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买到一部书,并不是什么珍本,也不是小品文集,乃是很普通很正经,在我看来是极有意义的书。这只是四册《东莱左氏博议》,却是道光己亥春钱唐瞿氏清吟阁重雕足本,向来坊刻只十二卷八十六篇,这里有百六十篇,凡二十五卷。《东莱博议》在宋时为经生家揣摩之本,流行甚广,我们小时候也还读过,作为做论的课本,今日重见如与旧友相晤,亦是一种喜悦,何况足本更觉得有意思,但是所谓有意义则别有在也。
《东莱左氏博议》虽然《四库书目》列在经部春秋类二,其实与经学不相干,正如东莱自序所说,乃是诸生课试之作也。瞿世瑛道光戊戌年跋文云:
我们平常骂八股文,大有天下之恶皆归焉之概,实在这是有点儿冤枉的,至少也总是稍欠公平吧。八股文诚然是不行,如徐大椿的《时文叹》所说:
小时候在家读坊刻《东莱博议》,忽忽三十余年,及今重阅已不记那几篇读过与否,唯第一篇论郑庄公共叔段,《左传》本文原在卷首,又因金圣叹批点过,特别记得清楚,《博议》文亦尚多记得。如起首一节云:
“钓者负鱼,鱼何负于钓。猎者负兽,兽何负于猎。庄公负叔段,叔段何负于庄公。且为钩铒以诱鱼者钓也,为陷阱以诱兽者猎也,不责钓者而责鱼之吞饵,不责猎者而责兽之投阱,天下宁有是耶。”又结末云:
“经义者本古科举之文,其来旧矣。至宋王安石作《三经新义》,用以取士,命其子雩及吕惠卿等著为式颁之,此一变也。元延祐中定科举式,以《论语》《孟子》《大学》《中庸》为四书,以《易》《诗》《书》《礼记》《春秋》经文为五经,别之为书义经义,又于破题承题之外增官题原题大讲大结等名,此再变也。明成化中又尽易散体为俳偶,束之为八比,此三变也。至嘉隆以后于所谓八比之中稍恢大焉,渐至俳中有俳,偶中有偶,乃于古今文体中自成一体,然义之名卒不改。”我们从这里可以知道两件事实。其一是八股文原是说经的经义,只是形式上化散为排,配作四对而已。其二是《东莱博议》原是《春秋》类的经义,不过因为《春秋》是记载史事的书,所以《博议》成为一种应试体的史论。这两件事看似平常,其实却很重大,即是上边所说的有意义。
“痰字从无入诗文者,朱直《史论初集》诋胡致堂云:双目如瞽,满腹皆痰。鄙俚极矣,不可为训。”蒋氏原意在于论痰字,又朱直的议论或者也未必高明,反正这种东西是没法作得好的,但总之批评胡致堂的话是很对,而且也可以移作许多史论的评语。史论本来容易为迂刻之言,再加上应试经义的参和,更弄得要不得了,我说比八股文还有害的就是这个物事。盖最初不过是双目如瞽,满腹皆痰,实为天分所限,随口乱说,还是情有可原,应试体的史论乃是舞文弄墨,颠倒黑白,毫无诚意,只图入试官之目,或中看官之意,博得名利而已。此种技俩在瞿君的跋文中说得非常透彻,无以复加,我们可以不必再来辞费,现在只想结束一句道:八股文死矣,与八股文同出于经义的史论则尚活着,此即清末的策论,民国以来的各种文字是也。去年我写过一篇小文,说明洋八股即是策论,曾经有这几句话:
“本欲陷人而卒自陷,是钓者之自吞钩饵,猎者之自投陷阱也,非天下之至拙者讵至此乎。故吾始以庄公为天下之至险,终以庄公为天下之至拙。”读下去都很面善,因为这篇差不多是代表作,大家无有不读的,而且念起来不但声调颇好,也有气势,意思深刻,文字流畅,的确是很漂亮的论,有志写汉高祖或其他的论文的人那能不奉为圭臬呢。但细看一下,也不必用什么新的眼光,就觉得这确是小试利器,甜熟,浅薄,伶俐,苛刻,好坏都就在这里,当作文章看却是没有希望的,因为这只是一个秀才胚子,他的本领只有去做颂圣诗文或写状子而已。只可惜潜势力太大,至今还有多数的人逃不出他的支配,不论写古文白话都是如此,只要稍为留心,便可随时随地看出新策论来,在这时候如要参考资料以备印证,《东莱博议》自然是最好的,其次才是《古文观止》。试帖诗与八股文不会复活的了,这很可以乐观,策论或史论就实在没有办法,土八股之后有洋八股或者还有什么别的八股出来,我相信一定都是这东西的变种,盖其本根深矣。我写这篇小文,并不是想对于世道人心有什么裨益,吾力之微正如帝力之为大,如孟德斯鸠所说,实在我是一点没有办法。傅青主《书成弘文后》云:
“宋儒论古人多好为迂刻之言,如苏辙之论光武昭烈,曾巩之论汉文,秦观之论石庆,张耒之论邴吉,多非平情。孔子曰,尔责于人终无已时。大抵皆坐此病。”又蒋超伯《南漘楛语》卷四云:
“宋人说话只要说得爽快,都不料前后。”徐时栋《烟屿楼读书志》卷十六宋文鉴之十云:
“士人读书学古,不免要作文字,切忌勿作论。成败得失,古人自有成论,假令有所不合,阙之可也。古人远矣,目前之事犹有不审,况在百世之下而欲悬言其是非乎。宋人多不审细止,如苏子由论蜀先主云,据蜀非地也,用孔明非将也。考昭烈生平未尝用孔明为将,不据蜀便无地可措足,此论直是不读《三国志》。宋人议论多如此,不可学他。”又卷八遗言有云:
“同是功令文章,但做八股文使人庸腐,做策论则使人谬妄,其一重在模拟服从,其一则重在胡说乱道也。专做八股文的结果只学会按谱填词,应拍起舞,里边全没有思想,其做八股文而能胡说乱道者仍靠兼做策论之力也。”这个意思我觉得是对的,关于八股文的话与徐灵胎相合,关于策论则与冯钝吟等人相合,古人所说正可与我互作注脚也。
“古之世无所谓时文者。自隋始以文辞试士,唐以诗赋,宋以论策,时文之号于是起,而古者立言必务道其所心得,即言有醇有驳,无不本于其中心之诚然,而不肯苟以炫世夸之意,亦于是尽亡矣。盖所谓时文者,至宋南渡后创制之经义,其法视诗赋论策为胜,故承用最久,而要其所以名经义者,非诚欲说经,亦姑妄为说焉以取所求耳。故其为文不必果得于经所以云之意,而又不肯自认以为不知,必率其私臆,凿空附会,粉饰非者以为是,周内是者以为非,有司者亦不谂其所知之在于此,而始命以在彼之所不知,于是微言奥旨不能宿通素悉于经之内,而枝辞赘喻则可暂假猝辨于经之外,徒恃所操之机熟,所积之理多,随所命而强赴之,亦莫不斐然可观,以取盈篇幅,以侥幸得当于有司之目。噫,不求得于心则立言之意亡,不求通于经则说经之名戾,时文之蔽类然已。《东莱左氏博议》虽作于其平居暇日,苟以徇诸生之请,然既以资课试为心,故亦不免乎此蔽,其所是非大抵出于方执笔时偶然之见,非必确有所低昂轩轾于其间,及其含意联词,不得不比合义类,引众理以壮其文,而学者遂见以谓定论而不可夺,不知苟欲反其所非以为是,易其所是以为非,亦必有众理从而附会之,而浅见者亦将骇诧之以为定论矣。”关于经义的变迁,吾乡茹敦和著《周易小义》序中说的很简明,今抄引于下:
“几千年来的专制养成很顽钝的服从与模仿根性,结果是弄得自己没有思想,没有话说,非等候上头的吩咐不能有所行动,这是一般的现象,而八股文就是这个现象的代表。”不过我们要知道八股乃是应试的经义而用排偶的,因为应试所以遵守功令说应有尽有的话,是经义所以优孟衣冠似的代圣人立言,又因为用排偶所以填谱按拍那样的做,却也正以此不大容易做得好,至今体魄一死,唯余精魂,虽然还在出现作祟,而躯壳败坏之后已返生无术矣。《博议》一类论事的文章在经义渐渐排偶化的时候分了出来,自成一种东西,与经义以外的史论相混,他的寿命比八股更长,其毒害亦更甚,有许多我们骂八股文的话实在都应该算在他的账上才对。平常考试总是重在所谓书义,狭义的经义既比较不重要,而且试文排偶化了,规矩益加繁琐,就是做《春秋》题也只有一定的说法,不能随意议论,便索性在这边停止活动,再向别方向去发展,于是归入史论一路去,因为不负责任的发议论是文人所喜欢的事,而宋人似乎也特别有这嗜好。冯班《钝吟杂录》卷一家戒上云:
“三句承题,两句破题,摆尾摇头,便是圣门高弟。可知道三通四史是何等文章,汉祖唐宗是那朝皇帝。案头放高头讲章,店里买新科利器。读得来肩背高低,口角嘘唏,甘蔗渣儿嚼了又嚼,有何滋味。辜负光阴,白白昏迷一世。”又如我的《论八股文》中讲到中国的奴隶性的地方有云:
“仔细想来,便此技到绝顶,要他何用。文事武备暗暗底吃了他没影子亏。要将此事算接孔孟之派,真恶心杀,真恶心杀。”我也只是说恶心而已。廿六年六月七日,于北平苦住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