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部,诏令奏议类,奏议之属,历代名臣奏议>
钦定四库全书
历代名臣奏议卷五十四
明 杨士奇等 撰
治道
宋孝宗时朱熹上奏曰臣闻昔者帝舜以百姓不亲五品不逊而使契为司徒之官教以人伦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又虑其教之或不从也则命臯陶作士明刑以弼五教而期于无刑焉盖三纲五常天理民彛之大节而治道之本根也故圣人之治为之教以明之为之刑以弼之虽其所施或先或後或缓或急而其丁寜深切之意未尝不在乎此也乃若三代王者之制则亦有之曰凡听五刑之讼必原父子之亲立君臣之义以权之盖必如此然後轻重之序可得而论浅深之量可得而测而所以悉其聦明致其忠爱者亦始得其所施而不悖此先王之义刑义杀所以虽或伤民之肌肤残民之躯命然刑一人而天下之人耸然不敢肆意於为恶则是乃所以正直辅翼而若其有常之性也後世之论刑者不知出此其陷於申商之刻薄者既无足论矣至於鄙儒姑息之论异端报应之说俗吏便文自营之计则又一以轻刑为事然刑愈轻而愈不足以厚民之俗往往反以长其悖逆作乱之心而使狱讼之愈繁则不讲乎先王之法之过也臣伏见近年以来或以妻杀夫或以族子杀族父或以地客杀地主而有司议刑卒从流宥之法夫杀人者不死伤人者不刑虽二帝三王不能以此为治於天下而况於其系於父子之亲君臣之义三纲之重又非凡人之比者乎然臣非敢以此之故遂劝陛下深於用法而果於杀人也但窃以为诸若此类涉於人伦风化之本者有司不以经术义理裁之而世儒之鄙论异端之邪说俗吏之私计得以行乎其间则天理民彛几何不至於泯灭而舜之所谓无刑者又何日而可期哉故臣伏愿陛下深诏中外司政典狱之官凡有狱讼必先论其尊卑上下长幼亲踈之分而後听其曲直之辞凡以下犯上以卑陵尊者虽直不宥其不直者罪加凡人之坐其有不幸至於杀伤者虽有疑虑可悯而至於奏谳亦不许辄用拟贷之例又诏儒臣博采经史以及古今贤哲议论及於教化刑罚之意者删其精要之语聚为一书以教学古入官之士与凡执法治民之官皆使略知古先圣王所以敦典敷教制刑明辟之大端而不敢隂为姑息果报便文之计则庶几有以助成世教而仰称陛下好生恶杀期於无刑之本意
熹提举浙东常平茶盐公事上奏曰臣闻人主所以制天下之事者本乎一心而心之所主又有天理人欲之异二者一分而公私邪正之涂判矣盖天理者此心之本然循之则其心公而且正人欲者此心之疾疢循之则其心私而且邪公而正者逸而日休私而邪者劳而日拙其效至於治乱安危有大相絶者而其端特在夫一念之间而已舜禹相传所谓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者正谓此也臣尝窃怪陛下以大有为之资膺受付托忧勤愿治恭俭爱民二十年於此矣而间者临轩慨然发叹乃或未免以治效之不进为忧因窃以是推之而得其说请昩万死为陛下一二陈之夫天下之治固必出於一人而天下之事则有非一人所能独任者是以人君既正其心诚其意於堂阼之上突奥之中而必深求天下敦厚诚实刚明公正之贤以为辅相使之博选士大夫之聦明达理直谅敢言忠信廉节足以有为有守者随其器能寘之列位使之交修衆职以上辅君德下固邦本而左右私?使令之贱无得以奸其间者有功则久其任不称则更求贤者而易之盖其人可退而其位不可以苟充其人可废而其任不可以轻夺此天理之当然而不可易者也人君察於此理而不敢以一毫私意凿於其间则其心廓然大公俨然至正泰然行其所无事而坐收百官衆职之成功一或反是则为人欲私意之病其偏党反侧黮闇猜嫌固日扰扰乎方寸之间而奸伪谗慝丛脞眩瞀又将有不可胜言者此亦理之必然也恭惟陛下即政之初盖尝选建豪英任以政事矣不幸其间不能尽得其人或以庸陋猥琐不堪委寄或以朋比欺罔自速罪辜而陛下之心又本有前日权臣跋扈之疑是以不复广求贤哲而姑取软熟易制承顺不违之人以充其位於是左右私?使令之贱始得以奉清闲备驱使而宰相之权日轻既而陛下亦虑其势有所偏而因重以壅已也则又时听外庭之论虽甚狂讦无所违忤意者将以隂察此辈之负犯而操切之欲其有所忌惮而不敢肆於为恶陛下之用力则已劳矣而其翕张擒纵之机周防畏备之计又可谓无遗巧矣然而天下之势终不免於偏有所重而治乱安危之效又未能尽如圣志之所欲盖既未能循天理公圣心以正朝廷之大体则固已失其本矣而又欲兼听士大夫之公言以为驾驭之术则士大夫之进见有时而近习之从容无间士大夫之礼貌既庄而难亲其议论又苦而难入近习便僻侧媚之态既足以蛊心志其胥史狡狯之术又足以眩聦明此其生熟甘苦既有所分则恐陛下未及施其驾驭之策而先已堕其数中矣是以比来陛下虽欲微抑此辈而此辈之势日重虽欲兼采公论而士大夫之势日轻重者既挟其重以窃陛下之权其轻而奸者又借力於陛下之所重以为窃位固宠之计中外相应更济其私至於奸穷恶稔踪迹败露然後其素轻者不免於谴诃然犹委蛇盘礴不失其崇资峻秩而攫取陛下之厚赐优礼以去其素重者则陛下固未尝一问其朋比援引之奸也日往月来浸淫耗蚀使陛下之德业日隳纲纪日坏邪佞充塞货赂公行兵怨民愁盗贼间作灾异数见饥馑荐臻盖群小相挺人人皆得满其所欲唯有陛下了无所得而国家顾乃独受其弊是则陛下之劳既不足以成天下之务而反以败之其巧既不足以胜群小之奸而反以助成其势若彼之所以蔽遮天理浊乱圣心则将益深锢而遂至於不可解盖其失萌於一念之疑大臣而其为害辗转至此所谓差之毫厘谬以千里者臣恐陛下於此偶未察也是以往岁蒙恩赐对去年应诏言事皆以明理正心之说陈于陛下之前惓惓深衷实在於此而学浅辞拙不足以起发圣意恐惧至今乃幸复以职事得望清光敢毕其余忠如此诚愿陛下深察天理以公圣心广求贤才以修圣政则夫左右私?使令之贱固已无隙可投以误恩顾则又痛斥而远屏之以永除後日蔽遮浊乱深锢之害庶几天下之事犹可复为而陛下之国家将不至於卒受群小之弊臣至愚极陋学无所成独有蝼蚁爱君忧国之心不能自己妄论至此悲愤填臆伏惟陛下赦其罪而纳其忠深为宗庙社稷大计不俟终日断然行之则不唯愚臣之幸实天下之幸
熹直宝文阁上封事曰臣窃惟皇帝陛下有聦明睿智之姿有孝友温恭之德有寛仁博爱之度有神武不杀之威养德春宫垂二十年一旦受命慈皇亲传大宝龙飞虎变御极当天凡在覆载之间稍有血气之属莫不延颈举踵观德听风而臣适逢斯时首蒙趣召且辱赐对得近日月之光感幸之深其敢无说以效愚忠之一二盖臣闻古之圣贤穷理尽性备道全德其所施为虽无不中於义理然犹未尝少有自足之心是其平居所以操存省察而致其惩忿窒慾迁善改过之功者固无一念之间断及其身之所履有大变革则又必因是而有以大警动於其心焉所以谨初始而重自新也伊尹之告太甲曰今王嗣厥德罔不在初又曰今嗣王新服厥命惟新厥德召公之戒成王曰若生子罔不在厥初生自贻哲命今天其命哲命吉凶命历年知今我初服肆惟王其疾敬德盖深以是而望於其君其意亦已切矣今者陛下自储贰而履至尊由监抚而专听断其为身之变革孰有大於此者则凡所以警动其心而谨始自新者计已无所不用其极矣而臣之愚犹窃有惧焉者诚恐万分有一所以警动自新之目或未悉举则衅孽之萌将有作於眇绵之间出於防虑之外者是以辄忘踈贱而妄以平日私忧过计之所及者深为陛下筹之则若讲学以正心若修身以齐家若远便嬖以近忠直若抑私恩以抗公道若明义理以絶神奸若择师傅以辅皇储若精选任以明体统若振纲纪以厉风俗若节财用以固邦本若修政事以御敌国凡是十者皆陛下所当警动自新而不可一有阙焉者也臣不胜犬马爱君忧国之诚辄敢事为之说而昩死以献谨条其事如左
其一所谓讲学以正心者臣闻天下之事其本在於一人而一人之身其主在於一心故人主之心一正则天下之事无有不正人主之心一邪则天下之事无有不邪如表端而影直源浊而流污其理有必然者是以古先哲王欲明其德於天下者莫不壹以正心为本然本心之善其体至微而利欲之攻不胜其衆尝试验之一日之间声色臭味游衍驰驱土木之华货利之殖杂进於前日新月盛其间心体湛然善端呈露之时盖絶无而仅有也苟非讲学之功有以开明其心而不迷於是非邪正之所在又必信其理之在我而不可以须臾离焉则亦何以得此心之正胜利欲之私而应事物无穷之变乎然所谓学则又有邪正之别焉味圣贤之言以求义理之当察古今之变以验得失之几而必反之身以践其实者学之正也涉猎记诵而以杂博相高割裂?缀而以华靡相胜反之身则无实措之事则无当者学之邪也学之正而心有不正者鲜矣学之邪而心有不邪者亦鲜矣故讲学虽所以为正心之要而学之邪正其系於所行之得失而不可不审者又如此易曰正其本万事理差之毫厘缪以千里惟圣明之留意焉则天下幸甚
其二所谓修身以齐家者臣闻天下之本在国国之本在家故人主之家齐则天下无不治人主之家不齐则未有能治其天下者也是以三代之盛圣贤之君能修其政者莫不本於齐家盖男正位乎外女正位乎内而夫妇之别严者家之齐也妻齐体於上妾接承於下而嫡庶之分定者家之齐也采有德戒声色近严敬远技能者家之齐也内言不出外言不入苞苴不达请谒不行者家之齐也然闺门之内恩常掩义是以虽以英雄之才尚有困於酒色溺於情爱而不能自克者苟非正心修身动由礼义使之有以服吾之德而畏吾之威则亦何以正其宫壼杜其请托检其姻戚而防祸乱之萌哉书曰牝鸡之晨惟家之索传曰福之兴莫不本乎室家道之衰莫不始乎梱内惟圣明之留意焉则天下幸甚
其三所谓远便嬖以近忠直者臣闻蓬生麻中不扶而直白沙在泥不染而黑故贾谊之言曰习与正人居之不能无正犹生长於齐之地不能不齐言也习与不正人居之不能无不正犹生长於楚之地不能不楚言也是以古之圣贤欲修身以治人者必远便嬖以近忠直盖君子小人如冰炭之不相容薰莸之不相入小人进则君子必退君子亲则小人必踈未有可以兼收并蓄而不相害者也能审乎此以定取舍则其见闻之益薰陶之助所以谨邪僻之防安义理之习者自不能已而其举措刑赏所以施於外者必无偏陂之失一有不审则不惟其妄行请托窃弄威权有以害吾之政事而其导谀薰染使人不自知觉而与之俱化则其害吾之本心正性又有不可胜言者然而此辈其类不同盖有本出下流不知礼义而稍通文墨者亦有服儒衣冠叨窃科第而实全无行检者是皆国家之大贼人主之大蜮苟非心正身修有以灼见其情状如臭恶之可恶则亦何以远之而来忠直之士望德业之成乎诸葛亮有言亲贤臣远小人此先汉所以兴隆也亲小人远贤臣此後汉所以倾颓也先帝在时每与臣论此事未尝不叹息痛恨於桓灵也本朝大儒程颐在元佑间常进言於朝以为人主当使一日之中亲贤士大夫之时多亲宦官宫妾之时少则可以涵养气质薰陶德性此皆切至之言也然後主不能用亮之言故卒以黄皓陈祗而亡其国元佑大臣亦不能白用颐说故绍圣元符之祸至今言之犹可哀痛前事不远惟圣明之留意焉则天下幸甚
其四所谓抑私恩以抗公道者臣闻天无私覆地无私载日月无私照故王者奉三无私以劳於天下则兼临博爱廓然大公而天下之人莫不心悦而诚服傥於其间复以新旧而为亲踈则其偏党之情褊狭之度固已使人然有不服之者而其好恶取舍又必不能中於义理而甚则至於沮谋败国妨德乱政而其害有不可胜言者盖左右厮役横加官赏宫府僚属例得襃迁固不问前例之是非而或者又不问其有无此固旧事之失而不可以不正况今又有蚤怀奸心预自凭结者又将贪天之功以为已力而不顾其仰累於圣德妒贤嫉能御下蔽上而不忧其有害於圣政也苟不有以深抑私情痛加屏絶则何以明公道而服衆心革宿弊而防後患乎唐太宗之责庞相寿曰我昔为王为一府作主今为天子为四海作主为四海作主不可偏与一府恩泽若复令尔重位必使为善者皆不用心正为此也又况有国家者当存远虑若汉高祖之戮丁公我太祖之薄王溥此其深识雄断皆可以为後圣法惟圣明之留意焉则天下幸甚
其五所谓明义理以絶神奸者臣闻天有显道厥类惟彰作善者降之百祥作不善者降之百殃是以人之祸福皆其自取未有不为善而以谄祷得福者也未有不为恶而以守正得祸者也而况帝王之生实受天命以为郊庙社稷神人之主苟能修德行政康济兆民则灾害之去何待於禳福禄之来何待於祷如其反此则获罪於天人怨神怒虽欲辟恶鬼以来真人亦无所益又况先王制礼自天子以至於庶人报本享亲皆有常典牲器时日皆有常度明有礼乐幽有鬼神一理贯通初无间断苟礼之所不载即神之所不享是以祭非其鬼即为淫祀淫祀无福经有明文非固设此以禁之乃其理之自然不可得而易也其或恍惚之间如有影响乃是心无所主妄有忧疑遂为巫祝妖人乘间投隙以逞其奸欺诳惑之术既行则其为祸又将无所不至古今以此坐致乱亡者何可胜数其监盖亦非远苟非致精学问以明性命之理使此心洞然无所疑惑当有即有当无即无则亦何据以秉礼执法而絶妖妄之原乎先王之政执左道以乱政假鬼神以疑衆者皆必诛而不以听其虑深矣然传有之明於天地之性者不可惑以神恠明於万物之情者不可罔以非类则其为妄盖亦不甚难察惟圣明之留意焉则天下幸甚
其六所谓择师傅以辅皇储者臣闻贾谊作保傅传其言有曰天下之命系於太子太子之善在於早谕教与选左右教得而左右正则太子正太子正而天下定矣此天下之至言万世不可易之定论也至论所以教谕之方则必以孝仁礼义为本而其条目之详则至於容貌词气之微衣服器用之细纎悉曲折皆有法度一有过失则史书之策宰撤其膳而又必有进善之旌诽谤之木敢谏之鼓瞽诗史书工诵箴谏士传民语必使至於化与心成中道若性而犹不敢怠焉其选左右之法则有三公之尊有三少之亲有道有充有弼有丞上之必得周公太公召公史佚之流乃胜其任下之犹必取於孝弟博闻有道术者不幸一有邪人厕乎其间则必逐而去之是以太子朝夕所与居处出入左右前後无非正人而未尝见一恶行此三代之君所以有道之长至於累数百年而不失其天下也当谊之时固已病於此法之不备然考孝昭之诏则犹知诵习谊之所言而有以不忘乎先王之意降而及於近世则帝王所以教子之法益踈略矣盖其所以教者不过记诵书札之工而未尝开以仁孝礼义之习至於容貌词气衣服器用则虽极於邪侈而未尝有以裁之也寮属具员而无保傅之严讲读备礼而无箴规之益至於朝夕所与出入居处而亲密无间者则不过宦官近习扫除趋走之流而已夫以帝王之世当传付之统上有宗庙社稷之重下有四海烝民之生前有祖宗垂创之艰後有子孙长久之计而所以辅养之具踈略如此是犹家有明月之珠夜光之璧而委之衢路之侧盗贼之冲也岂不危哉诗曰丰水有芑武王岂不仕贻厥孙谋以燕翼子惟圣明之留意焉则天下幸甚
其七所谓精选任以明体统者臣闻人主以论相为职宰相以正君为职二者各得其职然後体统正而朝廷尊天下之政必出於一而无多门之弊苟当论相者求其适已而不求其正已取其可爱而不取其可畏则人主失其职矣当正君者不以献可替否为事而以趋和承意为能不以经世宰物为心而以容身固宠为术则宰相失其职矣二者交失其职是以体统不正纲纪不立而左右近习皆得以窃弄威权卖官鬻狱使政体日乱国势日卑虽有非常之祸伏於冥冥之中而上恬下嬉亦莫知以为虑者是可不察其所以然者而反之以汰其所已用而审其所将用者乎选之以其能正己而可畏则必有以得自重之士而吾所以任之不得不重任之既重则彼得以尽其献可替否之志而行其经世宰物之心而又公选天下直谅敢言之士使为台谏给舍以参其议论使吾腹心耳目之寄常在於贤士大夫而不在於群小陟罚臧否之柄常在於廊庙而不出於私门如此而主威不立国势不强纲维不举刑政不清民力不裕军政不修者臣不信也书曰成王畏相语曰和臣不忠且以唐太宗之聦明英特号为身兼将相然犹必使天下之事关由宰相审熟便安然後施行盖谓理势之当然有不可得而易者惟圣明之留意焉则天下幸甚
其八所谓振纲纪以厉风俗者臣闻四海之广兆民至衆人各有意欲行其私而善为治者乃能緫摄而整齐之使之各循其理而莫敢不如吾志之所欲者则以先有纲纪以持之於上而後有风俗以驱之於下也何谓纲纪辨贤否以定上下之分核功罪以公赏罚之施也何谓风俗使人皆知善之可慕而必为皆知不善之可羞而必去也然纲纪之所以振则以宰执秉持而不敢失台谏补察而无所私人主又以其大公至正之心恭己於上而照临之是以贤者必上不肖者必下有功者必赏有罪者必刑而万事之统无所阙也纲纪既振则天下之人自将各自矜奋更相劝勉以去恶而从善盖不待黜陟刑赏一一加於其身而礼义之风廉耻之俗已丕变矣惟至公之道不行於上是以宰执台谏有不得人黜陟刑赏多出私意而天下之俗遂至於靡然不知名节行检之可贵而唯阿谀软熟奔竞交结之为务一有端言正色於其间则羣讥衆排必使无所容於斯世而後已此其形势如将倾之屋轮奂丹雘虽未觉其有变於外而材木之心已皆蠧朽腐烂而不可复支持矣苟非断自圣志洒濯其心而有以大警敕之使小大之臣各举其职以明黜陟以信刑赏则何以振已颓之纲纪而厉已坏之风俗乎管子曰礼义廉耻是谓四维四维不张国乃灭亡贾谊尝为汉文诵之而曰使管子而愚人也则可使管子而少知治体是岂可不为寒心也哉二子之言明白深切非虚语者惟圣明之留意焉则天下幸甚
其九所谓节财用以固邦本者臣闻先圣之言治国而有节用爱人之说盖国家财用皆出於民如有不节而用度有阙则横赋暴敛必将有及於民者虽有爱人之心而民不被其泽矣是以将爱人者必先节用此不易之理也国家承五季之弊祖宗创业之初日不暇给未及大为经制故其所以取於民者比之前代已为过厚重以熙丰变法颇有增加而建炎以来地削兵多权宜科派又复数倍供输日久民力已殚而间者诸路上供多入内帑是致户部经费不足遂废祖宗破分之法而上供岁额必取十分登足而後已期限迫促科责严峻监司州县更相督迫唯务自寛己责何暇更察民情捶挞号呼有使人不忍闻者而州县?入多作上供起发则又於额外巧作名色寅缘刻剥此民力之所以大穷也计其所以至此虽云多是赡军然内自京师外达郡邑上自宫禁下至胥徒无名浮费亦岂无可省者窃计若能还内帑之入於版曹复破分之法於诸路然後大计中外冗费之可省者悉从废罢则亦岂不能少有所济而又择将帅核军籍汰浮食广屯田因时制宜大为分别则供军不赀之费庶几亦可减节而民力之寛於是始可议矣此其事体至大而纲目丛细类非一言之可尽今亦未暇尽为陛下言之惟圣明留意其本如上八者而後图之则天下幸甚【缺一条】
叶适应诏上言曰臣窃以陛下循祖宗之旧特诏近臣於科举之外荐闻天下之豪儁许以极言当世之事而考察其尤异者秩以不次之爵待以非常之用而天下之豪儁亦莫不欣喜自効愿致於其间夫开天下以不讳之门纳踈贱於至高之选此岂非尧舜之盛德哉而臣之不肖则独有所甚忧於此何者治道本不如是之易言也而陛下必以言求之使臣而少言之欤则略而不足听尽言之欤则可以听而未必信而天下之不知者又将强言之於是天下之言杂然并进而其上莫能择也则一切以为空言而尽废之夫以有用之学责臣等而卒不免以空言废之此非陛下之意也而其势有必然者盖自庆历元佑以来着而为书者何其衆也其於天下之治乱军旅钱糓之大计常先为之画而以意处之者何其敢决而不疑也其言之多思之深岂无一二足用於世哉而後进之士耳剽目习以为言语文字之流使之运奇於异说之余而求夸於陈言之外足以败天下之定势则夫朝廷之上於其发谋举事之际而何以为守是故今日之患不患人主之不求言也而患其求之而不及用不患天下之不敢言也而患其尽言而无所用夫上有寛博无忌之心下有慷慨尽言之意皆前世之所不及也而其効止於若此此岂可不为之深忧其故欤以臣所论士之深识远见卓然特出有志於天地君臣之大义而务尽其精微以兴起一代帝王之业者虽以汉唐有国之长其间不过数人而已况其不少槩见而泯没於山岩木石之间者此臣所以中夜窃叹废食忘寝以为陛下幸使因方正之选万一能进於朝则其所以稽参成败之迹而推原当世之故宜特发其大意而无至於尽言夫废置更革立命造谋而出政事於天下者天子与大臣之事也而踈远一介之士岂得以僭言之惟夫居安者不思其危习常者不察其变见近者或忘於远独任者或失於人计利太卑而求民太甚持法愈密而为治愈踈至於经国之规御世之要切近而不为陋宏阔而不为迂盛衰之相因治乱之相易若此者臣皆有以发之夫朝廷之上公卿百官所以统天下而常患於不能知天下之情四海之广南北异俗贤愚异虑而常患不能通朝廷之意上下不合则祸败出於其中而不知故臣以为诚略发其大意见於余篇而又序其所以发者本末如此庶几无猖狂惊世之论豫定必然之谋以逆堕於空言之讥而失明天子设科之意陛下幸使大臣择焉
君德一 臣闻人君必以其道服天下而不以名位临天下夫莫尊於君之名莫重於君之位然而不得其道以行之则生杀予夺之命皆无以服天下之心其所以为之臣者特迫於名位而不敢抗耳夫是故以天下之大常沾沾焉疑其并出以挠己而禁防维持之不给尚安能保其民而与之长守而不变哉昔之人思其所以为人君之道以授世主而使操之者其说多而详矣或以为所宝者在令令行而莫能逆故有留令亏令不从令之罚皆至於死或以为权者上之所独制而不得与臣下共之者也故杀之足以为己威生之足以为己惠而天下之事自己而出者谓之君或以为人主之所恃者法也故不任己而任法以法御天下则虽其父兄亲戚而有所不顾此三者虽非先王之所废也然而不以是先天下而後世之君奈何独甘心焉是以申商韩非之祸炽於天下而不可禁而其君之德固已削矣夫偏说鄙论习熟於天下之耳目而近功浅利足以动人主之心於是以智笼愚以巧使拙其待天下之薄而疑先王之陋以为譬若狙猿之牧者数千百年於此矣哀哉盖世有狎猛虎者能使之忘其搏噬之毒以媚己也此岂非智巧之所能为也而况治天下者慈父母之於弱子之类也又非若狎猛虎者之类也智巧何为於此哉以智巧行令其令必壅以智巧用权其权必侵以智巧守法其法必坏臣窃尝悲当世之故而其义不得以尽言请泛论前世之帝王得失成败可考之迹以见其意其远而在唐虞三代者臣未敢及焉秦始皇汉武帝雄武之资慑服宇内意所诛戮如毙犬豕东征西伐万里廵狩役使天下以赡其欲而天下之人赫然震恐不敢自必其命若是者有以示天下之威後世之君虽外讳其失而中有羡慕之侈心焉汉之宣帝有明智之才执赏罚之柄足以独任天下鄙远俗儒而参之以覇道略务寛厚而齐之以法律其勤敏不懈而及於工技之细器械之微而天下之人拱手退听不敢有所自为以逆其上之意若是者有以示天下之权唐之太宗少而为将帅长而为帝王英鋭明达驾驭贤俊利在仁义则行仁义利在兵革则用兵革利在谏诤则听谏诤惟所利而行之而天下之人懽然毕力愿为之用至於毙精罢力继之以死而不悔若是者有以示天下之功是以後世之君推其求治之心欲庶几焉而未之得也夫慨然有志者不免於羡慕始皇武帝之侈而精实求治者又止於庶几宣帝太宗之事然後以其智巧而行申商韩非之说则虽有天下之威也天下之权也天下之功也抑犹未得其所以服天下之道而徒恃夫名位以临之者也且夫风俗之所系治化之厚薄享国之长短人心之向背是岂可不留意而详择也故臣以为天子之明圣诚能破坏数千百年之偏说詖论而无所入於其心虽不远求唐虞三代之名而近亦无取於汉唐之陋则人主之实德见於天下而天下服矣
君德二 所谓人主之实德者何也岂不以其容受掩覆大度不疑有以深结其臣民之心欤夫猜忌不信持法必行隂见天下之过而戾戾焉有疾其臣民之心使之胁息自语而不敢肆者则夫容受掩覆大度不疑旷然而与天下为一是宜可以服天下也虽然天下之治非若是而可致也名位者人主之所自有天下不得干也好治之君常恐名位之去已是故或出於令或出於法或出於权役巧任智断制刑赏以执天下之命若此者凡以为留名位之术而不知夫名位者不必留而未尝去也未尝去而留之然後天下始有不安之心不安而将去也则必反之而後可然则容受掩覆大度不疑者是亦留名位之术也未有服天下之道也古之圣人自知其身有可以服天下之道而因名位以行之何者天下之政其大者为祭祀兵刑而其小者有期会节目之要其远而万民而近则羣臣侍御仆从之职其物为子女玉帛器用服食之事而其所分别好恶者则在於君子小人邪正所由之涂也吾之一身足以验之矣其於事天地尊宗庙也真见其肃恭诚一而不敢懈而神只祖考之来格也非貌为之敬而意其不吾享也而况於简慢废缺而不知畏也其於刑狱杀戮也真见其哀矜恻怛而不忍虽不忍而不可赦也非徒减膳彻乐以为是虚文故事而已也而况於轻怒暴诛喜深而致刻也其於天下之民也真见其可佚而不可劳可安而不可动可与而不可夺也非轻租捐赋寛释逋负以为之赐也而况於急征横敛而无极也其於羣臣百官也真见其官各有守才各有宜畀之以事而不相易也非贵其所贱亲其所踈而要之以报已也而况於姑使之充位而自用也其於听言受责也真见其过言过行之出有以害天下而幸其臣之告己也非内不乐闻而外为寛容之意以悦天下也於其言也可从则用之真见其朝不能以及夕也不徒听之而终置之也而况於拒谏塞谤而以不受教为能也其於君子小人也真见君子之可敬而小人之当远也诚以恶佞谀而好正救也不徒敬君子以为名而乐小人之自便也而况於踈君子而比小人也其於声色游畋玩好珠玉也真见其简静而无欲屏弃而不御也不待於欲之而以理禁之也而况於沉溺堕坏於其中而不知反也积之以?月真见其悠久也烦之以万机真见其能无倦也凡此者皆实德也真意实德充塞於人主之身而施之於天下是故其高厚可以配天地其明察可以并日月顺隂阳之序遂万物之性裁成辅相以左右民鼓舞动荡运转阖辟则令不期而信权不制而尊法不严而必兵强国富而讨除残暴不顺之夷狄何向而不济故人主诚自知其身有可以服天下之道则偏说詖论何足以累於其心且夫忽近而务远虚内以事外恶静而不能动喜强而实弱此人主之深患也方其长虑远想拊髀太息而思功业之盛愤夷狄之骄横则欲鋭兵勇将鼓行四出以诛之厌风俗之颓堕则欲考核名实数见赏罚以厉之财之未丰兵之未练则欲讲求遗利肄习行伍以精之故夫人主有好治之意如此其急者必自知其所以服天下之道则衆务不劳而并举矣
治势上 欲治天下而不见其势天下不可治已昔之论治天下者以为三代之时其君各有所尚夏之忠商之质周之文数百年而不变其後周之失弱秦之失强故忠质文之相代若循环之无穷而或者又曰弱之失在於惠也则莫若济之以威强之失在於威也则莫若反之以惠惠止於赏威止於刑故赏不至於滥而无所劝刑不至於玩而无所惧盖其意以为治天下之势无出於此矣夫一弛一张者弓也而羿之能不与焉虚而敧满而覆者器也而倕之巧不与焉故三代非忠质之尚而周秦无强弱之失治天下者姑舍是乎古之人君若尧舜禹汤文武汉之高祖光武唐之太宗此其人皆能以一身为天下之势虽其功德有厚薄治効有浅深而要以为天下之势在己而不在物夫在己而不在物则天下之事惟其所为而莫或制其後导水土通山泽作舟车剡兵刃立天地之道而列仁义礼乐刑罚庆赏以纪纲天下之民至於宾饯日月秩序寒暑而鸟兽草木之类不能逃於运化之外此皆上世之所未有而圣人自为之者也及其後世天下之势在物而不在己故其势之至也汤汤然而莫能遏反举人君威福之柄以佐其锋至其去也坐视而不能止而国家随之以亡夫不能以一身为天下之势而用区区之刑赏以就天下之势而求安其身者臣未见其可也盖天下之势有在於外戚者矣吕霍上官非不可以监也而王氏卒以亡汉有在於权臣者矣汉之曹氏魏之司马氏至於江南之齐梁皆亲见其篡夺之祸习以其天下之与人而不恠而其甚也宦官之微匹夫之奋呼士卒之擅命而天下之势无不在焉若夫五胡之乱西晋之倾覆此其患特起於公卿子弟里巷书生游谈聚论沈湎淫佚而已而天地为之分裂者数十世呜呼势在天下而人君以其身求容焉犹豫反侧而不能以自定其或在於宦官或在於士卒而举威福之柄以尽寄之者此甚可叹也臣尝恠唐末五代之衰皆以列校之卑易置人主如反掌之易而周世宗一日临大位北威契丹南服李璟法度修举文武并用太祖皇帝践阼十年之间不耀兵甲俘取僭伪之君若拾遗而天下为一身致太平为子孙万世之计向之衰败圯缺二百余年英武之君忠智之臣图回收取不能什一而孱王幼主俯首服从相顾愤发以至於流涕痛哭莫敢谁何者一朝翕然皆在把握之内何其速也此无他能以其身为天下之势则天下之势亦环向而从己其必然而无疑者矣且均是人也而何以相使均是好恶利欲也而何以相治智者岂不能自谋勇者岂不能自卫一人刑而天下何必畏一人赏而天下何必慕而刑赏生杀岂以吾能为之而足以制天下者虽然鸟高飞於重云之上鱼深游於潜渊之下而皆不免有鼎俎之忧天下之人所以奔走後先维附聨络而不敢自弃者诚以势之所在也故夫势者天下之至神也合则治离则乱张则盛弛则衰续则存絶则亡臣尝考之於载籍自有天地以来其合离张弛絶续之变凡几见矣知其势而以一身为之此治天下之大原也
治势中 臣请言祖宗天下之势天下之势其乱也有门其亡也有涂夫高垣厚鐍足以备盗贼於外者此衆人之所为无忧也盗贼在内而与我共其垣鐍而纳外宼者此忧之所不及也天下之乱与亡有五而人主之得罪於民不与焉一曰女宠二曰宦官三曰外戚四曰权臣五曰奸臣此非特秦汉之近事为然也而三代亦莫不然是五者有一焉此其天下未遽乱也未遽亡也而天下之垣鐍已与我共之矣发以虐政致以严刑而播人主之失德於天下然後乘之以水旱动之以甲兵则小者乱大者亡是故善治天下者不惟闭是门也又使其门陋而不足求不惟塞是涂也又使其涂微而不足行太祖太宗削平专国统一方夏真宗仁宗祈天永命乂安海宇当是时也其要在使天下无女宠无宦官无外戚无权臣无奸臣随其萌蘖寻即除治而又蹙狭其门颠错其涂使其至者蹊隧絶灭四顾而问不得其所求俛首而去之宫中之裁决大臣之平章近臣之献纳小臣之议论无不咸出於此操天下之垣鐍以与天下共守之而无所害是故以言其井地牧民税赋均一则不如周羣臣材智赴功遵力则不如汉蓄积富厚国用沛然则不如隋拓地沙漠冠带夷蛮则不如唐然而天下之势周密而无间附固而无隙不忽治而乍乱几亡而仅存可以传之後世垂之无极则远过於前代夫学者之言治也其远而在尧舜则常苦於迂阔而不信其近而在汉唐而可信也则又以其不能久安长治而不足称然则祖宗之天下亦可谓盛治而无以加矣而中国之所患者辽人也夏人也夏小而悍辽大而骄大而骄者或泛遣命使传道言语以示其嫚侮之意则天下恐然如有百万之师申严警备旁及岭海为之益金币厚书辞水陆之产百物毕致以中其欲小者或狂僭自大窃扰边鄙则大师贵将相次陷没配民为兵多至百万分遣大臣经略中外朝野聚议谋画屡请而卒之天下困弊一方空虚曾不足以奏一战之捷然而朝廷之上羁縻慰抚不失其欢而天下之士相与慷慨愤激渺然长虑以为不可以久也故其大言者则欲修改法度振起弊事使天下富强将士用命然後鞭笞而臣服之小言者则欲絶赂以鬬之反间以乱之屡出以扰之委西北之地使之人自为守以持之而其所谓见远察微之论者则皆以为异日天下之大祸存亡之所由分必出於二敌而不可救嗟乎处至足已安之势而有慊然未厌之心深思极智以为国家忧未然之外其意诚若此矣而况於二敌之必然欤虽然法始变於熙寜成於元丰虽中沮於元佑而卒行於绍述之後凡祖宗之旧废革无余则其大言者既尽行之矣前取兰会後取鄯善招拊族帐以剪西人之手足则其小者又略试之矣二敌卒无患也而天祚昏虐反足以自亡其国而已尚何足以为天下之忧哉则见远察微之论习於目前而终不之验欤且夫当中国安富契丹抗衡之际天下岂复知有女真也哉彼其崎岖种落人卒不当一校而岂有窥窬二大国之意於数百年之前者乎盖所以致靖康之变者昔之五患有其四焉耳由此言之天下之势在内而不在外也故其上莫若使势在己而不在物其次莫若使势在内而不在外忘内忧外以起内乱其为计也末矣
治势下 臣请言今天下之势昔者天下无事忘战久矣女真起东北小国一日弃荐章挟劲骑直越燕赵躐齐鲁遂至勾吴以观南海中有大河江流孟门太行之险而不能为之限所过城邑无不开门迎劳行留自恣莫敢袭逐而奔走之民所在聚为羣盗以自相摽抄而已天子方亲御征伐之事博采谋议而羣臣从官亦皆戎服肄习撃刺之术以拒胡又十有余年而天下始益习兵革有轻死犯难敢战喜敌之气诚使因而用之暂失之地不难得也於是天子厌武亟诏罢兵修立文事於伤残废缺之时置学官饮乡射定经界建宾馆怀徕远人以文太平既而连岁屡丰州县充实西北之避地者即其所至着籍为民而淮楚彻亭檄之警商贾往来道路无禁然後天下始复帖息以室家妻子为意邈然忘其南北之事父兄门户之耻矣夫习危者其动易习安者其变难不然则绍兴之末戎王以残虐失衆尝举倾国之力声摇江汉既而不战自毙狼顾北还无复行伍而清郓亳宋之间豪杰响应执杀其吏处处屯结或号三十万衆以请命於王师此岂非其可以按劒抵掌经营河洛上以厉节义下以报雠耻千载之一时者哉然而天下之意终以不振窃议转语惟恐好使之不复通则习安难变乃其势之必然欤臣观今天下之士惟其嗜利无行者乃或叩阍投匦妄论形势更易风云之阵疏释孙吴之言请对便殿条画边要指心誓日以功名自诡及其宠异逾等尊用过望乃始徐托罪咎引身而去其大略如此而忠厚难进明见利害之人则皆深念根本之重以为不可辄发顾今天下之势其於长淮以南上下乂安法令明具而德泽所被民心不摇无以异於祖宗之势然其於并兼进取则固已难矣陛下英武神断廓清宇内如其责成将率使各尽力执大义以诛强雠则天下可以拱揖而定也而乃使之分治刑狱刺举官吏或脱弁释楯而为儒臣参用牧守列布内地而士之纎弱无勇者乃反教以弓矢合射於庭而其偃蹇於州县者亦或许之自荐而优以右职何哉岂非欲以变今之势而後用之欤臣之不肖盖尝筹之以为使今之天下自安而忘战则不可使之自危而求战尽变而能战又大不可也何也盖世有陈设珍器调谐丝竹而饮酒歌舞以为乐者而其外且有焚溺之患卒然之忧焉则其主人何以待之欤将使其客尽废其歌舞饮酒而褰裳濡足以救之欤则其势不可以尽能而徒伤其乐且其往救也则其乐必不竟而奴婢之无赖者顾从而窃之矣然则亦付之其人而已使其外不失为扞患而内无以伤吾乐患去功成而饮酒歌舞者不知焉斯天下以为贤且智矣夫何以异此强其所未能废其所已能其要在於天下之皆能也皆能而臣窃忧其患之有不可胜讳者矣昔者秦人之患在於不能兼六国也是以日夜激厉其民使之功赏相长五甲首而肄五家当此之时秦人五尺童子皆有疾视山东之意由今计之六国未兼天下未一非秦人之所当患而长有其秦以及於天下者此秦人之所当讲也若夫成王之於周太宗之於唐则不然剪商奄平淮夷驱逐虎豹犀象未尝寜息取突厥灭高昌吐谷浑东西征讨用兵不废而其朝廷之内郡国之外制礼作乐鸣玉曳组诵其诗读其书而考其文义之彬彬焉是故享成功之利而不受其害然则天下之势固不可使之尽变也
国本上 国本者民欤重民力欤厚民生欤惜民财欤本於民而从为国欤昔之言国本者盖若是矣臣之所谓本则有异焉臣之所谓本者本其所以为国之意而未及於民臣非以民为不足恃也以为古之人君非不知爱民而不能爱民者意有所失於内则政有所害於外也夫国於天地必有与立亦必有与亡孟子曰三代之得天下也以仁其失天下也以不仁国之所以废兴存亡者亦然且其昔何为而仁今何为而不仁使其後世之所以守天下者皆如其始之所以得天下则何为而失之呜呼是岂不可以深思而极论乎夫植木於地者其华叶充荣者末也其根据盘亘者本也此衆人之所知耳夫根据盘互不徒本也自其封殖培养之始必得其所以生之意而後天地之气能生之一日失其意则夫根据盘互者拜然颠蹶焦然枯槁而已矣地安能受之哉臣尝论周人之得天下比三代最为长久此非数也后弃在唐虞之时已为稷官传十四五世而未尝有失其所以得国之意者然後文武受天眷命而天下之诸侯挈商而归周至於成康之後则渐已失之独一宣王修旧起废能复求文武之意遂称中兴及其後世东迁而惠襄灵景之君甘召单刘之臣所以施於天下者悖谬而非先王之意至於益衰而自分为东西则其宪章文物莫有识者而块然独守其鼎然後其祖宗之意尽失而不继以至於亡然则其所以不仁者不能如祖宗之仁而已若夫汉之高祖唐之太宗起於细微单人挺劒特起臂指天下而四海之雄无不束手受事相与於草创之中拜伏俛仰而为之臣建置宗庙而立其典法以垂後世此虽不足以望周人积累之盛然而要其所以得之者必有合天之心顺民之心而非偶然而自得之也故其後世若武帝明皇失其意则乱光武宪宗复得其意则兴而元成穆敬沈溺宴安莫知其祖宗之所以致此者何也徒凭藉而有之则其业遂以衰败而亡故臣以谓继世而有天下其中才者固能守祖宗之意其贤圣者则增益祖宗之意其好谋而寡德者徒以变乱祖宗之意而昏童不肖者则又不知祖宗之意故其为兴亡治乱皆可考而无疑噫有志之君长睨远览欲以跨越前代而不能深知祖宗所以得天下之意施於今者忘其昔谋其新者非其旧动摇侵伐其为国之本而使之削薄而不悟此岂非其故臣遗老莫有以告之者欤其告而不之信欤春秋之时晋魏舒韩不信合诸侯以城成周而宋仲几不受功指践土之盟以为据当是时韩简子与其佐士弥牟皆不能知也曰晋之从政者新子姑受功归吾视诸故府仲几不肯曰纵子忘之山川鬼神其忘诸乎弥牟反怒其诬已而执辱之呜呼践土之盟晋文公之所以主诸侯也诸侯犹记其旧而晋之从政大夫曾莫识焉则其後世之失覇不亦宜乎恭惟宋有天下肇立基本不以智力为治不以兵甲为强不以险要为固功德茂盛源流深远圣人继作因时制事微有变更而其为国之大意常增益而不废天下之人受其隂利厚泽不知其所从来况於臣之浅陋何足究述谨择其意之尤大与国家相为终始者二事事为一篇具疏其说以献窃以天子之明圣诚已知之而犹言之则爱君之忠不为烦未察而先言之则告君之义不为过而臣之区区毕於此矣
国本中 其一曰礼臣臣闻刑法所以待天下之有罪虽至亲隆贵不得辄私而虽至亲隆贵不能无罪则刑法不得不用然臣以为人主能使其臣无犯君之法不当以刑法御其臣夫人主之所与共守其国家者自宰相以下至於一命之士皆必得天下之贤材而用之其不能无犯法者不得居也当舜之时既放弃共鲧驩兜之徒其所与为臣工岳牧者皆忠肃和惠明允笃诚之士故其治化之成至於匹夫小民犹无犯法者而况其官师乎其後周文武最能得天下之贤材而用之遇以信厚而折旋之以礼乐故其诗曰济济辟王左右奉璋奉璋峩峩髦士攸宜夫聚贤材於朝而分之以百官之事被服有云龙藻火之章驾乘有和銮旗旄之节以至奉牲币执豆笾荐告宗庙类祀天神其盛若此而桎梧废放黥劓杀戮之人安得参於其间扬雄有言曰周之士也贵夫士贵而後官贵官贵而後国贵国贵而後主尊然则周文武之所以贵其士礼其臣者能使之无犯法而未尝以刑法御之者也取不能无犯法之人而材诸位则不免於以法御之有以刑法御其臣之心则方其唯诺殿上委任尊宠若将有腹心股肱之寄者俄而桎梏废放黥劓杀戮无所寛贷而其臣亦不能自必也故轻为奸而多犯法呜呼此非国家之利也汉高祖尝裂数千里地使大功臣十数人得南面而称王既而擒灭葅醢至於宗族无有遗类其臣遂以禽兽自比故後世子孙习见前事不难於高爵重位以宠秩不肖之人而亦轻於以鈇钺刀锯加其身唐太宗尝喜张藴古所上大宝箴以为爱己一旦以治狱疑似遽命斩之谓卢祖尚文武忠义使督交趾祖尚再三辞行亦诛死於朝堂而不以为恠其臣如王珪魏徵号为面折庭争亦莫有以为非者然则当时以刑法御其下而快喜怒於杀戮虽高祖太宗之明不能免也噫以刑法御其下将以防奸臣而岂有意於轻杀人也哉自今效之其奸臣未必得罪而连颈就戮前後相望者皆善人君子也夫不能以礼化奸臣之心而以刑滥忠臣之罚国家将何便焉适所以借奸臣而为之资耳盖舜文王之意迄周衰而亡历秦汉隋唐而不复兴至於艺祖太宗而後尽去前世帝王苛刻猜忍之意一以寛大诚信进退礼节遇其臣下受禅之始因其故相委任若六年而後罢太宗召拜近臣尝命择良日曰朕欲其保终吉也卢多逊事发当时以为所坐大逆法既具矣以其尝典国事止命窜流盖汉之三公无以善去位者不自杀则受诛其轻甚者犹以丑辞策之而自真宗仁宗以来执政大臣之将去也必使之连疏自乞若将不得已而後从者又为之迁官加赐而付以重地前世之臣以谏诤忤旨而死者皆是也祖宗不惟不怒又迁擢之以至於公卿神宗尝疑其臣之罢惰而不任职者当汰而不忍始益宫观之员廪之以粟而不责以事後遂为定法其後章惇弄权尝欲兴刘挚之狱以杀党人而哲宗不从蔡京当国又欲杀天下士而徽宗不听绍兴初误听宰相诛谏官二人寻复自悔下诏责躬以谢天下故虽权臣用事二十年间予夺惟意而无杀士大夫之祸夫进人以礼退人以义而不以刑法御其臣者无过於祖宗之世而不使奸臣妄杀一士者亦无过於祖宗之世盖秦汉之风息灭不继而舜文王之意复兴天下之臣至有怯懦过当举手畏法者矣未有强复不逊傲法以自便者也若其逆乱反侧起於父兄子弟之间者盖不复有矣夫不以刑法御臣下而与臣下共守法此岂非祖宗为国之本意而舜文王之俗然欤
国本下 其二曰恤刑臣惟历代用刑各有轻重不能尽举然大要其君贤而所任者仁人也则用刑常轻其君不贤而所任者非仁人也则用刑常重非惟用刑为然也而历代之议刑者亦莫不然盖其人君子也则议刑常轻其人小人也则议刑常重故观其所用可以知其国观其所议可以知其人然而未也盖其君贤君也而用刑不免於过重其人君子也而议刑亦不免於过重以为重刑所以致治非重刑而天下不可治者是可叹也天下苦秦之刑重而欲轻之久矣然而随其时之轻重而终於不能轻一代之刑夫後世有天下之长者莫若汉与唐其能求所以轻刑之意者亦莫若汉与唐而卒之能轻一代之刑者莫若吾宋也汉唐之时虽号治世犹多造大狱根连株送或数千里会逮久者积数岁而不解公卿以下重足待命其论囚报重一郡之内一日有杀至数百人凡此者今天下之所未尝有也五代暴乱承用重刑盗一钱以上辄坐死而茶盐榷酤升合铢两之犯至无生出者犴狱所用尤残酷无法不啻若桀纣祖宗之世或渐轻之或尽除之而参刑具五刑相收连坐之刑皆汉唐之所常用者此亦今天下之所未尝见闻也夫以前世用刑之重而民亦无畏刑之心滋长其悍虐视性命生死如旦暮或白昼挺刃杀人於市或报仇行侠而天下大姓奸豪皆持生杀人之权杀人未必死伤人未必刑而弱子幼弟有窃息而不敢言者少年亡赖篡人於狱官寺之外商旅至不敢行若此今皆民之所无也夫天下之俗燕赵强果吴楚轻鬬蜀人多怨至於激其所耻动其所愤皆有不畏死之心惟至仁可以柔之虽其自弃於盗贼者亦非重法之所能治此今日之所以用刑独轻於前世而民之自爱而畏法亦远过於前世也虽然今世之用刑比汉唐为轻比三代则为重而後世之所以制刑者则虽三代不能及也夫山泽之产三代虽不以与民而亦未尝禁民以自利均田轻税而民无为生之苦惟其狼戾不逊以身犯法者乃得而刑诛之要之今世之民自得罪者其实无几而坐盐茶榷酤及它比巧法田役税赋之不齐以陷於罪者十分之居其六七矣故曰比三代之刑为重三代之肉刑也其刑虽省而一或行之则其肢体残坏至於终身亦已甚矣文王周公盖相承而不能变而论者则以为後世之刑不及上世之肉刑也岂不痛哉呜呼後世之制刑仁於三代今既行之矣今世之用刑重於三代顾未能轻也则恤之而已矣然则祖宗之恤刑可谓至矣以恤刑之仁行制刑之仁轻於汉唐而庶几於三代深者无公名平者无後患重失入之坐厚雪寃之赏是故无智力之治无兵甲之强无险要之固德泽虽未大利於天下而民不携贰天下安寜室家相保未尝有匹夫横行之变下人谋上之奸者能隆礼以御其臣而恤刑以爱其民故此二者国家之大本无穷之祚不可变之俗也故臣之不肖以为诚使天下之贤君不免有重刑之心而天下之君子不免有重议刑之心者其祸最大其忧最甚此不可以不极虑而深言也呜呼有自来矣求一切之治而不知天下之情怒一人之罪而有并嫉天下之意用一朝之决贻无穷之患而不察也岂不过哉夫二百余年之国本在是天下安之也久矣培之使益坚养之使不伤夫谁得而动之不顾而变其安危之端必自是始虽贾谊陆贽复生为今日计未有以易此也
民事上 古者民与君为一後世民与君为二古者君既养民又教民然後治民而其力常有余後世不养不教专治民而其力犹不足古者民以不足病其官後世官以不足病其民凡後世之治无不与古异故论古者事远而不可行因今者冒行而不可安嗟乎其孰能任是乎夫太息而言古义於今必不能改将安所用徒以为笑於执事者而已虽然不可不知也夫善论古者必始於田制徒田制而已何足言也古之为民无不出於君者岂直授之田而已哉其室庐器用食物百工之须虽非必其君交手以付之然既已为之设官置吏以教之通其有无补其不足其耕耘敛藏播艺之术必使之观隂阳习四时而山泽之所有皆开示而劝求之其牛马六畜家之所藏必知其数其婚姻祠祀疾痛死丧必知其急其官自下士至於三公位之登降必因其民之衆寡其意以谓民皆不自能也故其治之之详如此虽然其役民之多用民之繁取其税赋以供上之用度而春秋蜡社以礼会民乡射读法比之於闾胥用之於军旅役之於府史胥徒宫室道路之事凡此有後世之所无者其要以为养之者备则其役之不得不多治之者详则其用之不得不烦君民上下皆出於一本而已後世养之者不备治之者不详使民自能而不知恤其所以设官置吏贵贱相承皆因民之自能者遂从而取之或有天患民病尝一减租税内出粟以示赈赡之意则以为施大恩德於天下君臣相顾动色称贺书之史官以为盛美其君民上下判然出於二本反若外为之以临其民者故比闾族党联会考察之法一切尽废以其不足者病民以其不养不教者治民毅然为之而无所愧而民亦习於自能而无求於其上而徒以为上之治我也故俛然受之而不敢辞其乖戾反忤而治道卒无一成之効者不特一世为然也虽然自汉至唐犹有授田之制则其君犹有以属民也犹有受役之法则其民犹有以事君也盖至於今授田之制亡矣民自以私相卖易而官反为之司契劵而取其直而民又有於法不得占田者谓之户絶而没官其出以与民者谓之官自卖田其价与私买等或反贵之然而民乐私自买而不乐与官市以为官所以取之者衆而无名也是官无以属民也受役之法坏而官以佣钱自募浮浪不事事之人官民之急不相知也其有求请而相关通者既视若敌国大抵今世之民分而为三齐民一也军旅二也役人三也而齐民之间又相分异不知其几是其民无以事君也君无以属民民无以事君然则立州县有官吏相事相使相君相长不异於古者徒有君民之势尔世之俗吏见近忘远将因今之故巧立名字并缘侵取求民无已变生养之仁为渔食之政上下相安不以为非呜呼为古之民独何幸而今使之至此也臣每见今之吏所谓劝农者未尝不窃叹也夫官有田而民不知种有地而民不知辟故使吏劝之今其有者厚价以卖之无者半租以庸之是容有惰游者也故有求农而不得无得地而不农也官无遗地民无遗力而?以二月长吏集僚属至近郊召父老而饮食之为之文以告之既告而去之若此者何也若其州县荒阔良田沃土不耕不殖者朝廷当为之立法以来农民而使之从事焉耳岂为区区之文告哉为民田者无所用劝为官田者徒劝而不从君民二本古今异治而曰我无求为唐虞三代噫唐虞三代其果不足为矣
民事中 为国之要在於得民民多则田垦而税增役衆而兵强田垦税增役衆兵强则所为而必从所欲而必遂是故昔者战国相倾莫急於致民商鞅所以坏井田开阡陌者诱三晋愿耕之民以实秦地汉末天下殚残而三国争利孙权捜取山越之衆以为民至於帆海絶徼俘执岛居之夷而用之诸葛亮行师号为秉义不妄虏获亦拔陇上家属以还汉中盖蜀之亡也为户二十四万吴之亡也为户五十余万而魏不能百万而已举天下之大不当全汉数郡之衆然则因民之衆寡为国之强弱自古而然矣今天下之州县直以见入职贡者言之除已募而为兵者数百十万人其去而为浮屠老子及为役而未受度者又数十万人若此皆不论也而户口昌炽生齿繁衍几及全盛之世其衆强富大之形宜无敌於天下然而偏聚而不均势属而不亲是故无垦田之利无增税之入役不衆兵不强反有贫弱之实见於外民虽多而不知所以用之直听其自生自死而已而州县又有因其丁中而裁取其绢价者此其意岂以为民不当生於王之土地而征之者欤夫前世之致民甚难待其衆多而用之有终不得者今也欲有内外之事因衆多已成之民率以北向夫孰敢争者而论者曾莫以为意此不知其本之甚者也以臣计之有民必使之辟地辟地则增税故其居则可以为役出则可以为兵而今也不然使之穷苦憔悴无地以自业其驽钝不才者且为浮客为佣力其怀利强力者则为商贾为窃盗苟得旦暮之食而不能为家丰年乐?市无贵粜而民常患夫斗升之求无所从给大抵得以税与役自通於官者不能三之一有田者不自垦而能垦者非其田此其所以虽蕃炽昌衍而其上不得而用之者也呜呼亦其势之有不得不然者矣夫吴越之地自钱氏时独不被兵又以四十年都邑之盛四方流徙尽集於千里之内而衣冠贵人不知其几族故以十五州之衆当今天下之半计其地不足以居其半而米粟布帛之直三倍於旧鸡豚菜茹樵薪之鬻五倍於旧田宅之价十倍於旧其便利上腴争取而不置者数十百倍於旧盖秦制万户为县而宋齐之间山隂最大而难治然犹不过三万今两浙之下县以三万户率者不数也夫举天下之民未得其所犹不足为意而此一路之生聚近在畿甸之间者十年之後将何以救之乎夫迹其民多而地不足若此则其穷而无告者其上岂宜有不察者乎田无所垦而税不得增徒相聚博取攘窃以为衣食使其俗贪诈淫靡而无信义忠厚之行则将尽弃而鱼肉之乎噫此不可不虑也汉之末年荆楚甚盛不惟民户繁实地着充满而材智勇力之士森然出於其中孙刘资之以争天下及其更唐五代不复振起今皆为下州小县乃无一士生其间者而闽浙之盛自唐而始乃独为东南之望然则亦古所未有也极其盛而将坐待其衰此岂智者之为乎且其土地之广者伏藏狐兔平野而居虎狼荒墟林莽数千里无聚落奸人亡命之所窟宅其地气蒸鬰而不遂而其狭者凿山扞海摘抉遗利地之生育有限而民之锄耨无穷至於动伤隂阳侵败五行使其地力竭而不应天气尤而不属肩摩袂错愁居戚处不自聊赖则臣恐二者之皆病也夫分闽浙以实荆楚去狭而就广田益垦而税益增其出可以为兵其居可以为役财不理而自富此当今之急务也而论者则又将曰虑其因徙而生变夫岂有不变之术而未之思乎抑听其自变者乎
民事下 今之言爱民者臣知其说矣俗吏见近事儒者好远谋故小者欲抑夺兼并之家以寛细民而大者则欲复古井田之制使其民悉得其利夫抑兼并之术吏之强敏有必行之於州县者矣而井田之制百年之间士方且相与按图而画之转以相授而自嫌其迂未敢有以告於上者虽告亦莫之听也夫二说者其为论虽可通而皆非有益於当世为治之道终不在此且不得天下之田尽在官则不可以为井而臣以为虽不得天下之田尽在官文武周公复出而治天下亦不必为井何者其为法琐细烦密非今天下之所能为昔者自黄帝至於成周天子所自治者皆是一国之地是以尺寸步亩可历见於乡遂之中而置官师役民夫正疆界治沟洫终?辛苦以井田为事而诸侯亦各自治其国百世不移故井田之法可颁於天下然江汉以南潍淄以东其不能为者不强使也今天下为一国虽有郡县吏皆緫於上率二三?一代其间大吏有不能一?半?而代去者是将使谁为之乎就使为之非少假十数?不能定也此十数?之内天下将不暇耕乎井田之制虽先废於商鞅而後诸侯亡封建絶井田虽在亦不能独存矣故井田封建相待而行者也夫畎遂沟洫环田而为之间田而疏之要以为人力备尽望之而可观而得粟之多寡则无异於後世且大陂长堰因山为源锺固流潦视时决之法简而易周力少而用博使後世之治无愧於三代则为田之利使民自养於中亦独何异於古故後世之所以为不如三代者罪在於不能使天下无贫民而不在乎田之必为井不为井也夫已远者不追已废者难因今故堰遗陂在百年之外瀦防衆流即之渺然弥漫千顷者如其湮淤絶灭尚不可求而况井田远在数千?之上今其阡陌连亘墟聚迁改盖欲求商鞅之所变且不可得矣孔孟生衰周之时井田虽不治而其大约具在故勤勤以经界为意叹息先王之良法废慢於暴君污吏之手後之儒者乃欲以其耳目所不闻不见之遗言顾从而効之亦咨嗟叹惜以为不可废岂不难乎井田既然矣今俗吏欲抑兼并破富人以扶贫弱者意则善矣此可随时施之於其所治耳非上之所恃以为治也夫州县狱讼繁多终日之力不能胜大半为富人役耳是以吏不胜忿常欲起而诛之县官不幸而失养民之权转归於富人其积非一世也小民之无田者假田於富人得田而无以为耕借资於富人?时有急求於富人其甚者庸作奴婢归於富人游手末作俳优伎艺传食於富人而又上当官输杂出无数吏常有非时之责无以应上命常取具於富人然则富人者州县之本上下之赖也富人为天子养小民又供上用虽厚取赢以自封殖计其勤劳亦略相当矣廼其豪暴过甚兼取无已者吏当教戒之不可教戒随事而治之使之自改则止矣不宜豫置嫉恶於其心苟欲以立威取名也夫人主既未能自养小民而吏先以破坏富人为事徒使其客主相怨有不安之心此非善为治者也故臣以为儒者复井田之学可罢而俗吏抑兼并富人之意可损因时施智观世立法诚使制度定於上十年之後无甚富甚贫之民兼并不抑而自已使天下速得生养之利此天子与其羣臣当汲汲为之不然古井田终不可行今之制度又不复立虚谈相眩上下乖忤俗吏以卑为实儒者以高为名天下何从而治哉
理财上 夫理财与聚敛异今之言理财者聚敛而已矣非独今之言理财者也自周衰而其义失以为取诸民而供上用故谓之理财而其善者则取之巧而民不知上有余而下不困斯其为理财而已矣故君子避理财之名而小人执理财之权夫君子不知其义而徒有仁义之意以为理之者必取之也是故避弗为小人无仁义之意而有聚敛之资虽非有益於己而务以多取为悦是故当之而不辞执之而弗置而其上亦以君子为不能也故举天下之大计属之小人虽明知其负天下之不义而莫之恤以为是固当然而不疑也呜呼使君子避理财之名小人执理财之权而上之任用亦出於小人而无愧民之受病国之受谤何时而已夫聚天下之人则不可以无衣食之具衣食之具或此有而彼亡或彼多而此寡或不求则伏而不见或无节则散而莫收或消削而浸微或少竭而不继或其源虽在而浚导之无法则其流壅遏而不行是故以天下之财与天下共理之者大禹周公是也古之人未有不善理财而为圣君贤臣者也若是者其上之用度固已沛然满足而不匮矣後世之论则以为小人善理财而圣贤不为利也圣贤诚不为利也上下不给而圣贤不知所以通之徒曰我不为利也此其所以使小人为之而无疑欤熙寜之大臣慕周公之理财为市易之司以夺商贾之赢分天下以债而取其什二之息曰此周公泉府之法也天下之为君子者又从而争之曰此非周公之法也周公不为利也其人又从而解之曰此真周公之法也圣人之意六经之书而後世不足以知之以此嗤笑其辨者然而其法行而天下终以大弊故今之君子真以为圣贤不理财言理财者必小人而後可矣夫泉府之法敛市之不售货之滞於民用者以其贾卖之其赊者祭祀丧纪皆有数而以国服为之息若此者真周公所为也何者当是时天下号为齐民未有特富者也开阖敛散轻重之权一出於上均之田而使之耕筑之室而使之居衣食之具无不毕与然而祭祀丧纪犹有所不足而取於常数之外若是者周公不与则谁与之将无以充其用而遂与之也则民一切仰上而其费无名故賖而贷之使以日数偿而以其所服者为息且其市之售货之滞於民用者民不足於此而上不敛之则为不仁然则二者之法非周公谁为之盖三代固行之矣今天下之民不齐久矣开阖敛散轻重之权不一出於上而富人大贾分而有之不知其几千百年也而遽夺之可乎夺之可也嫉其自利而欲为国利可乎呜呼居今之世周公固不行是法矣夫学周公之法於数千?之後世异时殊不可行而行之者固不足以理财也谓周公不为是法而以圣贤之道不出於理财者是足为深知周公乎且使周公为之固不以自利虽百取而不害而况其尽与之乎然则柰何君子避理财之名苟欲以不言利为义坐视小人为之亦以为当然而无恠也徒从其後频蹙而议之厉色而争之耳然则仁者固如是耶今天下之财亦可得而略计矣黄帝尧舜以来财之在天下今其不知取者几也秦汉之後创取於民後世日以增益今其弃而不求者几也天下之遗利天下之所不知不得而用之者几也抑犹有上之所未敛者乎抑巳尽敛而不可复加欤然则有民而後有君有天下而後有国有君有国而後有君与国之用非民之不以与其上也而不足者何说今之理财者自理之欤为天下之理欤父有十子阖其大门日取其子而不计其後将以富其父欤抑爱其子者必使之与其父欤抑孝其亲者固将尽困其子欤抑其父固共其子之财者欤然则今之开阖敛散轻重之权有余不足之数可以一辞而决矣奈何以聚为理财而其上至於使小人君子以为不当理财而听其絶而不继若是者何以为君子哉
理财中 天下以钱为患二十年矣百物皆所以为货而钱并制其权钱有轻重大小又自以相制而资其所不及盖三钱并行则相制之术尽矣而犹不足至於造楮以权之凡今之所谓钱者反听命於楮楮行而钱益少此今之同患而不能救者也夫率意而戏造猥以补一时之缺而遂贻後日之忧大都市肆四方所集不复有金钱之用尽以楮相贸易担囊而趋胜一夫之力辄为钱数百万行旅之至於都者皆轻出他货以售楮天下隂相折阅不可胜计故凡今之弊岂惟使钱益少而他货亦并乏矣设法以消天下之利孰甚於此兴利之臣苟欲必行知摸刻之易而不知其为尽钱之难十年之後四方之钱亦藏而不用矣将交执空劵皇皇焉而无从得此岂非天下之大忧乎夫见其有而因谓之有见其无而因谓之无者此常人之识尔所贵於智者推其有无之所自来不反手而可以除其患且今之所谓钱乏者岂诚乏耶上无以为用邪下无以为市耶是不然也天下之所以竭诚而献者有二议有防钱之禁有羡钱之术夫南出於夷北出於敌中又自毁於器用盗铸者虽殽杂而能增之为器者日损之而莫知也此其禁患於不密也是诚可密也若夫羡钱之术则鼓铸而已矣虽然尽鼓铸所得何足以羡天下之钱且天地之产东南之铜或暂息而未复虽有咸阳孔仅之巧何以致之噫不知夫造楮之弊驱天下之钱内积於府库外藏於富室而欲以禁钱鼓铸益之耶且钱之所以上下尊之其权尽重於百物者为其能通百物之用也积而不发则无异於一物铜性融溢月铄?化此其朘天下之宝亦已多矣夫徒知钱之不可以不积而不知其障固而不流徒知积之不可以不多而不知其已聚者之不散役楮於外以代其劳而天下有坐镇莫移之钱此岂智者之所为哉岂其思虑之有未及哉故臣以谓推其有无之所自来不反手而可以除其患者也虽然壅天下之钱非上下之所欲也用楮之势至於此也齎行者有千倍之轻兑鬻者有什一之获则楮在而钱亡楮尊而钱贱者固其势也贵莫如珠金贱莫如泥沙至钱而平矣先王之用币也钱居其一而後世之用钱也它币至於皆废诚以为轻重之适也故夫天下之货未有可轻於钱者也一朝而轻千倍曾不为後日之计者何也此臣之所谓弊极而当反者也天下之事本无奇画为奇画者小人之自便以干其君者也不可听也虽然臣又有疑焉计今日之钱自上而下者有兵之料有吏之俸自下而上者州县倚盐酒杂货之入而民之卖易以输送者大抵皆金钱也故虽设虚劵以隂纳天下之钱而犹未至於尽藏而不用方今之事比於前世则钱既已多矣而犹患其少者何也古之盛世钱未尝不贵而物未尝不贱汉宣帝时糓至石五钱所以立常平之法唐太宗新去隋乱而至富强米斗十钱以上为率何者治安则物蕃物蕃则民不求而皆足是故钱无所用往者东南为稻米之区石之中价财三四百耳?常出以供京师而资其钱今其中价既十倍之矣不幸有水旱不可预计惟极南之交广与素旷之荆襄米斗乃或止百钱为率耳然大要天下百物皆贵而钱贱瓜匏果蓏鱼鳖牛彘凡山泽之所产无不尽取非其有不足也而何以至此且以汉唐之赋禄较之於吾宋其用钱之增为若干以承平之赋禄较之於今日其用钱之增又若干东南之赋贡较承平之所入者其钱之增又若干昔何为而有余今何为而不足然则今日之患钱多而物少钱贱而物贵也明矣天下惟中民之家衣食或不待钱而粗具何者其农力之所得者足以取也而天下之不为中民者十六是故常割中民以奉之故钱货纷纷於市而物不能多出於地夫持空钱以制物犹不可而况於持空劵以制钱乎然则天子与大臣当忧其本而已矣
理财下 使天下疑已不可以为天下临财则疑其取见患则疑其避势相轧权相倾之际则疑其谋若此者虽匹夫不能自立於乡党天下之人其所以力为忠信亷洁之行者未必其心安之以为当然盖将以求免乎天下之疑也故虽矫亢过情舍利就害而不敢惮焉一节之疑足以伤其终身之信此固人情之所甚惧也噫蛇未必噬也而人疑其螫虎未必搏也而人疑其暴有麟凤之德而後见之者无疑心虽然麟与凤不常出於天下而天下亦安得而不疑古之圣人所为大过乎人者理天下之财而天下不疑其利擅天下之有而天下不疑其贪政令之行天下虽未必能知其意而终不疑其害已故圣人之於天下无不可为者以其所以信服天下者明也後世之君用民之财未必如三代之多役民之力未必如三代之烦常为安静之令数出寛大之言而天下终疑之而不置不亦悲夫今国家之患法度未立号令未信财用未足欲有所为而不能遂若此者不足为大忧也而其忧则在乎未能免天下之疑何者天子仁孝恭俭服御简约宫中之费可悉布於海内而无毫发之私此亦足以明其无所取於天下矣一方水旱忧见顔色或特出使人申命长吏通财移粟惟恐在後奏疏蠲除不问缗石来辄报可此亦足以明其深自结於天下矣而天下终不能无疑於其间某欠某负诏书已释放矣民犹未信也曰此後岂不将复征之也开坐画一条件无数谓之寛恤至深切矣民犹未信也曰此其文书未尝不具也或特建一官或创立一司其事未见也而民已逆疑之曰此必将以兴某利也下自一县令而上至掌国计之近臣未必皆有取民之意也未必不与民也而民又皆疑之曰此其挟国之重以病已也天子以大义安天下非为苟且而已矣将用以灭敌而复北方也今也不出门阈之近而天下皆以利疑之矣是犹可与有为邪夫当天下之皆疑此不可以力胜而辨解也宜退而考其原今天下有百万之兵不耕不战而仰食於官北有强大之敌以未复之仇而?取吾重赂官吏之数日益而不损而贵臣之员多不省事而坐食厚禄夫明示天下以无所用财之门而後天下无疑心若是者其无所用耶然则虽上不能不自疑其为利也天下独敢不疑其利之耶呜呼数世之富人食指衆矣用财侈矣而田畴不愈於旧使之能慨然一旦自贬损而还其初乎是独何忧虽然盖未有能之者也於是卖田畴鬻宝器以充之使不至於大贫竭尽索然无聊而不止今天下欲为大贫竭尽索然无聊之术耶又岂特上下相疑而已也天下之人私相与言者必曰今之官不可为也伯夷之廉必改为跖蹻之横尾生之信必习为狙公之欺而非跖蹻非狙公则其事不可以济然而不敢以其情告於上其告於上者姑曰陛下至仁法令明备羣臣奉行不谨而因以诛求於其中故朝廷虽惇重信而使民不能无疑耳上岂将以为然耶臣敢言其情今天下之财用责於户部户部急诸道每道各急其州州又自急其县而县莫不皆急其民天下之交相为急也事势使然岂其尽乐为桑弘羊杨可之所为耶使天下之用诚有常数而户部以天下之税当之而有余则户部必不以困诸道每道必不以困其州而州若县独何以自困其民耶使其真桑弘羊之流固且不暇而况其不为弘羊者耶所畏者上每以所不足责其臣使羣臣以不足而後见其财然则若是者固教天下之为弘羊者也昔刘晏当肃代衰乱之际天下多事故谓晏能以不足为有余此出於不幸耳以今较之犹为平世而奈何以不足责其臣而谓羣臣以不足而後见其财欤岂不为有事者地欤天下方议更为贡赋之籍鈎考其会而悉书之使一缕以上上无不知其所自出而州县不敢强取於民噫今州县号为难治一缕以上既在籍矣而州县之用於何取之若此者天下愈疑矣
历代名臣奏议卷五十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