的冤屈也申了。我们控诉他,是要吐吐多年来积压在胸中的苦痛呢!”又说,“谢谢上天,旅长明镜高悬,执法如山,这一次替我们地方上铲除了这一个大祸患!”

从这件事上,可以看出中国的官僚政治是多么违反群众利益。赖贵三这样的匪类,所以能够声势煊赫、恶霸一方,一方面固然是由于营山县官厅庸懦无能,不敢以法相绳;另一方面也是由于民众本身没有组织,不能发挥权力,来制裁强暴,官厅既不能从旁扶助,反倒施以种种压迫所致。梁任公《饮冰室文集》上曾举山洞中的盲鱼的故事。那种鱼因为日在黑暗中,无所用其视觉,结果都变成瞎子。中国旧式女子自小裹脚,长大了,两足畸形,步步摇晃。你说那鱼天生是瞎子吗?你说中国旧式女子天生不良于行吗?不是的,都是愚蒙与束缚使之如此的。民众的不能发挥自身力量,也是这样。并不是他们没有力量,实在是因为政府不扶助,反倒施以欺蒙与压迫所致。我们的政府当认识当前国步的艰难、民族的危殆,及时解放民众,扶助民众、领导民众、使他们发挥伟大的力量,打倒民族敌人,为自身建立自由独立的国家。

从李家场经过营山县城,到了莲溪,停留了一天,即到顺庆。顺庆是嘉陵江与涪水之间的一个大县,城郊非山即水,没一寸无用的土地,山顶上都是很肥沃的水田,物产极其丰富。人烟之稠密,真是熙来攘往,肩摩踵接。文风亦盛,学校很多,办得都很有精神。只是小街道太窄狭肮脏,房屋也破旧简陋,住的都是褴褛不堪的穷苦同胞。我常常到这种背街的小巷去看,心里真是难过。想不到在这种天然富庶的地方,竟有这样多的穷人,而且穷到这样的地步!我曾注意轿夫的生活,实在非常可怜。他们做着苦力,却过着很堕落的生活。十个有九个抽大烟,走到哪里都有娼妇,总说回家去,好像随地都有他们的家眷一般。吃得很好,餐餐米粉肉。酒和赌也沉溺得厉害。他们这样地用大烟、赌博、酒和女人来斲丧自己,而干的又是出力卖命的事,因此人人面黄肌瘦,像痨病鬼一样。四川早就号称七千万人口,多年来滋育生息,应当早就超过一万万,但并未见人口增加。都是因为一般人民生活太坏、死亡率太高的缘故。若是政治上了轨道,使家家小康起来,并不是一件难事。

在顺庆驻防的,这时有第四混成旅的一营人,营长是孟宝臣,早先由东三省开往湖南,刚从湖南开到川北来的。他们的旅长名伍祥祯,曾任第二十镇的协统。他们这队伍一句话可以概括,就是“将骄兵惰”,这有事实可以说明的。有一次我在街上走,看见他们几个排长都穿着黑花缎的马褂,蓝花缎的袍子,青缎的刺花云子靴,在街上摇摇摆摆,像那儿的富家公子一样。听说他们各级官长上街,很少不穿便服的。官长如此,士兵的情形可以想见。

有一天,几个官长给我报告,说:“我们的士兵在街上买东西,第四混成旅的兵见了,就讥骂我们,说我们穿的不好,骂我们是孙子兵。”言下非常愤慨。我心里很好笑,望望我们几个官长身上,都是穿的灰布裤、黄布袄,低下头看看自己,也是一样。再想想全体官佐目兵,以至伙马夫,也都没有两样。我说:“由他们骂去,有什么可生气的。这正表示他们的堕落腐化、恬不为耻。我们只管刻苦努力,人家骂也好,不骂也好,都不必管!”几个官长有的没有再说什么,有的仍然很气愤。我怕为这种无聊的事闹乱子,当即集合全体官佐目兵讲话,我说:

“刚才你们官兵来报告,说第四混成旅的兵骂我们是孙子兵。听说大家都很生气,可是我倒觉得他们骂得很对。按历史的关系说,他们的旅长曾做过二十镇的协统,我是二十镇里出来的,你们又是我的学生,算起来你们不正是矮两辈吗?他们说你们是孙子兵,不是说对了吗?再拿衣服说,绸子的儿子是缎子,缎子的儿子是布,现在他们穿缎子,我们穿布,因此他们说我们是孙子兵,不也是应当的吗?不过话虽这么样说,若是有朝一日开上战场,那时就看出谁是爷爷,谁才是真正的孙子来了。”

几句话把官兵们讲得笑起来。待我讲完过后,他们都已经心平气和,再也不生气了。

从顺庆往下走即是嘉陵江。裂面溪在嘉陵江右岸,我们在顺庆住了几天,即向裂面溪出发。这条路最为奇怪,因为顺庆与裂面溪事实上相距不过二里,但中间河流纵横,阻隔交通,不能直达,使道路绕了一个大弯,这一弯就弯成四十多里路。如果多多架桥设渡,贯通水阻的地方,那便利行旅,岂止十倍。(若将那些毫无利益的小河流铺填起来,也并不是很大的工程,那时将多出许多肥沃的土地,同时可以除去交通上很大的麻烦)可是当地官民从没有打算到此,一直听任行旅者绕着河流,跑四十多里的冤枉路。真是太不求进步了。

我们到了裂面溪,捉获一个私造枪支的犯人。审问过后,就把他押在一间僻静的房内,交给九棚正目闵兆祺看管着。闵是山东临沂人,性情老实,做事没有经验。一天晚上,那犯人要求放他出来小解,他答允了,带着两个弟兄紧随在后面。等犯人进了厕所,他们就在外面等着,不曾一同进去。他心里想,在厕所里,你总跑不掉。不料一等不见人出来,再等仍是不见人出来。刚要进去探看,忽然听见一阵哗哗的水声。那犯人不顾粪秽,已经从粪里窜逃了。原来四川一带人家的厕所多半是深四尺阔八尺的一个坑,上面铺一块石板,中间隔着一道墙,墙里自家人用,墙外给行路之人用,一举两便,以蓄粪料。闵兆祺不知道这里厕所的构造,竟让犯人从石板上面窜逃了。这一来,使闵兆祺张皇失措,闹了半天,也没有追获。这案子我已经向陈将军报告,还没有发落,就出了这岔子,我怎么交代呢?于是我只好在营门口以及各处大街要路上张贴布告,写明该犯罪情甚轻,勿妄思脱逃,致于重咎。倘肯前来自首,一定从轻发落,否则擒获罪加一等,云云。不料这布告居然生效,不到半天的光景,那个逃脱的犯人,即由当地一位绅士带领着前来自首。犯人见了我,双膝跪下,诉说他私造枪支都是卖给百姓为自卫之用,从未供给土匪。求我仔细调查,格外宽宥。说完又磕了几个响头。我看他那种诚朴老实的神情,不由得非常感动,同时派人调查,他的话也完全属实。于是加以申斥,饬令改业,从宽把他释放了,并报告陈将军销案。对于这事,我的意见是这样:我们做官吏的,对于百姓的过犯,应当使之大化为小,小化为无。万不可好大喜功,妄加揣测,或是加盐添醋地张大其词。这人私造枪支,又逃脱一次,若是从坏处着想,罪本不小。但是从另一方面想,他造枪,并未通匪,脱逃是因为怕官畏罪。严格地说,纵有罪也是很轻的。而且这人言语神情,显是纯正良民。他之操此业,不过为生活所迫,为贫穷所驱,而其愚昧与逍遥,则至可同情。我们为人民公仆的官吏,看着我们的主人如此,心里当如何难过,如何惶愧?因此我决心不肯扩大其事,管了他几天饭,同他谈了几次话,就把他释放了。我想他定会悔悟,从此欢欢喜喜地改务正业,同时地方上的人士也是赞成我的。而我自己心里尤其觉得安宁快乐。

有一天,我在郊外散步,看见十几个骑兵从东南驰骋而来。其中有骑马的,也有骑驴子的。等到走近我跟前,其中一个兵从马上跳下来,向我举手行礼,其余的人都绕道而过。我看见他手指上戴着四五个金戒指,阳光射照着,闪闪炫目。这兵好像很面熟,但一时却想不起他的姓名。我就问他是谁,他说他小名叫做小六儿,是康格庄的人。这么一说,我才想起他是我从前的一个邻居。

我笑着说道:“哦,你就是小六儿,几年没见,倒认不出来了。你是在哪里恭喜呢?”

“我在第四混成旅。”

“你是从哪里来呢?”

他说:“我们是护送一个德国人到重庆去,现在回营里去销差。想不到在这里遇见你。”

我盯着他的手指,笑问道:“你那手指上戴的是什么呢?”

他嘻嘻地笑道:“你没有见过吗?是金戒指。”说着又伸手让我细看。

我打量了他一番,便不客气地和他说:“我们是街坊,当年你爹爹妈妈那种艰难的情形,我们都知道。我记得你妈娶过来的时候,连银戒指也没有。现在你忘记了你父母的苦,居然也学着戴金戒指了。小六儿,假如你不戴金戒指,把钱寄回家里去,让你妈妈买点粮食,买些衣服,好好地过活,那够多么好呢?再不然,你自己买几本书,请个先生教教你,让你学些知识,那也比你这样的摆阔好呀。我们多年不见了,现在见了面,我没有好东西送你,就拿这几句宝贵的话送给你吧。”

小六儿站着只咧嘴,落下泪来,苦着脸和我说:“你不知道,我们队伍里的同伴们都是这样的。不穿不戴,人家就瞧我不起。我实在没法,不得不这样。您队伍里不许这一套,我们那儿不这样就不行。你嘱咐我的话,我永远不会忘记的。”

小六儿这番话使我痛心极了。养成这样军风纪的军队,怎么不是毁人炉?多少优秀的良家子弟就这样给毁掉了!多少国家有用的人才,就这样地给葬送。我常遇见许多朋友,不愿意把他们的子弟送入军队,甚至进军官学校也不肯。我问他们是什么意思,他们说在军队里学不出好来。好好的孩子进了军队,不是学会了抽大烟,就是学会狂嫖滥赌。做官长的克扣军饷,兵们就抢劫贩烟。钱都来得不光明,反而葬送了自己。我总说军队比学校还好,可以磨炼身体和精神,养成吃苦耐劳、爱国爱民的品格,德智体群四育都可以在军队得到很好的熏陶。但是朋友们都拿事实来质问我,这却使我无话可答。这就是数十年来,我们四万万五千万人被人家六千万人欺侮得连猪狗都不如的道理。我们若不将这风气痛改一番,那我们的军队永远办不好。国家没有好的军队,永远不能有硬骨头,永远不能得到独立自由。人没有骨头不能挺立,国家的骨头就是好军队。我们必须于此痛下决心!

小六儿走后,我不住地想着那句话:“不穿不戴,人家瞧我不起。”直到我回到营中,仍然反复地把这句话咀嚼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