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华碧血录》是我所见林琴南先生最新刊的小说。我久不读林先生的古文译本,他的所有“创作”却都见过。这本书序上写的是“壬子长至”,但出版在于十二年后,我看见时又在出版后两三个月了。书中写邴生刘女的因缘,不脱才子佳人的旧套。梅儿是一个三从四德的木偶人,倒也算了,邴仲光文武全才,亦儒亦侠,乃是文素臣铁公子一流人物,看了更觉得有点难过。不过我在这里并不想来攻击这书的缺点,因为林先生的著作本是旧派,这些缺点可以说是当然的;现在我所要说的是此书中的好处。
《碧血录》全书五十三章,我所觉得好的是第十九至第廿四这五章记述庚子拳匪在京城杀人的文章。我向来是神经衰弱的,怕听那些凶残的故事,但有时却又病理地想去打听,找些战乱的纪载来看。最初见到的是“明季稗史”里的《扬州十日记》,其次是李小池的《思痛记》,使我知道清初及洪杨时情形的一斑。《寄园寄所寄》中故事大抵都已忘却,唯张勋战败的那年秋天,伏处寓中,借《知不足斋丛书》消遣,见到《曲洧旧闻》(?)里一条因子巷缘起的传说,还是记得,正如安特来夫的《小人物的自白》里的恶梦,使人长久不得宁贴。关于拳匪的事我也极想知道一点,可惜不易找到,只有在阑陀的《在北京的联军》两卷中看见一部分,但中国的记载终于没有,《驴背集》等书记的太略,没有什么用处。专门研究庚子史实的人当然有些材料,我只是随便看看,所以见闻如此浅陋。林先生在这寥寥十五页里记了好些义和拳的轶事,颇能写出他们的愚蠢与凶残来。外国人的所见自然偏重自己的一方面,中国人又多“家丑不可外扬”的意思,不大愿意记自相残杀的情形,林先生的思想虽然旧,在这一点上却很明白,他知道拳匪的两样坏处,所以他写的虽然简略,却能抉出这次国民运动的真相来了。
以上是两个月前所写,到了现在,又找了出来,想续写下去,时势却已大变,再要批评拳匪似乎不免有点不稳便,因为他们的义民的称号不久将由国民给他恢复了。本来在现今的世界排外不能算是什么恶德,“以直报怨”我觉得原是可以的,不过就是盗亦有道,所以排外也自有正当的方法。像凯末尔的击破外敌改组政府的办法即是好例,中国人如图自卫,提倡军国主义,预备练成义勇的军队与外国抵抗,我虽不代为鼓吹,却也还可以赞同,因为这还不失为一种办法。至如拳匪那样,想借符咒的力量灭尽洋人,一面对于本国人大加残杀,终是匪的行为,够不上排外的资格。记心不好的中国人忘了他们残民以逞的事情,只同情于“扶清灭洋”的旗号,于是把他们的名誉逐渐提高,不久恐要在太平天国之上。现在的青年正不妨“卧薪尝胆”地修炼武功,练习机关枪准备对打,发明“死光”准备对照,似大可不必回首去寻大师兄的法宝。我不相信中国会起第二次的义和拳,如帝国主义的狂徒所说;但我觉得精神上的义和拳是可以有的,如没有具体的办法,只在纸上写些“杀妖杀妖”或“赶走直脚鬼”等语聊以快意,即是“口中念念有词”的变相;又对于异己者加以许多“洋狗洋奴”的称号,痛加骂詈,即是搜杀二毛子的老法子,他的结果是于“夷人”并无重大的损害,只落得一场骚扰,使这奄奄一息的中国的元气更加损伤。我不承认若何重大的赔款足以阻止国民正当的自卫抵抗心之发达,但是愚蠢与凶残之一时的横行乃是最酷烈的果报,其贻害于后世者比敌国的任何种惩创尤为重大。我之反对拳匪以此,赞成六年前陈独秀先生的反对拆毁克林德碑与林琴南先生的《碧血录》里的意见者亦以此,——现在陈林二先生的态度,不知有无变化,我则还是如此。
虽然时常有青年说我的意见太是偏激,我自己却觉得很有顽固的倾向,似乎对于林琴南辜汤生诸先生的意思比对于现代青年的还理解得多一点,这足以表明我们的思想已是所谓属于过去的了。但是我又有时觉得现代青年们似乎比我们更多有传统的精神,更是完全的中国人,到底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上边所说的话,我仔细看过,仿佛比他们旧,然而仿佛也比他们新,——其实这正是难怪,因为在这一点上陈独秀林琴南两先生恰巧是同意也。甲子四月下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