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海5》沧海5(8)
“我自杀不得,又昏过去。醒来时,脖子上已敷好了药,缠好绷带,那药凉沁沁的,伤口也不痛了,麻乎乎的,十分舒服。身旁那两个老妇见我醒转,都很高兴。我想他们不让我死,定是想待我伤好,再行污辱,于是心头着急,又想寻死,无奈全身无力,不能挣起。正着急的时候,忽然闯进来两个倭寇,二话不说,便将两个老妪砍死,挟着我就向外走,我又惊又怕,但身子虚弱极了,叫喊也不能够。不料刚到帐外,那鬼面人就快步赶来,左手还提着一篮子食物,见状就问:‘你们作甚?’两个倭寇粗声粗气地说:‘滚开,大王要她’。鬼面人点了点头,说道:‘本想多留你们几个时辰。你们自己寻死,那也无法。’说完丢开篮子,拔出长刀,只一挥,两个倭寇便掉了脑袋。众倭寇见状,纷纷叫喊起来,鬼面人将我负在背上,只见四周人潮不住涌来,我眼前尽是血光,耳边都是惨叫,血腥之气刺鼻惊心。我惊惧万分,吓昏过去,醒过来时,却发觉身在山洞,鬼面人坐在远处,满身是血,可神气还是那么安静,默默望着我,目光里透着几分倦意。我忍不住问道:‘那些倭寇呢?’他说:‘都死了。’我吃惊道;‘怎么死的?’,他说:‘我杀的’。我心中好奇,又问:‘你不是倭寇吗?’他没作声,只是哼了一声。
“其后每天晚上,他都会出洞一阵,走的时候便用一块巨石封住洞口,回来时再推开大石,带回饮食补药,甚至很好看的衣裳。我只当他将我囚禁起来,图谋不轨,起初害怕极了,可是他每晚睡觉,总是离我远远的,躺在洞口,如非必要,也从不与我多说一句,只是坐在角落里,呆呆出神。我见他这样,越发好奇,忍不住拿话问他来历,他不作声,眼中的忧伤却更浓了,连我看着,也觉难过。就这么过了七八天,我的身子渐渐好起来。这一天,他出洞不久,我便听见巨石滚动,转眼望去,那巨石移开一条缝隙,鬼面人跌跌撞撞奔进来,似要对我说些什么,话没出口,先吐了一大口鲜血,瘫倒在地。我大吃一惊,忍不住掀开他的鬼脸面具,这一看却更是吃惊。先前我见他那么深沉忧伤,年纪必然很大,不料面具下那张脸十分年轻,眉目英挺,脸色煞白。鲜血从他口中止不住地涌出来,我不知怎么是好,急得直哭。他想必听到哭声,忽又醒了过来,握住我手,说道:‘别怕,别怕’,说完这两句,又昏过去。
“我很奇怪,这人受这么重的伤,为何不说别的,偏偏只叫我别怕?见他伤成这样,我也没有别的法子,唯有守着。他的身子忽冷忽热,脸上一会儿火红,一会儿惨白,神智不清,嘴里胡乱叫喊着,叫爹爹,又叫妈妈,还叫大哥二哥,叫声十分凄厉。叫着叫着,眼角就淌了下泪来,那样子,唉,那样子真是可怜极了。每次醒来,他都大口吐血。我束手无策,只知道哭,他却总说:‘别怕,别怕。’到后来,洞里的储粮清水都用光了,我决意去洞外寻找,那时他已说不出话,却死死抓着我的手不放,眼里淌泪,不愿我离开。我便安慰他说,我去洞前采几个果子,立马就回,他这才放了手,又指那把长刀,示意我带上。山里野果很多,我都认不明白,听说野外的果子是有毒的,所以我都事先尝过,选好吃的捣成果酱喂给他吃。我怕野兽咬他,每次采到果子便匆匆赶回。有时也会遇上狼和狐狸,我就拿刀吓唬它们,也不知是否佛祖庇佑,最后总能侥幸脱身……”
她说得漫不经意,众人却觉心中发憷,想她这么娇娇怯怯,又是产后虚弱,在野外独自求存,真不知经历了多少险难困苦。商清影说到这里,目光变得空茫悠远,似乎沉浸在往事之中,不能自拔,眼中的悲伤渐渐淡去,流露出温婉之色。
“十多天过去了,那是一个傍晚,我采了果子回来,忽见他竟然醒过来了,靠在石洞前,看见我,便露出孩子般的笑容。那时候,太阳还没下山,四周染了一抹金色,连他的笑脸也染得金灿灿的,好看极了……”
沈舟虚听到这里,轻轻叹了口气。商清影却似不觉,脸上依然温馨恬淡:“……他见我捧着东西,上前来接,不料腿一软,竟跌了一跤,磕在石块上,将嘴角也磕破了。我埋怨他,他却只是笑,他从前冷冰冰的,从没这么欢喜过。我就问他什么事这样开心,他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笑着说,因为看见我了啊。我见他口角轻薄,生起气来,就不理他。他自觉没趣,好半晌才说,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我仍不作声,他就说,我姓谷,名神通,排行第三,你要是嫌我名字太长,叫我谷三也成……”
谷缜虽已猜到这年轻人就是父亲,但由商清影亲口说出,仍觉心子一跳,忍不住大声道:“谷神通是你叫的么?”
商清影身子一颤,怔怔望着儿子,泪如走珠一般,陆渐见状忽生不忍,说道:“谷缜,你让她说完好么,要不然,她会受不了的……”
“她受不了什么?”谷缜恨恨道,“若不是看见她的署名,爹爹一定不会来,他不来,就不会死。她害死爹爹,却来假惺惺的说什么往事,真不要脸……”他说着说着,鼻子一酸,眼泪也流下来。
商清影回望沈舟虚,沈舟虚却是一脸漠然,不见喜怒。商清影眼神既似愤怒,又似轻蔑,变化几次,流露无奈之色,微微苦笑,望着围墙边翠藤上的一朵凌霄花,痴痴出了一会儿神,说道:“他说出名字,我忍不住问,你既然是华人,怎么不学好,偏做倭寇呢。他说,我没做倭寇,那一天我实在没法子,才杀了一个倭寇,穿了他的衣服躲在倭寇队伍里,不曾想就遇见了你,足见上天待我不薄。他说这话的时候,直直盯着我,瞳子黑黝黝,亮闪闪,似要将人心思洞穿。我被他瞧得不好意思,便拉开话题,说道,怎么会没有法子呢,定要躲在倭寇队伍里。他叹了口气,望着洞外出神,许久才说道,我有一个大仇人,十分厉害,我的家人都被他杀了,我好容易才逃出来的。他派来追杀我的人,要么被我杀了,要么被我打败,那仇人决意亲自来追杀我。接连两次,我都几乎被他杀死。那天被追得急了,只好在倭寇队伍里躲藏,那仇人知我疾恶如仇,万不料我为了保命,不惜自垢自污,藏身于自己最瞧不起的倭寇之中。这么一来,竟然侥幸逃过一命。不料那些倭寇太也可恶,我见他们为恶不已,忍不住将他们全都杀了。这么一来,惊动了那大仇人,他知道我在这一带,便来搜寻,我那天去镇上给你买药,被他堵个正着。前两次我能够逃脱,全因为那仇人心存轻视,未尽全力,这次相遇,他一心杀我,竟然用上全力,若非我在紧要关头看穿他的一个变化,反击脱身,一定回不来了。纵然这样,我也受了很重的伤,好几次,我都以为自己死了,可一想到我死了之后,你孤零零的,无人照看,心里一急,便又活过来了。说到这里,他激动起来,竟握住我的手。我也不知说什么才好,便告诉他,我有丈夫儿子,又说了他们怎么死的。他听得发呆,直听到那孩子藏在灶台下面,忽地跳起来,问我怎么不早告诉他。我说那时候你那么凶,我当你是倭寇,怎么敢告诉你呢。他听了连连叹气,见我落泪,越发自责,待到伤势略好,便与我前往沈家庄,可惜那里已被烧成白地。我对着废墟大哭一场,他也陪者我落泪。又后来,他打听到抗倭的民兵并未全死,就说或许我的丈夫也还活着,即便没死,也当找到尸骸安葬,不料寻了一遭,既不见人,也不见尸。
“那时候,他一心躲避仇人,我又无家可归,两个人昼伏夜出,好不辛苦。渐渐的,我觉得他为人很好,同情弱者,憎恶强权,虽在难中,也常常做些劫富济贫的事情。他心里明明爱极了我,却始终对我守之以礼。见我思念丈夫儿子,他心里难受,却总对我说,一旦有我丈夫的消息,就带我寻他。慢慢的,我便有些倚赖他了,他不在的时候,总会想他,见他欢喜,也就欢喜,见他伤心,也跟着难过。有一天,他从外面回来,十分高兴,孩子似的连翻筋斗,我问他有什么好事,他说那位大仇人死了,他可以回家了。我一听,也很欢喜,不料他笑了一会儿,忽然停下,露出忧伤之色,默然不答。我心里奇怪,问他难过什么,他说他要是回家,我怎么办呢?那时候,我已经离不开他了,也没多想一想,就说,好啊,既然没处可去,我也随你回家去吧。就这么一句话,我便和他去了东岛。唉,本以为,就此平平安安过一辈子,不料所谓的平平安安,不过是人世间一场大梦罢了……”
沈舟虚忽地冷哼一声,道:“你大约怪我死而复生,坏了你二人的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