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北方学者,柯劭忞亦有名人物也。劭忞山东胶县人,幼读甚慧,十六岁为生员,嗣于同治九年庚午,中本省丁卯庚午并科举人。年二十一(榜年十七,盖少报四岁),六上公车被摈。至光绪十二年丙戌始成进士,入翰林,散馆授职编修,二十七年辛丑简充湖南学政,还京后历官国子监司业、翰林院撰文、侍讲。三十二年丙午,奉派赴日本考察学务,归任贵州提学使,旋开缺在学部丞参上行走,官至典礼院学士。曾充资政院议员,大学堂经科监督,署总监督。当辛亥(宣统三年)革命起,奉命充山东宣慰使兼督办山东团练大臣。鼎革而后,设清史馆,由赵尔巽主之,延任修史之役。尔巽卒,代理馆长。盖《清史稿》之成,与有力焉。卒于民国二十二年,寿八十有四。此其略历也。治学甚勤,所着书以《新元史》为最伟大,名闻遐迩。
劭忞所以成其学,家庭之关系匪鲜,盖良好之基础赖斯也。潍县陈恒庆,其丙戌同年友,且有戚谊,以工部主事官至给事中,外放知府,回籍后于民国初年撰《归里清谭》(又名《谏书稀庵笔记》)中述及劭忞事有云:
柯太史凤荪,诗古文渊源家学,别有心传,故兄弟皆成进士,太史文名驰天下。封翁佩韦,虽未得科名,经史之学,具有根柢。太夫人长霞,为掖县李长白之女,诗学三唐,稿中《乱后忆书》一律,京师传诵殆遍。诗云:“插架五千卷,竟教一炬亡。斯民同浩劫,此意敢言伤?业废凭儿懒,窗闲觉日长。吟诗怜弱女,空复说三唐。”太史原籍胶州,因捻匪之乱,避居潍邑。李长白后人亦居潍邑,由李季侯丰纶始迁也。季侯为予癸酉同年,太史为予丙戌同年。甲戌会试后,柯李皆下第,同赴河南禹州投亲,已入豫境,离禹城仅九十里,坐车行至深沟,其地两面悬崖,中为大道,雨后山水陡下,季侯淹毙,同死者车夫三四人,骡马十余头。凤荪踞车盖之上,浪冲车倒行,其后悬崖崩塌,车乃止,乃呼救,崖上人缒而上之,竟得生。此行也,得生者凤荪一人,亦云幸矣!太史自言:“得生固幸;水退后,一面雇人寻尸,一面雇人赴禹州署送信,夜间尸体在野,一人守之,与群犬酣战,殆竭尽生平之力矣!”太史元配于氏,为予表妹;继配为吴挚甫先生之女。过门后,嘱太史带往寺内前室灵前行礼,见太史所作挽言悬于壁间,嗤其语句多疵,则夫人学问,又加太史一等矣。
可谓一门风雅,劭忞蔚为学人,岂无故哉?闻劭忞幼娴吟咏,七岁时即有“燕子不来春已晚,空庭落尽紫丁香”之句,固征早慧,亦深得力于母教耳。至遇险独存,写来情景可怖,所谓会有天幸也。好谈命运者,殆将援为“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之左验乎!
盛昱,其庚午同年也,为肃亲王永锡之曾孙,协办大学士户部工部尚书敬徵之孙,工部侍郎恒恩之子,家世贵盛,生长华朊,光绪间以丁丑(三年)翰林官至国子监祭酒,文采风流,耀一时,家有园亭花木之胜,好客,所交类为知名之士,“坐上客长满,樽中酒不空”“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雅有昔贤风概,京朝胜流,盖无人不道盛伯羲焉。劭忞与为雅故,每参高会,其诗文亦颇获其切靡刂之益也。盛昱引疾罢官后,卒于光绪二十五年己亥,劭忞于三十一年乙巳序其《郁华阁遗集》云:
宗室伯羲先生既卒,门人搜集其古今体诗,得百二十八首,附以词十三阕,都为四卷。先生庋金石书籍之室曰郁华阁,故名之曰《郁华阁遗集》。先生博闻强识,其考订经史及中外地舆之学,皆精核过人,尤以练习本朝故事为当世所推重。吾友临清徐坊尝谓劭忞曰:“吾辈聆伯羲谈掌故,大至朝章国宪,小至一名一物之细,皆能详其沿袭改变之本末,而因以推见前后治乱之迹。若撮其所言,录为一书,恐二百年来无此着述矣。”劭忞窃叹为知言。昔桐城姚郎中分学问之途有三,曰词章、考据、义理,以劭忞之愚论之,特晚近承学之士派别如此耳,谓学问之途苞于三术,斯不可也。古之儒者,博综乎先王之制作而深明乎当时之损益,其学如山渊之富,故无所不知,其言如蓍龟之决,故无所不验,如便之臧文仲,晋之叔向,郑之子产,所谓闳览博物之君子是也,岂若斗筲之夫,然守一先生之说,殚精竭力以自画于空疏无用之途哉?先生之学,未知视古之儒者为何如,然近世闳博之君子,未有能及先生者也。先生自通籍至国子祭酒,居官十有四年,忠规谠论,中外叹仰,然不能尽行其志,谢病家居,又十年乃卒,卒之明年而京师之“乱”作;使先生尚在,则当时耆艾重臣,敬信先生而听其言,必不至崇“妖乱”而召戎寇,以贻宗社阽危之患也。“人之云亡,邦国殄瘁”,呜呼恫已!劭忞与先生交最久,先生有诗,劭忞必索而观之。先生诗不自收拾,多散佚,故劭忞所见有出于集外者,然无从检觅矣。先生之卒也,劭忞既为文哭之,今读其遗诗,又为之序,以识吾悲,且以见先生之学,其善诗为余事焉。
盛推其掌故之学,盖盛昱甚以此见重侪辈也。此序文字颇工,为劭忞之佳构,而见者不多,故就《郁华阁遗集》所载录之(劭忞《蓼圜文集》,藏于家,未知最近有刻本否)。至谓使盛昱尚在,必无庚子之祸,则未免言之过易。倚义和拳以“扶清灭洋”,孝钦后主持于上,顽固之王大臣逢迎而赞襄之,不惜骈戮异议诸臣以立威,而谓区区一无权之盛昱足挽狂澜乎?
盛昱与劭忞先后为国子监堂官,劭忞甲辰(光绪三十年)官国子监司业,去盛昱庚寅(光绪十六年)之罢祭酒,十余年矣。宜宾陈代卿,咸丰十一年辛酉举人,久官山东州县,劭忞为其胶州任所得士,尝于劭忞官国子司业时,作北京之游,即寓劭忞所,其《节慎斋文存》卷下,有《北游小记》一篇,云:
光绪甲辰六月初二,余由津门乘火车入都,……居停主人为柯凤荪少司成,余权胶州时所得士也。时方十四龄,文采斐然,知为远到器,由词馆而氵存升京堂,四十余年,见余犹执弟子礼不倦,其血性有过人者,凤荪朴学,不随风气为转移;着有《新元史》,尝得欧洲秘藏历史,为中士所无。余在京见其初稿,以为奇书必传,未知何时告成,俾余全睹为快也。
盖《新元史》之作,为劭忞毕生惟一之大事业,据云积三十年之精力,始克告成,迨此书完全蒇事,享中外大名,代卿不及见之矣。
劭忞于丙戌同年翰林中,夙善徐世昌,晚年尤相亲。世昌为总统时,设诗社于总统府,号曰晚晴,劭忞为社友中最承礼遇者(世昌所为诗,每就正于劭忞)。劭忞诗集曰《蓼圜诗钞》,卷五有《徐总统画江湖垂钓册子》一首云:
箬笠蓑衣一钓竿,白苹洲渚写荒寒。
不知渔父住何处,七十二沽烟水宽。
清适可诵。同卷稍后有《挽奉新张忠武公》云:
白首论兵气益振,功名何必画麒麟?
不怜扩廓奇男子,百战终全牖下身!
连云甲第化烟埃,想见将军血战回。
呜咽菖蒲河里水,十年流尽劫余灰。
为挽张勋之作。玩“百战终全牖下身”之句,盖深嗟其死于牖下,未战死于丁巳(民国六年)复辟之役耳。劭忞工于诗,弗能多录,录斯二者(一淡一浓),略见一斑。
世昌在总统任,下令对《新元史》加以称扬,列为正史,所以示注重文化之意,兼为同年老友助一臂之力也。世昌以总统获法国文学博士学位,劭忞亦缘《新元史》见重东瀛,得日本文学博士,丙戌翰林同时遂有两外国博士,时论荣之;惟世昌系因政治关系,其事有间(后来日本设东方文化事业总委员会,聘劭忞充委员长,亦征重视,以中国人得日本博士者甚少,耆宿中仅劭忞一人也)。
傅芸子君讲学日本京都帝国大学,余以东京帝国大学博士论文审查会当时对《新元史》所作审查报告推论得失颇详,因函请以关于此事闻诸日友者相告,近承函示:
(一)闻诸仓石武四郎教授:当日审查《新元史》,此邦史学名宿箭内亘博士(东京帝大教授)甚为致力。博士为仓石君高等学校之师,仓石君一日往谒,适值博士为审查《新元史》之工作,皇皇巨着,堆积室中。博士云:“以此书言之,其价值可在博士之上,亦可在博士之下,即此一编,颇难断定。又,原书之异于旧元史者,未比较言之,须为之一一查对,以作成报告,故工作颇觉麻烦云。”
(二)据闻东京帝大方面,最初尚无授予凤老博士学位之意;此事系由当日驻华公使小幡酉吉之提议而成。
(三)青木正儿博士云:凤老既得博士后,对于日本之有博士学位者,无不重视。当日有某博士尝往谒,凤老欢迎甚至,礼貌有加,实则此君固虚拥此头衔者也。
虽仅鳞爪,亦颇有致。
劭忞之老友张曼石(景延),于劭忞之卒,挽以长联云:“通家三代,公适长我十龄,忆从束发受书,兄事略同师事,窃曾见丹铅瘁力,簪绂趋庭,入跻承明着作之班,出以庠序培材为务,声誉腾乎瀛海,功名付诸儿孙,国变后但闭门吟啸自娱,要勿负平生志耳。青史重完人,想奕世直笔褒题,任置忠义儒林文苑遗逸中,纤悉都无愧色。”“远客半年,悔不早归数日,一自下车闻耗,惊心弥复伤心,最难忘饮饯内堂,纵谈陈迹,遍及弱岁钓游所至,屡叹故交存在几希,情词倍极缠绵,体态未尝衰恭,濒行时尚扶杖殷勤相送,谁知即永诀期耶?白头怀旧侣,当此际灵矿展拜,独于乡邻耆老学子孤寒外,凄凉别有余悲。”语甚沉挚,以累代通家,交非恒泛也。此联由安君筠庄钞示,并知曼石先生现居旧都,因思造诣一谈,叩以柯氏轶事,先致一书道意,得复书云:“闻声相思久矣,老病颓侵,无能修谒,顺承惠毕,知将枉驾蓬门,欢慰之至。惟日来痰嗽气弱,殊难久谈,容俟少瘥,再为函约可乎?”曼翁高年违豫,暂不便相思,致妨颐养;他日晤谈后,当更有述。(民国二十六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