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泉问辩录
[门人宜]兴周冲编辑
或有认思虑宁静时为天理、为无我、为天地万物一体、为鸢飞鱼跃、为活泼泼地,自以为洒然者,因言遇动辄不同,何也?冲应之曰:「譬之行舟。君这个舟,风恬浪静时,或将就行得;若遇狂风送浪,便去不得也。要去,须得柁柄在手,故学莫先于立主宰,若无主宰,便能胸中无他闲思杂想,亦只讨得个清虚一大气象,安得为天理?安可便说鸢飞鱼跃?程明道先生尝言:『鸢飞戾天,鱼跃于渊,与必有事焉而勿正意同。』昔聪明如文公,直到晚年纔认得明道此意,未知道必有事焉是何事?」
天理亦不难见,亦不易见,要须切己实用必有事焉而勿正功夫,乃可真见都是鸢飞鱼跃,不然,亦只是说也。
冲窃谓:「初学之士,还须令静坐息思虑,渐教以立志,体认天理,煎销习心,及渐令事上磨炼。冲尝历历以此接利人,多见其益。动静固宜合一用功,但静中为力较易,盖人资质不同,及其功用纯杂亦异,须是因才成就,随时点化,不可拘执一方也。然虽千方百计,总是引归天理上来,此则不可易。正犹母鸡抱卵,须是我底精神合并他底精神一例□方得。如何?」
静坐,程门有此传授,伊川见人静坐,便叹其善学,然此不是常理。日往月来、一寒一暑,都是自然常理流行,岂分动静难易?若不察见天理,随他入关入定,三年九年,与天理何乾?若见得天理,则耕田凿井、百官万物、金革百万之众,也只是自然天理流行。孔门之教,居处恭、执事敬、与人忠,黄门毛式之云:「此是随处体认天理。」甚看得好。无事时不得不居处恭,即是静坐也;执事与人时,如何只要静坐?使此教大行,则天下皆静坐,如之何其可也!明道终日端坐如泥塑人,及其接人,浑是一团和气,何等自然!
曾檀问:「『坤六二,直、方、大,不习,无不利。』其文言曰:『敬以直内,义以方外。』敬义,孔子盖并言之,而程子释之,谓:『主一之谓敬,但存此涵养,久之,自然天理明。』则是所习惟敬,而义举之矣,又何必云『敬义夹持』?愿闻其所以习者。」
「敬以直内,义以方外。」两句,只是一段功夫,在心为敬,应事为义,合内外之道也。当敬直时,义涵于敬;当义方时,敬行乎义,原非二物。后面「敬义立而德不孤」,「立」字即敬义合一也,「夹持」,义亦如此,非谓惟习敬而义举之也。习只便是如此,持养即随处体认天理。
檀又问:「论道体者曰:『上天之载,无声无臭。』曰:『正明目而视之,不可得而见也;倾耳而听之,不可得而闻也。』然而又有曰『卓尔』、曰『跃如』,至如川上之逝、鸢鱼之飞跃,则又似显然指言天理之体,不但参前倚衡而已,而曰『无』、曰『不见闻』,何与?」
虽鸢鱼川上,其理何曾睹闻?不可睹闻,无声无臭者,道之体也,所谓形而上者也;鸢鱼川上者,道之用,流行可见,与道为体者也,形而下者也。合而睹之,自可见矣。其参前倚衡,卓尔跃如,不过心目之间若有见耳,非真有形状可见也。
王奉问:「老子曰:『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人得一以灵,物得一以凝,侯王得一以为天下贞。』未识彼之所谓一者,与吾儒之所谓一,同与?异与?」
此千里之谬,老子所谓一者,气也;圣人所谓一者,理也。
日昨孚先以长至在迩,作饭会。席间因讲复其见天地之心,冲谓诸友云:「人心本自坦坦平平,即所谓天地之心,不待复而后见也。圣人见人多迷而不复,恐其灭绝天理,不得已又就其复处指点出来,欲令人便循著扩充将去也。吾辈若能守得平坦之心常在,即不消言复,只怕无端又生出别念来耳。故颜子『克己』,只是不容他躯壳上起念。」诸友以为然,如何?
冬至一阳初动,所谓来复时也。天地之心,何时不在?特于动复时见耳。人心一念萌动,即是初心,无有不善,如孟子乍见孺子将入于井,便有怵惕恻隐之心,乍见处亦是初心复时也。人之良心何尝不在?特于初动时见耳,若到纳交要誉恶其声时,便不是本来初心了,故孟子欲人就于初动处扩充涵养,以保四海。若识得此一点初心、真心便是天理,由此平平坦坦持养将去可也。若夫「不消言复」一语,恐未是初学者事,虽颜子亦未如此道。颜子犹不远复,毋高论,要力行实地有益耳。
潘稽勋讲:「天理须在体认上求见,舍体认何由得见天理也?」冲对曰:「然。天理固亦常常发见,但人心逐外去了便不见,所以要体认,纔体认便心存,心存便见天理,故曰:『不能反躬,天理灭矣。』又曰:『复其见天地之心。』体认是反躬而复也。天地之心即我之心,生生不已,更无一毫私意参杂其间,此便是无我,便见与天地万物共是一体,何等广大高明!认得这个意思常□□,而乾乾不息以存之,这纔是把柄在手,所谓其几□□□□,到那时恰所谓『开阖从方便,乾坤在此间也』。
宇宙内内事千变万化,总根源于此,其妙殆有不可言者,然只是一个熟。如何?」
此节所问所答皆是,然要用功实见得方有益。中间云「纔体认便心存,心存便见天理」,不若心存得其中正时便见天理也。如此是体认功夫犹更直截。其后云云,待见天理后便见得亲切也。
陈子才问:「先生常言见得天理,方见得人欲,如何?」冲谓:「纔体认便见得天理,亦便见得人欲。盖体认是天理萌动,人心得主宰时也,有主宰便见人欲。文王缉熙,只体认不已,便接续光明去,便容不得一毫人欲,此便是敬止,从此到至善只一条直路。因窃自叹曰:『明见得这条路在前面,还只不肯走,病果安在耶?』愿赐鞭策。」
文王缉熙敬止,便是止至善、便是体认天理功夫。若见得时,李延平所谓一毫私意亦退听也,岂不便见得人欲乎?若人之酒醒,便知是醉也;若谓明见得这条路在前面,如何不肯走?或是未曾上路也,又何迟回顾虑?无乃见之未明,或有病根,如忧贫之类在内为累故耶?若欲见之明、行之果,须是将习心打破两层三层,乃可向往也。
一友语经哲曰:「须无事时敬以直内,遇有事方能义以方外。」经哲曰:「恐分不得有事、无事。圣人心事,内直则外自方,学者恐义以方外时,亦是做敬以直内功夫,与修辞立诚,亦是做忠信进德功夫,纔见得心事合一。先生随处体认天理之训,尽此二句之意更见打透明白。」不知是否?
「随处体认天理」兼此二句包了,便是合内外之道。敬以包乎义,义以存乎敬,分明不是两事。先儒未尝说破,予一向合看。如此见得遗书中谓『释氏敬以直内则有之,义以方外则无有』为决非程子语也。吾子看到此,难得!
经哲向问戒惧慎独养中之说。先生批教曰:『戒惧慎独,情也,就动上用力。』哲觉定性书云:『人能于其怒时遽忘其怒,而观理之是非。』又有怒发之时,不觉为气所动,此心一觉,即制遏之,使心平气和,不至过甚,亦是中否?」
亦是如此,但中即是天理,察见此天理,则易之惩忿窒欲,颜子不迁怒贰过,孔子不怨天尤人,与戒谨恐惧,不过都是存养此中耳。
一友问:「明道先生言:『天理二字,却是自家体贴出来。』今见朋友中开口便说天理,某却疑先生教人要察见天理者,亦是人自家体贴乎此耳,非谓必欲人图写个天理与人看也,如何?」冲对曰:「诚然!诚然!天理何尝有定形?只是个未发之中,中亦何尝有定体?人但常以心求中正为主意,随时随事体认斟酌,调习此心,常合于中正,此便是随处皆天理也。康诰所谓『作稽中德』,亦是如此。求也自求,见也自见,得也自得,他人不能与其力。便自见得,亦不能图写与人看。虽然,说功夫处却不能瞒得人也。」未知是否?
天理只是自家体认,说便不济事。然天理亦从何处说得?可说者,路头耳,若连路头也不说,便如何去体认?其全不说者,恐是未曾加体认功夫,如未曾行上路的人,更无疑问也。所云:「心求中正,便是天理。」良是,然亦须达得天理乃可。中正而不达天理者有之矣,释氏「应无所住而生其心」是也,何曾达得天理?
若愚问:「夫子之道,本心性而贯天人者矣。然有知慕此道者,其知可谓良知乎?有知慕之而弗为之者,果力之不足?抑志之不立乎?若愚盖知慕而弗能为之者,幸夫子鞭其驽、指其要而进之。」
道本心性贯天人,原不是二事,吾子看得亦好。知慕之者何所逼而然?乃秉彝好德之心,不可谓非良知,然知之未真,故弗能为,非力之弗足也。若全身精神命脉皆在于是,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则见岂有不真?力岂有不足?岂有弗能为之理哉!
若愚尝思读书法矣,心不在书,虽蚤夜研穷,恐无自得之益。心专在书,则心滞于一,难免玩物之失,不知如之何其可也?朱子曰:「读书须是虚心切己。」不知心何由虚?己何由切?幸夫子发明之。
所问读书之法,心不在则无自得,心在则滞于一,此足见体认之功,乃切问也。盖人心之于事物,其病有二:只是一忘一助而已。惟读书时,无在而无不在,即是勿忘勿助之间,便须自得。自得者,得自我也,非得于书也。因书以警发耳。文公所云「切己虚心」,亦正如此。切己者,恐不虚心;虚心者,又恐不切己,惟中间是正当处。凡应事接物,亦复如是。
若愚家食时闻夫子道,惟恐其举业相妨也。既得观二业合一之论,与闻根本枝叶之说,心始释然知其无所妨,而所资者益深矣。然其所以培根本者,厥功何始?
此是今世第一个关,若打得透时,事事皆透,诚是高手也。为而不溺,乃是高手;为而不知反本,固溺志,若只不为,谁不能之?君欲培其根本,须是就习读时体认天理,天理日长,则资之深,而二业同长矣。
若愚问:「中庸尊德性、道问学一章,朱子以存心致知言之,而未及力行者,厥义维何?」
后世儒者就行字别了,皆以施为班布者为行,殊不知行在一念之间耳。自一念之存存,以至于事为之施布,皆行也,且事为施布岂非一念为之乎?所谓存心即行也。
若愚问:「伏羲、文王、周公作易,未言太极,而孔子言之;孔子未言无极,而周子言之。所以言与不言者,何也?」
古今往来之宙,上下四方之宇,只是一个天理,即易也。若体认得,则周易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四爻皆是这个,注脚皆是剩语。言不能加,不言不能减,故也。
若愚问:「天理,心之主也;人欲,心之贼也。一心之微,众欲交攻,日侵月蚀,贼渐内据,主反退听,旦昼所为,时或发见,殆亦杯水于舆薪之火耳,如弗胜何?今欲反其故,复其真,主者主之,贼者贼之,如之何其用力也?」
这个天理真主未尝忘,特为贼所蔽惑耳,观其时或发见可知矣。体认天理,则真主常在,而贼自退听,不是外边旋寻讨主入室来,又不是逐出贼,使主可复也。只顷刻一念正,即主翁便惺,便不为贼惑耳。二者常相为消长。
若愚问:「见色而喜,见利而趋,人之迷也,滔滔天下矣。见斯道而弗之求者,岂天理反不如人欲之易动人念耶?」
人只为不见理,从躯壳上起念,便血气用事,故如是。非好恶之真性然也。
简静夜默坐澄心内观,求吾所谓天理者,惟见气机之运,生生不息而已。天理非有一物,诚如明训,但颜孟所谓「卓尔」、所谓「跃如」,毕竟何如?不识循此求之,久当有见,将别有一段微妙功夫,而非浅浅者所能及也。敢问?
更无别微妙功夫,只是心存时,得其中正时,勿忘勿助时,便自见得卓尔跃如。皆曰「如」,非真有物也。所谓气机之运,恐未是天理,天理何形?只廓然大公便是。善自体认。
简曾、祖父皆次子,而嗣宗者多弗克祀。简祀曾与祖而附其兄,则既已而不敢矣,但吾伯于亲为近,而其子尤不肖且贫,简欲祭则僣;欲祔则逆;欲舍置之,则行且废祀。然则若何使心安而礼从也?敢请。
礼:支子不祭。又支子为大夫以上,牲祭于宗子之家。宗子乃祖父正体,为父祖后,故得祭,祭则飨也;支子非正体,不为父祖后,故祭则不但僣而已,恐神亦不飨也,故神不飨非类,亦如此。礼:敬宗所以尊祖。故于宗子正欲培植,立祖父祠,每祭使宗子行之。若牲品物,宗子贫不能备者,支子为大夫,备之,至于祭服,亦须为[之]制,遇行礼时,则服之可也。宗子之祢,亦该入祖祠,支子之父则不得入,别立祠可也。
刘子曰:「民受天地之中以生。」性之所以立也。子思曰:「中者,天下之大本。」用之所以行也。体用一原,显微无间,学者从事于勿助勿忘之间,而有得夫无声无臭之旨,则日用应酬,莫非此中发用流行之妙,不啻执规矩以为方圆,盖曲当也。然尧、舜允执之中,孟子无权之中,似就事物上说,故后世有求中于外者。不知危微精一,皆心上功夫,而权之一字,又人心斟酌运量之妙,以中乎不中者,则既已反其本矣。舍此不讲,而徒于事物上每每寻个恰好底道理,虽其行之无过不及,而固已入于义外之说,恐终亦不免于执一而已矣。臆见如此,未知何如?
圣人之学皆是心学,所谓心者,非偏指腔子里方寸内□□□对者也,无事而非心也。尧、舜允执厥中,非□□□□□,乃心事合一。允执云者,吻合于心,与心为一,非执之于外也;所谓权者,亦心也,廉伯所云「斟酌运量之本」是也。若徒于事物上寻个恰好道理,平时涵养,由中而出,即由仁义行之学,何有不可?若平时无存养功夫,只到事来面前,纔思寻讨道理,即是行仁义、必信必果之学,即是义外,即是义袭而取之者也。诚伪王伯之分,正在于此。
简一日与周用宾论祭义,曰:「天地以生物为心,而用牲,何也?岂真所谓万物之蠹也乎?」用宾不答,之曰:「血食也。」又曰:「此等处须于二十年后当自得之,某亦求之二十年始得。」简惑焉。
天地春生秋杀,圣人仁育义正,皆是天理流行,阙一不得。好生者,仁也;用之以供宾祭者,义也;取之以时,用之以节,而远庖者,义所以存其仁也。若复不用牲,则梁武帝以面为牺牲者,果得尽仁义之道乎?好生者,天地之心,然天地之性,人为贵,仁之中有义存焉。释氏不杀牲,然不能不食五谷,五谷亦生也,岂为能充其类也乎?[仙]人谭景升论杀生云:「吾疑自古无君子。」误矣。
敢问中庸「不睹不闻」,与诗[「无声无臭」]之旨,何以[异]?天理本无形声可以[议拟],但只恁地看,恐堕于无,若□无中想出一个不睹不闻景象,则亦滞于有矣。无[即]佛氏之所谓空,有即其所谓相也,二者皆非也。然则不无而无,不有而有,其心之本体乎!其在勿助勿忘之间乎!
此事正要理会,廉伯能以疑问,知是善理会矣。在人为不睹不闻,在天为无声无臭,其实一也。如旧说不睹不闻、无声无臭,却堕于虚无而不自知矣。然于不睹不闻而必曰「其所」,是有实体也;于无声无臭而必曰「上天之载」,是有实事也;何堕于无?这个不睹不闻之实体,程子所谓「亦无有处有,亦无无处无」,乃心之本体,不落有无者也。须于勿忘勿助之间见之,要善体认。吾于中庸测难已说破,惟诸君于心得中正时识取,本体自然见前,何容想象!
奉谓:「孟子所谓『持其志,毋暴其气』者,亦无本末之分,不过欲人存中以应外,制外以养中耳,使知合观并用之功也。公孙丑疑而问者,未达乎此而已矣。」
志气不是两物,志即气之精灵处。志之所至,气亦至焉,故持志即无暴气,都一齐管摄。如志欲手持则持,志欲足行则行,岂不内外一致?存中应外固是,制外之心,非由中乎?不必分内外。
奉自领先生随处体认天理教泽,反而思之,即尧、舜、禹所谓「执中」,汤、武所谓「建中」、「建极」,孔子所谓「一贯」,周子所谓「知几」,程子所谓「主敬」,须是无分动静、无间内外、无愧隐显、无易常变,然后谓之随处体认天理。未识可如此致力否?
随处体认天理,是圣学大头脑,千圣千贤同此一个头脑,尧、舜、禹、汤、文、武、孔子、周、程,千言万语,无非这个物,岂有别物?同是这个中路,岂有别路?论语终食之间,造次颠沛必于是而不违;中庸富贵贫贱、夷狄患难,无乎不行。动静内外、隐显常变,无不是随处体认之功,尽之矣。
清问:「上蔡十年功夫,只是去一矜字,夫所谓矜者,如好高好名,不肯服善,好使客气皆是,此是今世痼疾。然欲去此,清意谓无过虚己,己虚则自然天理发见,胸中洒落,病根可除。上蔡但云:『按伏得这罪过,方有向进处。』愚恐功夫茫茫荡荡,无所著落,病根隐伏,有时举发矣。请问何如?」
若要去矜,除是体认天理,久则可夺旧习。介卿所谓「虚己则自然天理发见,胸中洒落,病根可除」,此数言最好,见到此,不易得也。盖勿忘勿助,乃是虚己,天理自见,何用想象?见得时,矜复何有?此盛则彼衰,病根不期去而自去矣。上蔡乃欲事事而习之,宜其十年不能去一矜字也。
昨论尧、舜至圣,故授受止于「允执厥中」一言,禹次一等,故益之三言,以示功夫,与颜子择乎中庸,得一善则拳拳服膺勿失之意相同。伊川谓:「精一所以致之,执中所以行之。」则见精一与执中分为两途矣。夫万世传心之学,不过此十六字,禹次二圣,即有三言之赘,下禹数十辈者,不知又将何如?
所谓中、所谓善,不过只是天理,前乎千百世之既往,后乎千百世之将来,其间千圣万贤,千言万语虽不同,同归天理二字耳,更复何加?精一是执功夫,皆兼体用心事言。
清问:「昨者坐中一友言夜睡不著,先生谓其未曾体认天理,故睡不著。清因举蔡季通『先睡心、后睡眼』,文公以为古今未发之妙言之,先生不以为然,岂以其岐心目为二理耶?」
吾意不以为然者,非以岐心目为二理也,只先著一个睡字,便是安排,事事亦复如是。所谓体认天理者,亦非想象,想象亦便是安排,心中无事,天理自见,无事便自睡得著,何意何必!
清问:「宋哲宗锐志于学,一日于轩前折柳,程子谏以方春不可无故摧折。哲宗不平,掷之于地。司马公谓使人主不肯亲近儒生,正为如此。夫从容讽谏,固足以转移君心,而有犯勿欺寔君子事君之道。若司马公之言是,则于其君折柳之时,果将何以为谏?」
君子事君,固当随事谏正,然使明道言之,必圆转和平,自能入人,足以感动人主之心,此事系乎德盛所致,不可强为。
清问:「昨在公所,与僚友笑谈间,因出一谑语,回顾群吏,赧然有惭色。适潘叔愚至,清语之故,叔愚谓:『此即是天理发见,此即是良知良能,由此用功夫去,终身将无谑语也。』清谓修于显者易,谨于独者难。君子修身,虽无隐显之间,然处幽独而谑语知愧,则功夫斯进矣,不识何如?」
介卿能知过不欺,叔愚能推类辅仁,两得之矣,且戏言生于思也,思常无邪,何间隐显?何有谑浪?
孟源问:「向在嘉会所,曾与朋友论『心外无事、心外无物、心外无理』,源谓此三语者,盖言心即事、心即物、心即理也。子思曰:『诚者,物之终始,不诚无物。』是言诚即物也;孟子曰:『万物皆备于我。』是言我一物也,是天地万物一体者也,学者识此意,即无分彼此、内外、动静,一以贯之诚是也。苟未能然,必常因其所发而加困勉之功,必格物、必穷理,即功夫始有实地也。又所谓物,非若后儒漫指天下之物之谓也;源所谓理,非若后儒所云在物为理之谓也。要皆本于吾心,如吾心发一念事亲,即亲为一物;发一念事君,即君为一物也。必尽吾心以孝其亲,尽吾心以忠其君,是所谓得其理矣。使吾心容有未尽,是君亲之物未格而忠孝之亏矣。以此例之,万事万物,莫不皆然。窃意子思、孟子所谓,乃诚者之事,源所谓『发处用功』,乃诚之者之事。但功夫有生熟,固造诣有安勉耳,则亦不害其为体用一原、内外一道也。未知当否?」
所言「心外无事、心外无物、心外无理」三句无病。又云「心即事、心即物、心即理」,似欠明。又云「一念事亲事君即为物,非若后儒指天下之物为物」,则又似以万物在心之外,是心外有物矣。不若大其心,包天地万物而与之一体,则夫一念之发,以至天下之物,无不在内。而以其浑沦,则理在天地万物;以其散殊,则理在事亲君之间,即心而事物在,即事而理在,乃为完全也。如是体认,不亦可乎!诚者、诚之者无不同条共贯,有生熟、无彼此。
冲窃谓「予欲无言」,与「默而识之,学而不厌,诲人不倦」意同,皆是圣人用功,纯亦不已处,此惟颜子识之,而子贡之徒不能与也。旧注二章俱看得浅了,是否?
「予欲无言」与「默而识之」,圣人自学教人,无不皆然,非徒设言以发门弟之问也。颜子终日不违如愚,正是此学,故程明道先生云:「惟颜子便默识。」君知得如此,便须加默识功夫,自受用便须省得言语,先正传注不必议其浅深也。
冲问:「知言养气是一套事也,集义以养气,似忠信进德之事,知言则有修辞立诚之意焉,但知言兼人己,是否?」
不必将易二句来体贴,立言各有端绪。知言养气是孟子之学紧要处,程子曰:「知言即是知道。」最好。由是言之,「知言」是知所有,「养气」是养所有;「知言」非谓能观人,能观人是成德之事,「知言」是为学之事。「知言」者,因人之言而警发吾之心,故因诐淫邪遁之辞,而知其必有以蔽陷离穷乎我心也,是所谓警发吾心之良知,即知道矣,非知所有乎?由是而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长,是养其志气,非养所有乎?知兼人己一语得之。
毛式之日来功夫尽切身,冲家居全得此友往来商确耳,但渠铢较寸量念头尚未肯放下,多病精神不足,可惜也。愿先生疗以一言,渠若见得完全,却会守得牢固。
毛君素笃信吾学,随处体认天理,此吾之中和汤也,服得时即百病之邪自然立地退听;常常服之,则百病不生,而满身气体中和矣,何待手劳脚攘,铢较寸量乎?此心天理譬之衡尺,衡尺不动而铢铢寸寸自分自付,而衡尺不与焉,舜之所以无为而天下治者,此也。此剂中和汤,自尧、舜以来治病皆同。天理人心不在事,心兼乎事也。
朱鹏问:「道通云:『随处体认天理,即孔门博约一贯之义者。』然则博学于文、约之以礼须合作一句看始明。请示。」
随处体认天理,与博约一贯同,皆本于精一执中之传。博文约礼还是二句,然只一段,功夫一齐并用,岂不是同一体认天理!
鹏又问:「天理体认得亲切,涵养得熟后,则富贵贫贱、出处去就,与夫日用一切应酬,便能顺应故也,不识涵养未熟时如何?」
天理是圣贤真种子,苗而不秀、秀而不实,虽有良种子亦无用,故体之为贤,熟之为大贤,熟之化之为圣人。夫人亦在乎熟之而已矣。学者虽涵养未熟,然顷刻体之,则顷刻便能顺应;若顷刻体认之功间断,即顷刻便倒行逆施。
先生尝言:「是非之心,人皆有之。此便是良知,亦便是天理。」冲窃以为是非之心,其在人也,虽私欲亦蒙蔽他不得。譬诸做强盗人,若说他是强盗,他便是怒;又如做官人要钱的,渠亦怕人知觉,及见人称「某官何等清廉」,渠亦知敬而自愧,可见他本心自是明白,虽其贪利之心亦蔽他不得,此正是他天理之心未尝泯灭处。学者能常常体察乎此,依著自己是非之心知得真切处,存养扩充将去,此便是致良知,亦便是随处体认天理也。然有谓先生不欲学者之言良知,岂虑其体察未到,将误认于理欲之间,遂以为真知也耶?
如此看得好!吾于大学小人闲居章测难备言此意。小人至为不善,见君子即知掩不善,又知著其善,又知自愧怍,人视己如见肺肝。又如贼盗至为不道,使其乍见孺子将入井,即有怵惕恻隐之心,岂不是良知?良知二字自孟子发之,岂不欲学者言之?但学者往往徒以为言,又言得别了,皆说心知是非皆良知,知得是便行到底,知得非便去到底,如此是致,恐师心自用,还须学问思辩笃行,乃为善致。昨见邹主客记中说得好。
葛洞问:「君子之道,造端乎夫妇。今日这个头脑学问讲得停当时,须是夫妇间磨炼得过,纔是著实功夫,纔可说到天德王道,不然恐只是伪也。」
如此体察最好,然必须实认功夫,即无往而非天理矣,不可徒作话说也。
冲尝见学者多言:「圣贤言语句句是疗病之药,须是博览牢记在心,遇一病发,即疗以药。」冲戏谓之曰:「安能得此宽大肚子,盛受此许多药柤。」或曰:「然则学于古训,非与?」冲曰:「乌乎非也!圣贤之言,诚疗病药石也;随服随疗,病去则已;若服过多,则反耗元气,君必欲多带药物以防病发,则请增以一方。晦翁曰:『知得如此是病,便不如此是药。』此方可以疗万病矣。」此意如何?
今时学者多是此见解,殊不知如此欲以疗病,乃反添一病也,纵有如许大肚载药柤,又反是一大病也。学于古训,古训岂可不学?但古人学与今人别。学者,觉也,古训者,圣人之心也。学之所以觉我之心也,我之心即圣人之心,觉了便不须留心,最是用药之气,以疗吾之元气而不用柤也。若元气好时,中和之药亦不妨多,心在则古训之学亦不妨多,子不闻「君子多识前言往行以畜其德」乎?
葛洞尝问:「易曰:『君子多识前言往行,以畜其德。』何谓也?」冲答曰:「君子以畜德为本,而前言往行,皆培壅灌溉之资,兼有扶植防护之意,亦犹病愈则已之说也。昔人有读书不求记与不求甚解者,此最得读书之法,须知不求记与不求甚解之时,有何作用始得。」洞又问:「所谓作用者何意?」冲只令渠自悟。何如?
德者,我之德性也,非得之于前言往行也;因前言往行以开发乎我、培灌乎我,如种树然,必根于心乃可。故吾尝谓:「根立而不灌焉者,死矣;根不立而灌焉者,死矣。」多识前言往行以畜其德者,正谓如此。识者,知识也,入乎耳、感乎心也。若读为去声,则是识记也,则是后世记诵之学也,何关于德?
冲尝谓:「学者尚论古人,偶觉古人心事有未安处,切不可辄生议论,虽于今之贤者亦然。不惟失忠厚之道,即此便不是学问,就是朋友中亦不可轻指其失,恐其心自有所安处,正与我所见不同也。或云讲论,或学问,则不在此例。二说俱当否?」
正是如此立心。
王盘问:「地步除却颜子已在几上做著了,吾人惟有一念觉处。间断时,纔知得不是,便向志上打发起来,就求实落存去,以为常惺惺法,不知是否?又明道先生谓:『觉悟便是惺』,先生诗谓『一念正时便是惺』,亦即谓此处否与?」
此意已尽,然必须见参前倚衡,乃是觉,存习之久,便可到颜子几上功夫。
盘又问:「圣人之无言,正默契乎道也,若颜子之如愚,明道之如泥塑人,其亦必有事焉也乎?」
孔、颜、明道无言、如愚、如泥塑人,正须必有事焉乃可也。吾子初学见得如此,便好用功以有诸己,不然只是意见说话也。
先生言:「知仁勇三者,俱不可无。」盘意须是此志一立起,自然一念愤发处便是勇,亲切处便是知,延引去生生不已,即是天理,即是本体,所谓仁也。说仁便知勇都该载,只要好生体认得,许多昏杂意念,都可自无,却还由这个志鞭策出来,纔能如此做得,所以今日之学惟患不立志。是否?三者皆天理也,只是一事,知是精察以知此,仁是纯心以存此,勇是果确而不息乎此。学者只体认天理,三者皆在其中,昏杂意念自不生,不须头绪多般想象,即是昏杂了也。
冲窃疑人主之学,只是「正心诚意」四个字,正在此著功尽不妨。圣人天聪明之尽,只是尽得这四字。人主大患,凡在作聪明,但尽得正心诚意功夫来,自然聪明睿智足以有临,身与家国天下之事,无微不烛,更容不得分一毫精神别处用也。舜无为而治,恐亦是如此。
独说正心诚意,遗了身家国天下事,所以不得完全。还是意心身家国天下,都在格物至其理上作一段工夫用,则心不落于空虚,而事不流于用智,都是一团天理,自然意诚、心正、身修、家齐、国治、天下平,所谓一了百了也。
冲窃以人主之职只是论相,宰相之职惟辅君正心诚意,与旁求俊乂、布列庶位二者而已,但得君心正,野无遗贤,则天下国家事正不必皆己出,而可以坐享太平矣。周公握发吐餔以见贤者,而犹恐失之,为是故也。后来惟明道程先生识得此意,故其言曰:「我只是格君心。」又曰:「但得他人致世如唐虞三代,我愿为唐虞三代之民。」何等公平正大!此等意思,在吾辈今日恐亦不可不知也。
君相须是咸有一德,方可济天下之事。学者他日见用,莫不有此,则今日所学,正要存此志。
洞问:「宋神宗时,使程明道、张横渠二先生并居要路,朝廷更责任得重,则三代之治决须复得,但斡乾转坤之柄,窃恐还须明道手中方运得去。不识是否?」
程明道先生真王佐才也,真有王道手段,观其风动处便不同。所言治天下以正风俗得贤才为本一疏,便是王道规模。
昨与陈子才论为守令,冲谓:「先就他民情土俗,略加点掇,使各安生乐业,然后可以有为。若先立己见,要得他那许多百姓一一依著圈套行,秪见其生事而扰民也。因言朝廷若要天下太平,须是责重守令。凡遇选守令时,须召见温语,谕令之任,其在两考之内,务须家给人足,风移俗易,监司不得文法相拘。既赴任后,仍留神访察,以时激励,如汉朝最得御守令之术,所以汉世良吏为盛。此在今日,恐亦不难举也,如何?
牧民者如牧牛羊矣,牧牛羊者,只令不失其刍,不扰其群而矣。天下之乱,只因上人生之耳。
先生儒佛之辩明矣。冲窃以为论佛氏曰:「当先根究其初心不合从躯壳起念,且缓责其苦根尘、绝伦理之罪。盖由其举足之差,遂使其缪至此极也。」故冲每与朋侪言学,须先探讯其志,然后与论功夫。若其志不正,虽与讲得极亲切,只是替他培壅得私己的心,反帮助润饰得他病痛。后来纵欲败度,伤残伦理,或反有甚于佛氏者。孔子于门人往往诱其言志,孟子欲人察于善利之间者,殆为是耳。故自学教人,皆宜先正其志,何如?
佛氏初心躯壳起念,即是苦根尘、绝伦理之罪,是同条共贯事。然问罪者先须按其实迹赃证,乃可诛之也。今只诛其躯壳起念,则彼又有无诸相之说,必不肯服。从事圣人之书者,亦有纵欲败度、伤残伦理,然不可谓之儒,圣人必不取之。而佛者之教,正欲人人绝灭伦理,如水火之不相同。子比而同之,且抑扬之间,辞气过矣!正志之说甚好。
衢问:「先生教人体认天理,衢只于无事时,常明诸心,看认天理万物一体之义,至有事时,只就此心上体会,体会便应去,求个是便了,不识然不?」
吾所谓天理者,体认于心,即心学也。有事无事,原是此心,无事时万物一体,有事时物各付物,皆是天理充塞流行,其实无一事。
勖问:「宇宙内事,千绪万端,皆不由己,惟有一心在我耳。孟子曰:『求则得之,舍则失之。是求有益于得也,求在我者也。』所谓在我者,此心之谓与!圣贤教人千言万语,无非心学也,书曰:『思曰睿,睿作圣。』孟子曰:『心之官则思,思则得之。』思之一字,其心学之要与?」
当思所谓「求则得之,舍则失之」与「思则得之」者是何物乃可。这个机括,诚为在我,其得其失,将谁责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