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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川文钞》卷一·上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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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仁宗皇帝言事書

荊公以王佐之學與王佐之才自任,故其一生措注,已盡於此書中,所以結知主上,亦全在此書中。然其學本經術,故所言非漢、唐以來宰相所能見,而其偏拗自用,大較與商鞅所欲變法處相近,故其功業亦遂大壞,而反不如近世浮沉者之得。學者須具千古隻眼看之。

此書幾萬餘言,而其絲牽繩聯,如提百萬之兵,而鈎考部曲,無一不貫。

臣愚不肖,蒙恩備使一路,今又蒙恩召還闕廷,有所任屬,而當以使事歸報陛下。不自知其無以稱職,而敢緣使事之所及,冒言天下之事,伏惟陛下詳思而擇其中,幸甚。

臣竊觀陛下有恭儉之德,有聰明睿智之才,夙興夜寐,無一日之懈,聲色狗馬,觀遊玩好之事,無纖介之蔽,而仁民愛物之意,孚於天下,而又公選天下之所願以為輔相者,屬之以事,而不貳於讒邪傾巧之臣,此雖二帝、三王之用心,不過如此而已,宜其家給人足,天下大治。而效不至於此,顧內則不能無以社稷為憂,外則不能無懼於夷狄,天下之財力日以困窮,而風俗日以衰壞,四方有志之士,諰諰然常恐天下之久不安。此其故何也?患在不知法度故也。

今朝廷法嚴令具,無所不有,而臣以謂無法度者,何哉?方今之法度,多不合乎先王之政故也。孟子曰:「有仁心仁聞,而澤不加於百姓者,為政不法於先王之道故也。」以孟子之說,觀方今之失,正在於此而已。

夫以今之世,去先王之世遠,所遭之變,所遇之勢不一,而欲一二修先王之政,雖甚愚者,猶知其難也。然臣以謂今之失,患在不法先王之政者,以謂當法其意而已。夫二帝、三王,相去蓋千有餘載,一治一亂,其盛衰之時具矣

。其所遭之變,所遇之勢,亦各不同,其施設之方亦皆殊,而其為天下國家之意,本末先後,未嘗不同也。臣故曰:當法其意而已。法其意,則吾所改易更革,不至乎傾駭天下之耳目,囂天下之口,而固已合乎先王之政矣。

雖然,以方今之勢揆之,陛下雖欲改易更革天下之事,合於先王之意,其勢必不能也。陛下有恭儉之德,有聰明睿智之才,有仁民愛物之意,誠加之意,則何為而不成,何欲而不得?然而臣顧以謂陛下雖欲改易更革天下之事,合於先王之意,其勢必不能者,何也?以方今天下之才不足故也。

臣嘗試竊觀天下在位之人,未有乏於此時者也。夫人才乏於上,則有沈廢伏匿在下,而不為當時所知者矣。臣又求之於閭巷草野之間,而亦未見其多焉。豈非陶冶而成之者非其道而然乎?臣以謂方今在位之人才不足者,以臣使事之所及,則可知矣。今以一路數千里之間,能推行朝廷之法令,知其所緩急,而一切能使民以修其職事者甚少,而不才苟簡貪鄙之人,至不可勝數。其能講先王之意以合當時之變者,蓋闔郡之間,往往而絕也。朝廷每一令下,其意雖善,在位者猶不能推行,使膏澤加於民,而吏輒緣之​​為奸,以擾百姓。臣故曰:在位之人才不足,而草野閭巷之間,亦未見其多也。夫人才不足,則陛下雖欲改易更革天下之事,以合先王之意,大臣雖有能當陛下之意而欲領此者,九州之大,四海之遠,孰能稱陛下之指,以一二推行此,而人人蒙其施者乎?臣故曰:其勢必未能也。孟子曰:「徒法不能以自行。」非此之謂乎?然則方今之急,在於人才而已。誠能使天下人才眾多,然後在位之才可以擇其人而取足焉。在位者得其才矣,然後稍視時勢之可否,而因人情之患苦,變更天下之弊法,以趨先王之意,甚易也。今之天下,亦先王之天下,先王之時,人才嘗眾矣,何至於今而獨不足乎?故曰:陶冶而成之者,非其道故也。

商之時,天下嘗大亂矣。在位貪毒禍敗,皆非其人,及文王之起,而天下之才嘗少矣。當是時,文王能陶冶天下之士,而使之皆有士君子之才,然後隨其才之所有而官使之。詩曰:「豈弟君子,遐不作人」。此之謂也。及其成也,微賤兔置之人,猶莫不好德,兔置之詩是也。又況於在位之人乎?夫文王惟能如此,故以徵則服,以守則治。詩曰:「奉璋峨峨,髦士攸宜。」又曰:「周王於邁,六師及之。」文言王所用,文武各得其才,而無廢事也。及至夷、厲之亂,天下之才,又嘗少矣。至宣王之起,所與圖天下之事者,仲山甫而已。故詩人嘆之曰:「德輶如毛,維仲山甫舉之,愛莫助之。」蓋閔人才之少,而山甫之無助也。宣王能用仲山甫,推其類以新美天下之士,而後人才复眾。於是內修政事,外討不庭,而復有文、武之境土。故詩人美之曰:「薄言採芑,於彼新田,於此葘畝。」言宣王能新美天下之士,使之有可用之才,如農夫新美其田,而使之有可采之芑也。由此觀之,人之才,未嘗不自人主陶冶而成之者也。

所謂陶冶而成之者何也?亦教之、養之、取之、任之有其道而已。

所謂教之之道何也?古者天子諸侯,自國至於鄉黨皆有學,博置教道之官而嚴其選。朝廷禮樂、刑政之事,皆在於學,學士所觀而習者,皆先王之法言德行治天下之意,其材亦可以為天下國家之用。苟不可以為天下國家之用,則不教也。苟可以為天下國家之用者,則無法在於學。此教之之道也。

所謂養之之道何也?饒之以財,約之以禮,裁之以法也。何謂饒之以財?人之情,不足於財,則貪鄙苟得,無所不至。先王知其如此,故其制祿,自庶人之在官者,其祿已足以代其耕矣。由此等而上之,每有加焉,使其足以養廉恥,而離於貪鄙之行。猶以為未也,又推其祿以及其子孫,謂之世祿。使其生也,既於父子、兄弟、妻子之養,婚姻、朋友之接,皆無憾矣;其死也,又於子孫無不足之憂焉。何謂約之以禮?人情足於財而無禮以節之,則又放僻邪侈,無所不至。先王知其如此,故為之制度。婚喪、祭養、燕享之事,服食、器用之物,皆以命數為之節,而齊之以律度量衡之法。其命可以為之,而財不足以具,則弗具也;其財可以具,而命不得為之者,不使有銖兩分寸之加焉。何謂裁之以法?先王於天下之士,教之以道藝矣,不帥教則待之以屏棄遠方終身不齒之法。約之以禮矣,不循禮則待之以流、殺之法。《王制》曰:「變衣服者,其君流」,《酒誥》曰:「厥或誥曰『群飲,汝勿佚。盡拘執以歸於周,予其殺!』」夫群飲、變衣服,小罪也;流、殺,大刑也。加小罪以大刑,先王所以忍而不疑者,以為不如是,不足以一天下之俗而成吾治。夫約之以禮,裁之以法,天下所以服從無抵冒者,又非獨其禁嚴而治察之所能致也。蓋亦以吾至誠懇惻之心,力行而為之倡。凡在左右通貴之人,皆順上之欲而服行之,有一不帥者,法之加必自此始。夫上以至誠行之,而貴者知避上之所惡矣,則天下之不罰而止者眾矣。故曰:此養之之道也。

所謂取之之道者,何也?先王之取人也,必於鄉黨,必於癢序,使眾人推其所謂賢能,書之以告於上而察之。誠賢能也,然後隨其德之大小、才之高下而官使之。所謂察之者,非專用耳目之聰明,而私聽於一人之口也。欲審知其德,問以行;欲審知其才,問以言。得其言行,則試之以事。所謂察之者,,試之以事是也。雖堯之用舜,亦不過如此而已,又況其下乎?若夫九州之大,四海之遠,萬官億醜之賤,所須士大夫之才則眾矣,有天下者,又不可以一二自察之也,又不可以偏屬於一人,而使之於一日二日之間考試其行能而進退之也。蓋吾已能察其才行之大者,以為大官矣,因使之取其類以持久試之,而考其能者以告於上,而後以爵命、祿秩予之而已。此取之之道也。

所謂任之之道者,何也?人之才德,高下厚薄不同,其所任有宜有不宜。先王知其如此,故知農者以為后稷,知工者以為共工。其德厚而才高者以為之長。德薄而才下者以為之佐屬。又以久於其職,則上狃習而知其事,下服馴而安其教,賢者則其功可以至於成,不肖者則其罪可以至於著,故久其任而待之以考績之法。夫如此,故智能才力之士,則得盡其智以赴功,而不患其事之不終,其功之不就也。偷惰苟且之人,雖欲取容於一時,面顧僇辱在其後,安敢不勉乎!若夫無能之人,固知辭避而去矣。居職任事之日久,不勝任之罪,不可以幸而免故也。彼且不敢冒而知辭避矣,尚何有比周、讒諂、爭進之人乎?取之既已詳,使之既已當,處之既已久,至其任之也又專焉,而不一二以法束縛之,而使之得行其意,堯、舜之所以理百官而熙眾工者,以此而已。書曰:「三載考績,三考,黜陟幽明。」此之謂也。然堯、舜之時,其所黜者則聞之矣,蓋四凶是也。其所陟者,則皋陶、稷、契皆終身一官而不徙。蓋其所謂陟者,特加之爵命、祿賜而已耳。此任之之道也。

夫教之、養之、取之、任之之道如此,而當時人君,又能與其大臣,悉其耳目心力,至誠惻怛,思念而行之,此其人臣之所以無疑,而於天下國家之事,無所欲為而不得也。

方今州縣雖有學,取牆壁具而已,非有教導之官,長育人才之事也。唯太學有教導之官,而亦未嘗嚴其選。朝廷禮樂刑政之事,未嘗在於學。學者亦漠然自以禮樂刑政為有司之事,而非

己所當知也。學者之所教,講說章句而已。講說章句,固非古者教人之道也。而近歲乃始教之以課試之文章。夫課試之文章,非博誦強學窮日之力則不能。及其能工也,大則不足以用天下國家,小則不足以為天下國家之用。故雖白首於庠序,窮日之力以帥上之教,及使之從政,則茫然不知其方者,皆是也。蓋今之教者,非特不能成人之才而已,又從而困苦毀壞之,使不得成才者,何也?夫人之才,成於專而毀於雜。故先王之處民才,處工於官府,處農於畎畝,處商賈於肆,而處士於庠序,使各專其業而不見異物,懼異物之足以害其業也。所謂士者,又非特使之不得見異物而已,一示之以先王之道,而百家諸子之異說,皆屏之而莫敢習者焉。今士之所宜學者,天下國家之用也。今悉使置之不教,而教之以課試之文章,使其耗精疲神,窮日之力以從事於此。及其任之以官也,則又悉使置之,而責之以天下國家之事。夫古之人,以朝夕專其業於天下國家之事,而猶才有能有不能,今乃移其精神,奪其日力,以朝夕從事於無補之學,及其任之以事,然後卒然責之以為天下國家之用,宜其才之足以有為者少矣。臣故曰:非特不能成人之才,又從而困苦毀壞之,使不得成才也。又有甚害者,先王之時,士之所學者,文武之道也。士之才,有可以為公卿大夫,有可以為士。其才之大小、宜不宜則有矣,至於武事,則隨其才之大小,未有不學者也。故其大者,居則為六官之卿,出則為六軍之將也;其次則比、閭、族、黨之師,亦皆卒、兩、師、旅之帥也。故邊疆、宿衛,皆得士大夫為之,而小人不得姦其任。今之學者,以為文武異事,吾知治文事而已,至於邊疆、宿衛之任,則推而屬之於卒伍,往往天下姦悍無賴之人。苟其才行足以自託於鄉里者,未有肯去親戚而從召募者也。邊疆、宿衛,此乃天下之重任,而人主之所當慎重者也。故古者教士,以射、禦為急,其他伎能,則視其人才之所宜,而後教之,其才之所不能,則不強也。至於射,則為男子之事。苟人之生,有疾則已,苟無疾,未有去射而不學者也。在庠序之間,固常從事於射也。有賓客之事則以射,有祭祀之事則以射,別士之行同能偶則以射,於禮樂之事,未嘗不寓以射,而射亦未嘗不在於禮樂、祭祀之間也。易曰:「弧矢之利,以威天下。」先王豈以射為可以習揖讓之儀而已乎?固以為射者武事之尤大,而威天下、守國家之具也。居則以是習禮樂,出則以是從戰伐。士既朝夕從事於此而能者眾,則邊疆、宿衛之任,皆可以擇而取也。夫士嘗學先王之道,其行義嘗見推於鄉黨矣,然後因其才而託之以邊疆、宿衛之士,此古之人君,所以推干戈以屬之人,而無內外之虞也。今乃以夫天下之重任,人主所當至慎之選,推而屬之姦悍無賴,才行不足自託於鄉里之人,此方今所以諰諰然常抱邊疆之憂,而虞宿衛之不足恃以為安也。今孰不知邊疆、宿衛之士不足恃以為安哉?顧以為天下學士以執兵為恥,而亦未有能騎射行陣之事者,則非召募之卒伍,孰能任其事者乎?夫不嚴其教,高其選,則士之以執兵為恥,而未嘗有能騎射行陣之事,固其理也。凡此皆教之非其道也。

方今制祿,大抵皆薄。自非朝廷侍從之列,食口稍眾,未有不兼農商之利而能充其養者也。其下州縣之吏,一月所得,多者錢八九千,少者四五千,以守選、待除、守闕通之,蓋六、七年而後得三年之祿,計一月所得,乃實不能四五千,少者乃實不能及三四千而已。雖廝養之給,亦窘於此矣,而其養生、喪死、婚姻、葬送之事,皆當出於此。夫出中人之上者,雖窮而失為君子;出中人以下者,雖泰而不失為小人。唯中人不然,窮則為小人,泰則為君子。計天下之士,出中人之上下者,千百而無十一,窮而為小人,泰而為君子者,則天下皆是也。先王以為眾不可以力勝也,故制行不以己,而以中人為製,所以因其欲而利道之,以為中人之所能守,則其志可以行乎天下,而推之後世。以今之制祿,而欲士之無毀廉恥,蓋中人之所不能也。故今官大者,往往交賂遺、營貲產,以負貪污之毀;官小者,販鬻、乞丐、無所不為。夫士已嘗毀廉恥以負累於世矣,則其偷墮取容之意起,而矜奮自強之小息,則職業安得而不弛,治道何從而興乎?又況委法受賂,侵牟百姓者,往往而是也。此所謂不能饒之以財也。

婚喪、奉養、服食、器用之物,皆無制度以為之節,而天下以奢為榮,以儉為恥。苟其財之可以具,則無所為而不得,有司既不禁,而人又以此為榮。苟其財不足,而不能自稱於流俗,則其婚喪之際,往往得罪於族人婚姻,而人以為恥矣。故富者貪而不知止,貧者則強勉其不足以追之。此士之所以重困,而廉恥之心毀也。凡此所謂不能約之以禮也。

方今陛下躬行儉約,以率天下,此左右通貴之臣所親見。然而其閨門之內,奢靡無節,犯上之所惡,以傷天下之教者,有已甚者矣。未聞朝廷有所放絀,以示天下。昔周之人,拘群飲而被之以殺刑者,以為酒之末流生害,有至於死者眾矣,故重禁其禍之所自生。重禁禍之所自生,故其施刑極省,而人之抵於禍敗者少矣。今朝廷之法所尤重者,獨貪吏耳。重禁貪吏,而輕奢靡之法,此所謂禁其末而弛其本。然而世之識者,以為方今官冗,而縣官財用已不足以供之,其亦蔽於理矣。今之入官誠冗矣,然而前世置員蓋其少,而賦祿又如此之薄,則財用之所不足,蓋亦有說矣。吏祿豈足計哉?臣於財利,固未嘗學,然竊觀前世治財之大略矣。蓋因天下之力,以生天下之財,取天下之財,以供天下之費。自古治世,未嘗以不足為天下之公患也。患在治財無其道耳。今天下不見兵革之具,而元元安土樂業,人致其力,以生天下之財,然而公私嘗以困窮為患者,殆亦理財未得其道,而有司不能度世之宜而通其變耳。誠能理財以其道,而通其變,臣雖愚,固知增吏祿不足以傷經費也。方今法嚴令具,所以羅天下之士,可主謂密矣。然而亦嘗教之以道藝,而有不帥教之刑以待之乎?亦嘗約之以制度,而有不循理之刑以待之乎?亦嘗任之以職事,而有不任事之刑以待之乎?夫不先教之以道藝,誠不可以誅其不帥教;不先約之以制度,誠不可以誅其不循理;不先任之以職事,誠不可以誅其不任事。此三者,先王之法所先急也,今皆不可得誅,而薄物細故,非害治之急者,為之法禁,月異而歲不同,為束者至於不可勝記,又況能一二避之而無犯者乎?此法令所以滋而不行,小人有幸而免者,君子有不幸而及者焉。此所謂不能裁之以刑也。凡此皆治之非其道也。

方今取士,強記博誦而略通於文辭,謂之茂才異等、賢良方正。茂才異等、賢良方正者,公卿之選也。記不必強,誦不必博,略通於文辭,而又嘗學詩賦,則謂之進士。進士之高者,亦公卿之選也。夫此二科所得之技能,不足以為公卿,不待論而後可知。而世之議者,乃以為吾常以此取天下之士,而才之可以為公卿者,常出於此,不必法古之取人然後得士也。其亦蔽於理矣。先王之時,盡所以取人之道,猶懼賢者之難進,而不肖者之雜於其間也。今悉廢先王所以取士之道,而驅天下之才士,悉使為賢良、進士,則士之才可以為公卿者,固宜為賢良、進士,而賢良、進士亦固宜有時而得才之可以為公卿者也。然而不肖者,苟能雕蟲篆刻之學,以此進至乎公卿,才之可以為公卿者,困於無補之學,而以此絀死於岩野,蓋十八九矣。夫古之人有天下者,其所慎擇者,公卿而已。公卿既得其人,因使推其類以聚於朝遷,則百司庶府,無不得其人也。今使不肖之人,幸而至乎公卿,因得推其類聚之朝廷,此朝廷所以多不肖之人,而雖有賢智,往往困於無助,不得行其意也。且公卿之不肖,既推其類以聚於朝廷,朝廷之不肖,又推其類以備四方之任使;四方之任使者,又各推其不肖以佈於州郡。則雖有同罪舉官之科,豈足恃哉?適足以為不肖者之資而已。其次九經、五經、學究、明法之科,朝廷固已嘗患其無用於世,而稍責之以大義矣。然大義之所得,未有以賢於故也。今朝廷又開明經之選,以進經術之士。然明經之所取,亦記誦而略通於文辭者,則得之矣。彼通先王之意,而可以施於天下國家之用者,顧未必得與於此選也。其次則恩澤子弟,庠序不教之以道藝,官司不考問其才能,父兄不保任其行義,而朝廷輒以官予之,而任之以事。武王數紂之罪,則曰:「官人以世。」夫官人以世,而不計其才行,此乃紂之所以亂亡之道,而治世之所無也。又其次曰流外。朝廷固已擠之於廉恥之外,而限其進之路矣,顧屬之以州縣之事,使之臨士民之上。豈所謂以賢治不肖者乎?以臣使事之所及,一路數千里之間,州縣之吏,出於流外者,往往而有,可屬任以事者,殆無二三,而當防閒其奸者,皆是也。蓋古者有賢不肖之分,而無流品之別。故孔子之聖,而嘗為季氏吏,蓋雖為吏,而亦不害其為公卿。及後世有流品之別,則凡在流外者,其所成立,固嘗自置於廉恥之外,而無高人之意矣。夫以近世風俗之流靡,自雖士大夫之才,勢足以進取,而朝廷嘗獎之以禮義者,晚節末路,往往怵而為奸,況又其素所成立,無高人之意,而朝廷固已擠之於廉恥之外,限其進取者乎?其臨人親職,放僻邪侈,固其理也。至於邊疆、宿衛之選,則臣固已言其失矣。凡此皆取之非其道也。

方今取之既不以其道,至於任人,又不問其德之所宜,而問其出身之後先,不論其才之稱否,而論其歷任之多少。以文學進者,且使之治財。已使之治財矣,又轉而使之典獄。已使之典獄矣,又轉而使之治禮。是則一人之身,而責之以百官之所能備,宜其人才之難為也。夫責人以其所難為,則人之能為者少矣。人之能為者少,則相率而不為。故使之典禮,未嘗以不知禮為憂,以今之典禮者未嘗學禮故也。使之典獄,未嘗以不知獄為恥,以今之典獄者,未嘗學獄故也。天下之人,亦已漸漬於失教,被服於成俗,見朝廷有所任使,非其資序,則相議而訕之,至於任使之不當其才,未嘗有非之者也。且在位者數徙,則不得久於其官,故上不能狃習而知其事,下不肯服馴而安其教,賢者則其功不可以及於成,不肖者則其罪不可以至於著。若夫迎新將故之勞,緣絕簿書之弊,固其害之小者,不足悉數也。設官大抵皆當久於其任,而至於所部者遠,所任者重,則尤宜久於其官,而後可以責其有為。而方今尤不得久於其官,往往數日輒遷之矣。

取之既已不祥,使之既已不當,處之既已不久,至於任之則又不專,而又一二以法束縛之,使不得行其意,臣固知當今在位多非其人,稍假借之權,而不一二以法束縛之,則放恣而無不為。雖然,在位非其人,而恃法以為治,自古及今,未有能治者也。即使在位皆得其人矣,而一二以法束縛之,不使之得行其意,亦自古及今,未有能治者也。夫取之既已不詳,使之既已不當,處之既已不久,任之又不專,而一二以法束縛之,故雖賢者在位,能者在職,與不肖而無能者,殆無以異。夫如此,故朝廷明知其賢能足以任事,苟非其資序,則不以任事而輒進之,雖進之,士猶不服也。明知其無能而不肖,苟非有罪,為在事者所劾,不敢以其不勝任而輒退之,雖退之,士猶不服也。彼誠不肖而無能,然而士不服者何也?以所謂賢能者任其事,與不肖而無能者,亦無以異故也。臣前以謂不能任人以職事,而無不任事之刑以待之者,蓋謂此也。

夫教之、養之、取之、任之,有一非其道,則足以敗亂天下之人才,又況兼此四者而有之?則在位不才、苟簡、貪鄙之人,至於不可勝數,而草野閭巷之間,亦少可任之才,固不足怪。詩曰:「國雖靡止,或聖或否。民雖靡膴,或哲或謀,或肅或艾。如彼泉流,無淪胥以敗。」此之謂也。

夫在位之人才不足矣,而閭巷草野之間,亦少可用之才,則豈特行先王之政而不得也,社稷之託,封疆之守,陛下其能久以天幸為常,而無一旦之憂乎?蓋漢之張角,三十六萬同日而起,而所在郡國,莫能發其謀;唐之黃巢,橫行天下,而所至將吏,無敢與之抗者。漢、唐之所以亡,禍自此始。唐既亡矣,陵夷以至五代,而武夫用事,賢者伏匿消沮而不見,在位無復有知君臣之義、上下之禮者也。當是之時,變置社稷,蓋甚於弈棋之易,而元元肝腦塗地,幸而不轉死於溝壑者無幾耳!夫人才不足,患蓋如此,而方今公卿大夫,莫肯為陛下長慮後顧,為宗廟萬世計,臣切惑之。昔晉武帝趣過目前,而不為子孫長遠之謀,當時在位,亦皆偷合苟容,而風俗蕩然,棄禮義,捐法制,上下同失,莫以為非,有識固知其將必亂矣。而其後果海內大擾,中國列於夷狄者,二百餘年。伏惟三廟祖宗神靈所以付屬陛下,固將為萬世血食,而大庇元元於無窮也。臣願陛下鑑漢、唐、五代之所以亂亡,懲晉武苟且因循之禍,明詔大臣,思所以陶成天下之才,慮之以謀,計之以數,為之以漸,期為合於當世之變,而無負于先王之意,則天下之人才不勝用矣。人才不勝用,則陛下何求而不得,何欲而不成哉?夫慮之以謀,計之以數,為之以漸,則成天下之才甚易也。

臣始讀孟子,見孟子言王政之易行,心則以為誠然。及見與慎子論齊、魯之地,以為先王之制國,大抵不過百里者,以為今有王者起,則凡諸侯之地,或千里,或五百里,皆將損之至於數十百里而後止。於是疑孟子雖賢,其仁智足以一天下,亦安能毋劫之以兵革,而使數百千里之強國,一旦肯損其地之十八九,而比於先王之諸侯?至其後,觀漢武帝用主父偃之策,令諸侯王地悉得推恩分其子弟,而漢親臨定其號名,輒別屬漢。於是諸侯王之子弟,各有分土,而勢強地大者,卒以分析弱小。然後知慮之以謀,計之以數,為之以漸,則大者固可使小,強者固可使弱,而不至乎傾駭變亂敗傷之釁。孟子之言不為過。又況今欲改易更革,其勢非若孟子所為之難也。臣故曰:慮之以謀,計之以數,為之以漸,則其為甚易也。

然先王之為天下,不患人之不為,而患人之不能,不患人之不能,而患己之不勉。何謂不患人之不為,而患人之不能?人之情所願得者,善行、美名、尊爵、厚利也,而先王能操之以臨天下之士。天下之士,有能遵之以治者,則悉以其所願得者以與之。士不能則已矣,苟能,則孰肯捨其所願得,而不自勉以為才?故曰:不患人之不為,患人之不能。何謂不患人之不能,而患己之不勉?先王之法,所以待人者盡矣,自非下愚不可移之才,未有不能赴者也。然而不謀之以至誠惻怛之心,亦未有能力行而應之者。故曰:不患人之不能,而患己之不勉。陛下誠有意乎成天下之才,則臣願陛下勉之而已。

臣又觀朝廷異時欲有所施為變革,其始計利害未嘗熟也,顧一有流俗僥倖之人不悅而非之,則遂止而不敢為。夫法度立,則人無獨蒙其幸者,故先王之政,雖足以利天下,而當其承弊壞之後,僥倖之時,其創法立制,未嘗不艱難也。以其創法立制,而天下僥倖之人亦順悅以趨之,無有齟齬,則先王之法,至今存而不廢矣。惟其創法立制之艱難,而僥倖之人不肯順悅而趨之,故古之人欲有所為,未嘗不先之以徵誅,而後得其意。詩曰:「是伐是肆,是絕是忽,四方以無拂。」此言文王先徵誅而後得意於天下也。夫先王欲立法度,以變衰壞之俗而成人之才,雖有徵誅之難,猶忍而為之,以為不若是,不可以有為也。及至孔子,以匹夫遊諸侯,所至則使其君臣捐所習,逆所順,強所劣,憧憧如也,卒困於排逐。然孔子亦終不為之變,以為不如是,不可以有為。此其所守,蓋與文王同意。夫在上之聖人,莫如文王,在下之聖人,莫如孔子,而欲有所施為變革,則其事蓋如此矣。今有天下之勢,居先王之位,創立法制,非有徵誅之難也。雖有僥倖之人不悅而非之,固不勝天下順悅之人眾也。然而一有流俗僥倖不悅之言,則遂止而不敢為者,惑也。陛下誠有意乎成天下之才,則臣又願斷之而已。

夫慮之以謀,計之以數,為之以漸,而又勉之以成,斷之以果,然而猶不能成天下之才,則以臣所聞,蓋未有也。

然臣之所稱,流俗之所不講,而今之議者以謂迂闊而熟爛者也。竊觀近世士大夫所欲悉心力耳目以補助朝廷者有矣。彼其意,非一切利害,則以為當世所不能行。士大夫既以此希世,而朝廷所取於天下之士,亦不過如此。至於大倫大法,禮義之際,先王之所力學而守者,蓋不及也。一有及此,則群聚而笑之,以為迂闊。今朝廷悉心於一切之利害,有司法令於刀筆之間,非一日也。然其效可觀矣。則夫所謂迂闊而熟爛者,惟陛下亦可以少留神而察之矣。昔唐太宗貞觀之初,人人異論,如封德彝之徒,皆以為非雜用秦、漢之政,不足以為天下。能思先王之事,開太宗者,魏鄭公一人爾。其所施設,雖未能盡當先王之意,抑其大略,可謂合矣。故能以數年之間,而天下幾致刑措,中國安寧,夷蠻順服,自三王以來,未有如此盛時也。唐太宗之初,天下之俗,猶今之世也,魏鄭公之言,固當時所謂迂闊而熟爛者也,然其效如此。賈誼曰:「今或言德教之不如法令,胡不引商、周、秦、漢以觀之?」然則唐太宗事亦足以觀矣。

臣幸以職事歸報陛下,不自知其駑下無以稱職,而敢及國家之大體者,誠以臣蒙陛下任使,而當歸報。竊謂在位之人才不足,而無以稱朝廷任使之意,而朝廷所以任使天下之士者,或非其理,而士不得盡其才,此亦臣使事之所及,而陛下之所宜先聞者也。釋此一言,而毛舉利害之一二,以污陛下之聰明,而終無補於世,則非臣所以事陛下惓惓之義也。伏惟陛下詳思而擇其中,天下幸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