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溪沉铃录》花溪沉铃录(104)
三人快步下山,走出约莫三四里地之后,遇见道旁有两间农舍,屋边是一片菜地,一对乡民夫妇正在地里浇菜。燕飞萍瞥了一眼自己的衣著,心念一转,走上前去,取出些许散碎银片,从这对夫妇手中购买了两套衣衫,与小初到僻静处换上。
农家贫寒,衣衫自是污秽破旧不堪,小初素来爱洁,穿上衣后,不禁大皱眉头。燕飞萍却十分欢喜,将破衣又撕坏了几处,再用泥土把脸涂污。三人在水中一照,只见已活脱脱成了一家乞丐,那些江湖豪杰便对面相逢,也未必相识。
当三人进入沔阳镇中的时候,已是深夜时分。
冬夜的风萧瑟寒冷,从街道中呼啸而过,卷动枯叶与残枝,发出干涩的声响。
站在空荡荡的街心里,小初往前方望去,见所有的店铺几乎都关了门,沿街人家窗口的灯光一盏盏地在减少,每熄灭一盏灯光,便意味著一个人、或一对人、或一家人安息了。刹那间,她仿佛透过街边冰冷的墙壁,感觉到那屋中炉火的温暖、被褥的温暖、梦的温暖……在这一刻,小初陡然涌出惆怅无限,似乎有一个声音在她的心深处喊道:“我们去的地方在哪里?有没有我们的一席之地?”
在小初的身后,燕飞萍望见她神色间闪过一丝愁意,便知她此刻的心情,微微叹了一口气,将手放在小初的肩上,道“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过不了多久,咱们就会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从此再没有风吹雨打,再不用担惊受怕。”
小初幽幽地说:“会有那么一天吗?”
燕飞萍深深地点了点头,道:“记住我的话吧,这一天不会很远了。”
小初露出一丝笑容,虽然她不知道燕飞萍的话是否能成真,但得这样一个承诺,心中已是十分安慰。她把头靠在燕飞萍的胸口,鼻中闻到他身上发出的阳刚气息,不由得神魂如醉,凄凉之情渐消,轻声道:“倘若没有那么多江湖仇家追杀,咱们放慢脚步,在这寒街陋巷中就这么走上一辈子,该有多好!”
燕飞萍软玉在怀,一时也心猿意马,神魂飘飘。这寂寞长街中,虽然冷月照影,寒风拂体,但在他的心底,涌动著一份绵绵深情,眼中望出去,夜色也仿佛光明了许多。
正在这时,忽听长街上响起了阵马蹄声,夹杂著阵阵吆喝之声,由远而近,往这边急奔而来。顿时,小初花容失色,抱著燕飞萍的胳膊,颤声道:“他们……他们来得好快,阿痴哥哥,咱们命苦,终于难脱这伙人的毒手。”
燕飞萍的目光向后一瞥,低声道:“有我在这里,你不要害怕,再说这伙人未必就是冲咱们来的。”说著拉起小初快步闪到街边的屋檐下,往马蹄声响起的方向望去。
不一刻,只见二三十匹快马与一辆豪华马车从街上奔过。马上的骑士黑衣大氅,背负长剑,人人身姿矫健,显然都是江湖中的好手。那车中却垂著帘缦,将门窗遮得死死的,看不到里面坐的是什么人。
肃杀的夜幕下,这些快马悍汉好像是从地底下钻出来的,打破古镇的沉寂,虽然顷刻间便已远驰而去,却在街头留下了一股久久不散的煞气。
小初默默站在屋檐下,直到车马都不见了踪影,才松了一口气,道:“好险,真……真吓死我了,他们是什么人?”
燕飞萍也是心思飞转,只觉这伙人行迹诡密,却猜不出一丝头绪,摇头道:“看不透他们是什么路数。总之不是冲咱们来的,便不必理会。走,咱们找地方去吃宵夜。”
三人又走了好一会儿,来到长街的尽头。这里是一座气势威宏的大宅,面向街面,大门紧闭,墙边挑起两只白纸灯笼,照著门前蹲的一对白石狮子,气象威武。
夜风萧煞,灯笼不住地左右摇摆,白惨惨的灯光忽明忽暗,在黑沉沉的静夜中看来大是鬼气森森。
忽然,小初的身子一颤,紧紧抓住燕飞萍的手臂,小声道:“阿痴哥哥,你看……那……那是什么?”
燕飞萍点了点头,他远远便即望见,在宅门近处正停著那辆豪华马车,但四周那些江湖悍汉却全已不见了,只剩下二三十匹空鞍的骏马,在马车边打著转转,不时传出一两声銮铃的脆响。
燕飞萍游目环顾,见四下里寂无人影,他轻轻将小初的手握了握,沉声道:“不必惊慌,那伙人若是想加害咱们,早在方才就会动手,用不著来到这里设伏。依我看,想必是江湖中哪个门派帮会间发生的纠葛,与咱们无关。”说著,他拉著小初从宅门前走过,拐入街对面的一条巷子里。
才走进巷口,燕飞萍便见前方不远处亮著灯光,走近一看,这里是一家小酒铺,门面甚小,临街搭了一片芦席棚棚,酒幌斜挑,铺门半掩,从中飘出阵阵热腾腾的油烟味,喷香扑鼻。在这冬夜凄冷的街头,吸入一口,当真是说不出的受用。
仪儿伏在燕飞萍背上本已睡著,这时闻到饭香,从梦中醒来。她吸了吸鼻子,立刻寻到香气的出处,目光顿时一亮,摇著燕飞萍的脖子再也不肯走了。
燕飞萍轻声哄了仪儿几句,扭头对小初说道:“咱们涉险过难,从正午到现在粒米未进,这孩子小小年纪,能够忍饥不哭,也真是难为了她。”说到这里,他叹了一口气,又道:“眼下暂已脱困,咱们先这里吃饱肚子,再找地方投宿。”
听了燕飞萍这句话,小初的眉头却不禁一皱,心想这里虽无人追杀,但距离大宅只有一街相隔,更不知那二三十名江湖悍汉藏在周围什么地方,毕竟是一块心病。依她之意,不如忍过一时之饥,早些避开此地,离对面那栋宅子越远越好。
然而,燕飞萍却没注意到她的怔忡不安,低声说道:“来吧。”说著背起仪儿跨进酒铺的门槛。小初见状,只得将涌到口边的话又咽回肚中,随后默默跟进。
这家小酒铺极为简陋,只有一间铺面,内堂四壁石灰剥落,颜色灰暗。一侧是卤菜柜,放著几盘牛腱子、叉烧、卤肠、猪耳朵,都是佐酒佳肴;另一侧是酒柜,立有两口酒缸,盛的散装白酒。当中疏疏摆著几张油腻的方桌,十几条长短板凳。
铺中没有夥计,唯见柜台边坐著一个年过花甲的老人,看样子象是这家酒铺的掌柜。他正在清理帐目,一手翻动帐本,一手拨著算盘珠,见燕飞萍从外走进,他先是一怔,随后急忙放下手中的活计,迎上前来,一边走,一边打量这一家三口。
燕飞萍知道店家多势利,此刻自己衣衫褴褛,又沾著泥污,怕掌柜不肯送上酒饭,当下摸出一个四五两重的小银锭,交在柜上,道:“待咱们用过酒饭,再行结算。”
以这家小酒铺的生意,便是辛苦十天半月也未必能挣到这些银子,岂知那掌柜恭恭敬敬地施了一礼,双手将银子奉还,道:“爷们既然来了,这区区酒水粗饭,算得什么,由小店作东便是。”
燕飞萍不解其意,又将银锭推了过去,说道:“吃饭花钱,此乃天经地义之事,掌柜的何必推辞。”
掌柜却诚惶诚恐,执意不收,道:“爷们肯屈尊光顾小店,已是赏了小店天大的颜面,这银子是决计不能收的。来、来,请往里面坐,酒菜少时便端上来。”说著,引燕飞萍三人来到一张临窗的饭桌前。
燕飞萍很是诧异,坐定之后,低声问小初道:“怎地这掌柜的不肯收受银子?难道咱们身上露出什么破绽?”
小初摇了摇头,脸上也是一般的迷惑。
燕飞萍又细察一遍三人的衣服形貌,宛然是三个乞丐,哪里有什么形迹显露?他略一沉吟,对小初低声道:“我看那掌柜的步履虚浮,身上并无武功,举止指也不象是江湖人物。你不要担惊,咱们小心一些便是。”
这时,后堂的门帘一挑,掌柜从隔壁厨中走出,手里捧著一个大托盘,盘中热气腾腾,摆满一碗碗菜肴,端到饭桌上,陪笑道:“酒菜备好了,爷们请用吧。”说完躬身退到门口,似乎颇存惧意,连头也不多抬。
燕飞萍低头一看,见几大碗菜肴之中,居然有鸡有肉,十分丰盛,更妙的是盘边还有一大壶白酒,发出浓冽的酒香。燕飞萍深吸一口气,点头道:“好,是烧刀子,正合我的胃口。”伸手撕下一只鸡腿递给仪儿,道:“好孩子,饿得很了吧,快吃快吃。”
仪儿接过鸡腿,灿然一笑,大口吃了起来,喉头一动一动,目光不停地扫视著另几个盘中的菜肴,眼里闪动著欢喜的光彩。
见仪儿吃得香甜,小初的心情又是爱怜、又是不安,拉了拉燕飞萍的手,小声道:“阿痴哥哥,我看这里处处透著邪门,咱们还是避开这里吧,免得多惹事端。”
燕飞萍腹中正饥,闻到烈酒肥鸡的香味,食欲大动,倒了半碗白酒,咕嘟嘟一口气喝得碗底朝天,抹了抹嘴,说道:“怕什么?任凭这里邪门,咱们闷声不响地吃了酒肉便走,又碍甚么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