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季刚侃平生有三怕:一怕兵,二怕狗,三怕雷。其怕兵也,闻日人兵舰来下关,季刚仓皇失措,尽室出走,委其画稿杂物于学生某,某乃囊括其重物以去。季刚诉诸予,且曰甯失物,不敢见兵。在武昌居黄土坡,放哨兵游戈街上,季刚惧不敢出,停教授课七日。其怕狗也,在武昌友人请宴,季刚乘车至,狗在门,逐季刚狂吠,急命回车还家,主人复牵狗来,寻季刚,约系狗于室外,始与主人往。其怕雷也,十年前四川何奎元,邀宴长洲寓庐,吾辈皆往。季刚与人争论音韵,击案怒辩,忽来巨雷,震屋欲动,季刚不知何往,寻之,则蜷踞桌下。咸曰:“何前之耻居人后,而今之甘居人下也?”季刚摇手曰:“迅雷风烈必变。”未几又大雷电,季刚终蜷伏不动矣。
季刚晚喜易数,以爻卦卜牙牌数,自诩别有会通,可以致富。一日,卜得三上上,往购彩票全张,揭标中头彩,曰:“今日所获,稽古之力也。”乃以所入购建蓝家庄房屋,另建新庐,落成,大乐。忽有征发蓝家庄一带为要塞之议,季刚又大惧。予曰:“盍延大堪舆家萧萱谋之。”萧至,易其门户方向,包管无事,而不知萧实出奇策以得免也。
季刚好口腹,予与汪君辟疆善应付之,故其平生,无人不有争骂,惟与予二人和平交接,未有违言。季刚闻某物未尝新者,必设法致之,多与则饱,必时时请求,则深自卑抑。一日,有制熊掌蛇羹八珍延客者,主人则经其痛骂者也;所设皆未曾入口之品,季刚乃问计于予,且自陈由入席至终席,不发一言。予商之筵主,因延季刚,果尽日陪坐,讷讷如不出诸口者。人皆谓季刚善变,不知其有所欲也。
季刚少溺女色,晚更沉湎于酒,垂危呕血盈盆,仍举酒不已。醉中狂骂,人不能堪。予常规之曰:“学者变化气质,何子学问愈精,脾气愈坏,不必学汪容甫也。”季刚曰:“予乃章句之儒。”及其云殁,虽胡翔冬曾被殴击,李葆初路遇不礼,亦为之咨嗟太息,曰:“中国更无师矣。使能早年绝嗜欲,平意气,其所得必有大过人者。”今举其最擅长之音韵、训诂言之。
季刚为黄云鹄先生幼子,云鹄吾鄂宿儒,湛深经学,季刚龆年受学之始,即授以许氏《说文解字》部首,故于声音、训诂之学,早具根柢。十六岁后,由文普通学堂派往日本留学;时余杭章太炎先生因提倡革命,避地东京,群请讲学,季刚亦同居民报社,往问业焉。开讲之日,首授以大徐本《说文解字》,而以“求本字”、“寻语根”为研求二大原则,辅以所为《成韵图》。所谓“类转”、“旁转”、“隔转”诸法,即世所传古韵三十二部者也。
季刚朝夕研讨,然于章氏之说,仍多胶滞,固未敢非也。未几,发其旧箧,得番禺陈兰圃《切韵考》,由是转治陈氏之书。因陈氏清浊音之说,上溯桂、段、钱、王之论,参互研究,古音大明,乃创为“古韵二十八部”,因持其说,以问太炎。师弟之间,往复辩诘,几达旬日,章先生卒是其说,于是喜曰:“历来治小学者,未若汝之精深也。”尝见太炎先生所着各书,广征群说,而殿以吾弟子黄侃所云如何,以为定论,其推服可以见矣。季刚治学,最为精审,所读《说文解字》一书,为商务印书馆影印藤花榭版,密字批点,朱墨灿然,每页均经裱背,其勤苦可以见矣。逝世未逾五十,而积稿甚多,乱后荡然。卓然一代大家而未见成书,无由表见于世,岂不惜哉!予自武昌来,往祭。其子女曰:“先父临危,屡问老伯归未。”并云:“虽食武昌鱼,殊无以餍口腹也。”闻之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