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然得到两本清初的诗集。我说偶然,因为诗我是不大懂的,平常诗集除了搜集同乡著作之外就不买,所以这两本的确可以说是偶然得来的,虽然亦自各有其因缘。其一是吴景旭的《南山堂自订诗》四卷。吴景旭字旦生,著有《历代诗话》八十卷,刻入嘉业堂的吴兴先哲遗书中,是我所喜欢的一种书,这回看见他的诗也想拿来一读。书无序跋,目录也撕去了一半,疑心他不全,查《诗话》刘承干跋只云“有南山自订诗”,也不说卷数,到后来拆开重订,乃见后书面的里边有字两行,左云:
“《南山堂自订诗》,下册七卷至十卷佚阙。”右云:
诗我都不大懂,上边所谈只是就诗中所有的意思,随意臧否,也不敢自以为是,并不真是谈诗。或恐有朋友疑心我谈诗破例,顺便声明一句。廿六年四月廿二日,在北平苦住庵记。
补记
纁币与安车,吾闻其语矣,书传半真伪,窃恐未必尔。今者符檄来,汹汹吏如鬼,幸不见执缚,几为敦迫死。家无应门童,我病杖乃起,老妇惊逾垣,问祸来所以。敢希稽古荣,奚至捕盗比,寄言谢故人,铭心佩知己。世不乏应刘,樗栎何足齿,偃蹇负弓旌,免蹈虚声耻。”这里有意思的事,第一是博学鸿词敦迫的情形,大有锁拿沈石田的样子,其次是方君仍旧的那样大不敬,他描写吏如鬼之汹汹,还说窃恐未必尔的古代安车之类,真可以说幽默得很。卷一《乡大水》一篇末云:
卷六有一篇诗题云,“乾隆戊午冬中三日,余马齿六十矣”,可以知道方贞观是生于康熙十八年己未,三十五岁隶旗籍,四十五岁放免,五十八岁被征博学鸿词,谢老病不赴。关于这件事有一首妙诗,题云:
其二是方贞观的《南堂诗钞》六卷。这诗集是全的,前有李可淳序,又乾隆戊午汪廷璋序,盖即是刻书的那一年。方贞观是方苞的从弟,方苞的诗极恶劣,谢枚如在《赌棋山庄笔记》中曾大加以贬斥,贞观所作却大不相同,如李序所说,宛转沉痛,言短意长,及后更益造平淡近自然。各卷卷首皆题方贞观诗集,唯卷三则曰方贞观卷葹集,有小引云:
“部牒复至,备见敦迫,终不能赴,再寄孙公。
“贫女不上机,宫中皆草衣。农夫不耕田,侯王都饿死。鸡鸣向田间,采桑朝露新,望望红日高,照见晏眠人。”又《题古战场图》云:
“衰门自多故,怀璧究何人。”《出宗阳》云:
“癸巳之岁,建亥之月,奉诏隶归旗籍。官牒夕至,行人朝发,仓卒北向,吏役驱逐,转徙流离,别入板籍。瞻望乡国,莫知所处,先陇弃遗,亲知永隔,行动羁馽,存没异乡。呜呼哀哉,岂复有言。而景物关会,时序往复,每不能自已,始乎去国,迄于京华,其呜咽不成声者去之,存若干首,命曰卷葹集,庾信所谓其心实伤者也。后之君子尚其读而悲之。康熙五十八年四月望,贞观记。”案方望溪集后附苏惇元编年谱,在雍正元年癸卯条下有记事云:
“生逢击壤世,不得守耕桑。”《泊牛渚》云:
“生男愿有室,生女愿有家。缅彼尧舜心,岂曰此念奢,我亦忝蒸黎,何至成浮槎。”《欲暮》云:
“独有覆盆盆下客,无缘举目见青天。”《寄家书》云:
“特其自知罪重谴轻,甘心窜谪,但有悲苦之音,而绝无怨怼君上之意,犹为可谅。”今贞观诗怨甚矣,不但坚称冤枉,以杨恽自拟,还拿了秦始皇阬儒来比,岂不是肆口诽谤乎。我取出《禁书总目》来一查,“我找着了!”《南堂诗钞》的的确确收在里边。我很高兴我的眼力不差,假如去做一名检查官大可胜任愉快也。
“旦生公遗著,裔孙永敬识。”盖估人作弊,将书面反摺改装,假充完全,却不知即使是残本不佞也会要也。但此册实止四卷,或者下册当是五至十,亦未可知。集中所收诗自顺治己丑至康熙甲辰,凡十六年,卷四有五十二偶作,时为壬寅,案当生于明万历三十九年辛亥,刘跋亦称其为明诸生,其诗却极少遗老气,辛丑有《喜光儿得赐探花》一诗可知,唯时有放恣或平易处亦觉得可喜。卷一《罱泥行》上半云:
“己亥闻警,雉侯下令荷戈戍城上,家贫无兵械,因销一花小锄为刃,作长句伤之。”诗并不佳,故不录,但只此一题也就够有意思了。
“岂有声名如郭解,自知肥白愧张苍。”《望见京城》云:
“岂不畏锋镝,将军骄欲行。威尊身命贱,法重死生轻。力尽□偏狡,天寒虏益横。谁非人子骨,千载暴边城。”第五句第三字原缺,或者是胡字吧?即此诸诗可以见作者思想之一斑,在清朝桐城派虽有名,不佞以为方氏之荣誉当不在苞而在贞观耳。
“山林食人有豺虎,江湖射景多含沙,未闻十年不出户,咄嗟腐蠹成修蛇。吾宗秉道十七世,雕虫奚足矜搜爬,岂知道旁自得罪,城门殃火来无涯。破巢自昔少完卵,焚林岂辨根与芽。举族驱作北飞鸟,弃捐陇墓如浮苴,日暮登舟别亲故,长风飒飒吹芦花。语音渐异故乡远,回头止见江天霞,呜呼赋命合漂泊,磐砧变化成虚槎。杀身只在南山豆,伏机顷刻铏阬瓜,古今祸福非意料,文网何须说永嘉。君不见,乌衣巷里屠沽宅,原是当时王谢家。”查《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卷一八二《秋笳集》下批语有云:
“小民赋命本饿殍,熟亦不活奚灾伤。”这也比孟子的乐岁终身苦的话更说得辛辣,其区别盖因一是正言而一是逆说,此正是幽默之力也。方君少年时盖颇有许行之徒的倾向,其《耕织词》云:
“官家积谷如山丘,立法本为苍生谋。便宜行事汲都尉,流亡愧俸韦苏州。古来书传半真伪,两人未识诚有否。杀人不问梃刃政,屠伯何须在录囚。”这书传半真伪的话,可见早见用了,虽然是苏东坡恐本无杨雄的故典之转化,却用得很有力量。同一篇中又有云:
“先是《滇游纪闻》案,先生近支族人皆隶汉军,至是肆赦,上曰,朕以方苞故赦其合族,苞功德不细。”自癸巳至癸卯,贞观盖隶旗籍者满十年,卷葹集一卷即此十年中所作,所云宛转沉痛的诗多在此中,殆哀而至于伤矣。这是我们说他哀伤,若是从上头说来何尝不是怨怼,那么就情罪甚重了。如卷三第一首《别故山》有云:
“余生不作大刀梦,到死难明破镜由。”但是最重要的还应该举出那第三首《登舟感怀》来,其词云:
“一溪小雨直如发,尖头艓子长竿揭,凭将两腕翕复张,形模蛤蚧相箝镊。载归取次壅桑间,平铺滑汰孩子跌。”卷三有诗题云:
《南山堂自订诗》十卷,嘉业堂有新刻本,末有癸亥刘承干跋,中有云,自卷一至卷五为其裔孙渔川观察所藏弆,以畀余,惜已佚半,嗣留心访求,竟获卷六至卷十,遂为完璧。渔川即吴永,然则我所得残书即是其底本,但不知何以又流落在旧书摊头耳。近年又得全书一部,卷首有朱文长方印曰,闽戴成芬芷农图籍,内容与刘刻本悉相同,唯原本有目录三十一页,而刘刻略去,改为总目一页,未免少欠忠实。民国癸未冬日编校时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