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从来没有确定的定义,如尼儿生氏匀W.A. Neilson 则谓小说家的本领,在 提供人生的画图。(The novelist's business is to give ture pictures of life)美国哈密儿东敎授C. Hamilton在小说技巧论里,则谓小说的目的,在使人生的真理具体化于想象的事实的系列之中。(To embody cerain(truths of hnman life in a scries of imagined facts) 英国小说的始祖李佳特生在小说“派米拉”的序上,更有下列的几种说明:
“安慰靑年男女之,使他们娱乐,同时也可以敎化改良他们,“宗敎道德,平易偷快地敎给他们地交给他们,使他们可以平等的得到欢乐与利益,
“长幼的义务,社会的义务,最明白的发表出来,
“恶德使人见而生厌,美德使人见而生欢,
“正确的描写人物,
“使聪明的读者起了热情,不知不觉,在躭读故事之中,而得达上记的各种善良的目的,
“这些若系有价値,是値得推奖的事情,那么本书的目的,就在此了。”
照这一段“派米拉”序文的大意看来,我们可以看出当时的小说的目的有三,一在使小说有趣,二在使小说能□敎化之职,三在描写正确的人生。这第二种以宣传道德为小说的任务的见解,就是现代的所谓“目的小说”The novel with purpose的根据,照艺术的良心上讲来是讲不过去的。总之目的小说,在创作者方面,不妨创作,而当论小说的艺术的时候,绝对不能拿来作论断的准则。因为目的小说(或宣传小说)的艺术,总脱不了削足就屦之弊;百分之九十九,都系没有艺术的价值的。
何以“目的小说”,都会没有价値的呢?就是因为他要处处顾着目的,不得不有损于小说中事实的真实性的缘故。原来小说的生命,是在小说中事实的逼真。如约翰·盘洋John Bunyan 1628-1688的天路历程Pilgrim's Progress之类,读者读不上两页,就觉得这书中的事实是假的,兴致就索然了。所以“目的小说”的价値的低落,第一在真实性的缺少,就是不自然,第二在趣味的不浓厚,就是无维系力。
小说的生命,是在小说中事实的逼真,上段刚纔讲过,那么记实的新闻,精细的账目,说明科学的记载,从真实的一点上讲来,当然配得上称作小说,何以又没有艺术的价値呢?这一个问题的发生,是在把现实Actuality与真实Reality弄错了的原因。现实是具体的在物质界起来的事,真实是抽象的在理想上应有的。以例来说,譬如一位母亲比儿子年纪大是真实,是真理,而实际上继娶的母亲是可以比儿子的年纪还小的,这是现实,是事实。真实与现实,分辨不淸的时候,再以真理与事实来一比,就可以明白。真理Truth是一般的法则,事实Fact是一般的法则当特殊表现时候的实事。例如“人是要死的”是一个法则A general law,是真理,而 “今天午前李某人死了”是一宗事赏,是这法则的特殊表块A special manifestation 。所以实是属于真理的,现实是属于事实的。小说所要求的是隐在一宗事实背后的真理,并不是这宗事实的全部。而这真理,又须天才者就各种事实加以选择,以一种妙法把事实整列起来的时候纔显得出来。新闻记事,流水账,科学书等所以没有艺术价値的原因,是因为他们的事实还没有经过选择,整列的方法还不对的找故。照相的价,任凭你照得如何,总没有洋书那么大的,也是如此。
总之小说在艺术上的价値,可以以真和美的两条件来决定。若一本小说写得真,写将美,那这小说的目的就达到了。至于社会的价值,及伦理的价値,作者在创作的时候,尽可以不管。不过事实上凡真的美的作品,他的社会价値,也一定是高的。这作品在伦理上所收的效果,也许不能和劝善书一般的大,但是间接的影响,使读者心地光明,志趣高尚的事情,也是有的。所以一眼看来艺术作品,好像和道德有不两立之处,但实际上真正的艺术品,既具备了美,真两条件,驰的结果也必会影响到善上去,关心世道人心的人,大可不必岌岌顾虑,而小说家亦可不必想出法子来解嘲,如英国李佳特生之所为。
小说的目的,在表现人生的真理,表现的材料,是一种想象的事实,而表现的形式,又非美不可的,我们现在已经达到了这一段结论了,底下想再把人生的是什么?表现的材料应该怎么选择?表现的形式的美,应该是如何修饰的?三个问题来讲一讲。人生的真理是什么?这个问题:是一个很大的问题。不但是像我这样学识謭陋的人,在这一本小册子里,解决不了,就是世界的大哲学家,穷年累月的著几十部书,恐怕也还硏究不出所以然来。因此我们对于这一个间题,不得不加以修正。在小说上所说的真理Truth是我们就日常的人生观察的结果,用科学的方法归纳或演翻起,然后再加以作家主观的判断所得的一般公理。所以在小说上所表现的,并非是反常的,新奇的主张,也不是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新发见。艺术所表现的,不过是把日常的人生,加以蒸溜作用,由作者的灵敏的眼光从芜杂的材料中采出来的一种人生的精彩而已。所以写在小说上的事实,是从世界上的万事万物里由作家的天才去剔除出来的事实。并不是把烂铜破铁,一齐描写再现出来,就可以成小说,成艺术品的。
自然主义者的所谓科学的描写方法的失败,就在这一个地方。他们主张完全灭却作者的个性,他们主张把观察的事赏,毫无遗漏的报告出来。这种以科学者的态度而制造出来的作品,对于现实的把持,也许是周到得很,但是人生的真理,决不是从这些肤浅的表面观察所能得到,正如一个人的,你不能从他的外貌服饰来猜度的一样。并且世上的形形色色,繁之又繁,你若专以外面的描写周到作为小说的最后目的,则任凭你作家的笔尖,戴有若干副显微放大的宝镜,也必有遗漏之处。卽退一步讲,使你的目的达到,一丝不漏, 毫不参加作者主觊的把现实描写出来的时候,或者你自己以为这是理想的作品,但倘有人向你一问, “我们何必要这一种艺术呢?我们就卽了现实来,赏识赏识岂不胜于你的艺术多了么?”你将举何辞以对?自然主义者的谬论,谁也知道是不对的,我们在此可以不必再说,现在且进到第二第三个问题上去。
小说所表现的,是人生的真理,然而科学哲学所表现的,又何尝不是人生的眞理呢?这两者的区别,究竟在那里?是的,小说与科学哲学,在眞理的追求这一点是同的,其不同之点,是在表现的方法。哲学科学的表现,重在理智,所用的都是抽象的论证。小说的表现,重在感情,所用的都是具体的描写。所以小说里边,最忌作家抽象的空论,因为读者的理智一动,最容易使感情消减。Henry James的小说难读,彷佛是和读哲学书一样,这决不是对詹姆斯的腴奖之词。哈密耳东敎授,在他的定义里,特地把“使人生的眞理,具体化于想象的事实的系列之中”提起来作小说目的的真意,大约也不外乎此。所谓“具体化”,所谓“事实的系列”,都是对一般靑年,喜作空洞无物的小说的忠告呀!
不过前面已经说过,一宗事实,关系繁多,你要来描写,每此不知从那里写起。在一个事实选择的开头,实在是作家的天才活动最要紧的时候,作品的好坏,作家的优劣,全在此地分的。严沧浪说, “诗有别材,非关书也,诗有别趣,非关理也”,我们对于艺术的有没有天才,实在是不能以旁的方法来增损补消的。可是在一样的庸材之中,我们若能加以努力,虽不能妄冀天才之誉,然而相当的成效是得得到的。所以有志于创作的人,若苦于这事实选择的材能不足以在平时观察人生的时候,加以一点注意,常在心头留意着下列的几个问题:
“这一件事情的原因在那里?”
“这时间的经过如何?”
“这事情的重要关键,在什么地方”
“这事件和许多不相干的世上的事件,有一点什么联络?”
“假如换一个观察点来观察的时候,这事件在我们心理要起怎么一种作用?”
“这事件的结果如何?他的影响如何?”
上举的几条联贯起来,就是所谓A series of facts了。一篇小说中间的事实,若不是A series的时候;那么读者的注意力不能集中,小说的效果就要减少下去。这些事情,当在下几章里再说,现在且把基泊林Kipling把平时用心的经验,在一首滑稽诗里写出来的话,记在下面,作一个参考:
“I keep six honest serving-men
(They taught me all I knew-:)
Their names as What and Why and When
And How and Where and who.”-
最后第三个问题,表现的形式的美,是如何的修饰的?这问题就是促小说技巧论发生的问题。一切小说的论文所讨论的,无非在小说的形式美这一点。不过本书不是讨论修辞学的书,所以关于小说的修辞一方面,只好略去,此外若小说的结构,人物,背景等,都是小说的实质上的根本问题,拟在下几章里,详细的讲一讲。
本章的参考书
Clayton Hamilton: A manual of the art of fiction.
木村毅著 小说硏究十六讲
Richardson : Pamel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