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港湾的钟响了
今天的圣桑普森几乎成了一座城市,四十年前,它差不多还是一个村庄。
春天来临,冬天的长夜结束了。人们很快地度过夜晚,天一黑便早早上了床。圣桑普森是一个古老的遵守熄灯时间的堂区,它至今保持着很早吹熄蜡烛的习惯。人们在日落时就睡觉,天一亮就起身。这些诺曼底的老村庄甘心做鸡棚。
此外,还应该提一下,圣桑普森除了几家有钱的有产者人家,其他全是采石工和木匠。这个港口是一个能检修船只的港口。大家整天开采石头,加工厚木板,这些人用镐,那些人用锤子,无休止地对着橡木和花岗石操作。一到晚上,干活的人就累得倒下了,睡得像铅一样①。艰苦的劳动令人容易熟睡。
五月初的一个晚上,梅斯莱希埃里透过一棵棵树缝,看了一会儿新月,又听了听黛吕舍特独自在布拉韦的花园里沐浴着清凉的夜风散步的脚步声,然后他回到他那间对着港口的卧室睡下了。杜丝和格拉丝也上床睡了。除了黛吕舍特,屋子里的人都睡了。在圣桑普森的所有人也都睡了。家家门窗全都关上。在街上没有一个行人来往。只有极少的灯光,就像即将闭上的眨着的眼睛,在这儿那儿,照红了屋顶的天窗,说明仆人们也要睡觉了。古老的罗曼式①钟楼响过九点钟有好一会儿了。这座钟楼全身布满了常春藤,它和泽西岛的圣布雷拉得教堂都因为建造的日期有四个“1”,成了奇怪的特征,四个“1”就是说是1111 年。
梅斯莱希埃里在圣桑普森的名望是来自他事业上的成就。成就丧失,大家都不再理睬他了。应该相信,晦气是会传染的,不幸的人像害了瘟疫,他们很快就遭到了隔离。那些可爱的富贵人家子弟都避开了黛吕舍特。布拉韦现在与世隔绝,甚至丝毫也不知道当地发生的一件小小的重要事件,而它在那一天已经使整个圣桑普森都轰动了。堂区的教区长,乔·埃比尼泽·考德雷成了富翁。他的伯父,那位圣阿萨弗的卓越的教长,最近在伦敦去世。这个消息是在那天早晨从英国来的单桅邮船“克什米尔号”带来的,可以看到在圣彼得港的锚地的它的桅杆。“克什米尔号”第二天中午要再起碇去南安普敦,据说要把可敬的教区长带走。他给召回英国一个短时期,是为了正式启封遗嘱的事,此外,还有其它一些随着继承一笔巨大的遗产以后出现的紧急事务需要处理。圣桑普森整天都在你一句我一句地谈论着。“克什米尔号”,埃比尼泽牧师,他的死去的伯父,他的财产,他的离开,他未来可能会有的提升,都是乱哄哄地议论的内容。只有一所房子一点儿不知道这件事,始终是静悄悄的,它便是布拉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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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形容睡得非常沉。
① 11 和12 世纪流行于西欧国家的一种建筑式样。
梅斯莱希埃里躺到他的吊床上,衣服也没有脱。
自从“杜兰德号”出事以来,躺在吊床上成了他解愁的慰藉。躺在地铺上,囚犯感到了安慰,梅斯莱希埃里正是忧愁的囚犯。他躺着,这是一种休战,一次喘气,头脑的一次休息。他睡着了吗?没有。他醒着吗?也没有。确切地说,两个半月以来——那件事故发生至今有两个半月了,梅斯莱希埃里就一直像在梦游中一样。他还没有镇静下来。他陷在那些遇到重大的折磨的人才感受到的迷迷糊糊的状态里。他在沉思却不是在思索,他在睡觉却不是在休息。白天,他不是清醒着的人,夜晚,他也不是沉睡的人。他起床,接着他躺下,这就是一切。当他睡在他的吊床上的时候,他稍稍能忘记一些事情,他说这是睡眠。一些怪物的影子在他的头上和他的内心里飘动,充满了模糊不清的外形的夜间的云在穿过他的大脑。拿破仑皇帝对他口述自己的往事,一时出现了好几个黛吕舍特,树林里飞着许多古怪的鸟,隆勒索尼埃①的街道变成了一条条蛇。恶梦是失望的延缓。他做梦度过黑夜,遐想打发白天。
有时候,他整个下午,一动不动地待在他的卧室的窗口,我们还记得,那间卧室面向着港口。他低着头,胳臂肘靠着石头,两只拳头捂住双耳,背朝着整个世界,眼睛注视着他的房屋的墙上砌住的旧铁环,它离窗子没有几步远,以前是系“杜兰德号”缆绳的。他望着铁环上生的锈。
梅斯莱希埃里过着机械一样的生活。
最坚强的人,被夺去了他们的可以实现的想法,便会成为这种模样。这是生活中感到心力交瘁的结果。生活就是旅行,想法是旅行的路线。没有旅行的路线,只好止步不前。失去了目标,力量也完全没有了。命运有一种隐约的决定一切的权。它甚至能用它的笞杖敲打我们的精神。绝望,几乎等于心灵的丧失。只有非常伟大的有才智的人会抵抗。也许并不一定。
梅斯莱希埃里总是不停地沉思,在绝壁的混浊的深处沉思,如果说出神能够叫做沉思。有时他不由自主地会漏出这样的伤心的话:“我现在只有请求上天给我一张离开证。”
我们要看到在这种性格中包含着矛盾,像大海一样复杂,莱希埃里可以说是大海的产物。梅斯莱希埃里从不祈祷。
无能,也是一种力量。面对我们的两个伟大的瞎子,命运和大自然,人在自己的无能中找到了支点,它便是祈祷。
人从恐惧得到援救,他向自己的忧虑寻求帮助。焦虑劝告他下跪。
祈祷是灵魂固有的巨大的力量,类似神秘的事物。祈祷请求黑暗宽容。祈祷用它本身的阴暗的眼睛望着神秘。在这恳求的眼光有力的注视下,我们感到那个未知其名的人可能给解除了武装。
这种模模糊糊感到的可能性已经成了一种安慰。
可是莱希埃里不祈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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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隆勒索尼埃,在今法国汝拉省。
在他幸运的时候,上帝对他是存在的,就像是有血有肉一样。莱希埃里对他说话,向他做出种种保证,几乎不时地和他握手。然而,莱希埃里遭到不幸以后,其他的怪事也经常出现了,上帝悄悄地消失了。这是在人们为自己创造一个上帝的时候发生的,这个上帝是个老好人。
对于处在这种心境中的莱希埃里,只有一个清楚的幻影,那便是黛吕舍特的微笑。除开这个微笑,世间万物是一片漆黑。
很久以来,自然是因为“杜兰德号”的遇难使她受到的打击,黛吕舍特的可爱的微笑更加少了。她好像忧心忡忡。她那小鸟和女孩般的娇柔消逝了。早晨,再也看不见她在晨炮声①中对着东升的旭日屈膝行礼,说:“朝②……安。请进来。”她不时露出严肃的神情,在这个温柔的少女身上,这是悲伤的表示。然而她总是竭力对梅斯莱希埃里做出笑容,让他得到安慰,但是她的快乐一天天地失去了光泽,蒙上了尘土,好似一只身上穿过一枚大头针的蝴蝶的翅膀。应该补充提一提,也许是由于她的叔叔的忧伤给她带来的忧伤,因为有些痛苦是会相互影响的,也许是由于其他的一些原因,她现在似乎非常倾向于宗教。从前的教区长雅克曼·埃罗德在的时候,正像我们知道的,她一年几乎只去四次教堂。现在她经常上教堂,一次仪式她也不错过,不论是星期日还是星期四③。堂区里的那些虔诚的灵魂看到这种改变,都很满意。因为一个少女和男人一起经历过那么多的危险以后,转向上帝,这是一件巨大的幸福的事。这样做,至少能使可怜的父母们面对轻浮的爱情在精神上能得到安宁。
傍晚,只要天气好,她要在布拉韦的花园里散步一两个小时。她总是独自一人,在那儿几乎和梅斯莱希埃里一样沉思着。黛吕舍特最后一个上床睡觉,这却不能妨碍杜丝和格拉丝一直注意着她,这是出于人的窥探的本能,加上作为女仆也喜欢这样。窥察别人,可以在干家务活以后得到一点消遣。
至于梅斯莱希埃里,他终日精神恍惚,黛吕舍特的习惯发生的细微的变化,他一点也没有察觉。此外,他生来不是做陪媪①的。他甚至没有注意到黛吕舍特准时参加堂区的种种仪式。固执的偏见使他反对教士的所作所为和他们那些人,如果他看到她这样经常去教堂,心里会不高兴的。
这并不是他自己的心境正在变化。悲伤像云一样,总在改变形状。
我们刚才说过,坚强的灵魂有时候因为一些不幸的打击几乎心灰意懒,其实并非完全如此。像莱希埃里那样刚强有力的性格,在一定的时候,是会反抗的。失望有逐步上升的阶段。从消沉上升到沮丧,从沮丧上升到痛苦,从痛苦上升到忧郁。忧郁是黄昏。悲痛在那儿消失在可悲的欢乐中。
忧郁是悲伤引起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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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在圣彼得港的小港口的科尔内堡每天早晨放炮,圣桑普森因距离较远,炮声传来己较轻。据说雨果每天早晨都要听这炮声。
② 原文说黛吕舍特发音不清楚,bon 说成bum,故如此译。
③ 教堂举行仪式的日子。
① 陪媪是西欧某些国家里雇来监督年轻女子的年长妇人。
这种悲哀的减弱对于莱希埃里可没有针对性。他的天生的本性也好,他遭到的灾难的性质也好,都不会发生这样细微的变化。不过,在我们刚刚又见到他的时候,他的最初的失望的幻想在大约一个星期以来,逐渐消失。莱希埃里没有减轻悲伤,不过不再那样毫无生气了。他终日忧愁,但是不再沮丧。他恢复了对大小事情的一些感觉。他开始多少略略感受到那种可以称为回到现实世界的现象。
因此,在白天,他在低矮的客厅里,听不到别人说些什么话,可是他还是听着。有天早晨,格拉丝挺得意地来对黛吕舍特说梅斯莱希埃里拆开了寄来的报纸的封套。
这种对于现实事物的接受只是一半,不过对他来说,是一个好征兆。这说明他已经进入了康复期。重大的不幸会使人晕头转向,要逐渐摆脱这种情况。但是这样的好转一开始反而好像恶化了一样。以前的梦似的状态会减轻痛苦。他以前视力模糊,感觉能力很差,现在视力好了,什么都逃不过他的眼睛,任何事情都使他鲜血直流。创伤更严重了。他看到的所有详情细节加深了他的痛苦。他在对往事的回忆中又见到了一切。重新发现一切,就是对一切都感到后悔。回到现实的时候,同时出现了各种辛酸的回味。看起来比较好,其实是更坏了。这便是莱希埃里的感受。他的痛苦比以前更加明显了。
将梅斯莱希埃里带回现实的感情里的,是一件令人震惊的事。
让我们来说一说这件事情。
在四月十五日到二十日这几天里的某一天下午,人们听到有人敲布拉韦的低矮的客厅的门,敲了两下,这就是说邮差来了。杜丝前去开了门。果然是有一封信。
这封信来自海外,是寄给梅斯莱希埃里的。邮戳上的地名是里斯本。
杜丝把信交给关在自己房间里的梅斯莱希埃里。他接过信,随手放到他的桌子上,连看也不看一眼。
这封信在桌子上放了整整一个星期,没有拆开。
一天早晨,杜丝对梅斯莱希埃里说:
“先生,要不要将您的信上的灰尘掸掉?”
莱希埃里好像睡醒过来一样,说:
“好的。”
这样,他拆开了信。
他看到信里写着:
三月十日,在海上。
圣桑普森的梅斯莱希埃里:
您会很高兴地得到我的消息。
我正乘着“塔莫利帕号”船去“不再回来港”①。在船员当中有一个水手,是格恩西岛人,叫阿伊尔—托斯特万,他将回去,并且有一些事情要告诉您。我利用遇见驶往里斯本的“埃尔南·科尔特斯②号”船的机会,由它带这封信给您。
您会感到惊奇。我是一个正直的人。
和西尔克吕班一样正直。
我可以相信您已经知道了所发生的事情;不过我再对您说一下,也许不算多此一举吧。
事情是这样:
我把您的钱全还给您了。
我曾经向您借过五万法郎,做法有点不太正确。在离开圣马洛之前,我替您把三张各为一千镑的钞票交给您信任的人西尔克吕班,它们共值七万五千法郎。您肯定会看到它足够偿还您了。
西尔克吕班凭力气拿走了您的利息,收下了您的钱。我觉得他十分热心,所以我特地函告。
您的另一个信任的人朗泰纳
西尔克吕班有支左轮枪,因此使我无法得到收据。又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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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这是一个假想的港口。
② 埃尔南·科尔特斯(1485—1547),西班牙殖民者,于1523 年征服墨西哥。
如果你摸到一个鱼雷,如果您摸到一只带电的莱顿瓶①,您便会感受
到梅斯莱希埃里读这封信时的那种感觉。
在这只信封里面,在这张一折成四、起初他不怎么注意的信纸上,出现了震动人的力量。
他认出了写信人的笔迹,他认出了信上的签名。至于提到的事实,开始他丝毫也不了解。
像这样的震动,可以说使他恢复了理智。
朗泰纳交给克吕班七万五千法郎这件怪事是一个谜,它逼着莱希埃里的头脑去思索,这是这个冲击的有益的一面。进行猜测,对思维来说是一种健全的活动。推理苏醒了,逻辑性被召唤来了。
若干时候以来,格恩西岛的舆论全都在重新评价克吕班,这个正直的人在过去那么多年里一直被一致认为是值得尊重的人物。大家问自己,开始产生怀疑,有的依旧肯定他,有的却反对,彼此竟打起赌来。以后,一些奇怪的启示人的光辉出现了。克吕班的面貌开始清楚起来,也就是说他变得丑恶了。
为了了解六百十九号海岸警卫的下落,在圣马洛法院曾经进行了调查。法律方面的洞察力走错了路,这是常有的事。它从这个假设出发,那就是那个海岸警卫也许是被苏拉招募去了,上了去智利的“塔莫利帕号”船。这个巧妙的假定带来了许多错误的推论。司法部门目光短浅,甚至没有发觉朗泰纳。可是,在调查的过程当中,预审法官发现了其它一些线索。难以弄清的事情更复杂了。克吕班走进了这个谜里。“塔莫利帕号”的开航和“杜兰德号”的遇难两件事是巧合,也许它们之间有什么关系。在迪南门的小酒馆里,克吕班以为没有人认得他,其实别人早已认出他了。小酒馆老板说,克吕班在他那儿买了一瓶烧酒。是替谁买的?圣万尚街的枪炮匠说,克吕班在他那儿买了一把左轮手枪。是对付谁的?约翰客店的老板说,克吕班几次离开都无法解释。热尔特雷—加布勒船长说,克吕班尽管事先受到警告,知道他将碰到雾,还是要出发。“杜兰德号”的船员说,事实上,货并没有装足,装载也是草草了事,如果船长想断送掉船,这样随便是很容易理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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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莱顿瓶,是一种旧式的电容器,因最先在荷兰的城市莱顿试用,故名。
那个格恩西岛的乘客说,克吕班原来认为船是在阿努瓦礁失事。托尔特瓦的人说,在“杜兰德号”遇难的前几天,克吕班到过他们那儿,并且独自散步,向阿努瓦礁附近的普兰蒙走去。他提着一只旅行袋,“他去时带着,回来时却没有了。”掏鸟巢的孩子说,他们的故事看来可能跟克吕班的失踪有关系,只要用走私者来代替鬼魂就行了。最后,在普兰蒙的闹鬼的房子本身也说话了,打定主意要弄清情况的人走进它里面,找到了,找到什么?正是克吕班的旅行袋。托尔特瓦的“十二人委员会”的委员拿到了这只旅行袋,将它打开。它装着一些食物,一架望远镜,一只精密记时计,几件男人衣服,绣着克吕班的起首字母的内衣。这一切,在圣马洛和格恩西岛的闲谈当中渐渐成了话题,最后竟把这件事说成几乎是由于船上人员的失职造成的灾难。一些模糊不清的情节给凑到一起,大家发现了以下的事实,例如对别人的劝告的奇怪的蔑视,甘愿遇到大雾带来的危险,一瓶烧酒,一个喝醉了的舵工,船长代替了舵工,至少是十分笨拙地掌舵。坚决留在遇难的船上的英雄气概现在变成了骗局。此外,克吕班弄错了礁石,有意造成事故的事实没有疑问以后,那么,就可以理解选择阿努瓦礁的道理,从那儿很容易游到岸上,在闹鬼的房子里暂时停留,等待机会逃走。旅行袋这个备用物使得论证达到了完美无缺的程度。这件意外事件和另外一件意外事件,就是海岸警卫的那一件之间有什么联系,没有人能够掌握。大家只是猜测有某种关联,其他便一无所知了。人们隐约地感觉到,在这个六百十九号海岸警卫的人身旁发生了一场悲剧。克吕班也许没有演这场悲剧,可是看得见他在后台活动。
失职造成船只遇难却不能说明所有的问题。有一把没有派过用场的左轮手枪。这把左轮手枪或许是另外一件案件里的。
大众的嗅觉是既灵敏又准确。将七拼八凑成的实情恢复成原来的真相,公众的本能发挥了巨大的作用。从这些事实可以得出很可能是一件因为失职造成灾难的结论,不过有些重要地方还不明确。
一切都前后一致,一切都内容相符,不过还缺乏根据。
谁也不会为了寻求乐趣而断送掉一只船。谁也不会没有一点儿利益,而去冒大雾、礁石、泅水、逃跑、避难带来的危险。克吕班能有什么利益呢?
大家看到了他的行动,但是没有看到他的动机。
因此,在许多人的头脑里产生了一个怀疑。没有动机,看来就不会有行动。
缺少的这一点是重要的。
朗泰纳的来信填补了缺少的这一点。
这封信说出了克吕班的动机。要抢走七万五千法郎。
朗泰纳是舞台上的解围之神①。他的手上拿着一支蜡烛,从云端降到人间。
他的信是最后的一道光芒。
它把一切都解释清楚了,而且超出人所期望的,提出了一个证人:
阿伊尔—托斯特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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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古希腊、罗马戏剧中用舞台机关送出来或扭转情节或解除难局的神。
它说明了那把左轮手枪的用途,这是最关键的问题。朗泰纳无疑掌握了全部情况。他的信让人彻底清楚了一切真情。克吕班的恶毒用心是昭然若揭的了。他事先就策划了沉船的事故,证据就是带到那座闹鬼的房子里的备用的旅行袋。假设他是清白无辜的,认为船只出事纯属意外,那么在最后一刻,他决心在沉船上献身的时候,难道不应该把属于梅斯莱希埃里的七万五千法郎交给坐小艇逃生的人呢?事情十分明显了。现在克吕班不知道怎样啦?他也许成了他自己的错误的牺牲品。他可能在多佛尔礁丧命了。
这些推测逐步凑在一起,和真实情况非常相符,好几天里,梅斯莱希埃里的头脑里想的全是这些。朗泰纳的信帮了他忙,逼着他思索。他起初因为惊讶而感到震动,接着他开始认真思考起来。他又做了更加困难一些的努力,去四处打听消息。他不得不听别人说话,甚至找人交谈。一个星期以后,他甚至在一定的程度上重新变得注重实际了。他的精神又恢复正常,几乎痊愈了。他摆脱了困惑的状态。
如果说梅斯莱希埃里以前一直还能保持会收回这笔钱的希望,朗泰纳的信使他这最后的可能性也幻灭了。
这封信在“杜兰德号”的灾难上又加上七万五千法郎的损失。它使他重新拥有这笔钱,可是同时也正好使他感到遭到了多大的损失。这封信向他说明他完全破产了。
这样,便产生了新的痛苦,我们不久前指出过的,是非常剧烈的痛苦。他开始关心起他的家庭,关心它将变成什么样子,关心它应该怎样恢复正常,这是他两个月来从没有做过的事情。烦恼虽小,却像有千根针,几乎比绝望更加伤人。一点一滴地承受着他的不幸,向既成事实一步一步地争夺他想占领的地盘,这是很难受的。成为整体的不幸可以接受,零零碎碎则不能容忍。整体会压垮人,零星的细节更折磨人。刚才灾难像巨雷一样劈您,现在它却一点一点地向您寻衅。因为忍气吞声,被压垮的苦恼更深了。在第一次的折磨上又加上了第二次的折磨,而且它更加恶劣。走下了一个梯级,进入了虚无的境界。原来还有遮盖,现在成了衣衫褴褛。
想到自己的地位逐渐下降,没有任何想法比这更令人伤心了。
破产,这似乎是很普通的事,是猛烈的打击,命运的粗暴的捉弄,是只会发生一次的灾难。发生了,只好接受,一切便全结束了。你破产了,这好,你算死了。不,不,你活着。从第二天起,你就意识到了这点。根据什么?根据针刺的疼痛。某一个过路的人不再向你招呼了,商人的帐单像雨点一样临门,那边有你的一个仇人在对你笑。也许他是想到阿尔纳①的最近的用同音异义编的笑话②而在笑。不过这是一回事,那个笑话只是因为你的破产才对他显得那样有趣。你甚至在漠不关心的眼光里察觉出自己变得微不足道。在你家里吃饭的客人会觉得你的饭桌上连上三道菜是太多了。③在大家的眼睛里你的缺点都十分明显了。忘恩负义丝毫不用等待什么时机,立即公开表露出来。所有的傻瓜也都早就预料到你会遇到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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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艾蒂安·阿尔纳(1794—1872),著名法国喜剧演员,1817 年在巴黎杂耍剧院演出,1827 年起,在巴黎歌舞剧场演出。雨果在1846 年认识了他。
② 是一种文字游戏。
③ 一般三道菜并不算太多,这里是说对方认为主人贫穷。
坏人诽谤你,更坏的人反而同情你。此外,你又会碰到许许多多鸡毛蒜皮的小事。流泪以后接着便是恶心,以前你喝的是葡萄酒,以后你喝的是苹果酒①。两个女仆②!一个已经太多了。应该辞退这一个,同时加重另一个的活。园子里的花太多了,你今后要种些土豆。你过去把你园子里的水果送给朋友们,今后你得送到市场上出售。至于穷人,不用再考虑他们了,你自己不是也成为穷人了吗?衣着打扮,成了令人伤心的问题。不能给一个女人添置一根饰带,这是怎样的痛苦啊!对将美丽献给你的女人,却不肯给她装饰品!真像是一个守财奴!她也许会对你说:“怎么,你已经拿走了我园子里的花,现在又要来拿走我帽子上的花了③!”天哪!要逼着她穿褪色的袍裙!家庭的饭桌上大家都保持沉默。你可以想象得出,你周围的人都怨恨你。原来讨人喜爱的面孔如今全布满愁云。这一切就是所谓的地位下降。应该是一天又一天地死了又死。倒下了,这算不了什么,只是受到烈火的燃烧。地位下降,那是在让微火折磨。
跌倒,这是滑铁卢④;衰败,这是圣赫勒拿岛⑤。化为威灵顿肉身的命运,还保持着少许尊严,但是它成为哈得孙·洛⑥以后,变得多么卑鄙!命运之神变成一个卑劣的小人。我们看到康波福米奥的汉子①为了一双丝袜争吵②。使得英国变得矮小的拿破仑自己也变矮小了。
滑铁卢和圣赫勒拿岛这两段时期沦落到粗俗的境地,每一个破了产的人都得经历这样两段时期。
我们在上面说到的那个夜晚,五月初的一个夜晚,莱希埃里让黛吕舍特在月光下的花园里漫步,他自己怀着比以前更加忧伤的心情上床睡了。
所有微不足道而又令人不快的琐碎小事,失去财产带来的种种纠纷,先是平淡无奇、最后却是叫人悲伤的次要的心事,一直在他的头脑里打转。贫困引起无限的不快。梅斯莱希埃里感到他的败落无法挽回了。以后该怎么办呢?以后会变得怎样呢?应该强迫黛吕舍特接受怎样的牺牲呢?杜丝或者格拉丝辞退哪一个呢?要把布拉韦卖掉吗?他们会被迫离开这个岛吗?从前在这儿自己就是一切,现在却什么也不是了,真是难以容忍的失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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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苹果酒不及葡萄酒高级。
② 指莱希埃里原来的两个女仆。
③ 指贫穷后,女帽上没有花装饰。
④ 这里是指拿破仑在滑铁卢战役中的惨败。
⑤ 圣赫勒拿岛,在大西洋南部,英属,拿破仑在1815 年6 月22 日退位后,被流放于此岛,直到1821 年去世。
⑥ 哈得孙·洛,是英国将军,1816 年到圣赫勒拿岛任总督,负责看守流放在那里的拿破仑。由于对拿破仑进行严格的管制而受到舆论的指责。1817 年拿破仑患重病时,他也没有采取措施来改善生活条件。
① 1797 年,因奥地利失败,拿破仑胜利,双方在康波福米奥村(在今意大利东北部)签署和约,表明拿破仑对第一次反法联盟的胜利。康波福米奥的汉子即指拿破仑。
② 指拿破仑在圣赫勒拿岛时的事情。
想不到就这样全结束了!回想起那些将法国和海峡群岛连接起来的航行,星期二开航,星期五回来,码头上站满了人,船上装足了货物,那样的行业,那样兴旺发达的景象,那种神气的直接的航行,那个加进了人的意志的机器,那只万能的锅炉,那些烟,那都是实实在在的事物!汽船使罗盘的作用更加完全了。罗盘指出直达的航程,汽船便沿着前进。一个提出建议,一个遵照执行。他的“杜兰德号”,这只高贵出色的“杜兰德号”,这位大海上的霸主,这位使得他做了国王的王后,它到哪儿去了呢?在他的家乡,他可一直是一个有见解的人,有成就的人,勇于变革的人!如今要放弃这一切,要让位给别人,不再是那样的人了,给大家耻笑!现在成了一只空口袋,以前里面可装着一些东西!现在成了往昔,以前却有着美好的前途!现在竟要受到白痴们的带着傲慢的神气的怜悯!看看吧,陈规,固执,守旧,自私,无知,都扬扬得意了!看看吧,一些被海浪颠簸的老式独桅纵帆船又在海上来来往往了!看看吧,陈旧的一套又显得年轻了!浪费了他整整的一生!曾经是光芒四射,现在要被迫黯然失色!这是多么好看呀,在海浪上出现高傲的烟囱,奇妙的汽缸,有柱头的烟柱,比旺多姆圆柱①更高大的柱子,因为那根柱子上只有一个人②,而这根柱子上面是进步!海洋被征服了。大海上安全可靠了。在这个小岛上,在这个小海港里,在这个小小的圣桑普森,不是看见过这些了吗?是呀,大家都看见过了!哎!大家看见过,以后却不再能看见了!
这些无法摆脱的苦恼不断折磨着莱希埃里。他的内心里在哭泣。也许他从来没有像这时候对他的失败感到这样悲伤。紧随着强烈的痛苦的是麻木。在悲哀的重压下,他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他眼睛闭了将近两小时,睡得很少,大多是在默想,像是在发烧。他昏昏沉沉,可是他的大脑在暗暗地活动,这是十分累人的事。在半夜里,午夜左右,或许早一点,或许晚一点,他摆脱了半睡状态。他醒过来了,张开了双眼,窗子面对着他的吊床,他看到了一样奇特的东西。
一个形状出现在他的窗前。一个不可思议的形状,是一只汽船的烟囱。
梅斯莱希埃里从床上直挺挺地坐了起来。吊床好像给风暴摇动似的晃来晃去。莱希埃里望过去。在窗口有一个幻象。充满月光的港湾从每块窗玻璃都看得见。在这片月光里,紧挨着他的房子,清清楚楚地现出了一个直立的、圆圆的、挺威风的黑影。
那是机器的烟囱。
莱希埃里急忙从吊床上跳下来,奔到窗前,抬起窗子,向外俯下身子,他认出来了。
在他眼前的是“杜兰德号”的烟囱。
它在它原来的地方。
它给四条链子牢牢地系在一只船的船壳板上,在烟囱底下,船里面,能辨认得出有一样外形复杂的东西。
莱希埃里向后退了,转身将背对着窗子,接着又坐到吊床上。
他再回过头去,又看到了那个幻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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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旺多姆圆柱,立于巴黎旺多姆广场中央,高四十四米,是拿破仑力炫耀军功建立的纪念铜柱,柱顶竖立着拿破仑雕像。
② 指拿破仑。
一会儿以后,刹那之间,他提着一盏手提灯,来到了码头上。
在以前“杜兰德号”系缆绳的铁环上,系着一只小船,在稍近船尾处装着一件大家伙,从那儿直立起那根出现在布拉韦的窗前的烟囱。小船的船头伸在房子的墙角外面,和码头一样高。
小船里没有人。
这只小船的外形特别,全格恩西岛上的人都说得出它的特征。它是突肚形的小帆船。
莱希埃里跳到船上。他向他看见的在桅杆那边的大家伙跑过去。原来是机器。
机器在那儿,完整无损,整个儿平正地躺在生铁平板上。锅炉的隔板全都齐全,明轮的轴系在锅炉旁边竖立着,抽盐水的泵还在本来的位置上,什么也没有缺少。
莱希埃里开始检查机器。
灯光和月光相互配合着给他照明。
他把整部机器仔细检查了一遍。
他看见旁边有两只罩子。他查看了明轮的轴。
他走到船舱里,里面是空空的。
他回到机器跟前,抚摩着它。他把头伸进锅炉。他又跪下来看锅炉里面。
他把手提灯放在炉子里,灯光照亮了机器的各个部分,几乎像使机器着起火一样。
接着,他哈哈大笑,站直身子,眼睛盯住了机器,两条胳臂向烟囱伸过去。他大声喊道:“救人呀!”
港湾的钟在码头上没有几步远的地方,他奔到那儿,抓住链子,开始拼命地敲起钟来。
二 港湾的钟又响了
事实是这样,吉里雅特经过了一路平安的航行以后,在天全黑下来的时候,到了圣桑普森,当时已经是将近十点钟,而不是九点钟左右。
他到得迟了一些,是因为小帆船上装的东西太重了。
吉里雅特曾经计算好了时间。半潮来的时候,有月光,有涨起的海水,可以顺利地进入港湾。
小小的港湾里当时全都进入了梦乡。停泊在那儿的几只船,绞帆索在横桁上,桅楼装上了索具,没有舷灯。在港湾深处,能看得见在船坞里有几只小船,停在干坞里正在整修。巨大的船体,桅杆卸下了,凿沉在那儿,在它们的穿了许多洞眼的船壳板上面,竖着光秃秃的肋骨的弯曲的尖端,非常像足朝天躺着的死掉的金龟子。
吉里雅特一进入狭窄的港湾口,便仔细观看港口和码头。到处都没有亮光,布拉韦没有,别处也没有。没有过路的行人,也许有那么一个人,一个男人,他去教士家或者是从那儿出来。不过,那是不是一个人还不能肯定,黑夜将它显示出的一切变得模糊不清,月光一直是朦朦胧胧的。距离一远,更加难以分辨了。那时的牧师住宅在港湾的那一边,那个地方今天已经建起一个有顶的船坞。
吉里雅特一声不出地将小帆船靠拢了布拉韦,再把它系在梅斯莱希埃里的窗下原来系“杜兰德号”的铁环上。
接着他跳过了船壳板,到了岸上。
吉里雅特把小帆船留在码头,他弯过那所房子,顺着一条小巷走,然后又走进了另一条,甚至不望一望旁边那条通向路头小屋的小路。几分钟后,他在一个墙角落站住,那儿有六月里开红花的野锦葵,冬青,常春藤,还有荨麻。在这个地方,在夏日的白天里,他曾经许多次藏在荆棘里,坐在一块石头上,连续好几个小时,连续好几个月,越过矮墙出神地望着布拉韦的花园,有时他真想大步跨过那道墙去。他的目光穿过一丛丛树枝,注视着那所房子的一间房间的两扇窗子。这时他又找到了那块石头,那丛荆棘,那道墙依旧那样矮,那个角落依旧那样阴暗。他像一只回洞的野兽,不是走进来而是溜进来的。他蜷缩在那儿。一坐下来,他便不再动一动了。他向前望,他又看见了花园,小径,花坛,四方形的花圃,房子,房间的两扇窗子。月光给他照亮了这个梦。一个人不得不呼吸,这可实在可怕。他尽力不让自己出一点儿声息。
他仿佛看见一个天堂的幻影。他怕这一切都会消失。这些东西都真实地出现在他眼前,这几乎是不可能的,如果它们是真实的话,那只能是带着神圣的事物总是会立即消失的危险。只消吹一口气,一切都会无影无踪。吉里雅特不寒而栗了。
在花园里,在他前面很近的地方,一条小径的尽头,有一条漆成绿色的木长凳。我们都记得这条长凳。
吉里雅特望着那两扇窗子。他想到在那间房间里有一个人可能在睡觉。在这道墙后面,人们都睡了。他真希望自己不在他此刻待的地方。同时他又宁愿死也不走开。他想到会使一个人的胸脯鼓起的呼吸。是她,这个幻影,这个在乌云上的洁白的形象,这个终日在他脑际萦绕飘动的人影,她就在那儿!他想到这个无法接近的人正在沉睡,离他这样近,他的如痴如狂的心情几乎能立刻传到她的身边。他想到一个不可能存在的女人,似睡未睡,受到许多幻想的骚扰,她也是这样。他又想到在远方的、难以捉住的、被人渴望的人,她紧闭双眼,手捂着前额。他还想到那完美无缺的人的神秘的睡眠,想到一个梦会引来的许多梦。他不敢想得更多,可是他还是想着。他甚至敢有一些缺少敬意的想法,只有天使才可能具有的女性的身形使他心绪不宁,黑夜的时刻使得害羞的眼睛勇敢,也能偷偷地看起来。他责怪自己想得太远,他担心在自己思索的时候会亵渎神明。他身不由己,无法抗拒地全身战栗着,同时望着那望不见的景象。他想象在那边椅子上有一条衬裙,一件披风丢在地毯上,还有一条解开了扣子的腰带,一条方围巾,他止不住哆嗦,几乎心都碎了。他又仿佛看到一件胸衣,一条拖在地上的束带,长袜,宽紧袜带。他的灵魂已经飞到了繁星点点的夜空。
星星为了像吉里雅特那样贫穷的人的心发亮,正像为了一个百万富翁的心发亮完全一样。任何人热情上升到一定的程度,都很容易因此头晕目眩。如果这个人的性格纯朴粗野就更会如此了。因为粗野常和梦想连在一起。
太多的快乐也会像河水一样泛滥起来。看到那些窗子,吉里雅特几乎觉得太满足了。
忽然他看到了她本人。
春天已经使矮树丛长得又浓又密,从那儿的枝叶里出来一个人影,一件袍裙,一张神妙的脸,她步子像幽灵又像天仙一样难以形容的缓慢,她就像月光下的另一道光芒。
吉里雅特觉得自己要昏过去了,那是黛吕舍特。
黛吕舍特走过来了。她站住了。她走了几步要离开,但是又站住了,接着回过来在那条木长凳上坐下。月亮给树遮住,几朵云在苍白的星星间飘动。大海低声地对着黑暗里的事物说话,全城都睡了,天边升起了轻雾,景色无限凄凉。黛吕舍特低下前额,带着沉思的眼睛凝视着,却什么也没有看见。她侧身坐着,只戴着一顶无边软帽,帽带松开,几乎像没有戴帽子一样,让人看到她娇嫩的颈背的头发根。她用一根手指毫无意识地绕着软帽上的一根饰带,在昏暗的光线里,她的手好像雕像的手。她的袍裙的颜色在夜色里是白色的。树木在摇动,仿佛它们受到了她身上散发出的魅力的感染。她的一只脚的尖端露了出来。她的垂下的眼睫毛仿佛在收缩,显示眼睛里有一滴泪珠,或者是有一个强忍住的念头。她的胳臂的动作迟迟疑疑,不知道支撑在哪儿好,显得分外迷人。她的姿态里有一种略略踌躇的意味,那不是亮光而是微光,是优美的风度,而不是像女神那样。她的裙子的下部的褶痕很优雅。她的可爱的脸在沉思,完全是童贞女那样的神情。她离他这样近,真太可怕了。吉里雅特能听得见她的呼吸声。
在很远的地方有一只夜莺在歌唱。树枝间吹过的一阵阵风吹得连黑夜深沉的寂静都骚动了。美丽神圣的黛吕舍特在这夜色里是光辉和芳香混合起的产物。分散各处、无边无际的迷人的力量都神秘地聚到她的身上,凝结在一起。她让它们在自己身上充分显露。她仿佛是整个黑影的花朵似的灵魂。
这个黑影在黛吕舍特那儿是飘动的,但是却重重地压着吉里雅特。他心醉神迷。他的感受是言语无法表达的。激动的心情常新,言语则会用旧,所以激动的心情不可能被言语表达。陶醉会压得人喘不过气。看见黛吕舍特,看见她本人,看见她的袍裙,看见她的无边软帽,看见她的手指绕着的饰带,能够想象得到这一切是真的吗?就在她的身边,这是可能的事吗?还能听得到她的呼吸声,她在呼吸,天啦!同时天上的星星也在呼吸。吉里雅特不禁心惊胆战。他是世界上最可怜的人,也是世界上最快乐的人。他不知所措。看见她以后的兴奋使他全身瘫软。怎么!真的是她在那边,他自己在这边!他的头脑着了迷,他的思念凝固不动,专注在那位少女身上,好像对方是一粒稀有的深红色宝石。他看着那颈背,那些头发。他甚至没有想到这一切现在都属于他了,不久以后,也许是明天,他就有权松开那顶软帽,他就有权解开那条饰带。可是他遐想到这个地步,还一刻也没有产生过这样极端大胆的念头。用思想去触摸,这几乎是用手去触摸。爱情对于吉里雅特,就像蜂蜜对于熊一样,是美妙温柔的梦。他想得模模糊糊。他不知道他想到什么。夜莺还在歌唱。他觉得自己快断气了。
站起来,越过墙去,走到跟前说一声:是我,和黛吕舍特交谈起来,这个想法他却一点也没有。如果他想到了这一点,他早就逃走了。倘若有什么和一个想法相似的东西在他的头脑里刚刚萌生,那便是黛吕舍特在那儿,他再没有任何需要了,永生已经开始了。
一个声音将他们两个人都惊醒了,她是从沉思中,他是从精神恍惚中。
有人在花园里行走。因为树木多,看不出是谁。是一个男人的脚步声。
黛吕舍特抬起了眼睛。
脚步声越来越近,接着停下来了。走路的人刚刚站住,一定是在很近的地方。那条有长凳的小径消失在两丛树当中。那个人就在那条小径上,离长凳没几步路。
真是碰巧,树枝茂密,使得黛吕舍特能看得见那个人,吉里雅特却看不见他。
月光在地上投下一个影子,从树丛一直伸到长凳那儿。
吉里雅特看到了这个影子。
他望着黛吕舍特。
她脸色全发白了。她的嘴张开一半,一声惊诧的叫声给抑制住了。她从长凳上想站起来,还没有站直就又坐了下去。她的动作显得她又想避开,同时又受到了吸引。她的惊讶是一种充满不安的喜悦的表现。她的嘴角似乎露出了发亮的微笑,眼睛里含着闪光的泪水。她仿佛因为那个人的出现变得更美了。她看见的那个人似乎不属于尘世。反映在她的眼睛里的是一位天使。
那个对吉里雅特来说只是一个影子的人说话了。声音从树丛里传出来,比女人的还要柔和,但是是男人的声音。吉里雅特听到了他说的这些话:
“小姐,我每个星期天和每个星期四都看见您。别人对我说以前您可不是常常去的。这是别人过去的看法,请您原谅我。我从来没有对您说过话,这是我应守的本分,今天我来向您说话了,这也是我应守的本分。我应该首先开口对您说话。‘克什米尔号’明天要开船了,这便是我来找您的原因。您每天夜晚在您的花园里散步。如果我一直没有我现在这个想法,我要知道您的种种生活习惯,那是很不应该的。小姐,您贫穷,我从今天早上起成了富人。您愿意我做您的丈夫吗?”
黛吕舍特像一个在恳求的女人那样合拢双手,朝那个对她说话的人望着。她默不做声,牢牢地盯着对方,从头到脚全身都在发抖。
那个嗓音继续说下去:
“我爱您。上帝造出男人的心并不是不让它说话的。既然上帝许诺了永生,因此他希望人们能成双成对。在人间我有一个妻子,这就是您。我想念您,如同想念一篇祈祷文。我的信仰在上帝身上,我的希望在您身上。我的双翼是您带给我的。您是我的生命,而且早就是我的保护神。”
“先生,”黛吕舍特说,“房子里没有人回答您的话。”
那个嗓音又响起来了。
“我曾经做过这样一个甜蜜的梦。上帝是不禁止人做梦的。
我觉得您仿佛是一种光荣。我热烈地爱着您,小姐。纯洁的圣女便是您。我知道此刻人们都已经入睡了,可是我无法选择其它的时间。您记不记得别人对我们读过的《圣经》中的这一段?《创世记》的第二十五章①。从那时以后,我始终想到它。我经常反复读它。埃罗德牧师对我说:‘您应该娶一个有钱的妻子。’我回答他说:‘不,我应该娶一个贫穷的妻子。’小姐,我对您说话的时候,没有走近您,如果您不愿意我的影子碰到您的脚,我甚至能向后退。您是我的主人。如果您愿意,请您向我走过来。我爱您,我等待着。您是上帝赐予的恩惠的活的形象。”
“先生,”黛吕舍特口吃地说,“我不知道在星期天和星期四有人注意我。”
那个嗓音继续说道:
“我们对于天使的事是没有能力对抗的。整个天道就是爱。
婚姻就是迦南①。您是希望之乡②的美女。充满无限的感激,我向您致敬。”
黛吕舍特回答道:
“比起其他那些行为严格的人,我认为我没有做过更多的错事。”
那个嗓音继续说道:
“上帝将他的意愿放进花里,放进曙光里,放进春天里,他希望人们相爱。在夜晚的神圣的黑暗里,您多么美。这个花园是您照管的,在花园的芳香里有您呼出的气息。小姐,心灵的会合不依靠心灵本身。那不是我们的过错。您到了这儿,这便是一切。我在这儿,这便是一切。我做任何事情都会感觉得到我爱您。有时候,我的眼睛对您抬起来。我错了,可是该怎么办呢?在对着您望的时候,什么事都会发生。谁也不能克制住自己。有一些神秘的意志胜过我们。最好的圣堂就是人的心。如果在我的家里有您的心灵,那它便是我所渴望的人间乐园,您同意这样做吗?当我一直贫穷的时候,我一声也没有吭过。我知道您多大年纪。您二十一岁,我二十六岁。我明天要离开了,如果您拒绝我,我就不回来了。和我订婚吧,您愿不愿意?我的眼睛曾经不止一次情不自禁地向您的眼睛提出这个问题。我爱您,请回答我吧。一旦您的叔父能接待我,我便会对他提出这件事,可是我首先要向您转过身来。是向利百加本人提出利百加的婚事的①。除非您不爱我。”
黛吕舍特低下前额,低声地说:
“啊!我爱他!”
这句话说得很轻,只有吉里雅特一个人听得见。
她依旧低着头,好像在阴影里的脸要将她的思想也藏到阴影里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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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应该是《创世记》的第二十四章,作者写错。见本书第一部第七章第三节,是雅克曼·埃罗德在莱希埃里家里,当着埃比尼泽和黛吕舍特的面念的。这里埃比尼泽将黛吕舍特比做《创世记》中提到的利百加。
① 迦南,巴勒斯坦一地区,在约旦河与地中海之间,据传由上帝赐给亚伯拉罕,上帝说:“这迦南地要成为你子孙永远的产业。”见《圣经·旧约》的《创世记》。
② 即迦南。
① 见《圣经·旧约》的《创世记》。亚伯拉罕派老仆外出为其子以撒找妻子。仆人到了一井边,祈祷说,来打水的女人谁给他水喝,就是以撒的妻子。利百加来到井边打水,应仆人请求,给了他水喝,后与以撒成婚。
说话停顿了片刻。树叶一点儿没有摇动。这是宁静而又严峻的时刻,万物在沉睡,人也在沉睡,黑夜仿佛在静听大自然的心脏的跳动。在这一片肃静中间升起了大海的巨大的波涛声,好像一个使得静寂更加完满的和谐的声音。
那个嗓音又说话了:
“小姐。”
黛吕舍特浑身打颤。
那个嗓音继续说:
“唉!我等待着。”
“您等待什么?”
“您的回答。”
“上帝已经听到我的回答了,”黛吕舍特说。
这时候,那个嗓音变得几乎响亮了,同时更加显得柔和。那些话从树丛里送出来,就像从燃烧着的灌木丛里送出来一样。
“你是我的未婚妻。站起来,到这边来。让繁星点点的蓝天目睹你的灵魂接受了我的灵魂,愿我们第一次的吻能和苍穹合在一起!”
黛吕舍特站起身来,有一会儿没有动一动,眼睛朝前望,无疑是遇到了另外一个人的眼光。接着,她抬起头,垂着双臂,就像一个向陌生的支持者走去的人那样,手指分开,慢步地向树丛走去,然后消失了人影。
片刻后,在沙地上不是一个影子,而成了两个影子,两个影子混合起来了。吉里雅特看见在他的脚跟前,两个影子拥抱在一起。
时间从我们这儿流过,好像从沙漏中流下①。我们感觉不到这种时光的流逝,特别是在一些最关键的时刻。在这一方面,这一对不知道有这样一个见证人,他们没有看见他,在那一方面,那个见证人也没有看见这一对,不过他知道他们在那儿。他们在这样的神秘的静止里要停留多少分钟呢?似乎很难说清楚。忽然间,远处响起了一个声音,一个嗓音高喊道:“救人呀!”港湾的钟响了。这阵喧闹的声音,恐怕那对陶醉在天堂里的幸福的人是听不见的。
钟不断地响着。假使有什么人去那个墙角寻找吉里雅特,是不再会找到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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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沙漏,又叫沙时计,古时用来计时,腰细,以上部容器的沙漏到下部容器的数量来计量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