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国主义”之下已一月多了,高山疗养院的生活恬静规约,——有时也有精神的疲乏。况且和外界绝对隔离,几同封锁,天天看着灰色的天,白茫茫的雪,怎得不盼望清风朗日,一畅胸襟呢?莫斯科忽然移近东亚——远东大会召集,用得着我这“东方稚儿”,于是出高山——陡然呼吸一舒,好一似长夏清早,登高山而望晓霞。
灰色的短夜,星汉徐移,“沉闷”如飞去一般渐渐吹散,放出些早凉,凝凝的细露,淡淡的晓色,长林丰草间偶然一阵一阵清风,“夜”的威权慢慢地只剩得勉强支持的姿态。小鸟欣欣的相语,蛩虫朦朦的相投,一望远东,紫赤光焰,愈转愈明,炎炎的云苗,莽然由天际直射,烘烘烈烈,光轮轰旋,——呀!晓霞,晓霞!
远东大会的饭厅里偶然可以遇见革命潮中之过来人。他能和你们讲:
诚然不错,1917年2月以后10月以前,北海之南,芬兰湾之东,亚尔帕山之北,乌拉岭之西,曾染浓艳光赤的晓霞。现在久现红日了。
此时此际,未见烈日,——也许墨云骤掩,光明倏转凄黯,不然也只遥看先兆,离光华尚远;然而可以确信,神明的太阳,有赤色的晓霞为之先声,不久不久,光现宇宙,满于万壑。欣欣之情,震烈之感,不期而自祝晓霞。
寒凛的北国,死寂的严冬,忽然想象烈夏的风光,何等快事!这是回念,这也是预想。可以回念,年年的夏日清早之飞赤,也可以预想,明年后年,暑日初晨之远东——那不都有“晓霞”么?
——革命的怒潮,革命的怒潮!呵,如火如荼!现在我能安安逸逸生在此,为远东古国诸同志尽一毫助力,——虽然通译的才能或者不足,然而始终有尺寸的功效,心安意逸;那时,那时,二月革命后克伦斯基还要确守协约国的“信约”,造俄罗斯成“战胜的帝国主义的民主共和国”;哼,何苦何苦!我在前敌以一小小的军官,一年多受尽德俄战线壕沟中的地狱生活,不论普通兵士了。于是布尔塞维克的传单如雨的飞下;“不用战争”,“和平与面包”,“不杀我们共同神圣的德奥劳动者,而各自去杀吸我们膏血的老爷们——资产阶级”……军心动摇,长官人人自危,“杀有高级军官肩章的……杀,……杀!”战事的继续,当然非常之困难了。步队已经完全不稳,于是发生有史以来第一的“大逮捕”;里德瓦战线,司令竟只得命马炮队一夜速行逮捕全数步兵八十万人。一队走完,又是一队,垂头丧气的也有,昂面漫骂的也有。——他说到此处,以手抚额,叹一口气又道:
——我辛苦艰难,“为人作嫁”,干什么?布尔塞维克的口号好:“不用打伏,还乡,还乡!”我也道“还乡”为是。可是当时我们营里紊纷陡起,——凡有肩章的军官,一出自己的营,头就不见;他们决议,各兵士,反对帝国主义爱和平的旧日的农夫,奋起实行革命的口号,各人暂时不杀自己的长官,而相约互杀各人的长官——以免眼前吃亏。我那时想跑不得跑,心胆虚寒,呵,可怕可怕!幸而我兵士感爱我,一直保护到解散前敌时。……布尔塞维克解放了我的军役,始终解放了。……紊乱,紊乱,呵,可怕!那像现时得安坐喝茶呵!
革命怒潮的先声,那正是“天地青”的时候。革命赤日的遥光,那正是“晓霞”的散彩。群众的伟力,愈抵拒愈激厉;不如欢笑相迎。回念,回念,……预想,预想。
1月29日,秋白生日。我生的晓霞在此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