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狀
長沙攸縣慶都龍君年七十六行狀
君諱友夔，字襄堯，姓龍氏，攸縣人。道光甲辰歲貢生。以子湛霖官翰林院編修，敕封文林郎。以子汝霖官山西高平知縣、升用直隸州知州，晉封奉直大夫。龍氏累世儒素，至君生而益貧。小冠布衣，徒步里巷，不自知為宦家子也。年十六入縣學，二十補廩膳生。以從父授經長沙，同省府儒學士大夫皆得與遊。為文鉤貫性理，自述其所得，與科舉格式殊異，鄉試輒黜。然諸生心知其深思，曹推憚之，竟六十年以文名湖南。或見所作，不能好也。嘉道間，嶽麓城南院生習業，相高羅典。歐陽厚均、余廷燦等為院長，生徒達者，賀長齡兄弟、羅繞典、陳本欽、李星沅、勞崇光等數十人。其時好古，學經史詞賦。及探討政術，論鹽漕河兵，有魏源、鄧顯鶴，後則曾國藩、左宗棠，雖自卓犖，不可諸院生，諸院生亦以為非吾黨，不屑相引重，而皆疋善龍君。君性嚴慎，不言人過失，接後進如朋友。然所至，人人敬忌。君即年長君者有佚行，唯恐君知。君知之，卒無言，而人內慚，見君益謹。咸豐初，軍事起。院司急責民財，佐軍采，人望下檄，使督其事。君避兵還攸，因以攸事諉君，人以長者必惡聞若言，固宜堅辭。君承檄再出，弟子疑焉。君曰：「往役，義也。而可以寬鄉黨，吾但不利之而已。磽磽以為高，其為名也，幾何矣。」已而同事者例外私取，君遂退歸。於是攸人告御史發其狀，事下巡撫，遣官就案。君悉自列，已先豫聞，資皆入公院，司素信君，又不欲窮其事，事得已。先時人憚君，以為方正無所徇耳。至是乃知君不苟自潔，而恕人以情如此。然君終身居城中，足未嘗詣府廷院司。或聞其名，知不可見，久亦忘之。自湖南軍興，一介之士，長官到屣。君名齒耆宿，三子交遊，多海內名輩。其官湖南者，及湖南達官，皆罕見其面。及論貞介謹守之節，富貴不能淫，未有先君者也。晚年以祿養豐，贍視少壯，時饒給萬倍。人之見君者，當在環堵，几榻不具，衣服言語衎爾。及居廣廈，高軒深堂，君徐步其中，衣服言語衎爾。視其廬，若非其有也。於乎！其可謂有道之士。年七十六，同治八年十二月辛酉，卒於省城理問街里第。嘗見聞者，僉以為生平，無遺行殬言。可以使懦夫立，薄夫敦。鄉社之祀，請依前典。謹狀。
誥授光祿大夫、太子少保、兵部尚書、詳勇巴圖魯世襲一等輕車都尉、欽差巡視長沙水師、贈太子太保、衡陽彭公年七十有五行狀
公彭氏，衡陽查江人。諱玉麟，字雪琴，梁園君之長子也。其先吉安太和縣人。當明洪熙時，有顯明者字聲揚，以進士官於衡。譜云光祿大夫，而不詳其職位。蓋指揮使晉文階，故子孫世居查江何隆甸。克守先業，樸謹有家法，梁園君以善書充供事，敘懷寧三橋巡檢。大計卓異，遷合肥梁園鎮巡檢。廉介明幹，勤於緝捕。合肥李瀚章巡撫湖南，特為作傳，推為皖中循吏之最，事具衡陽縣志。公以嘉慶二十一年，生於梁園鎮巡檢司署。岐嶷穎悟，盼睞有銅鄭年十餘從父還查江，有田百畝，為親族所乾沒，反以供養責償所舉債。故無所寄，止僦屋以居。父卒益困，奪田者懼反覆，則或虐其孤。公母王氏，山陰儒家女。閉戶戒備，一不與校。公弟玉麒甫數歲，一日偶行田壟間，禾中有人突起擠之，幾墮水。俄聚無賴，登門叫呼，反責數其不教。於是族人共憤怒，責奪田者歸其田十分之二及屋一椽，令母子居之。奪田者劫於公義，而怨益甚。日夜伺隙，侵辱孤子。王氏召兩子，泣告曰：「此鄉不可居。若等皆男子，當遠出避禍，努力自立成人，而後相見。」公是時年十六，讀書已通文義，以母命遂入城，居石鼓書院，從諸老生問經義，學詩習書。諸生以其聰悟勤學，稍稍異之。因與遊諸名家貴公孫子間。縕袍敝冠，介然自守。辭氣清雅，風采秀雋，未嘗有饑寒之歎。城中聞人，欣然願交焉。然書院課額少膏，火銀超等者，不足給日食。初學孤生，尚無緣得之。乃投協標充書識，例補馬兵，得支月餉。兼試書院，月可得餘錢三四千。迎母至城中，母子復相守。而弟已從賈客遠服，賈久不聞消息。貧薄單寒，人所不堪，母子怡然安之，猶以為出水火而履天衢也。衡州知府高人鑒，以鑒裁自許。一日詣協鎮，適公送文書稿未及收，協鎮入內具衣冠，知府視几下有文字，取視之，問：「何人所草？」對曰：「營書彭某也。」知府曰：「此字體奇秀，當大貴，且有功名。」即召至客坐見之，益大喜，語之曰：「可時入吾署中。」遂執贄為弟子，知府親課之如嚴師，繩摘疵謬，不少假借。然評語輒獎借，每有「他日柱石」、「名臣」之迎鄭及當府試，眾以為必第一，乃置第十。越日，縣令告之曰：「太守以子名位未可量，不欲其速化也。」學院試，竟黜。明年，學使陳壇取附學生員，賞其文，目為國士，而公名字大聞於郡縣。協將令為子師，即臨桂麻維緒，後以鄉舉，官湖南知縣，有才名者也。道光末，新寧愚民李沅發，為亡命民所脅，稱亂破城步，戕官大發兵捕討，征衡州協標，公荷槍徒步從行。營中尊書識為稿公，協將見之呼曰：「彭公何不騎？」對曰：「方往殺賊，安敢自逸。」協將悚然，言於穀總兵，軍中事往往詢之。自新寧靖州越境，至貴州廣西邊遇寇下，溫敗之軍屯開泰，奉檄至桂林軍府，總兵以所乘馬借之，遣二兵從。道雨，從兵病瘴，不能行，單騎度萬厓山至軍中，復從戰金峰嶺，寇散走，擒李沅發上功。總督見銜，名列生員，以為武生。特拔補臨武營外，委賞藍翎。鎮將欲為聲敘，更請保獎訓導。公辭以「年幼學淺，不堪人師，且效力有日，凱旋侍母，為幸多矣」，遂還衡陽。清泉楊江子春，有典鋪在耒陽，值歲荒亂，商旅不能自保，請公往經理。至則散錢振饑，貧貸因厄，不責其券息，費緡錢千數，不待請報。眾以告子春，子春曰：「錢已用，可復還耶？」遂不復問。其後郴桂陷寇，耒陽土寇蠢動，日夜思劫掠。然過典鋪門，輒曰：「此嘗施惠吾輩，不可掠也。」以此竟從容收資本還報主家。論者謂公一貧生，為人司出納，視其財若己有，放散無所顧慮。子春最謹於財，當其時，未必知後當收其報，而無幾微吝惜之意，絕不問其出入，皆可謂豪傑人也。公在耒陽，見坊市無賴聚積，多謀不逞，知必亂。陰條列奸宄渠魁數十名，請縣密捕，縣令不能用。渠黨頗有知者，謀伺其出，窘辱之。公在營，稍習拳棒，恒縛行纏，中置鐵尺，以二健兒護前後。一日遇少年摩肩過，排之不動，反推少年顛數步外。又嘗詣縣門，無賴呼噪從之，僅而脫去。是時曾文正以侍郎治兵衡湘，博求奇士。衡陽常豫儀安薦公有膽略，可倚任。因勸公謁文正，公時居母喪。未逾年，意不欲出。文正亦居母喪，遣謂曰：「鄉里藉藉，父子且不相保，能長守丘墓乎？」公感奮，遂入軍檄佐曾國藩陸營。自此三十八年，諸將帥或官或罷，或先亡逝，唯公旦夕軍中，未嘗一日息，亦未嘗一日官也。
咸豐三年冬，總督所將軍潰於田鎮，有詔征湖南鄉軍援武昌，帥水師，具炮船。曾文正始大治水師船，船三等，曰「快蟹」「長龍」「三版」，船制營制，具公所奏定。水師章程，大要以三百八十人為一營。始立湘軍水師十營，以公領一營，為營官。其九營，皆總把武員。或新進不敢專達，多倚公以白事。故公雖領一營，而實統水軍。以附生驟將三千餘人，湘軍之不循資格，往往如此。然他人或隨敗散分析，唯公始終總其事云。四年二月，從曾文正陸軍，俱發衡州，時寇分部踞岳州、湘陰，旁破寧鄉，旋引去。水陸軍徑下湘渡湖，屯岳州城內外。公別帥所部，繞西湖防寇伏鈔。三月，陸軍攻羊樓洞敗還，寇躡之岳州，陸營潰退，水軍引還長沙。公孤軍留湖中，曾文正涕泣，謂必敗死。俄聞全軍還，大喜過望。自是益倚公。四月，寇復旁陷寧鄉，上破湘潭，大眾逼長沙，屯靖港。百餘里中，寇勢相接，烽火照耀。省城閉門，不問戰守事。曾軍陸師盡出赴援，獨水師十營屯湘中流。用幕府議，悉軍攻湘潭，召十營官決之，皆推公居前定策。公毅然請當前行，其夜即發，未至十里，聞炮聲，則塔齊布從寧鄉來援。已接戰再勝，公乘三版望湘岸，連檣十里皆寇舟。然多鎡貨，無戰艦。默自計：進軍得勝，士卒貪擄獲，必自亂。因約三營，首尾攻之，自衝其中屯，縱火同時燒之。寇逃走，燒溺無算。城寇失氣，開城北走。財貨一無所取。捷聞湘中，士民歡慶，以為軍興戰功第一。公還大軍，恂恂如未嘗戰。督師上功，並前全師功。議敘知縣，賞藍翎。公初入軍時，約誓不私財，不受官。至是固辭。每啟事，猶自署附生。後蒙特簡，補金華知府，乃以官繫銜。然自府道至尚書，於交友在卑位者，未嘗令依官禮，終身若布衣昆弟之好，當世稱其高雅。六月，曾文正所奏調水師大將陳輝龍至自廣州，而前調知府褚汝航、遊擊沙鎮邦等自桂林，俱會長沙。更遣塔齊布合羅澤南陸軍，護水師傍湘東下。公率舟先進，寇亦具船炮，據南津、蘇勝、夏鑾趨之。公從君山，楊載福從雷公湖，張兩翼。寇扼南津，不出陣。前鋒分小船入港，寇遣舟接戰，小舟遽反走。寇舟爭出，公及楊公鈔之。燒百餘舟，奪小船數十，其夜寇走。逾五日，寇復駕巨舟來攻，再敗之。寇退保雷鼓台，進攻不利。會暮欲退，楊公謂公曰：「我軍船不滿百，寇眾十倍，非冒死出奇，不得免。」乃乘三版，冒炮直下。公從之，中槍子傷指，進愈急。遂陷寇中，衝入燒其坐船。寇還救，見屯舟火起，遂大亂敗散。公還，血盈袖裾。自此與楊公均以勇略冠軍，諸將無與比，號為「彭楊」。陳輝龍後至，以為書生新軍猶敗賊，賊易與耳。遂自將先進，乘拖罟大舟，旌旗鮮明，洋裝銅炮，響振山谷。湘軍自失，以為不及。公與諸營官皆乘三版往觀戰，至中流，拖罟膠。寇小舟爭赴之，我軍三版往救，水急風利，盡吹入寇屯中。寇更出陸師遏之，遂大敗。兩廣水師將皆投水死，公與諸將單舸僅得還。自是水戰專任彭楊，公以此益知水戰利害。陸軍連戰皆捷，遂至沌口，謀攻武昌。武昌城外皆寇壘。公與諸軍議：當渡江，先燒其屯。自塘角至青山，寇緣岸列炮，丸發如雨。諸將皆露立三版，棹船徐進，有俯側避炮者，皆目笑之，以為大恥。寇從城上望見，相顧失色，縋城逃者，殺百數不能止。沿江屯寇盡潰，悉燒屯壘。及其舟船而還，寇遂棄城走。漢口、漢陽寇皆走。陸師不血刃，復兩名城一大鎮，下遊群寇聞之大懼，聚黨田鎮，夾江為五屯，依半壁山連舟斷江，纜以鐵索大瑣，平布竹木為大筏，施大炮密如列筍。筏前更護以炮船，後列輜重船五六千艘，望之如大城市。陸軍攻山屯小勝，因斫鐵索。軍還營，寇復纜合之。水師欲下，則蘄州江岸寇撓之。公議掠蘄直下，合陸營並力攻之。兩岸炮雨下，哨官軍士，傷死相繼。軍氣無沮，竟逼田鎮屯焉。蘄寇亦走，合田鎮寇屯。公間行至陸軍，刻日合戰。分水軍為四隊，頭隊船悉令去炮，具爐韝椎斧炭剪，戒曰：「無仰視，順流疾進，至筏下斷瑣纜。」自將二隊，為距援。楊公將三隊，突纜燒下遊寇舟。四隊守屯。半夜，陸軍出攻半壁山。水師頭隊皆小船，無篷桅，鼓棹直下，俄頃逼筏前。哨官孫昌凱，故鐵工也。方鼓爐銷瑣，環未開。有小船視筏下船隙劣容舠試擠而過，後者從之，竟度二船。遂歡呼曰：「鐵瑣開矣！」寇愕亦喧筏上，皆爭走相踐墮水。楊公率諸軍徑下，至武穴乃回船，擲火燒而上。天明，東風起。乘風上。公乘流下，合軍盡燒寇舟筏。山上寇顛，隕屍相藉。田家鎮之戰，湘軍水師名聞天下。文宗采其戰法，手詔宣諭江南北水軍。未幾，寇夜襲大營，燔帥舟。曾文正入陸軍自保，湖廣總督陸軍亦潰退。寇勢大盛，公所部軍入姑塘，陷圍中。寇斷湖口，公帥軍往救不利。師無統將，公無部曲，乃還新堤修船。寇復陷武昌、漢陽，湘軍水陸相保，悉從九江入湖，就餉南昌。公更募士造船，立新軍，與楊公合三千人。自岳州以來，水師續增，新舊營皆公與楊公部曲。二人分統之，非復初出營制矣。
̼咸豐五年，湖北巡撫胡文忠，促進兵攻武昌，要公同攻漢口。而楊公出江屯沙口，寇不出戰，陸師不能戰水師。空屯三日，議引還。沙口在武昌下遊三十里，還屯沌口，在武昌上遊三十里。舟從武昌、漢陽城下過，經寇壘下，無生全理。胡文忠由陸循漢入沌，令水師從之。楊公以為懦，微笑曰：「丈夫行何所避？浮江下則溯江上耳。」公聞憤然，即登舟張帆先行。寇先檥舟中流，且懸炮城上，以為我師必不敢掠而過。公既行，部下莫敢後之。楊公亦愕出不意，匆匆皆發。小船如鳧雁散，炮丸飛鳴，萬聲同發。我軍但冒進，不暇計生死。公所乘船桅折船覆，公落水，起攬船底，橫漂江中流。楊公舟掠而過，未及下帆，瞬息已去。成發翔棹三版來，拯公還營。失四船，死者三百人。胡文忠親拜公，請百叩以謝，且曰：「水軍徒猛無益，宜大治陸軍，乃可為也。」其時湖口內水軍頻挫敗，死一營官，喪船數十。曾文正急召公至江西自助，留楊公湖北。公溯江還湘，趨南昌。而袁州、瑞州並陷，水陸道絕，無可通之理。眾議：當由廣東繞閩浙入廣信。計程百日乃達，公曰：「江西危急，旦夕赴之猶憾不及，義不可圖自全。」即易衣裝，選傔從數人從，且戒之曰：「即遇寇，若等自去，無顧我。」初偽為賈客，操皖音，經寇關卡數重，無覺者。及將出寇境，居民言稽禁甚密，從者二人逃去。公更敝衣，懷一碗，偽為遊學乞食者，竟出寇卡，無復訶問。間行至江西省城，城門官吏亦弗疑也。時曾文正屯南康，公先上謁江西巡撫，城中官大驚。湘軍聞之，兵氣自倍。自此立內湖水軍，遊擊吉袁、臨瑞、建南、饒廣間，日有戰事。凡統十營，大小船六百。七年，曾文正還籍治父喪，公時已擢惠潮嘉道。而楊公署湖北提督，官位尊，奏為水師總統，以公協理。蓋水師雖分外江內湖，終當合並。非公不能助楊公，故各遙領焉。曾公既歸，久不出。公在江西歲餘，餉不時得，借火藥亦靳不與。曾公每曰：「吾負雪琴。」其年，湖北陸軍再克武昌、漢陽，兵勢益盛。水陸同下，復圍九江，攻湖口。寇扼石鍾山、梅家洲，力遏內湖軍，不令合外江。公率全軍，分三隊出戰。楊公臨江發炮為聲援，不能進。而寇度石鍾山，岩腹置巨炮，正當船衝。公令三版先出，大船繼之。前鋒中炮，哨官立斃。公令前船還，後船次進。有死者復回，後者復迭進。傷十餘舟，公一不顧。或諫曰：「今驅士卒與飛火爭命，徒死無益，非兵法也。」公泣曰：「水陸用兵五年，精銳忠勇之士，斃命千數。湖南江西民士，屠戮者數十萬。每一念之，恨不即亡。不破此險，勢無生理。今日，我死日也。義不令將士獨死，亦不令怯者獨生矣。」鼓棹赴之，寇炮焦裂銅飛，炮者震死。船銜尾直下，與外江合軍，歡聲動江。陸軍奮踔，從城背山下應之。寇大奔城外，山上洲中，寇皆轟走。遂進奪小孤山，復彭澤，望江東流。寇望風遁逃。前隊水軍過安慶城，城寇不敢出。連破樅陽、大通、銅陵、峽口寇屯而還，合圍九江。公督所部二營駐湖口，令八營屯防江西。九江既復，楊公進軍黃石磯。自九江至湖北省城，置十二屯營。明年，公移營與楊公合屯。於時，金陵大營潰，蘇、杭、徽、寧繼陷。寇復上陷東流、建德、彭澤，圍湖口。公赴援，舍舟登城，雨立數日。夜，寇引去。十一年，詔授廣東按察使。寇復上犯蘄黃、德安，公率軍上巡江防，會陸軍攻孝感，克之，遂復天門、應城、黃州、德安。胡文忠薨，詔以李續宜撫湖北，授公安徽巡撫。公上奏曰：「臣衡陽一諸生，父母棄養，終鮮兄弟。少習舉業，不知韜鈐，亦無搏擊之勇。徒以逆賊猖獗，激於義憤，遂從帥臣曾國藩於軍旅之中，矢念殺賊。初時創立水師，曾國藩以臣粗有膽識，飭同今福建提臣楊載福製造炮船，編立營哨，候習風濤沙水之性，久而稍諳駕駛。與賊轉戰，仰賴聖主威福，諸將維持，士卒用命，幸不覆沒。中間疊荷鴻恩，超擢不次。每一除授，臣必具稟帥臣，自陳才力粗疏，不諳公事，請為代奏開缺。曾國藩亦深諒臣愚衷，非出矯激，屢請留辦軍務，皆邀俞允，不圖恩命有加無已。臣亦何心敢自外高厚乎？顧念封疆大吏，有節制文武之權，鎮撫軍民之責。措置一有未當，必致上負朝廷，下誤蒼生。以臣起自戎行，久居戰艦，草笠短衣，日與水勇舵工馳逐於巨風惡浪之中。一旦身膺疆寄，進退百僚，問刑名不知，問錢穀不知。譬之跛者行生僻之路，其為顛蹶，不待履蹈坎坷而後知也。且身不學無術，褊急成性。十年江上，身受風濕，筋骨痛疼，心血虧損，善忘多病。更虞不勝重任，連日與督臣熟商，浼其代為陳情。督臣以向無此體制，必獲譴責。臣再四思維，與其勉強負荷，貽誤國家，不若冒昧直陳，冀見原於君父。為此，籲懇聖恩，準開臣缺。簡放賢明精幹大員，接任安徽巡撫，整頓吏治兵事。使臣得一意辦賊，努力前驅。」詔獎其真實不欺，仍著帶兵勇赴任。旋以苗練反覆鴟張，潁州岌岌，楚豫無兵，促公馳赴，兼詢剿撫之宜。公覆奏：「苗逆應剿不應撫，可一言而決。唯必俟廬州克復，乃可並力。臣從軍八年，專帶水師。長江上下，千有餘里。船隻千餘號，臣與楊載福當一駐下遊，一駐上遊，以資控扼。若一旦棄舟，而陸無一旅一將供其指揮，倉猝召募，必致僨事。強統客軍，又難相孚。」有詔：「皖撫難得其人，宜籌商人材，薦賢自代。」會李續宜亦辭湖北巡撫，乃以李代公，而改公水師提督。未幾又詔帶領水師，有節制鎮將之任。改膺武職，不足統率，著以兵部侍郎候補，旋補右侍郎。時雖與楊公分將，而名位相壓，動多嫌忌軍中重文輕武，勇將復猜侮文官。公自奉統率之命，調和倍難於協理時矣。然彭楊齊名，垂四十年，終始無間。論者多為楊公屈，而不知公之苦心和協，為尤不可及也。是年，別立淮揚水師，以江路未通，留助攻守。
同治元年春，楊公以母病再請假，公進屯銅陵，並將外江內湖淮揚三軍十八營，攻金柱關、烏江、蕪涵症東梁山，皆克之。悉調上遊水軍集濡須，又別立太湖十營，亦統於彭楊。自此，公常屯濡須，楊公常屯蕪湖，日月苦戰，不可勝紀。諸將衝鋒，公每乘小船督戰，以紅旗為識。營官戰罷來候見，則紅旗船又已還去。或前或後，將士皆惴惴，各盡其力。亦間入陸軍察戰狀，嚴明無所瞻徇，諸軍畏之。然公終身不言陸軍長短，特以往來倏忽，難物色其所經行，軍民莫敢為大奸宄。後巡長江，一出而江岸煙賭館不禁自絕，威聲震動數千里，諸帥無與比也。二年五月，公與楊公合兵攻九洑洲，以合金陵之圍。時沿江府縣，次第肅清。寇於洲築屯壘數十，外作大城，列舟環之，水陸相護，以為江寧城犄角。前督帥向榮和春皆以攻洲不克敗退，李世忠又嘗以三萬眾扼洲，不勝移軍去。都興阿等言：「九洑危險，曾國荃圍軍當退。」朝廷憂疑，屢以為慮，故大舉攻之。名將勁卒畢集，公陳船上流，南隊向下關，北隊向草鞋夾，各設後隊為援應。楊公躬督船攻燕子磯，破之。陸軍亦分三隊，掘洲埂，攻中關。三版悉繞洲，洲寇不出，但發火槍，死者數百人，相持不能進。至夜，公傳令諸軍，更番夜攻，且曰：「洲不破，不收隊矣。」諸軍具炊傳餐，附洲諸軍皆皇皇莫知所為。洲中船上炮不絕，以小船蟻附，鉛丸不能及，反多傷後隊。俄有從火叢中登岸者，一人登一船，人畢登則噪曰：「洲破矣！」諸三版附岸者，喧噪騰踔而上。寇眾大駭，小槍群子紛亂雜擊，登者皆忘其死，踐屍直進，大破洲邊屯防。洲諸寇船，人悉赴水。一方擾亂，一洲皆擾亂。寇眾萬餘潰散。自田鎮以來，肉薄死戰之事，終於此役。克江寧，成大功，由此戰也。江北諸帥偵知之，飛書先報捷。有詔問狀，公奏功疏猶未上，於是寇黨從福建出江西，寇池州，謀撓官軍，公還救青陽。未幾，詔楊公督師江西。自是，公專統水師。明年，江寧復大寇，悉平。論功以創立舟師為首。公前以九洑功，賞黃馬褂。至是諸將帥封爵者八人，公亦賞一等輕車都尉世職，加太子少保銜。明年被命署漕運總督。公奏曰：「臣以諸生從戎，十有三年。仰蒙文宗顯皇帝暨我皇上逾格恩施，叨竊寵遇，夙夜祇懼，若涉春冰。茲又欽奉恩命，署理漕運總督。以臣之愚，再四忖度，有不能不披瀝上陳者。伏查東南轉漕，關係甚巨。軍興以來，河運久停。幸軍務將竣，規復舊制。本年，漕臣吳棠試辦河運三萬石，此後通籌全局，重立新章。臣於斯事，全未諳究，何可冒昧嘗試，貽誤京儲。此臣之不敢受命者，一也。臣於咸豐十一年，蒙恩簡任安徽巡撫，自揣才力，三次疏辭，仰荷聖慈，改補今職。彼時粵逆鴟張，苗練撚匪交相構煽，皖江南北有岌岌不可終日之勢。臣方專力水師，其艱難與皖撫相等。區區愚忱，既為皇上優容，亦為天下所共諒。以目前情形論之，漕臣責任雖重，較之十一年之皖撫，則有勞逸之別，難易之分。若辭皖撫於昔年，任漕督於今日，未免辭勞而就逸，舍難而就易，既變易乎初心，恐貽譏於物議。此臣之不敢者，二也。臣本有失血之證，久居水次，逐漸加甚。右手右足，悉作麻木。早欲以疾上陳，而新設長江水師，上下四千餘里，分泛設官，事事創始。兩江督臣曾國藩，以臣於風濤沙水江面港汊較為諳習，屬擬章程。屬稿凝思，即覺心搖搖不能自主。執筆在手，偶一停頓，心手不相貫注，往往筆落於几，不能自知。蒲柳早衰，萬難重任。此臣之不敢，三也。抑臣更有請者，臣久失怙恃，終鮮兄弟，本無室家妻子之戀，兼少期功強近之親。祖宗丘墓，祭埽闕如。去秋大功粗蕆，亟欲上陳，而彼時楊嶽斌、曾國荃、鮑超，相繼離營。與督臣始終兵事者，只臣一人。金陵新復，猶須幫同彈壓。今江南諸事，均有頭緒。長江水師，已由臣粗擬條目，與沿江督撫會同具奏。微臣身在行間，濫廁卿貳，揆之於心，更有未安。惟有再乞天恩，開臣兵部本缺。臣亦不敢遽作歸計，容將營中各事清理，再行請旨回籍。」有詔：「迅赴署任，無庸固辭。」公再奏言：「臣本寒儒，傭書養母。咸豐三年，丁母憂。曾國藩謬采虛譽，強令入營。初次謁見，即自誓不求保舉，不受官職。曾國藩察臣語出至誠，比時許諾。十餘年來，不求保舉，而膺破格之獎者，已非一次。不受官職，而蒙非分之榮者，幾躋極品。返之初心，愧汗浹背。然臣猶有以自處者，自知府而擢至巡撫，由提督而改補侍郎，並未嘗一日居於其位。歷任應領養廉俸銀，及軍營例支官品銀，從未具領絲毫。誠以恩雖實受，而官猶虛寄也。若皇上責臣以必赴，臣惟有負罪而再辭。」於是準開署缺，仍留水師。時撚寇北犯，群帥馳騖。東南五省，戎備空虛，而三載晏然，公之力也。七年，兵事大定。長江水師營制既立，自荊岳二州至崇明縣五千餘里，凡設提督一員，總兵五員。以六標分泛，營哨官七百九十八員，兵丁萬二千。月餉雜費，歲銀六十餘萬。以長江厘稅供支，不煩戶部。公與曾公合奏事宜三十營，製章程廿四。奉詔編為六卷，載入方略，頒之天下，垂示後世。公在軍幾廿年矣，初時軍餉奇絀，而淮鹽積滯，惟水師小船間道可通。公商於鹽政，捆鹽自賣，以供月餉。及江路大通，商販未集，江西淮北，鹽利五倍，水軍糧台所餘鹽銀五十餘萬兩。曾文正設三省督銷局，招商領票。水軍鹽票大小數百張，至是軍餉有額支的款餘銀，及票資本巨萬。公一不私取，乃以五之一取息，助水師公費之不足，且以備外患倉猝之需。餘分解雲貴廿萬，甘肅廿萬助軍餉，以十萬廣本縣學額，而以鹽票犒諸將有大功者。既乃奏言：「臣墨絰從戎，創立水師。非敢曰移孝作忠，良以先臣曾受朝廷一命之榮，臣母亦時以忠義相勖，當多難之日，義不得顧私情也。臣素無室家之樂，安逸之志。治軍十餘年，未嘗營一瓦之覆，一畝之殖。受傷積勞，未嘗請一日之假。終年風濤矢石之中，未嘗移居岸上，求一日之安。誠以親服未終，而出從戎旅，既難免不孝之罪，豈敢復為身家之圖乎？臣嘗聞士大夫出處進退，關係風俗之盛衰。臣之從戎，志滅賊也。賊已滅而不歸，近於貪位。長江既設提鎮，責有攸司，臣猶在軍，近於戀權。改易初心，貪戀權位，則前此辭官，疑於作偽。三年之制，賢愚所同。軍事已終，仍不補行終制，久留於外，涉於忘親。四者有一焉，皆足以傷風敗俗。夫天下之亂，不徒在盜賊之未平，而在士大夫之進無禮而退無義。伏惟皇上中興大業，正宜扶樹名教，整肅綱紀，以振起人心。臣豈敢稍犯不韙，以傷朝廷之雅化。況人之才力聰明，用久則竭。若不善藏其短，必致轉失所長。古來臣子，往往初年頗有建樹，而晚節末路隕越錯謬。固由才庸，亦其精氣竭也。臣每讀史至此，竊歎其人不能善藏其短，又惜當日朝廷不知善全其長，知進而不知退。聖人於「易」深戒之，固有由矣。臣本無經濟之學，徒以負性愚贛，精力強壯，恃勇往直前之氣，妄欲掃蕩賊氛。然性情褊躁，思慮憂傷。月積年累，怔忡旬暈。精力日衰，心氣日耗。若再不調理，必致貽誤國事。伏維皇上孝治，天下合無。仰懇天恩，開臣兵部侍郎本缺，回籍補行終制。藉可修理祠墓，以續十餘年遠離先壟之愆，靜養病軀，得以醫治。則報國之日正長，斷不敢永圖安逸。」有詔聽許。未十日，復詔於百日後迅赴江皖，扼要駐紮，兼以養屙，仍不畀以員缺。公奉諭感泣，因奏：「俟布置周妥，明春起程。」又密薦文武堪重任者五員。時官曾左李諸帥，任寄益隆。往往以公事訓飭，言官論劾，惟公奏上，必奉褒旨勉慰，有曲體重臣之諭。廷臣言事，交推其清正廉直，一時功名爛然矣。八年春，還衡陽。以查江舊居久荒圮，於府城東岸作草樓三重自居，置妻子別院，略不省視。時往母墓廬及查江家廟，皆布衣青鞋，不恃輿從。補制滿三年不出，種樹灌園，翛然也。而長江水軍，多慕綠營。頗事攤派，以侈靡相尚。篙舵工或不能操舟，提督寬假之。眾論以水師無益，可撤罷。十一年，曾文正薨。詔促公出視師，聞命即行。始發衡州，而長沙風動。前提督以病免，奏薦將材及劾罷沙汏營哨官百八十餘人。杖責革去者，各當其罪。而尤以提鎮相見，及文移不得卑屈為諄諄，蓋欲存鄉軍之舊俗，使將士相親習而不陵蔑。故公生平治軍，嚴而不倨兵法，即在乎此事。竣召入見，即日被命署兵部右侍郎，加恩賞朝馬大婚，充宮門彈壓大臣。僚友謂公屢疏辭官，特憚繁劇，今恩命稠疊，卿貳清閑，宜可以少安。公復再疏，力陳不能服官及始終一轍之意。優詔從之。命每年巡閱長江，專摺具奏。兩江湖廣總督供辦公經費銀。蓋有事而非差，無官而有祿。朝廷特為公設例外之例，所以優異倚畀者至矣。其後公力辭辦公銀，言者復請起楊嶽斌巡江。講官盛昱復劾公不應朝命，欲以脅起公，皆未足以窺穆宗當日之聖意也。公自奉命巡江，經十九年，以經歷萬里，勞擾上下，奏築別業於杭州西涵鄭以衡陽草樓楄之，亦曰退省庵。皆自建，不煩公費。其辦公銀，每年萬兩，不敢支領。於前存鹽餘銀，生息萬兩，提用充之。然又省嗇，歲提息銀，未嘗過五千兩。計所節省，又卅餘萬兩。長江官兵皆整肅充足，無遊惰饑困之敝，行舟千里如庭戶。直省城，鎮劫奪，時有江湖荒僻渚漵，數十年無寇盜，而公威望亦益隆顯。每有大政，督撫所不能了者，輒以命公，如樊口之事。江西水師統將萬重暄之案，兩江總督劉公被劾之奏，安徽巡撫裕祿公被論之奏，兩江總督左文襄、湖廣總督塗宗瀛被劾之奏，給事中鄧承修、廣東貪吏之奏，兩廣總督張靖達被劾之奏，廣東藩司龔易圖、副將利輝、學政葉大焯先後被劾之奏，皆命公查辦，覆奏如所議行，語具公奏議中文，多不載。總督李公，公至交也。奏樊口堤，反其事，湖北民士亟稱之。時鐵路議興，公上奏，極言為無益之費。議者又請改水師船為小輪船，以為捷利。公欲奏陳近日兵輪專供督撫水驛糜費之狀，以所傷多，未敢訟言。乃奏言緝捕非三版不可，長江水師制未可輕改，宜別籌經費，作十丈小輪船十艘，以備海口戰事。南洋及船政大臣奉詔，皆遷延不省。及法越戰事興，法郎西兵船至海上，欽差調一超武船不可得，南洋兵輪五船避入寧波，群帥及樞廷總署數十大臣，電報日至，皇皇以船存亡為安危，乃知公之遠謀焉。
光緒七年，詔公署理兩江總督，並辦理通商事務大臣。時注意江海炮台，故公再辭，不允。已而公復言：「炮台及兵輪江防，皆臣專責。而兩江地大政殷，臣不善理財，不習夷情，必多決裂，或生釁隙。」詔以左文襄代公，而留公督江海防如故。八年，欽定京察，列一等。九年，補兵部尚書，疏辭，不允。其後考績，復列一等，以開缺侍郎，而特予京察尚書，未任而再得優敘，皆人臣未有之知遇。論者以公為無忝。其年法越戰事起，分命大臣籌防，以廣東近越南，又為南洋前衝，詔公募軍速往。公適於八月拜疏乞病，九月奉諭，力疾治行。調湘軍四千由海道，而身率隨丁輕裝度嶺。十一月初至廣東省城，湘軍八營俱集。躬乘輪船，相度形勢。以虎門為海口要隘，常洲次之，又次則北有漁山、珠山，南有沙路、海心罔、大黃，皆屯軍設炮，為扼守計，其間道有橫門、厓門、虎跳門、磨刀門，皆募漁船守港汊。未十日，布置略定，人心帖然。因自請率陸師出關搗西貢，助越南驅法兵。蓋公於通商約和積憤久，每思一當敵，以死泄其怒。而中外搖搖，多以為未可戰。初至軍，即聞法國終歸於和。時方有旨，切責議和者，尤以和為諱。但嚴戒開釁，將帥皆觀望，持兩端。公知夷船終不入虎門，廣東必無戰事，故舍舟登陸之說，昔嘗自陳，以為必貽誤者，今反自請入陸營，誠恥其不死也。又據公法，禁各國船貨入口。奉密諭，無庸封港。已而法人先行封港，南北洋不能詰問。福建海口戰船坐待敵炮，防兵潰散，和議復興。唯廣東法船竟不至，聲言當攻瓊，亦竟不來，眾以公重名所懾。然所屯去越南、福建、寧波皆絕遠，遣援艱危，將領零落。公性卞毅，又移營海口，居草棚，暑濕寒雨，內外煎逼發病，遂不可治。十一年，和議定，猶上二疏，力爭於朝。乃後請疾歸，度領至浙，病篤，不能飲食言語，行步須四人扶持。連疏乞休，皆慰留，賜人參，且問病狀，終不得謝事。所上疏言病前後屢數十，或一年再請同於例摺，諸大臣亦無為言者。十四年，復扶病巡江。至安慶，安徽巡撫陳彝新擢用，初未識公，見公病狀，大驚。固留公入城調養，公以巡江事未畢，不可。陳乃奏言：「臣與彭玉麟向不相識，今見其行步龍鍾，語言蹇澀。朝廷必欲用之，則當聽其養疾，以收他日之效。」奏上報聞，以此乃知公篤老。其年，公再乞病得請。仍詔：「無庸開去巡江差使。」公奏謝，有「子子孫孫感激」之詞。猶以在軍數十年，經手事繁，仍不得遽歸。十五年冬，乃還衡陽。舁負登樓，遂不復下。十六年三月甲戌，病革舁至正寢，乙亥薨。夫人鄒氏，子永釗，皆先卒。旁無姬侍僮僕，四孫童幼絕於部曲兵官之手，可謂丈夫矣。公剛介絕俗，然至性過人。幼而失怙，事母至孝。居貧奉養先意承志，外祖母居懷寧，無子孫。公時恃傭書為活，歲不足衣食。以太夫人憂念艱難，茇涉往返五千里，迎至衡陽。太夫人得奉母終天年，所謂孝思不匱者也。鄒夫人以樸拙失姑愛，終身無房室之歡。自太夫人卒後，遂不相麵。弟玉麒，遊客秦豫，遭亂隔絕廿年。及公授安徽巡撫，見邸鈔識其名，始間關至軍中相見，哭失聲，護愛甚篤，與共寢食。而弟久客州縣，服藥煙成飲。公軍中尤嚴煙禁，以情告公，大怒，立予杖四十，斥出之。曰：「不斷煙飲，死無相見。」弟感愧自恨，臥三日夜，瀕死竟絕，不更服，復為兄弟如初。以其習商業，令行鹽，致資巨萬，公一無所取。弟亦豪邁揮霍，恤貧篤義。鄉人流落江淮者，悉收恤資之，歲散萬金。亦先卒，遺妾女與公子婦同居，以孤孫見綏。後之，公自領內湖水軍。及後，總全軍。軍餉無所出，不以煩公家，前後惟領銀十七萬兩作鹽本，軍餉外所應得公費，悉出以佐義舉。凡出資助本縣學田銀二千，賓興費銀二千，育嬰公費二千，修縣志書獨供筆劄刻資銀五千，獨建船山書院銀萬二千，衡清試館銀一萬兩。其濂溪墓、昭忠祠，京師及各直省、湖南衡永會館，凡募助，公舉者動以千計。所部有功者，凱撤時及疾篤時，均舉贈各萬金，凡費銀十萬兩。族中老者歲有饋，又計丁口遍資給之，凡數萬兩。計其兄弟所散財，幾滿百萬。而當軸要人，無一字之問，十金之遺。以孤潔無援自喜。至於接對友朋，協和群帥，煦煦恂恂，未嘗有傾軋驕倨之心。五十以前，有氣淩之者，必勝之而後已。其後望重年耆，人皆推敬，亦深自斂抑。誘接文士，尤能折節。素工畫法，蘭入妙品。而尤喜畫梅，全樹滿花。所至輒奮筆潑墨，海內傳者過萬本，藏於篋者一牛車不能載。尤惡浮華，厭絕饋遺。治軍廣東時，民士恐餉不繼，共輦銀十七萬送軍中，謝不受。及歸，眾以金排萬人姓名，列二傘誌感頌，其直萬金，悉諭令各還其主，且戒其奢焉。其繡字頌功者，送海幢寺中。治軍嚴肅，恒得法外意。所誅者，必可以正民俗。安慶有候補副將胡開泰，召倡女飲而使妻行酒，其妻不可，遂抽刀剖其腹，街巷洶洶，事聞院司，方聚議謀所以處，公適至，聞之，曰：「此易耳。」遣召之來，但詢姓名居止，便令牽出斬之，民大歡。湖北忠義前營營官，總兵銜副將譚祖綸，誘劫其友張清勝妻。清勝訪之，陽留居密室，出偽券索償債。得遁去，訴營將。州縣皆為祖綸地，置不問，因訴於公。公先聞黃州、漢陽，道路藉藉，欲治之無端。得清勝詞，為移總督，先奏劾祖綸，且遣清勝赴武昌，質之。詔公與總督即訊。祖綸令人微伺清勝於輪船，擠之溺死，遂餌其妻。父母及妻劉氏反其獄，忠義營統將方貴重用事，總督昌言：「誘奸無死罪，謀殺無據。」公揣祖綸根據盤固，不可究誥，適總督監臨鄉闈，即驟至武昌，檄府司提祖綸至行轅親訊，忠義營軍傾營往觀。祖綸至，陽陽若無事。公數其情事支離，狡詐及謀殺蹤跡，祖綸伏罪。引令就岸上正軍法。一軍大驚，然已無所及。夾江及城上下，觀者數萬人，歡叫稱快。故公之所至，老幼瞻迎。長江聞其名字，肅然相戒。牧令輯其隸役曰：「彭宮保至矣！」非獨威聲使然，所行事深感民心，庶乎不侮矜寡者也。遺疏聞，奉上諭：「前兵部尚書彭玉麟，忠清亮直，卓著勳勤。以諸生從戎，轉戰東南各省，所向有功。會同原任大學士曾國藩，創立長江水師，籌畫精詳，規模悉備。受先朝知遇，由知府薦擢封坼，內陟卿貳。迨粵匪蕩平，蒙穆宗毅皇帝眷念勳勞，賞給一等輕車都尉世職，並加太子少保銜。朕御極後，擢任兵部尚書。嗣因患病，迭次陳請開缺。降旨允準，仍派巡閱長江水師。十餘年來，力疾從公，不辭勞怨。復因病勢增劇，請開差使。當經寬予假期，並準其回籍養病，頒賜人參，方冀調理就痊，長資倚畀。茲聞溘逝，悼惜殊深。彭玉麟著追贈太子太保銜，照尚書例賜恤。任內一切處分，悉予開復。應得恤典，該衙門查例具奏，加恩予諡。並於立功省分，建立專祠。其平生戰功事跡，宣付國史館立傳。伊孫候選員外郎彭見紳，著以郎中選用。彭見綬、彭見粹，均著由吏部帶領引見，用示篤念，藎臣至意。」五月十六日，予諡「剛直」。公功績昭著。其在鄉里行誼，可敦薄立懦。嘉言奇行，不可勝紀。今掇其落落大者，及外所不知，次為一篇，以待國史徵采，及當世名公碑誄，備削稿焉。
桂陽直隸州泗洲寨陳侍郎年六十有九行狀
侍郎諱士傑，字雋丞。先世自江西遷桂陽州北鄉，當宋淳熙時。至明益顯，為州大族，號「泗洲陳氏」，有參政尚伊，由進士起家，官監司，有治績，祀於鄉賢族，多豪富。至嘉慶時，贈公兩世皆好客樂施，資恒不給，母尹夫人佐以勤儉，躬操作，教兩子讀，且習勞樵汲負米，或至數十里。侍郎性穎慧，質實端愨。常從其兄士元會姻家嘉宴，坐客百餘人，有老翁指謂客曰：「吾聞天下多難，則邊遠生材。陳氏二童子，其當之乎？」聞者稍稍異之。顏翁工相人以女妻之，家疑其貧。翁曰：「此豈久困者！」道光中，州試錄送第一，入學旋補州廩生。與兄遊學長沙，貧無齎糧。族人醵千錢送之入嶽麓書院，院長丁學士器賞之。學使課諸院生，得其文，激賞置第一。明年，按試到州，連得高等，選充己酉科拔貢生。廷試詩題，獨得題解，以一等第一用七品小京官，分戶部。敝車羸馬，不喜造請。時閻文介在曹司，以戇樸稱，同僚或迂憚之，一見相契，若平生歡。曾文正於朝考讀卷時相知賞。又同鄉先達，以鑒裁自許，傾懷延接，未嘗輕詣也。常宴門生，酒罷投壺，惟侍郎與合肥李總督立三馬，及後並膺疆寄，傅以為驗。咸豐元年，丁父憂，貧不能歸。文正躬為辦裝，綿衣車簾，悉取為贈。既而語臨武鄺主事曰：「雋丞外樸內朗，幹濟才也。」二年，文正亦以憂歸，被詔助巡撫治團練，防巨寇。是時廣西亂民已出嶺，圍長沙，陷武昌、安慶、江寧，建偽號，所在土寇蜂起。桂陽土寇李明先，聚眾應之，別稱洪順元年，一方恇擾。州生員劉占元，夜造廬問「計將安出」？侍郎辭以「居喪不言事」。占元曰：「即亂成能持喪耶？」謝曰：「年少望淺，鄉里難用。官法令不行，諸公各散去，徒為辱耳。」則相約：請悉聽進止。因集團丁，得百餘人。策曰：「賊勢大，不虞我之敢取之也。及其眾未集，可即掩捕之。」眾如言，夜徑入山寺。明先唯與徒黨十數人居，束手就禽，送官訊斬之。知州犒團丁酒肉，意甚薄。侍郎告眾曰：「此我利也。官若重倚團丁，徵調助戰守，不得自主矣。」州北鄉團練不邀功求賞，始此役也。未幾，白水洞奸民李觀龍，聚黨千餘，陷永桂廳城。新田知縣任瑛，手書乞援。眾議宜自保，侍郎曰：「援新田乃所以自保也。」即躬率兩團，出境赴之。道遇寇返走東犯，將至州境，突遇我軍，俘斬數百人，餘眾破散。其時省城虛弱，僅自守永桂州。縣界兩廣，數有寇警。牧令或守或走，院司皆不問。鄉團聚散勝敗，牧令又不暇問。唯桂陽州北鄉團有所稟承，人人得以自固，守備甚設，而侍郎未嘗屍其名。曾文正治軍衡州，手書招之，任以謀議。唯以用舍人才為大計，反覆進論他人，或未知也。鮑忠壯為別校，坐誣告營官，論斬。縛帳前，顏色不撓。入見，力請釋之。左文襄與俱出，文襄問鮑曰：「今救汝，他日知報否？」鮑仰天自誓。因獨引退，恐鮑見其不市德自表襮。大要類此。三年，從文正軍下湘援湖北。而湖南巡撫先遣王壯武出岳州，至蒲圻遇寇，敗退。曾軍新集營岳州城外，寇乘勝追奔，將士力戰不能支，遂水陸退走，壯武自以違文正誡致敗，恥與俱退，獨人空城死守。文正憤懣，將佐莫敢為言。侍郎獨進曰：「岳州薪米俱絕，明日必潰，宜遣救璞山。」璞山者，壯武字也。文正慍，不應。侍郎自以建議為公，不宜逢顏色退臥。頃之，自計曰：「為千人請命，奈何計小禮數。」復入請曰：「璞山軍宜往救。」意色愈和，文正方環走，遽停步曰：「救之如何？吾頃遣偵之，城中無人，但外有燎火。」即召偵者兩人質之。侍郎詰之曰：「若等畏賊，不敢往，若城中人出，寸斬汝矣。」兩人具伏虛誑。文正因問計，侍郎具言賊無戰船，宜遣水師三版，傍岸舉炮為聲援。壯武因得縋城走出，免者九百餘人。其後平浙、克新疆，大將皆在其中。壯武后為名將，號「無敵」，數同壁壘，意以為桂勇倚己，乃能戰，有自功之色，未嘗與言前事也。岳州既敗，還屯長沙。寇遂略湘陰，陸走寧鄉，水斷靖港，上陷湘潭踞之。巡撫閉城，以曾軍當敵。文正遣陸軍攻寇寧鄉，營官儲忠壯戰死。寇少卻，已而復至。塔忠武救之，別將周鳳山圭崇陽通城未得還，文正獨與水師十營居湘川中流，上距湘潭九十里，下距靖港六十里。春水盛漲，時多北風。寇上下皆瞬息可至，呼吸不自保。幕府無所為計，侍郎私謂闓運曰：「今獨可悉兵援湘潭。即不利，猶得保衡永圖再舉，若不顧根本，但圖進取，一敗俱死矣。」闓運曰：「如此君何無一言？」侍郎曰：「欽差自以無守土之責，又本奉詔赴鄂，伺便欲出。今還湘潭，有退避之形。其實為巡撫驅除，軍中皆不以為利。吾不能犯顏強爭，子宜入說之。」闓運具言其計。文正招侍郎，使盡其說，即大悟。飛檄塔忠武，旋師救湘潭。侍郎又約楊勇愨彭剛直，俱陳上攻之便。即日，六營先發。明日，督師親將四營繼之。其夜，文正更用長沙人士計，分兩道大軍，攻上遊，自將攻下遊。已而上遊水陸大捷，寇自稱兵以來，屢抗大軍，無搏戰之事。短兵相接，自湘潭始。我軍自此始知戰事，不以炮為生死。而名將飆起，克平巨憝。雖有天幸，侍郎本謀也。當文正往攻靖港時，諫，不聽。請從，不許。及敗還，而湘潭捷書未至，文正獨居，煩憤欲自殺者，數矣。寬解譬慰，情誼益切。其後論功，以湘潭大捷，由陳士傑建策。詔以主事用，仍留本部。先已請歸省親，未幾，遭兄喪。既葬赴軍，則已克武漢、沿江列城，直攻九江。水陸軍鋒銳甚，幕府不復謀議。留佐糧台，猶進策請屯重兵小池口，以固水師。諸將以九江功在指顧，懦其計。已而寇果踞小池，出輕舟，燒大營，我軍遂潰糧台，還保漢口。而永桂土寇以泗洲團丁越境出討，揚言陳京官已請大兵，悉誅李觀龍之黨，所連及者四十八里。鄉愚反側煽動，烏合數萬，攻泗洲寨，焚陳氏村莊。都司諶瓊林將兵五百人，合團丁追破之。侍郎在漢口聞亂，單舸溯江，歸侍太夫人。自此不敢復遠遊，專治團練，綏輯鄉鄰。永郴胥恃以安。五年夏，連州土寇何祿、陳金剛等，結連嶺南北奸民，號十萬，綿亙數百里，陷郴州，北踞耒陽，西連嘉禾、藍山，露檄言：「本帥由粵蒞楚，撫郴及桂，州牧豫逸，佐領繼逃，將不戎衣，兵不血刃。而陳某職非守土，心欲貪功。」其為群盜所指名如此，以故旦夕搜治鄉兵，分為七團，自率一團攻賊杏村橋，敗之。橋在泗洲寨東南二十餘里。賊死拒橋下，斬溺百數，皆勁悍。魁率餘眾懼，退保州城。橋東南至城六十里，團軍乘勝逼之，遂營城下。賊悉召諸近縣黨眾助守，而王壯武適領軍來援，合兵圍攻一日，不利。議退兵，設伏誘賊出。以鄉團先屯隘口，王軍當追賊，於是北營仁義墟。賊果分三部，以一軍繞出我前，侍郎自率十餘人前，按視營地，見男婦倉皇南走，知賊已北，急還，勒兵先馳據險。賊至，見旗返走，鼓噪追之。王軍聞戰，返旆向城，賊來追我者，悉奔還陣。斬陳材，偽副帥也。陳良走死。合兵復州城，又捕斬李石保於郴之吳山。石保者，州土寇，故在北鄉瞰我動靜，為賊耳目，有眾千餘，與何祿相首尾，祿破，石保擁眾東走，自是無敢應亂者。乃以團丁七百城守，而自將三百人屯城外，以防郴寇。頃之，郴寇果夜至。外內軍合勢擊之，賊東西散走，遂棄郴逾嶺。團丁復邀之州南正和墟，大敗之。巡撫奏功，擢本部員外郎，賞花翎，委以南防，聽截留州地丁正銀充團餉，人支錢月三千六百，始立營號，為廣武軍，取湖廣南東西路鎮遏嶺嶠也。營勇月支銀三兩六錢，而廣武軍減其半，示不遠征，非列將比。然是時，湖南不能邊防，官士有能支拄者，則舉以責之，敗不能救，反諉過焉。守令無所請命，遇有營屯，亦悉以空城委而去之。勝則論功，饑不供其餉。自甲寅至甲子，十年之間，永郴桂陽邊地，千里風塵之警，唯泗洲寨廣武軍當其憂危，而以捍遏石達開為奇功。石達開者，偽翼王，能合眾，約束凶黨，所過不擾。胡文忠撫湖北，左文襄佐駱文忠，治兵援江西。每遣將禦，石逆則騰書相誇。九年春，達開擁眾由江西循嶺西走，諸軍望風奔避，賊眾號百萬，分七部，前後相繼，結陣徐行，人馬七晝夜不絕。每行不由腹里驛道，必行兩省及兩縣界上，漫山絕澗，或踐稻田，田泥水立涸成平地。自贛過郴，遂至桂陽州，穿城北走。廣武軍二營在州北，屯花園寨。花園三面環水，一面平田萬頃。前有橋跨鍾水，曰鬥下渡。渡南兩山通一徑，遣一裨將，將百人扼橋。賊夜至，不意橋北有兵，即止不前。後來者欲退，則隘塞。欲旁繞，皆絕厓無路，止須天明。守橋將初不知賊眾寡，但以大營在後，不敢退。揚旗吹角相持，自雞鳴及午。侍郎自出督戰，士眾飽食，分列橋北兩山間，鳴鼓發炮相聲援。賊前突陣，將及橋，小槍排擊，發必命中。賊發炮，憑高不能傷我。發小槍，則皆伏橋下避之。於是饑疲返走。緣山追擊，躪踐墜死，遺棄槍炮旗械，亙數十里。賊西走新田，復還東圍寶慶。論者以達開若得渡橋，由常寧向衡州，長沙空虛，必不可守。而賊糧益多，東南兵事，殆不可問。使他將屯橋堡，聞州城破，先已移營矣。使侍郎將客兵，亦未能閑定。如此一遏巨寇，無蹀血之功。徙薪無恩，不其然乎？初，侍郎年十四五，自鄉塾還家，道經花園，登望形勢，忽然有用兵之算。及戰罷，始憶幼時，恍然若夢，常舉以告人曰：「一戰之兆，見於二十年之前，莫非天也？」其後行軍，先計敗退。以故，廣武軍無覆沒之事。花園勝後而有熊羆嶺之敗，亦為侍郎見知左文襄之始焉。當花園戰時，賊改計由祁陽犯衡州。巡撫急檄廣武軍與質字營合力拒之，質字營官魏兵備喻義，昔所薦拔也。既會兵分屯熊羆嶺，張左右犄角之勢，軍食不繼，二軍皆桂陽人，同鄉里，多親識，或相約捕魚池澗中。倉卒賊至，捕魚者散走，守營兵驚潰亦走。侍郎自出督之，不暇靴襪，一足而馳，軍士乃徐定還營。別將顏錫蕃，侍郎妻弟也，屯稍遠，聞賊至，堅守不動。徐出兵挑戰，賊識廣武軍旗，又引去。然衡州已聞二軍敗，人心大震。質字營稟敗狀，言右營先退，右營謂廣武軍也。左文襄名為幕客，實專兵事，每以侍郎京官難訶斥，而質字營官新拔用，恭謹不欺，初下檄，魏名必次陳，至是徑先魏後陳，或徑下魏丞不復關。陳副郎已而奏薦以知府用，巡撫檄劄相訓飭。然熊羆嶺實未敗，寇亦未北下，侍郎未嘗自辨也。其後事大明，文襄歎服，以為不可及。曰：「雋丞，大器也。以能兵稱之，淺矣。」其年，以援藍山、江華、寧遠功，詔以道員候選。明年，胡文忠、曾文正大治兵，規復江南，每論薦人材，輒首及之。會江蘇省城陷，朝議急完上海。文正以侍郎沉機有謀，奏薦。特簡授江蘇按察使，將所部四千人援蘇松。侍郎自以前出時，家居為盜焚掠，驚憂太夫人，今邊界日有遊盜鈔掠，而石達開黨部往來郴永，以桂陽為衢道，不敢一日離。因請巡撫代奏請養，而書謝文正，以防遏上遊為己任。前後拒卻巨寇何名彪、李復猷、羅亞誨，皆以少擊眾，降其脅從。
同治元年，州大饑。衡湘亦歉食，禁穀米無出境。獨移書官士，申救災恤鄰之義，方舟運載，開局平糶，施粥城鄉，哺數萬口。時院司尤加意荒政，聞桂陽饑，馳書問狀，得報已振恤矣。布政使惲世臨語人曰：「賢者所在，一方蒙福。非虛語也。」明年，廣東盜悉平，郴桂解嚴，乃往安慶謁曾文正。至則欲奏署江寧藩司，謝曰：「奉母命省公，非求官也。」時群議齗齗李兆受，必欲總督奏其反狀。諫曰：「今懸兵金陵，生變滁泗，肘腋之害，不易防也。昭受狂昏，徐取之，一夫力耳。」文正執友何桂珍，以受降為兆受所戕，常恨不能報之，聞言默然。因更奏言：「兆受不反。」後克江寧，卒賴其力。釋兵數年，坐他事，巡撫奏誅之，淮泗帖然。皆如所言。四年，論防剿功，加布政使銜。江南大定，而霆營降寇復叛。自湖北金口，趨江西吉袁，入湖南醴陵、安仁，走郴州。霆營善戰有名，與諸軍皆習其虛實，且相護顧，行數千里，無與逆戰者。時李尚書瀚章撫湘，素相知賞，奏以郴桂列營，悉聽調遣。南路邊防，兩廣餘寇，攻剿機宜，皆得以便宜區畫。湘軍制將無大小，異軍特起，恥為他人統轄。侍郎謙以蒞之，和以柔之，有險難輒自當敵，遂扼要路，擊叛黨於桂陽縣，破之。叛眾吒曰：「此有能人！」復降者數千，餘眾奔散，自此不能軍。蓋自金口以來，唯一戰而已。時大舉援黔，眾以侍郎將兵十年，未盡其才，宜及此大建功名。乃自抑退，以賊平，撤所統軍，不欲以乞養之員，久握邊符，力請釋兵。巡撫不許，強以名統三營鎮衛南，徼左右留二十人而已。未幾並辭所統，悉歸之巡撫。軍興以來，諸員將均以連兵為利，逢時遇知，超然引去者，唯侍郎一人。非獨知君親大義，其為國惜餉，戒虛縻而惡張皇，天性然也。十年，母喪。十三年，服除入京。巡撫特疏薦敘其功，而孤介無聲援，留寓邸經年。直省兩司缺出者十四，未以名上。值穆宗大喪，進入臨群臣職名，皇太后記識之，乃特授山東按察使。除夕被命，莫知所自。文文忠在軍機，方憂西事。嘗延見谘訪，因陳事權不一之弊，雖俱賢人，猶患牽制。其後，一以兵餉事任左文襄，遂定新疆，采其議也。光緒元年到官，時丁文誠為巡撫，有清望重名，治尚嚴肅，屬吏承風，頗以詰奸誅盜為能。有大獄，連坐甚眾，讞之得枉狀，具白巡撫，下道府覆核之，皆執前詞。乃具牘申理，文誠駁還之，且面戒曰：「前司已定案確鑿矣。」對曰：「本司與前司，無纖芥之嫌，唯明知其冤，而不能平反，轉無以對前司耳。」文誠覆訊，果誣。又白：「請清獄囚，除永禁之例。刁民京控者，嚴詰原告。」又以旱災通飭州縣慎刑，吏風益肅。常請疾數日，文誠因禱雨，語府縣曰：「須臬台來，乃雨耳。我等誰無私心，焉能召天和。」藩司大慚，自此群小頗疾忌之。會文誠遷去，護撫密疏欲劾罷臬司，而文都統格來撫山東，覆奏反劾罷護撫，由是言官列款劾巡撫，坐年節饋遺，巡撫及兩司均降級調用。時臬司既未被劾，又已遷福建布政使，當去矣，朝廷以事同一律，並及之，聞者俱駭異焉。王尚書語人曰：「陳雋丞罷官，而名益彰，大用不久矣。」於是閩浙總督以台灣軍務請調自助，有詔發往。旋特旨署福建按察使。
光緒五年，到官逾月，署布政使。明年春，實授。福建貧瘠，庫款空竭，恃稅厘為支發。稅厘鹽、布、茶，茶稅為大。官吏以承平罷玩，久不及額。在任一年，庫儲銀積二百萬，增於初任時十倍。又督修海口炮台，工料堅實，省費巨萬，尤為閩人所稱。七年，擢浙江巡撫。至則以海塘歲修為民病，親往勘工，改委工員，不令廳官與之。歲修支銀六萬，廳員率用石條加鐵鉗，令外整齊，排椿細木，潮漱則腐。悉改用巨椿長石，又改築南龍頭方碌刂為圓形，以避潮衝。計工比往歲十倍，而用費減五倍，食於塘工者皆怨謗。經十年無損坍，自以為為公惜帑，甚自得也。闓運嘗問之曰：「公以為浙江少用數萬金，遂富強耶？」侍郎曰：「吾極知迂拘，然天性所拙，奈何！」八年，巡海口，又增築鎮海笠山港口炮台，及定海乍浦炮台，護以長堤。其後法夷船至鎮海，官軍擊沈其一舟，憑所建台也。浙江謄錄不服官約束，率先謄杭紹寧波諸卷，諸府州多以進卷呈薦，遲不得取中。侍郎充壬午科監臨官，遵定例督監試，收掌分束發謄，其弊稍革。又增顧海船，為會試舉人資裝。浙江州縣苦貧瘠，牧令多不願之官，上司強之往，因或優容縱肆之，無所糾劾。任未一歲，劾罷十餘人。擇其廉慎尤貧苦者，調劑優饒之。是年，被詔移山東巡撫。藩司送之曰：「剛有眉目而公去矣，蓋俗吏不樂澄清，尤迂其所為也。」山東自丁文誠築南堤後，河患及濟南。論者謬建引河復南之說，並為一談，而山東京朝官建議尤夥。其傍河居民貪河堧地，則尤惡遙堤，以築民圩為利。各據所見為言，言官采之，月有數章。朝廷既重河務，章悉下巡撫河督。而河督專南河，故河務責東撫。以侍郎習地形，得民心，因有是命。又命倉督遊侍郎會勘河工，遊侍郎初以諫園工有直名。侍郎前入都，罕接賓客，獨與友善。遊東人，尤憂桑梓。至則躬履勘，所至民老幼哭訴，各執一詞。或言當堤，或言當掘。流離滿目，而相忿爭。焦勞無所補，每憤欲自沉水。時條陳河事者，章數十。多訾新撫不諳練，且奏薦工員，請朝旨飭巡撫，一以委之。侍郎奏：「古今治河，不外疏、分、堵三策，而以分河減流為急。堤距河近，則堤不便。距河遠，則居民爭地者不便。今山東河堤距水遠者，裁三四百丈，視南河堤近水過數倍。南河工員來者，皆憂其太近，而居民以為遠。又方築官堤，資民力，勢不能更修民圩。」故其興工，次第督視，不以浮言輟作。於是頌謗喧囂，而舊員習工者，患其核實，多托詞不肯為盡力。遊侍郎既被詔還，更奏請簡派大臣督工。詔不聽許。以故兩年奔馳，專勞於河。河決口，前後百計。決則當振，又困於災。凡疏引河四道，築歷城至利津堤三百餘里，東阿至利津北岸四百餘里，民墊千五百餘里。堵決口最大者五，以利津十四戶為尤險。十四戶決口奪溜八分，而瀕海無木石秸料，躬履工所，晝夜督護。堤垂合而潰，工役善水性者，莫知其由。侍郎乘小舟沿流視水，於上流數十丈下楗實之，堤遂不漏，眾以為神，語官屬曰：「余幼讀時，奉命視水。荷鋤將築塍，族有老農嗤之曰：『諺曰：「田墈邊堵水」，此謾語也，書生何知農作。』引視一處，下有巨穴，築堅土實之，水遂不漏。余嘗愧荷之不去於心，今師其智也。」自山東受河患已來，唯丁文誠曾步行按視。自侍郎之督工，青鞋徒步，晝夜寒暑無間，又多用勇丁，以帥河夫，工倍，費省巨億計，而議者益不饜。適沿海設防，並以海防草率劾之。朝命大臣履視，覆奏皆虛誣，而吳副憲大澂會辦北洋防，至登州煙台，見廣武軍壁壘，頗采其法，增損為營屯之式，奏請頒行各海口。侍郎自以從軍久，知欽差督撫之不可並任，因奏：「朝使不宜輕出，會辦無益有損。」其後庶子張佩綸以福建會辦獲重譴，皆如所言。海防軍罷，積勞發疾。十一年春，奏請開缺。奉旨賞一月假。冬，再請。明年春，復請。賞半月假。四月，從海軍王大臣閱伍煙台。五月，有詔：「來京另候簡用。」居二月，疾少愈，請假修墓，遂還桂陽。十五年，夫人顏氏卒。既葬，委家事諸子，攜少子居衡州府城。寓廬蕭然，唯以文史自適。居三年，疾大愈。十八年春，還家上塚。晨起，俯而正履，頓地傷足，還衡州。值生辰，猶避客居蒼頡祠。屏侍從，不異諸生。六月，患腹疾，日夜十餘起，經百餘日。客或過之，容色如平常。諸子在遠，還視疾，悉促令去，曰：「從公服官，各無廢乃事。」十二月，疾革。語不及家事，聞屯營獲劫盜，猶語人勞謝之曰：「除暴安良，俾民間歲暮得安枕，吾受賜多矣。」癸酉平旦，正衣冠起坐，扶之已卒，年六十有九。侍郎恂恂雅儒，語人若恐傷，性嚴毅而無疾言遽色。以鑒別自許，然未嘗言人之短。嘗言：「人各有能，吾但取其長。」所甄拔同州人，若魏兵備喻義，曹進士宏欽，妻弟顏錫蕃，甥夏時，並有時名。其餘各隨地任器，無乏財之歎。鹿巡撫傳霖常問所短，箴以「自視過高。」鹿笑曰：「然誠未見勝吾者。」侍郎曰：「一言之善，一技之長，即吾師也。」故每遇時賢，銓衡輕重無失雅。不喜立厓岸，眾或疑其儒柔。所稱薦者，不尚標致。當領軍時，有鄢太愚、何應祺，奇士也。喜談兵，才智縱橫，恒默聽之。鄢居營中，日言兵。一日寇至，見侍郎部署出戰，及營中守備井井，明日不復縱談。問之，則曰：「被公瞞久矣，今何得更瞞。我尤喜論文經講授。」雖舉業，皆有氣格。彭編修述及兄子兆文，皆所指授。又喜以文字決人貴壽，十得八九。性篤孝老，猶孺子慕。少受兄教訓，事嫂如母。兄子己子，無異也。人之見之者，亦以為皆其子。兄二子，兆文既入翰林，兆蓉復以鄉舉有學行知名於時，最以自慰云。師友恩義，拳拳於心。其家休戚，恒若在己。桂陽僻遠，無書籍，人文未盛，尤所留意。建龍潭書院於州城，捐錢二萬貫。州人聞風助之，廩餼始豐。其他育嬰積穀祭田恤族之費甚巨，皆在軍公費之餘悉以給。公任巡撫時，姻族舊部兵丁來求效用者，恒數百人，悉令居城外，為給棚帳居之，出己貲資，遣令還，最為巨費，未嘗假公款濟之。來者輒一接見，溫語慰令還，亦未嘗嗔其幹瀆也。官十年，產業無所增。諸子人給田百數十畝，誦疏廣語以勖勉焉。生平無華侈之好，珍美之奉，持己敬而與人忠，故福祿彌臻。事母登上壽，夫妻偕老，十子九女，孫曾內外百數。子兆葵入翰林，兆璜等均服官，無忝家聲。幼子年十三，以能詩取入州學。中興將帥，無其全福也。兆葵既為狀述其父德，闓運輒舉其子孫所未知聞者，列於篇，以待史館削稿焉。
陳侍郎側室李恭人行狀
恭人李氏，吳縣人。父芝山，以軍功官都司，充江蘇撫標材官。恭人少喪母，貧無所依。桂陽陳侍郎，諱士傑，光緒九年官浙江巡撫，喪其長妾，爰求淑女。有友遊吳，聞恭人靜願，媒而納焉，時年十有六。女君垂老，嫡子女婦及孫曾男女，內外百口，悉協以和。侍郎治家嚴儉，未嘗有懼怠之意。婉娩恭謹，眾咸加禮。侍女君疾彌年，愉色憂容，同於孝子。從鎮二省，委任內政，寢門肅靜，婦職有程。酒食潔清，衣裳浣濯，無珠翠靡曼之飾。前後十二年，生一子二女，並躬自乳育。慈養義訓，無大聲色，克遵矩法。光緒十八年，侍郎患腹疾，夜中率五六起。然好靜，諱言衰，不令侍疾在旁。恭人居側室，聞聲輒起，起輒先眾人至。晝或假寢，咳步微響輒驚寐。凡百九十晝夜，晝夜百刻，刻必三四坐起，扶侍無倦容。八月初疾亟，已治絞衾，俄而疾大愈，愈而復病。至十二月中，病甚。數日，卒。恭人每哭頓絕，朝夕上食。侍郎子女眾多，哀號動牆壁，皆以恭人過哀，頻歐血，懼不勝喪，哭相止也。侍郎卒時，家人已知恭人必殉，遣嫡孫女專防護之。恭人默默，恒若有失。將卒，哭。前數日，請諸子兆奎為己作書，上其父。兆奎，其所慈養，前庶子也。未成童時，以恭人攝家政，求取或不如意，詞色有怨怒，恭人未嘗忤言，徐勸之而婉譬之。至是入州學，能文知禮矣。念恭人恩，禮事之尤謹。及當作書，因請曰：「母自能書，何為而假手？」恭人曰：「吾久疏筆硯，心煩亂，不能成文語。吾翁年將老，無人顧念，當惜錢防老，今大人壽終，女亦將死，不出百日內也。病狀王嫗具知之，後問可詳。」兆奎以示諸兄，皆異其言，曰：「徒使其翁憂疑，書不必發。」恭人顧日促信局收條，凡三四日。乃別作平安書寄其父，而以收條示之。未三日，恭人竟仰藥死。王嫗者，其鄉人，從嫁來者也。尤守護伺察，恐其必殉。當八月時，或言洋藥能治痢，求得道光中洋藥，每服數滴，餘在恭人所。王嫗求之，急告諸公子及嫡女夫程郎並索之，恭人出藥，而王嫗知其猶有藏者。苦索之，恭人衣底出剪刀示之，曰：「汝無苦相逼也，留藥吾猶得全屍，去藥不能奪吾剪。決喉刺心，汝何忍矣！」王嫗泣不能對，恭人乃徐譬以寬語。光緒十九年三月十三日平旦，恭人起，仰藥還臥。嫡孫女乃起，問姬婆起何早，曰：「腹痛耳。」及朝奠，恭人不即位，已視靈坐而笑，眾嘩，問：「服毒耶？」對曰：「服毒矣。」於是家人大驚，求所以解之者，又知恭人不肯服解藥。侍郎兄子兆蓉，侍郎最所愛也。執藥躬進之，且曰：「不飲，當率諸弟跪進之。」恭人愀然曰：「三少耶何必，然吾為畢此甌。」立飲遂盡，謝曰：「飲無益也，徒增苦耳，前已涚酒矣。」子女環而泣，藥發，恭人覆衾側臥，長女伏哭呼之，揮以手。幼女初免乳，略不一視。其日黃昏遂卒，年二十有七。卒之日，聞見者莫不敬歎，謂其從容閑定，有君子之風也。比斂，啟其手臂，有刀痕三寸許。王嫗乃言曰：「當侍郎疾亟時，微聞有刲臂和藥事，又聞女公子亦刲之事，忌宣揚，故不敢言也。」諸侍疾者，乃追念恭人侍疾時，未嘗頃刻離，又扶持按捶，用手力時尤多。初未見其怯弱護痛之狀，信乎鐵石人也。以此處死無難矣。侍郎垂絕而忽愈，延三月，豈其誠感耶？侍郎諸女外孫或長於恭人，及群從女夫省謁者，恭人侍側，請之坐，未嘗肯坐。待嫡子女婦諸孫情親而禮謙，人情剛柔緩急不齊處之，雍容有餘，百口同聲賢之。論者以為尤難於死，死時或問諸子女當屬托者，則曰：「兄姊多自皆愛憐撫教之，一有所托，徒示偏私，且非吾分也。」其知大體如此。惟急為幼子求婚家，請於侍郎，擇闓運幼女。未問名之先，恒恐其不諧。侍郎官無餘資，既告歸，以先產分諸子，各二百五十畝。恭人以己子田悉請為桂陽州書院學田，蓋其期子以遠大，非尋常婦人也。前歲其父來衡省之，適侍郎還桂陽，恭人告嫡子留之外舍，未嘗出相見。日食供具，減於諸親友。侍郎歸，乃出覲父焉。衡州人傳其知禮。其殉也，待侍郎遺疏聞朝旨賜恤，而後引決。自侍郎疾病，疏食經半年，死前一日語人曰：「明當解菜矣。」諸嫡子欽其風烈，念無以報之，乃以兆璜官貤封請贈恭人，零桂士大夫將上其事於朝，而闓運以為近歲郭楊提督、龔總兵均有妾以節烈見稱，特旨旌表，恭人之處死，智矣。蓋度其必病弱延息而廢家政，故不若早死，非欲侍郎被曠禮之名也。婦固以持門戶、撫孤輯睦為賢，一死何足以見德。故狀其所聞知，以待傳列女者，知賢明之貴於節義焉。
旌表節孝晉封太夫人、衡陽程太夫人萬氏年八十有七述狀
衡陽程節母萬氏，卒未逾月，衡之耆老搢紳百數十人，合詞上縣府頌其賢，請上道司巡撫，依鄉賢例上狀史館，以勸婦德。巡撫徵其事，先既以節孝承旌表矣，後復以子官加級封太夫人。鄉之人猶以為未稱褒揚，不謀同詞而有此請，近歲聞見所未有也。闓運故與其子友善，其孫曾皆受業。弟子按前呈事實未盡，已而其孫和祥以狀來，請為次之。狀曰：萬氏，衡陽十八都人也，為演陂大族。父諱載陽，居城南。母丁氏，生三子三女，節母其季也。幼而婉靜，父喪有禮。年二十一歸同縣程氏。夫諱世雄，字靜庵，贈資政大夫。母尹氏，有二子，長世英，早卒，其妻何氏，無子，後以節同見旌表，所謂程氏雙節者也。節母嫁三年而夫卒，時年二十三。有一子曰學伊，生未滿歲，明年復遭姑喪。程故休寧人，商於湖廣，分散或在漢陽，或在衡山。清泉在衡陽，家中資有世仆，取伍姓子為子，冒姓程，曰徽伍，免奴居祁陽，瞰衡陽程氏族親少，兩寡婦來日淺，公率其子婦來言，當繼長房入宅分居，且謀殺孤兒，扼之幾死。又置毒飯甑，皆為節母所覺察以免。無何，節母遭母喪，益孤危。親友懼徽伍凶橫，莫敢遏勸，旦夕惶惶，持兩年不決。節母請伯姒曰：「伯無繼，覬覦終不休。請以孤子兼承大宗，如是訟於官，有辭可拒爭繼者。」縣令帥承洙，廉明吏也。稔其事以兼祧存案，嚴懲徽伍，逐其妻子出境。然程氏廢業久訟，資財且罄，姑柩積歲不能葬。俄而南門火燒及外門，室中唯娣姒及婢媼數人，救火者爭趨鬧市，唯夫族子紹禹冒焰入視，倉卒共移柩後園，火愈烈，娣姒號泣，翼柩不肯離。左右婢媼惶急，亦不得走，乃共見白衣人行牆上，持扇揮火，火遽止。紹禹已抱孤子出矣。凡燒四百餘家，唯程家介其中，四壁巍然，道路傳異嗟歎。又聞婦女數人，能舉重柩，益以為有神助，於是程氏雙節之名顯矣。居五年，何氏亦卒，獨撫孤子持門戶，勤儉自勵，復起其家。自見遭患難，瀕危死，以得安全，恤貧憐孤，吊死助喪，恒先人而後家。子長，教以謙和信讓，任恤篤義，尤敬禮文儒，聲名藉甚。衡州士大夫如常豫、楊江兄弟，貴公孫子皆與學伊遊，如昆弟之歡。及軍興，而郴桂將帥唐訓方、陳士傑之倫，並倚學伊為北道主人，籌備兵食。彭玉麟自弱冠與學伊交友，及將水軍，凡水軍將領皆主學伊，門庭喧闐，日恒具百人之饌。節母未明而興，待雞鳴而息，自五十至七十餘，幾三十年如一日。湖南憲司府縣豪傑知名之士，人人知有程春甫，則人人知其有賢母。自傳列女以來，匹婦之名未有遠聞若此之盛者也。每歲節生日，男女賓客恒千數百人。外卮具內，接諸女賓，雖三尺童妾，未嘗簡慢，必親與均禮。其後子死，謝家事，傳政兩孫，猶每旦問客所食及姻友所不足，或輟己饌物以供之。以故，程氏四十年來子孫謹厚，賓客常盛。其為子擇師尤慎，訪延名儒，致敬盡禮。縣有孝子洪洛書，館之家，每進珍饌時，果菜輒不食。遣子問焉，則曰：「吾父母居鄉，未能得，不敢嘗也。」自是每有時物，必專使送洪家，恐師辭之，又托告以附便，非特送也。既頻頻如此，洛書感歎，常告人以為能錫類者。及後見公舉節孝事狀，及同時讚頌文詞，輒歎曰：「美未盡也。」闓運旅衡陽，節母年六十矣。聞闓運飯必家炊，居人家不能三日留，問其食，節每晨起，攜婢入廚，督執爨者，別作飯以飯之。闓運雖慚悚不自安，然至則如歸，往往過旬日。以是其孫和祥、曾孫崇信皆從問經義、古今文詞。崇信當赴試矣，強留之令卒業。其年，崇信舉於鄉，為房首。闓運喜，逾於己子之得，曰：「今有以報程母矣。」是歲，節母年八十有六，亦告人曰：「六十年送子孫讀書，今乃見曾孫鄉舉。比年喪病連延，得此差自慰。」及明年而壽終，豈有待與？自初為婦時，姑已喪。長子多憂少歡，恒夜起禱祝，露立達旦，百方圖所以解慰者，卒不獲久侍奉，每以自憾。姑二侄孫，無父母，躬撫育之。長為娶妻，資其生計。其長者從軍山東而妻死，遺一子五女，次第昏嫁，皆出己節省之費。母家二兄皆先卒，奉仲兄恤兄子，皆終其身。二姊家亦雕落，時其有無，而恤其孤。程氏長房遺一嫠，有狂疾，子又不力，為娶婦，未幾相繼死。嫠老疾不瘳，為傭嫗護視之，舉其三喪。其他所資給昏嫁者，以百數。歲施予假貸者，不可勝數。膳田歲租千金，悉以為施。六十餘年，以巨萬計。終身布衣裙、粗食以率諸婦女。其嫁婢必擇樸儉之家，遣送裝具悉備，略如嫁女。嘗有賈客取婢去他縣，客死，婢轉賣入倡家，遣子告官，百計贖之。自是尤慎訪問，或為農工妻，或為士大夫妾，皆視如女，歲時來慶謁，必客之。子女同至，若歸母家。姻家婦女貴倨者，見其高年謙德，未嘗不懣然而翻鄭自寡居，未嘗出內寢門。雖篤老，未嘗獨行，必以孫婦若婢嫗自侍。母家從兄弟嫂婦親來迎請，終不往。每訓家婦女曰：「吾無才德，唯知恥耳。知恥則待人處己自有禮，而尤以敬待貧老為先，凡驕慢者，不知恥也。」聞者以為名言。程氏遷衡陽時，藏休寧家譜。三世旅漢陽失之，故有徽伍之事。道光中，遣族子還休寧求譜牒，以來係以遷衡本枝，而重刊之。三世祖葬漢陽，遣置墓田。及衡山清泉，凡程氏先塋，皆有田廬以奉饗祀。族人客歸者無田宅，則供給之。當重刊家譜，豫為二孫名，其後長孫和祥奉大宗，次書祥為承。重孫如其素所期。蓋初以寡婦攜孤兒，勤劬六十年，身見六代，家人至數百，指內外孫曾男女數十人，僉曰仁厚之報。子學伊，字春甫，由監生以軍功保至花翎道員，加三品銜，先十年病故，長孫和祥，縣學廩膳生。曾孫崇信，光緒癸巳恩科舉人。前瀘溪教諭崇典、崇功、崇漪，元孫嘉垚以兼祧。孫降服無明文，請於部，仍依出繼例降大功以下有差。次孫書祥，四品頂戴，鹽提舉銜候選通判，以父兼祧例承重持服。子崇堃，詹事府主簿。崇明、崇輔、崇夏，次孫衍沛殤，以和祥次子崇芾後之，還嗣本房，為曾孫。崇芾子嘉喜、嘉培為玄孫。孫女一人，曾孫女七人，玄孫女三人。咸豐十年，旌表節孝，建專坊。同治元年，封太恭人。六年，晉封太夫人。光緒二十年，五月己亥戌時卒，年八十有七。史館之例，傳列女不宣付，皆由采訪撰次。謹刊削家狀，略述大節，備大雅君子削稿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