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命之歌》97
文昌倚在锦衾堆成的床头靠垫上养神,两位姑娘以为他睡着了,其实他醒着,正用一丝目光注视着她们。房中寂静,她们的举动轻柔极了,似乎深怕惊扰了他。
他心潮激动,一种从未有过的激动情绪,像浪潮般向他冲击,蓦地,他感到眼角有温热的液体爬下脸边,一串串地,静静地往下流。
这一生中,他从没有今晨这般软弱,这一生中,他享受到这种被人所爱的特殊感觉,也许在他三岁之前曾经有这种幸福的享受,但他已经忘记了。
三天来,她们服待他,嘘寒问暖无微不至,对他付出了太多的关怀与真诚圣洁的感情。事实上,他是个恶徒,一个可怕的陌生人,她们却以亲切的真诚热爱来对待他。这种爱,不掺任何虚假;这种爱,绝非儿女之爱,而是一种超乎一切,近乎圣灵的爱,他似乎在冥冥中感到,她们是上天派遣来照顾他的使者,而不是人间尘世鬼蜮世道的凡人,他们不但用神迹来抚平他外在的创伤,更用了圣洁的情愫涤清他内在一切创疤与痛苦。
小菊悄悄地退回,掩上了房门。
他偷偷地拭掉眼角感恩的泪水,一面运气以安抚激动的情绪。
窗户很小,光线不足,只有床头妆台一盏银灯,散发着柔和的光茫。
她轻柔地走近床前,用几乎他难觉的手法,替他用被角掩好他露在外面的双肩,他清晰地看到她脸上挂着天使般的笑容,嗅到她体内散发出来阵阵幽香。他感动得真想大哭一场,但他不能。她掖好被角,轻摇螓首,耳坠儿轻晃,低低地喃喃自语:“睡得好甜啊!如果房中没有火炉,会冻坏他的。”
那口吻,像一个小母亲!他想蹦,却又不能动弹,眼中一阵热,他必须用意志控制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
她在床边绣墩上坐下,取出她为文昌缝制的一件深蓝色劲装,他的银紫色衣衫,不但肋肩破了,胸前两襟已被大印掌的裂石开碑劲道震碎了,她必须替他另做一身新衣。这几天来,她日夜赶制,已快完工了。
灯火照在她清丽超尘的晶莹秀脸上,脸上泛着恬静的圣洁的笑容,一针一针地细缝,是那么专心,是那么安详。
文昌的目光,从她的脸上移到对面挂在壁间的观音大士像上,似乎,人和像都幻出一种奇异的光辉,不久他蓦地坐起,一把握住她的掌背,将脸伏在她的纤掌上。她吃了一惊,轻叫:“蔡壮士,你……”她感到掌心潮温,说不下去了。
“施姑娘,我……我不知该说什么,但请记住,蔡文昌有生之年,将永记小住四日的情景。”他颤声说。
她赶忙取过床头的狐裘替他披上,温柔地道:“蔡壮士,不必放在心上,天色还早,你还是躺会儿再说,洗漱的物品用火暖着,等会儿还不致冷却,听话啊!不要胡思乱想。是我不好,是我吵醒你了。”
轻按他的肩膀,强他躺下,掖好衾被,然后坐下柔声问:“伤口还痛么?”
“不痛,谢谢你的关心。”
“今天我叫周妈替你炖一只全鸡,周妈嘀咕了好半天,说是姑娘家吃得多,不是好兆头,坚持只留汤和一只鸡腿,说了许多好话才哄信了她哩!哦!我真不像个听话的乖女儿了,竟然说谎哩!”她羞怯地一笑,羞怯中有得意,得意中又透出些儿顽皮。
“哦?施姑娘,能告诉我一些府上的情形么?”
她掀起红艳艳的嘴儿,道:“你不告诉我,我也不说。”
“我是个孤儿,孑然一身,无从说起,也没有可说的!”
她轻摇螓首幽幽一叹,默然地道:“你的天分极高,英伟过人,该找个安身立命之处……”
“请别往下说,求求你。”他痛苦地叫。
她伸手轻按他的肩膀,歉然地道:“哦!原谅我,我不该在你心情不好时说这些话,其实也没什么可说的。我爹爹十七岁中举,正德十五年京中二榜进士,外放江西广信府玉山县知县,宦海浮沉州四年,由七品升至三品,公而忘家,两袖清风,三十三岁方娶我母亲……”她突然咽住了,泪下两行。
文昌坐起,送过一条罗帕,柔声道:“我抱歉,如果姑娘……”
姑娘接过罗巾,拭掉泪水苦笑道:“没什么,我只是为爹娘难受而已,去年,京中传下圣旨,说爹爹不该勾结按察使,擅自上本诬参秦王府的中官贪利枉法,着予革职候命查办,其实,一方面是现任右参政厉春水在秦王府活动的结果,一方面是秦王怪我爹多事,不该管他的奴才。总算布政使大人一力成全,一再上奏申雪,才算落了个免究回乡的好下场。可怜!我母亲就在等待圣旨查办的焦急时日里,丢下我和出生满月不久的小弟弟,撒手归天。”她泣不成声地伸手挽起身边秀发,露出肩膀一朵白孝花。
她这一番诉说,触起文昌自幼失怙恃的哀伤,突然拥她入怀,陪他无言饮泣,泪流满襟。
姑娘许久方平静下来,又道:“爹已看破世情,早些日子便打算返回城都故乡终老园林,我家薄有田产,足以安居。爹心中不以丢官为憾,却以未能将秦王府几个可恶中官参倒为民除害而不安,耿耿于心,前些日子,厉家派人上门要以一百两黄金买我的宅院,爹不肯,但一天必有三五群官兵和豪奴上门找麻烦,声言将以惨烈手段报复。爹为了家中老幼的安全,也无处投靠,只好忍痛搬出,将宅院奉送与厉家。过几天使可以启程返乡,初春里蜀中栈道不好走,但爹又不能在府城久留,此行吉凶难料,唉!真是生死由命!人力不可回天!”
文昌默默地躺回床上,眼前幻出奇异的形影。起初是观音大士的像,脸上呈现圣洁和悲天悯人的笑容,头部出现一圈耀目的荣光。渐渐地像变了,变成施姑娘,她正以天真无邪的笑容凝视着他。蓦地,映象消失了,出现了一个恶魔般的人形,有八分像尖嘴猥琐的厉家少爷。
他张开虎目,一切幻象消失了,他坐起脱口切齿叫:“你非死不可!”
他的叫声来得突然,把姑娘吓得失手将女红跌落地面,她按下他,无比关怀地问:“你怎么了?安静些,你定然心中烦恼,不必胡思乱想了。哦!先吃些参汤。”她取过参汤凑到他口边,黛眉深锁,忧形于色。
文昌接过一口喝干,平静地道:“施姑娘,吉人天相,我虔诚地祝福你。”
“我也祝福你,祝你早日痊感。”她见文昌语音清晰并无昏神之相,大为宽心,无邪的笑容重现。
***
夜来了,新日已落下西山,寒风凛冽,但天空星光闪烁,难得的寒冷凄清之夜。
三更初的更鼓响起,房门响起轻叩声,那是两位姑娘在夜间最后一次前来探问病情的时刻。
没有回声,文昌今夜似乎入睡的早。
叩门声响了三次,房门终于悄然推开了,轻轻的脚步踏入房间。
房中银灯高挑,但没有文昌的身影,床上也没有他,挂着的剑不见了。衣靴全没有了。妆台上,搁着一张洁白薛涛笺,上面有字。文房四宝排列得整整齐齐。砚台水迹未干。但已洗掉了墨迹,留字的人是经过细心安排了的。
姑娘惊叫一声,奔到妆台拾起薛涛笺,就灯光下细看。笺上写了工整的行书,她念道:“给敬爱的善良小姑娘……天!他……他走了。”
小菊趋近,急问:“他写了些什么?”
姑娘定下神,往下念:“文昌身受鸿恩,没齿不志,容后图报,祝福你。”
她在灯下焚掉留笺,在观音大士的像前虔诚地跪下。
***
右参政厉大人将施宅弄到手,心满意足,两天前已经将家小从樊川迁入新房,保镖教师爷玉面虎也来了。
楼上灯火渐熄,只有近花园的书斋有灯光,尖嘴突眼腮上无肉的厉大人,正与两名家丁在内巡视,不住捻着颔下一缕灰色的山羊胡,得意地逐橱巡视他做官多年所获的珠宝古玩。整座书斋已经变了样,书少,珠宝古玩却多,成了藏宝库了。
府中有派定的执役下人,有他花钱买来的奴婢,现有以重金礼聘而来的护院教师爷,但他们住在左右的偏室内,只有两名守夜不住左右巡视。
两名守夜脚跟脚,不提灯笼,刀隐肋后,前后相距五六丈,正从右侧走前绕至后花园。
文昌伏在一株树杈上,等两名守夜通过后,飘掠而下,一掌劈向第二名的耳根,人应手而倒。
第一名巡守听到后面有响声,单刀一顺,倏然转身。转得好,一把明晃晃的剑尖,已经点在他的胸口上,眼前站着一个高大的黑影,低沉而清晰的喝声入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