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所谓上中阶级的人,一向都是有名有号的,除了名号之外,还有许多别号以及小名等等,如果一个文人,更有许多的笔名。我的最初的名字,唤作清柱,这个名字,是姻伯姚凤生先生给题的。原来我父亲的名字是应埙,号韵竹;我祖父的名字是瑞瑛,号朗甫;而我曾祖的这一辈,是“大”字辈。大概是我父亲请凤生先生为我题名时,说出了辈行,凤生先生便拟定了二十个字,成了四句五言诗道:“大瑞应清时,嵩生岳有期,………”当我小时候,还能很清楚的背出这四句诗,现在却只记得上面十个字了。
为了这个排行,在我一代,应得是用“清”字辈份了。至于那个“柱”字,大概我的八字里缺木的缘故,因此在名字中要选一个木字偏傍字了。但是这个“清”字,是当时的国号(大清国),底下不可乱加什么字,于是题了“清柱”两字。我们这位姻伯,是不是祝颂我将来成为皇家栋梁的意思,总之是出于他的好意是无可疑的。所以我自从上学起一直到进学止,一直用了这个名字,从来没有更易。
到了二十二三岁的时候,我看看新书,渐渐有了一点新思想,又发生了一种民族意议,感觉得现在统治我们的一个异族,而种族革命的呼声,又在呼唤我们的青年。我那时就感到我这“清柱”两字的名字不妥当,朋友们问起这两字有何意义,是否真要做皇家栋梁?令我惭愧,于是我便毅然决然的自己改名了。
在从前,已入学的人,要改换他的学名,也有点小麻烦,而在学署里也要花些手续费,这是为乡试会试起见。我可不管这一套,便自行主张改了。我读“论语”,有两句道:“士不可以不宏毅,任重而道远。”我觉得这“毅”字可用。因为我自己觉得对于求学处事,都缺少毅力,用这个毅字为自己警惕之意。起初我想改单名,大家说不好,因为我上有一姊,排行第二,而苏州人的土音,二与毅声相同,例同张三李四之类。于是又想改为“君毅”两字,但君字用于号者多,用于名者少,觉得君字不及公字大方,而且我们祖先有位包孝肃,是妇孺皆知,大家都称之为包公的,因此也就用了这个“公”字,定名为公毅。
当时的名片,并不流行那种外国式的、雪白的、像云片糕似的小名片,而是大红纸的大名片。因为那时,红是吉祥的颜色,白色是忌讳的。那种名片上的字,常常请名人名书家写的。我改名以后,就请我的谱弟戴梦鹤,写了一个是魏碑的,到后来,也曾经由几位名人写过,记得请张季直写过一个,请章太炎写过一个,木刻都精工。最后还请狄平子写了一个,他做了锌版送我,那时已经不大流行老式名片了。后来老式名片渐行废弃,我这些名片木戳,都不知丢往那里去了。
谈起名片,颇有许多趣事可述:我在十三四岁的时候,曾有集藏名人名片之癖。先集状元的名片,现代人如洪钧、陆润庠、翁同和等,我都有了,先代的也觅得两三张(张謇那时尚未中状元),至于榜眼、探花,苏州就可抓一把(我还有张之洞的名片),翰林更不必说了,总共也收集到近百张呢。这个东西,后来我迁居上海,一古脑儿送给一位朋友了。
再说:当时的风气,凡是一位新进士、新翰林,初中式时,出来拜客的名片特别大,本来七寸的名片,放大至近尺。而名片上的名字,则亦顶天立地,费念慈这个“费”字,足有两寸多。到后来,慢慢缩小,到授职编检,已缩小许多,至出任疆吏,就和寻常一样了。但有一可笑的事,苏州的妓女,也用大名片,竟与此辈太史公看齐。我们坐花船,吃花酒,召妓侑觞,她们照例送来名片一张,请爷们到她那里坐地。这个风气,最先也曾传到上海,我曾得到林黛玉的大名片一张,简直与那班新翰林者无二。
最坏者藉名片为招摇、需求、欺骗、威胁之用。就小事而言,苏州有各处私家花园,虽然开放,亦收门票,但只要某绅士一张名片,可以通行无阻。或介绍一个佣仆,或为亲友说情等等,这名片亦有用。大之则所谓不肖子弟,仗其父兄势力,用彼父兄的名片。招摇撞骗,向人欺诈。那些结交官场的恶地主,动不动说:“拿我片子,送官究办。”以威吓乡下人,这名片的为害烈矣。
我的话不免又支蔓了,我将叙入正文:有名必有号,自古以来,中国上、中阶级的通例。至于下也者,不但无号,抑且无名,就以阿大阿二、阿三阿四叫下去了。我在十五岁以前,是并没有号的,还有,一个人题他的号时,总与他的名有关联,古今人都是如此。但我若题号时,必与原来的柱字上着想,又是什魔栋臣、梁臣之类。可是我的号,并未与名有联关,这个号,倒是我祖母提出的。其时中国有一种风气,往往在他号中,有他祖父号中的一字,而加以一“孙”字。譬如他的祖父的号是云伯,云甫之类,他的孙子,便可以取号为云孙。为了我的题号,祖母笑着说:“他的祖父号朗甫,就取号为朗孙吧。”祖母不过因为怀念祖父,随便说说,并不是要决定如此。但后来没有另取一个号,我就把祖母所说的朗孙二字,随便用用,不知不觉,便成为我固定的号了。
中国人的命名,于他们的宗族,是大有关系的,如用名字排辈行,不容紊乱。兄弟间则以伯仲叔季为次序,古来就是如此,传至于今,仍复如此。除以承继其祖取号者,亦有承继其父取号,譬如父号云伯、云甫者,其子号少云,幼云者,不计其数。这是宗法社会,不独中国,外国亦有此风,不过他们的姓名,很多鲁苏,不及我们的简捷耳。
我的小名叫德宝,现在已经无人知道了,这也是,祖母所题的名字。当时我祖母及父亲、母亲并其他尊长,都呼我以此名。平辈中长于我的呼德弟、宝弟,幼于我者呼德哥、宝哥,佣人们呼我为德宝官(苏俗:对儿童的尊称,不论男女,都呼曰官),稍长,即呼为德少爷、宝少爷,但宝少爷三字较顺口,在我十二三岁时,凡我的女性的长辈,都以此宝少爷三字呼我。我记得读“易经”时,有两句道:“天地之大『德』曰生,圣人之大『宝』曰位。”我便写下来,做了我小名的嵌字联。
这年“天笑”两字的成为笔名,也是出于随意的,到了后来,竟有许多朋友,不知我的原来名号,只知道是天笑了。最先用这个名字时,还是在译“迦因小传”时,用了这个笔名叫做“吴门天笑生”,在那时的观念,以为写小说是不宜用正名的,以前中国人写小说,也是用笔名的多,甚而大家不知道他的真姓名是谁,要探索好久,方才知道的(其时同译的杨紫驎,他的笔名是蟠溪子)。
有人问我:这“天笑”两字,有何意义?实在说:并没有什么意义,不过随便取了这个字罢了。我当时还有许多笔名,不过这只是许多笔名中之一而已。只记得子书上有一句“电为天笑”,那是好像一句非科学的哲人的话,而诗人又常常引用它。要是从前人的诗句上,我也可以找得出这两字可以联合的,最先如杜工部的诗中,有两句道:“每蒙天一笑,复似物皆春。”近人如龚定庵诗句中,有“屋瓦自惊天自笑”的句子,谭嗣同也有“我自横刀向天笑”的句子。我只是腹俭,徜真要检寻,古人诗中,关于此两字的,恐怕还多。但这也不过牵连附会而已,实在说来,都与我这笔名无何关系。
我最初用的是“吴门天笑生”,共有五个字,后来筒笔一些了,只用“天笑生”署名,仅有三个字。再到了后来,便只署“天笑”二字,及至后来到了上海的时报馆,常常与陈冷血两人写极短的时评,他署一个“冷”字,我署一个“笑”字,这是从“吴门天笑生”的五个字,缩而成为只署“笑”的一个字了。
当时我有不少的笔名,后来都放弃,这也是文人积习,自古已然。我还记得我有一个别号,唤做“包山”,我自己姓包,而又叫做包山,这不成为包包山了吗?但古人早有其例,如大家所知道的文文山等,我也算是仿古。以包山为号的,古人中有位陆包山,他是著名的画家,但不姓包。包山并不是没有这个山的,属于苏州的太湖中洞庭东西两山,那个西山,就是名为包山的,因为它是包于太湖中间的意思。我用包山两字作别号,在结婚那年为最多。因为我这位新婚夫人,她虽然原籍是溧阳,但是生长的地址则在洞庭山。有一位画家任君,还为画了一幅“包山双隐图”,而我的谱弟,为我写了一个木刻封面“包山书简”,是北魏体的。
我的笔名之多,连自己也记不起来了,什么轩馆缕阁之名,恐怕也都用到。只有两个,到老还是用着,一个叫做“秋星阁”,一个叫做“钏影楼”。有时写点笔记之类,常是写着“秋星阁笔记”,或是“钏影楼笔记”,有时我高兴写日记起来,也是写着“钏影楼日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