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饥饿的不是他一个人
当他醒来的时候,他饿了。
大海平静下来了。但是在外洋面上还有波浪起伏,立刻动身还不可能。此外,天已经大亮了。载着这样重的东西的小帆船要在午夜以前到达格恩西岛,应该一清早动身才行。
虽然饥饿折磨着他,吉里雅特却先把衣服脱光,这是使自己身子暖和的唯一办法。
他的衣服在暴风雨里全湿透了,不过雨水冲掉了海水,这样,衣服现在可以干了。
吉里雅特只穿了一条长裤,他把裤腿卷到膝盖那儿。
他在四周的岩礁凸起的地方晾开了他的衬衣、粗布短上衣、油布外套、腿套,还有羊皮,都用卵石压牢。
然后他想到要吃东西。
于是吉里雅特求助于他那把刀了,他一向非常留心把它磨得很快,随时能够使用。他从花岗岩上挖下几只帽贝,这是和地中海的缀锦蛤几乎同类的软体动物。人们知道这是可以生吃的。但是,在干了那么许多艰苦的活以后,这点食物太少了。他没有饼干了。水呢,他却不再短缺。
他不仅不口渴,而且肚子发胀了。
他趁退潮的时候,在岩礁间转来转去,想找到一些龙虾。礁石有许多地方露出水面,所以可以指望捉到不少。
只是他没有考虑到他再也不能烧熟它们。如果他花点时间去他的仓库看一看,便会发现它在大雨中倒坍了。他的木材和炭都给水淹了。他储存的代替火绒的废麻,没有一根纤维不是湿的。生火的方法一点也没有了。
此外,鼓风机坏了,锻铁炉的炉床上的挡雨板也掉下来了。暴风雨洗劫了工场。用那些幸免于难的工具,吉里雅特在迫不得已的时候还能够做木工那样的活,不过铁匠活无法做了。但是吉里雅特眼前并没有想到他的工场。
饿着的肚子把他向另一边拉,他没有更多的想法,又专心寻找起食物。他不在礁石的狭道里走来走去,而是走到狭道外边,岩礁的背面。
就是在这儿,十个星期以前,“杜兰德号”撞到了暗礁上。
吉里雅特要弄到果腹的东西,在狭道外边比里边方便得多。退潮以后,螃蟹习惯出来呼吸空气。它们都乐意晒太阳取暖。这些难看的动物喜欢中午。它们在明亮的阳光下从水中爬出来,那可是很奇怪的现象。它们挤在一起移动叫人看了有点讨厌。它们笨拙地横行,迟钝地一层一层爬,爬上岩礁下面的石级,那好像是楼梯的梯级一样,我们不得不承认海洋里也有寄生虫。
两个月来,吉里雅特就靠吃这种寄生虫生活。
可是这一天,螃蟹和龙虾都躲开了。暴风雨将这些单独居住的动物赶到它们藏身的地方,它们至今还没有放下心来。吉里雅特手上握着打开的刀,不时地在海藻底下挖出一个贝壳。他一面走一面吃下去。
他离西尔克吕班消失的地点不远了。
吉里雅特打定主意只好吃海胆,正在这时候,他的脚底下发出了啪啪的响声。一只大螃蟹被他走过来的声音吓得刚刚跳到水里去。螃蟹没有沉得很深,吉里雅特还能看得见。
吉里雅特开始在礁石的脚下追赶那只螃蟹。螃蟹没命地逃。
忽然间什么也看不见了。
螃蟹藏到岩礁底下的某个裂缝里了。
吉里雅特紧紧抓住岩礁突出的地方,将头伸出去朝它下面看。
那儿果然有一个洞。螃蟹很可能躲在里面。
这哪儿是一个裂缝。这是一种门廊。
海水进入门廊底下,不过不深,能看得到水底盖满了卵石。这些卵石披满刚毛藻,成了青绿色。这说明它们从来没有干过。它们就像长着绿头发的小孩的头顶。
吉里斯特用牙齿咬住刀,手脚并用从峭壁上面向下降,跳进水里,水几乎淹到了他的肩膀。
他从那个门廊往里走,走到一个勉强可称做过道的地方,头顶上是粗糙的尖形拱顶,两壁光滑。他看不到螃蟹了。他在水里站住后,又向前走,光线越来越暗。他渐渐辨认不清眼前的一切。
走了十五步左右,头顶上的拱顶没有了。他走出了过道。这儿空间大了,因此光线也更充足了。此外,他的瞳孔变大了,他能看得很清楚。
他感到很惊讶。
他走进了那个古怪的洞穴,一个月以前他曾经到过这个洞穴①。
只是现在他是从海里进去的。
他刚刚走过的拱门,上一次他看见它被海水淹没了。在低潮的时候,有时它是可以通过的。
他的眼睛已经习惯了。他越来越看得清楚。他惊得呆住了。他又见到了这个奇特的阴暗的宫殿,这个拱顶,这些石柱,这些血红色或者这些紫红色,这些宝石般的植物,在最里面的,几乎像圣殿似的地下小教堂,以及差不多像祭坛的石头。
他不大清楚这些细小的地方,但是在他的头脑里,他记住的是一个整体。他又一次看到这个整体了。
他又看到在他的对面,在峭壁相当高的部分,那个他上一回爬进来的裂缝,从他现在站的地点看,它好像是无法进去的。
他又看到在那个尖形拱顶旁边的那些低矮阴暗的岩洞,就像是洞穴里的小洞穴,以前他已经远远地看见过了,现在他离它们很近。靠他最近的是没有沾上水的一个,很容易走近。
他注意到,比这个凹进的洞更加近的,在花岗岩上有一个横的裂缝,它在水面上面,伸手就能碰到。螃蟹多半在那儿。他的手尽可能地向里面伸进去,在这个黑漆漆的洞里摸索。
突然他觉得胳臂给抓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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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此处作者有笔误。此时为5 月初,而上次吉里雅特发现这个洞穴时,是2 月底或3 月初。
这时候他的感觉是无法形容的恐惧。
有一个薄薄的、粗糙的、又平又滑、冰冷黏糊的动着的东西,在黑暗中缠住了他的赤裸的胳臂,又向他的胸膛伸上来,像一根皮带那样压他,像一个螺旋钻那样钻他。不到片刻时间,不知道是什么螺旋形的东西伸到了他的手腕和肘部,后来碰到了他的肩膀。一个针一样的东西刺到他的腋下。
吉里雅特往后一闪,但是他很难动弹了。他好像给钉住了。他的左手还能活动,把牙齿咬着的刀拿下来。他用力靠在岩礁上,用左手捏着刀,拼命地想抽出他的胳臂。他这样做却只能略微惊动缚住他的东西,将他缠得更紧了。那样东西柔软得像皮革,结实得像钢,冰冷得像寒夜。
又一条狭窄的、锐利的长带子,从岩石缝中钻了出来,它仿佛是野兽嘴里伸出来的舌头。它用力地舔着吉里雅特光着的上半身。忽然它变得非常细,非常长,贴在他的皮肤上,绕住他的身子。也就在这时候,一种从未感受过的、无法相比的疼痛,刺激他的肌肉,使它收缩起来。他感觉他的皮肤里被什么可怕的圆圆的东西刺了进去,好像有无数的嘴唇紧贴在他的肌肉上,要喝他的血。
第三条带子从岩礁里摇摆着出来,碰碰吉里雅特,又像一根绳子一样鞭打他的肋骨。后来它牢牢地贴住了。
剧烈的痛苦到了极点是发不出声音来的。吉里雅特没有叫出一声。
光线相当亮,使他能够看清楚贴住他的令人厌恶的东西的外形。第四条带子,像一根箭一样迅速,围住他的腹部,紧紧裹牢。
要切断或者拔掉这些一个点一个点地紧贴在吉里雅特身上的发黏的带子是不可能的。每一个点都是可怕的、奇怪的疼痛的中心。如果一个人觉得自己同时被许多张极小的嘴吞下去,就有这样的感觉。
第五条长带子从洞里冒出来。它和其它的带子叠在一起,压在吉里雅特的横隔膜上。焦虑又加上身体受到压迫,吉里雅特连呼吸都有些困难了。
这些狭长的带子的末端是尖的,向前越来越宽,好像剑身向着剑柄那样。五条带子明显地属于同一个中心。它们在吉里雅特的身上移动,滑行。他感觉得到这些暗中进行的压力在挪动,好像是一张张嘴。
突然间,一个又圆又扁的、很大的黏糊糊的物体从裂缝底下出来,这便是那些带子的中心。五条带子都连在它上面,好像车轮的辐条连着车毂一样。在这个可恶的圆盘的另一面能够看到伸出另外三条触手的地方,它们还留在岩礁的深洞里。在这个黏糊糊的物体当中有两只张得大大的眼睛。
这对眼睛望着吉里雅特。
吉里雅特认出了这是一条章鱼。
二 怪 物
要相信有章鱼,必须亲眼看见过它。
和章鱼相比,古代的七头蛇只能令人好笑。
有些时候,我们会禁不住想象,在我们梦境中的飘动的抓不到的形象可能遇到了一些吸引力,因此显出了轮廓,于是从朦胧的不变的梦中出现了一个个有生命的东西。那个不知其名的人掌握着奇迹,利用这种奇迹创造出怪物。俄耳甫斯①、荷马和赫西奥德②只能创造出喀迈拉③;上帝却创造了章鱼。
当上帝想干坏事的时候,他在这方面也是很擅长的。
造成这种意愿的原因使得宗教思想家感到恐惧。
既然任何理想都是容许的,如果令人恐惧也是一种目的,那么章鱼就是一个杰作。
鲸鱼身体庞大,章鱼身体很小。河马皮厚如同胸甲,章鱼完全赤裸。
南美毒蛇会发出咝咝的声音,章鱼不会发声。犀牛有一只角,章鱼没有角。蝎子有一根毒刺,章鱼没有毒刺。黄蝎①有螯,章鱼没有螯。赤吼猴②有一根悬钩尾③,章鱼没有尾巴。鲨鱼有锋利的鳍,章鱼没有鳍。吸血蝙蝠有带爪的翅膀,章鱼没有翅膀。刺猬有刺,章鱼没有刺。箭鱼有一把剑④,章鱼没有剑。电鳐⑤会放出电,章鱼不会放电。癞蛤蟆有毒,章鱼没有毒。蝰蛇有毒液,章鱼没有毒液。狮子有爪子,章鱼没有爪子。
胡兀鹫有利嘴,章鱼没有利嘴。鳄鱼有大嘴,章鱼没有牙齿。
章鱼没有完整的肌肉,没有吓人的叫喊声,没有胸甲似的厚皮,没有角,没有毒刺,没有螯,没有悬钩尾或者会伤人的尾巴,没有锋利的鳍,没有长利爪的鳍,没有刺,没有剑,没有电,没有毒,没有毒液,没有爪子,没有利嘴,没有牙齿。章鱼在所有的动物里却有最可怕的武器。
章鱼究竟是什么?它是吸盘。
在海水平静、藏起它所有光彩的大海的礁石里,在人迹罕至的岩礁凹洞里,在有许多植物、甲壳动物和贝壳类动物的没有被发现过的洞穴里,在海洋很深的大门底下,喜欢冒险的游水的人,被这儿的美丽的环境所吸引,就可能碰到这样的危险。如果你有这样的遭遇,千万不要好奇,赶快逃走。你进去的时候眼花缭乱,出来的时候却魂不附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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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俄耳甫斯,是希腊神话中的诗人和歌手,善弹竖琴,弹奏时,能使猛兽俯首,顽石点头。他曾随伊阿宋航海觅取金羊毛,借助音乐战胜不少困难。
② 赫西奥德(约公元前8 世纪),古希腊诗人,牧人出身,代表作长诗《工作与时日》谴责贵族骄横,歌颂农业劳动。
③ 喀迈拉,是希腊神话中的吐火女怪,前身像狮子,后身像蛇,中部像山羊。
① 是一种生长在法国南方的蝎子。
② 赤吼猴,产于南美洲。
③ 悬钩尾,指猴等动物的可用来钩在树上的长尾巴。
④ 箭鱼的上颌作剑状突出,因此文中说有一把剑。
⑤ 电鳐,体盘圆形或椭圆形,在头侧和胸鳍之间具一椭圆形发电器,能发电御敌或捕食。
下面就说说这种遭遇是怎样一回事,它经常可能在大海的岩石中间发生。
一样淡灰色的形体在海水里摆动,它像人的胳臂那样粗,大约有半古尺长。这是一块破布。它的形状好似一把没有张开的无柄的伞。这块破布向着你慢慢地移过来。突然它打开了,八条带子倏地从有一对眼睛的脸向四面散开,这些带子都是活的,它们波动的时候会发出火光。这是一种像车轮似的东西,它展开以后,直径有四五尺。它这个动作真可怕。瞧它向你扑了过来。这条妖蛇把人逮住了。
这个畜生贴在它的猎物身上,它的长带子将他全身盖住,又紧紧缠牢他。它的下面是暗黄色,上面是土灰色。不知道这种无法解释的灰暗的颜色是怎样来的。它仿佛是一个由灰色物做成、住在水中的畜生。它形状像蜘蛛,颜色像变色龙。它被激怒后,会变成紫色。它的最可怕的特点便是身体柔软。
它扭成的结会绞死人。它的接触会造成对方瘫痪。
它的模样看上去像是患了坏血病和坏疽。这是极端可怕的疾病。
它是无法给拔掉的。它紧紧地贴着它的猎物。为什么会这样?是因为真空的关系。八根触角,根部粗大,渐渐变得细长,最后成了针一样。每根触角底下有平行的两排脓疱,它们靠近头部的很大,逐渐小起来,到了尖端变成很小了。每排有二十五个脓疱,每根触角有五十个脓疱,整个身子有四百个脓疱。这些脓疱是一个个吸盘。
这些吸盘是圆柱形的、角质的、青灰色的软骨。在大个的种类身上,它们依次排列,从五法郎硬币那样大,逐渐到一粒小扁豆那样小。这些一段段的管子从畜生身上伸出来又收回去。它们能够进入猎物体内一寸多深。
这种吸血的器官像键盘一样精巧。它能立直,接着又缩回。
它听从畜生的最细小的意愿。最细致的敏感性也比不上这些吸盘的收缩性。它跟畜生的内部的运动和外界的变化总是成正比的。这条龙是一种神经过敏的动物。
这个怪物就是水手们称做的章鱼,它的科学称呼是头足纲动物,传说中叫它海妖①。英国的水手叫它Devil-fish②,即是魔鬼鱼。他们也叫它Blood-Sucker③,即是吸血鬼。在海峡群岛,大家把它叫做章鱼。
在格恩西岛章鱼非常少,在泽西岛的很小,在塞尔克章鱼又大又多。
在索尼尼④编的布丰⑤著作的版本里有一张版画,画的是一个头足纲动物紧缠着一艘三桅战舰。德尼·孟福尔⑥认为高纬度地区的章鱼确实力大无比,可以使船沉没。博里·圣樊尚⑦否定这一说法,不过也指出在我们这个地方章鱼会袭击人。您去塞尔克,别人会向您指出在布雷克—霍附近有一个岩礁洞,几年以前,那儿有一条章鱼缠住了一个捕螯虾的人,并且使他淹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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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指斯堪的纳维亚传说中的一种海妖。
② 英语,意为:章鱼。但照字面译为“魔鬼鱼”,所以后面一句法语是作者直译。
③ 英语,意为:吸血鬼。
④ 索尼尼(1751—1812),法国博物学家。
⑤ 布丰(1707—1788),法国博物学家,作家,曾任法国植物园主任,著有《自然史》36 卷。
⑥ 德尼·孟福尔,18 世纪法国博物学家,研究软体动物的专家。
⑦ 博里·圣樊尚(1778—1840),法国博物学家。
皮隆①和拉马克②怀疑章鱼会游水,因为它们没有鳍,他们错了。本书的作者亲眼在塞尔克看见在一个叫做“店铺”的山洞里,一条章鱼游着追赶一个洗澡的人。它被杀死后,量了它的身子,足有四英尺长,还可以数出四百个吸盘。这个畜生临死前将吸盘痉挛地伸了出来。
德尼·孟福尔是这样一个观察者,他的惊人的直觉使他下降到或者上升到懂得魔法的水平。照他的说法,章鱼几乎和人一样具有情欲。章鱼会恨。其实,从绝对的意义来说,生得丑陋,就是恨。
丑陋在淘汰的必然规律下挣扎,这种规律使它产生了敌意。
章鱼游水的时候,可以说是藏在套子里。它将全身所有的皱褶都收拢,就像是一只缝起的袖子,里面藏着一只拳头。这只拳头是它的头,用仿佛是波浪形的动作向前进,推着海水。它的两只眼睛虽然很大,因为和海水颜色一样,很难看清楚。
章鱼如果追逐或者窥探什么,它总是躲起来。它缩小,收拢。它变成最小最小的形状。它和朦胧的昏暗相混在一起。它看起来像是一层海浪。它什么都像,就是不像有生命的东西。
章鱼是伪善者。当人们没有注意到它的时候,它突然张开了全身。
一个怀有一种意志的粘糊糊的物体,是多么的可怕!它是充满仇恨的陷阱。
这个海里的贪婪丑陋的星形动物一向是出现在清澈的海水最蓝的地方。它老是待在远处,这是恐怖的事。几乎经常是人们刚看见了它就被它捉住了。
不过在夜晚,特别是在发情期,它会发出磷光。这个吓人的怪物也需要爱情。它在等待结婚。它变得好看。它身子像烧着火。它闪闪发光。如果在岩礁的高处往底下看,就能在深浓的黑暗里看到它像一个鬼魂似的太阳在发出苍白的光。
章鱼会游水,也会行走。它有一小部分是鱼,这并不妨碍它另一小部分是爬行动物。它在海底爬行。它用它的八只脚行走。它像尺蠖蛾的毛虫那样缓慢地向前爬。
它没有骨头,它没有血,它没有肉。它身子松软,里面什么也没有。
它就是一层皮。我们可以把它的八只触手从里向外翻过来,就像翻手套的手指一样。
在它的辐射状的中心有一只唯一的口子。这个仅有的裂孔是肛门吗?是嘴吗?它既是肛门又是嘴。①
同一个口子有两个功能,是进口又是出口。
畜生的全身都是冰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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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皮隆(1775—1810),法国博物学家。
② 拉马克(1744—1829),法国生物学家。
① 据本书原版本注,作者的这个说法不正确,章鱼有两个口子。
地中海的食肉水母令人厌恶。这个有生命的胶状物裹住游水的人的时候,那种接触真是可憎。你用手去挖它,用指甲抓它,把它撕破也杀不死它,把它挣脱也除不掉它。它又滑又粘,会从你手指中溜走。但是任何叫人惊慌失措的事情都无法和章鱼突然出现相比。这是有八条蛇供她使用的墨杜萨②。
再没有比被这种头足纲动物拥抱更叫人丧魂落魄的了。
这是抽气机在攻击你。你要对付的是有几只爪子的真空。这既不是指甲抓,也不是牙齿咬,而是一种无法形容的划痕。给咬伤是可怕的,可是远不及被吸血可怕。利爪完全不能和吸盘相比。利爪,畜生用来进入你的肌肉,吸盘,是让你自己进入畜生的体内。你的肌肉肿胀,神经纤维弯曲,你的皮肤在令人憎恶的压迫下裂开,你的鲜血涌出来,和这软体动物的淋巴液可怕地混合在一起。那个畜生用它无数的污秽不堪的嘴压住你。七头蛇和人合为一体,人和七头蛇混在一起。你和它成为一体。这个梦老缠着你。老虎只能吞掉你,章鱼呢,真是太恐怖了,它会把你吸进它的身体里。它把你拉过去,然后拉入它的身体。你被缠住,粘住,无力反抗,你会觉得在这只可怕的袋子里身子内部给慢慢地掏空了。这只袋子是一个妖怪。
被活生生地吃掉,那可太可怕了,被活生生地喝掉,那更是难以形容。
这些奇怪的动物,科学根据它一贯极端慎重的看法,即使面对事实,起初也不承认它们存在,后来才决定研究它们,对它们进行解剖,分类,分级,贴上标签,又弄来一些标本,放到博物馆的玻璃橱里展览。它们进入了专业词汇,叫做软体动物,无脊椎动物,辐射动物①。科学还确定了与它们邻近的是哪些动物,地位比它们略高一些的是枪乌贼②,略低一些的是墨鱼。在淡水里也找得到和这种海水里的类似七头蛇的动物,那就是水底蜘蛛③。科学将它们分成大、中、小三类,它承认小的一类比承认大的一类来得容易。况且,在任何领域里,科学都有这种倾向,通常用显微镜而不用望远镜来观察。科学观察它们的构造,把它们叫做头足纲,数过它们的触角,把它们又叫做章鱼属软体动物。科学做到这步以后,就将它们置之不理了。但是科学在哪儿丢掉它们,哲学就在哪儿拾回了它们。
现在是轮到哲学来研究这些生物了。它比科学走得近,也比科学走得远。它不解剖它们,却对它们进行思考。在解剖刀工作过的地方,它加进了假设。它寻找最终的原因。这是思想家的很深的痛苦。这些创造物几乎扰乱了思想家对造物主的看法。它们是使人惊讶的极丑的东西。它们使沉思者兴致索然。沉思者不知所措地看着它们。它们是邪恶需要表现的外形。面对这些违背自己的创造物的渎神的话该怎么办呢?要指责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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② 墨杜萨,又译美杜莎。希腊神话中的怪物。原为美女,因触犯女神雅典娜,头发变为毒蛇,面貌奇丑无比。谁看她一眼就立刻变成石头。
① 是旧分类名称,即腔肠动物及棘皮动物。
② 枪乌贼,形状略似乌贼,但稍长,通称鱿鱼。
③ 是一种长年生活在水底的蜘蛛。
“可能”是一个可怕的子宫。神秘凝结后成了一个个怪物。一些黑影从“内在”这个整体中出来,被扯碎,散开,转动,飘动,又凝结,向周围的黑暗借贷,忍受未知的极化,获得生命,和黑暗一同形成不知道是怎样的外形,和腐烂的气体一同形成不知道是怎样的灵魂,接着,像鬼魂一样,在生命力当中消失了。这似乎是黑暗变成了畜生。这是何必呢?有什么用呢?永恒的问题又出现了。
这些动物是鬼魂,同时也是怪物。它们得到证实,而又不可信。它们存在是事实,不存在是它们的权利。它们是死亡的两栖动物。它们不像真实,这个现象使它们的存在复杂化了。它们接触到了人类的边界,在虚幻的区域内居住。你不承认有吸血鬼,章鱼出现了。它们成群结队是一个确凿的事实,这动摇了我们的自信心。乐观主义是正确的,但是在它们面前几乎失去了常态。它们是一道道黑暗的圆圈能看得见的顶端。它们标志着我们的现实到另一个现实的过渡。它们好像属于好幻想的人在黑夜的气窗中隐约见到的可怕的生命的开头。
这些怪物的繁殖,起初是看不见的,后来才可能看见,其实早就被猜测到了,也许还被占星家和哲学家在完全入迷中的凝视的眼睛看到过。因此产生了对一个地狱的猜测。魔鬼是看不见的老虎。灵魂的猛兽曾经被两个能见到异象的人向人类揭露,他们一个叫约翰①,一个叫但丁②。
如果黑暗的圆圈确实无限期地继续下去,如果一个环后面又是一个环,如果这种越来越恶化的情况无穷无尽的持续发展下去,如果这条就我们来说坚决不相信它存在的链子是存在的话,那么可以肯定在一个顶端的章鱼能证实在另一个顶端上的是撒旦。
恶人在这一端,必然能证明在另一端有恶。
所有的恶兽像所有的邪恶的聪明人一样,都是斯芬克司。
可怕的斯芬克司出了可怕的谜,关于恶的谜。
就是这种恶的完美性,有时候使一些伟大的智者倾向于信仰上帝的两重性,倾向于摩尼教的可怕的善恶二元论③。
在最近的那次战争④中,一件从中国皇帝的宫殿里抢到的丝织品上,绣着一条鲨鱼在吃一条鳄鱼,鳄鱼在吃蛇,蛇在吃鹰,鹰在吃燕子,燕子在吃毛虫。
我们眼前见到的整个自然界,就是吃和被吃。猎物间相互咬来咬去。
可是,科学家同时也是哲学家,因此对天地万物充满好意,他们找到了或者自以为找到了解释。那些人中间有日内瓦的博内①,一个神秘的严格学者,他反对布丰,就像以后若弗鲁瓦·圣蒂莱尔②反对居维叶③一样,最终的目的使他难忘。那个解释是:到处有死亡,所以到处在埋葬。
① 约翰,耶稣十二使徒之一,耶稣被钉十字架时,接受耶稣临终嘱托。
② 但丁(1265—1321),意大利诗人,代表作是《神曲》。
③ 摩尼教,是伊朗古代宗教之一,3 世纪由摩尼创立,主张善恶二元论,称宇宙间有善神和恶神。
④ 指第二次鸦片战争,即英法联军之役。1860 年9 月,英法联军击败清军后,侵入北京,劫掠圆明园中珍物,并且纵火焚毁。文中“中国皇帝的宫殿”当指圆明园。雨果曾在一封信中强烈谴责这种暴行,他说:“在世界的一隅,存在着人类的一大奇迹,这个奇迹就是圆明园。……这一奇迹现已荡然无存。有一天,两个强盗闯进了圆明园。一个强盗大肆抢掠,一个强盗纵火焚烧。……在历史面前,这两个强盗一个叫法国,另一个叫英国。”贪吃的人就是掩埋尸体的人。
一切生物彼此吞食。腐烂物便是食物。这是地球上的令人惊恐的扫除。人,是食肉的,因此也是埋葬者。我们的生命是死亡造成的。这便是可怕的规律。我们便是坟墓。
在我们的昏暗的世界里,这种秩序的必然性产生了怪物。你问:“有什么用?”这就是答案。
这是解释吗?这是对问题的回答吗?可是为什么没有另一个秩序呢?问题又出现了。
让我们生活吧,就这样。
可是,让我们尽力使死亡成为进步。让我们希望世界上少一点儿黑暗。
让我们听从良心对我们的引导。
因为,让我们永远不要忘记,最好的事只有最好的人才能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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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博内(1720—1793),瑞士哲学家,博物学家。
② 若弗鲁瓦·圣蒂莱尔(1772—1844),法国博物学家。
③ 居维叶(1769—1832),法国动物学家,创建比较解剖学和古生物学。
三 深渊里的另一种战斗
这就是几分钟来吉里雅特落入它的掌握中的那个怪物。
这个怪物是这个岩洞的居住者。它是这个地方的吓人的精灵,水中的黑暗的魔鬼。
所有这些壮丽的景色都是以这个可怖的东西为中心。
上个月,吉里雅特第一次进入这个岩洞的那一天,他在隐蔽的海水的微浪中模糊地看到的那个黑黑的轮廓,便是这条章鱼。
它是在自己的家里。
当吉里雅特因为追找螃蟹第二次进到这个岩洞的时候,看到一条裂缝,他以为螃蟹就躲在那里面,而章鱼却在这个洞里窥伺着。
能够想象得到这样的等待吗?
如果想到在这个深渊里有凶险的和耐心的埋伏,那么就没有一只鸟敢孵蛋,没有一只蛋敢孵出小鸟,没有一朵花敢开放,没有一只乳房敢喂奶,没有一颗心敢爱,没有一个灵魂敢飞翔。
吉里雅特将胳臂伸进洞里,章鱼逮住了他。
它紧紧抓牢他。
他成了给这只蜘蛛捉住的苍蝇。
吉里雅特已经给水没到了腰部,他的肌肉收缩的双脚踩在光滑的圆圆的卵石上,右胳臂被章鱼直伸出的带子牢牢缠绕,动也不能动。它的上半身给这令人心惊胆战的带子盘来盘去,几乎看不见了。
章鱼的八条腕,三条粘在岩石上,五条粘着吉里雅特。它一边紧扣住花岗岩,一边紧拉着吉里雅特,就这样,把他这个人系在岩礁上。吉里雅特的身上给贴着二百五十个吸盘。他既恐慌又厌恶。他给一个巨大的拳头紧紧握住了,它的有弹性的手指将近一米长,在里面长满了活的脓疱,会挖进你的肉里。
我们说过,任何人都挣脱不了缠在身上的章鱼。如果想试试,那肯定会给缠得更紧。而且它只会越缩越紧。你越是用力,它的力气也越是大。你越是摇动,它越是箍牢。
吉里雅特只有一个对付的办法,就是用他的刀。
他只有左手是自由的,不过我们知道他用左手非常有力,简直可以说他有两只右手。
他的左手握着打开的刀。
章鱼的触角是割不断的,它们是一种不可能切开的皮革,在刀刃下面它们会滑掉。此外它们贴得那样紧,在这些皮带上切一个口子就会切破你的肌肉。
章鱼是令人生畏的,可是有一个法子可以用来对付它。塞尔克的渔夫懂得怎样做。谁在海上看见过他们做的一些很突然的动作,谁就会明白了。鼠海豚也知道用这个法子。它们会咬断乌贼的头。所以,在大海上常会看到没有头的枪乌贼、乌贼和章鱼。
确实章鱼只有头部最容易受到攻击。
吉里雅特知道这一点。
他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么大的章鱼。一开始,他就觉得被一样大家伙逮住了。换了别人准会不知所措。
对付章鱼就像对付公牛,应该抓住时机,那就是公牛低下脖子的一刻,章鱼伸出头的一刻,这一刻转瞬即逝。谁错过这个机会,他便会倒霉。
我们刚才说的这一切只是几分钟里发生的事。可是吉里雅特已经感觉到二百五十个吸盘的吸力在不断加强。
章鱼是奸诈的。它竭力想先使它的猎物失去知觉。它逮住了他,然后尽可能地等待。
吉里雅特握着他的刀。吸盘吸得更狠了。
他盯住章鱼看,章鱼也盯住他看。
突然,章鱼从岩礁上松开它的第六根触角,向吉里雅特甩过去,想抓住他的左臂。
同时,它迅速地伸出头。过了一秒钟,它的兼做肛门的嘴贴到吉里雅特的胸膛上。吉里雅特两胁全是血,两条胳臂给捆得牢牢的,像一个死人一样。
可是吉里雅特警惕地戒备着。他受到监视,他也监视着对方。
他避开了那根触角,当那个怪物要咬他的胸膛的时候,他握着刀的拳头向它猛击过去。
对立的双方都在痉挛,一方是章鱼,另一方是吉里雅特。
这就像两道闪电在搏斗。
吉里雅特把刀尖刺进那扁平的黏糊糊的部分,如同挥舞一圈鞭子那样转了一转,在它的两只眼睛四周挖出一个圆圈,于是他割下了它的头,好像拔掉一颗牙一样。
一切结束了。
怪物全身倒了下来。
它像一件脱下来的衬衣。抽水泵毁坏了,真空消失了。四百只吸盘从岩礁和人身上同时松开。这件破烂衣服沉到了海底。
吉里雅特因为经过一番搏斗这时直喘气,他看到在脚底下的卵石上有两堆不成形状的胶质的东西,一堆是头,另一堆是余下的部分。我们说是“余下的部分”,因为不能说那是身体。
尽管这样,吉里雅特还是害怕它会垂死挣扎,向后退到它的触角碰不到的地方。
可是那个怪物已经完全死了。
吉里雅特合上了他的刀。
四 没有隐藏,也没有消失
他杀死章鱼正是时候。他几乎快闷死了,他的右臂和上半身发出紫色,出现了两百多处肿块,有好多处已经涌出血。医治这些创伤的药便是海水。吉里雅特浸在海水里,同时用手掌擦自己右臂和上半身。肿块经过这样的磨擦都消失了。
他向后退,在海水里浸下去更深,不知不觉地靠近了他曾经注意过的那个小洞穴,就在他被章鱼缠住的那条裂缝旁边。
这个洞里没有水,在洞穴的大石壁下面歪斜地伸展。卵石在那儿堆积,使洞底增高,高出平时涨潮时的水位。这个凹进去的口子是一个相当大的扁圆的拱形,一个人弯下身子便能进去。海底下的洞的绿光照进去,将里面稍稍照亮。
吉里雅特急急忙忙地擦着他的肿起的皮肤,偶然间无意识地抬起了眼睛。
他的眼光一直透进这个小洞穴。
他不禁打了个哆嗦。
他仿佛看到在这个洞底的黑暗里有一张带着笑容的脸。
吉里雅特从来不知道有“幻觉”这个字眼,不过他清楚那是怎么回事。和似非真实的东西神秘的相遇,这在自然界中是会发生的,为了解释不致有困难,我们将它称做“幻觉”。不论是错觉,还是事实,总之是有一些幻象出现。谁在那儿就能看到它们。我们曾经说过,吉里雅特是一个爱沉思的人。他像先知一样伟大,有时会产生幻觉。在荒僻的地方冥想是不会不遭到恶果的。
他是在夜里出来活动的人,他相信有幻影,这些幻影使他不止一次地惊慌得发愣。
这个凹洞非常像一座石灰窑。它是一个低矮的壁龛,好似篮子的柄,陡峭的拱顶越向前越狭窄,一直通到这个地窟的尽头。在那儿,卵石堆和岩石的拱顶连接在一起,死巷也到头了。
他走了进去,低着头,向着在洞底的东西走。
确实有什么东西在笑。
那是一个死人的头。
不仅仅有头,还有一具骨骼。
一具人的骨胳躺在这个小洞穴里。
遇到这样的事,胆大的人当然想看个明白。
吉里雅特向四周看了一遍。
他的四周是许多螃蟹。
这些螃蟹一动也不动,看样子全死了。这些螃蟹不能动,因为它们都只剩下了壳。
它们在塞住岩洞的卵石堆上面东一点西一点地散开,如同奇形怪状的星星。
吉里雅特的眼睛注视着别的地方,他走在螃蟹壳上面也没有感觉到。
吉里雅特走到了地窟的尽头,那儿有更大的一堆东西,是触角、脚和上颚混在一起,不动地竖立着。螃蟹的螯张得很大,没有再并拢。在它们的有刺的硬壳底下的骨质的壳一动不动。有几个翻转过来,露出了它们青灰色的空心。这堆东西很像许多围攻者,像一团荆棘一样混乱。
那具骨骼就在这堆东西下面。
在这堆乱糟糟的触手和壳底下能够看到带纹的颅骨,脊椎骨,股骨,胫骨,连着指甲的多节的长手指。肋骨的架子里全是螃蟹。有一颗心曾在那儿跳动。海里的霉菌盖满了眼眶。帽贝把它们的粘液留在鼻腔里。此外,在岩礁的这个角落,没有海藻,没有水草,也没有一点风。一切都静止不动,牙齿在冷笑。
这个令人不安的笑容是死人的头显示出来的表情。
这座神奇的海底宫殿,处处点缀着和镶嵌着海里的宝石,它终于暴露出来,公开了它的秘密。这是一个窝,章鱼就住在这里面;这是一个坟墓,一个人就躺在这里面。
深处的海水在这些石头上面抖动,发出了反光,使得骨骼和动物的不动的可怕形象也隐约摇动起来。这可怕的一堆螃蟹,好像刚吃完了饭。这些壳仿佛吃了这具骨骼。没有比在这死去的猎物上死去的寄生虫更古怪的了。这是死亡的凄惨的延续。
吉里雅特的眼皮底下是章鱼的食品柜。
景象凄凉,在这儿清楚地暴露出极其恐怖的事实。螃蟹吃掉了死人,章鱼吃掉了螃蟹。
在尸体旁边没有任何残存的衣服。死去的人在被逮住的时候想必是赤身露体的。
吉里雅特专心地仔细察看着,他把螃蟹壳从死人身上全拿掉。这个人是谁呢?尸体给解剖得十分巧妙,简直像是准备做解剖模型用。肌肉全除去了,一点儿肌肉也没有留下,没有一根骨头缺少。如果吉里雅特是这方面的内行,他可以看到,裸露的骨膜又白又滑,好似擦过一样。如果四处没有刚毛藻的绿色,它们真像象牙。软骨隔膜都精细地减薄和排列好。这个坟墓造出了这么许多不祥的珠宝首饰。
尸体好像埋在死去的螃蟹底下,吉里雅特把它掘了出来。
忽然他迅速地弯下身子。
他刚刚发觉脊柱给一根带子似的东西围着。
这是一条皮带,很明显是那个人活着的时候扣在肚子上的。
皮上长了霉,带扣生了锈。
吉里雅特想拉过腰带,脊椎骨不肯放,他只得将脊椎骨折断才拉得出。腰带完好。在上面已经开始积上一层贝壳。
他摸摸腰带,觉得里面有一样硬硬的正方形东西。想解开带扣是没有用的。他用刀割开了皮子。
腰带里装着一只小铁盒和几个金币。吉里雅特数了数,一共有二十个畿尼。
铁盒是一只水手用的旧鼻烟盒,是用弹簧打开的。它锈得很厉害,关得很紧。弹簧完全氧化了,不再起作用了。
那把刀又帮吉里雅特解决了难题。他用刀尖一撬,盒盖就脱下来了。
盒子开了。
里面只有点纸。
一小扎非常薄的纸,折成四折,铺在盒子底上。纸是湿的,不过并没有损坏。盒子关得很紧,将它保存得很好。吉里雅特展开了它。
这是三张钞票,每张一千英镑,一共值七万五千法郎。
吉里雅特又把钞票折好,放进盒子里,利用里面留下的一点点空再放进二十个畿尼,然后拼命使劲把盒子关紧。
他开始仔细看那根腰带。
皮的表面在以前曾上过光,它的里面却很粗糙。在浅黄褐色的粗皮上有几个用很浓的墨水写的几个字。吉里雅特认出了这几个字,念道:
“西尔克吕班。”
五 在六寸和两尺之间死神能栖身
吉里雅特把盒子重新放到腰带里,又把腰带放进他的裤子口袋。
他把骨骼和旁边死掉的章鱼留给螃蟹。
当吉里雅特跟章鱼和骨骼在一起的时候,上涨的潮水已经淹没了进口的狭道。吉里雅特只有钻到拱门下面才能出去。他脱身并不费劲。他熟悉这条出路,做这些海里的体操运动他是个能手。
我们看到了十个星期以前发生的那出惨剧。一个怪物抓住另外一个怪物。章鱼抓住了克吕班。
这几乎可以说是在无情的黑暗里伪善者的相遇。在深渊里,两个由期待和黑暗组成的生命短兵相接,一个是畜生,另一个是活人。畜生结果了活人。可怕的裁判。
螃蟹吃死尸,章鱼吃螃蟹。章鱼在经过的路上,会捉住任何一个游水的动物,一只水獭,一条狗,如果它能够,甚至一个人。它喝它们的血,然后将它们的尸体留在海底。螃蟹是海里的外形像金龟子的埋葬虫①。腐烂的肉对它们有很大的吸引力,它们游过来,吃死尸,接着章鱼又吃掉它们。死去的动物被螃蟹消灭光,螃蟹被章鱼消灭光。我们已经指出过这条规律②。
克吕班做了章鱼的诱饵。
章鱼抓住了他,把他淹死,螃蟹将他的肉吃得干干净净。某一次涨潮把尸体送进了洞里,一直送到吉里雅特发现它的洞底。
吉里雅特从那儿向后转,一路上在岩礁间搜索,寻找海胆和帽贝,不想再寻找螃蟹了。他仿佛觉得吃螃蟹就像吃人肉。
此外,他只想在动身以前尽可能好好地吃上一顿晚饭,此后就没有什么能留住他了。猛烈的暴风雨以后,总是平静的日子,有时候要延续好几天。现在在大海这方面没有丝毫危险了。吉里雅特决定第二天启程。最要紧的是在夜里看管好设在大小多佛尔礁之间的水坝,因为要涨潮,不过吉里雅特打算天一亮就拆除它,把小帆船推出大小多佛尔礁,张起帆回圣桑普森。平静的海面上微微吹的西南风,正合他的心意。
现在正是五月的上弦月的时候,白昼长了。
吉里雅特在岩礁间兜了一圈,肚子几乎吃饱了,回到停在大小多佛尔礁间的小帆船那儿。这时太阳方才西沉,能够叫做新月的光辉的淡淡的月光渗进了暮色,海水达到了满潮,又开始下落。立在小帆船上的机器的烟囱被暴风雨打来的浪花盖上一层盐,在月光下显得雪白。
这样的景象提醒吉里雅特,风暴在小帆船里灌进许多雨水和海水,如果他想明天动身,得将船里的水除光。
他离开小帆船去追捕螃蟹的时候,他曾经观察到在舱里水约有六寸深。用他的排水铲就完全可以把这些水铲出去。
现在回到小帆船,吉里雅特不禁吓了一跳。小帆船里有近两尺深的水了。
出了很可怕的事故,小帆船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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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埋葬虫,常群集于鸟兽尸体旁掘穴,使其陷入土中而取食,故名。
② 见本书第二部第四章中《怪物》最后部分。
它是吉里雅特不在的时候渐渐进水的。它已经装得那么重,加上二十寸深的水是极危险的事。再要增加一点点,它就会沉掉。如果吉里雅特迟一个小时回来,他也许只能看到烟囱和桅杆露在水面上了。
一分钟也不容得考虑,应该找到进水的口子,把它堵住,然后弄光小船里的水,或者至少减少一些。“杜兰德号”的水泵在船只失事的时候不见了,吉里雅特只得使用小帆船的排水铲。
首先要找进水的口子,这是最紧迫的。
吉里雅特立刻动手,甚至没有花半点时间穿上衣服,全身都在哆嗦。
可是他不觉得饿,也不感到冷。
小帆船继续在进水。幸好没有风。只消起微微的波浪,船便会沉没。
月亮下落了。
吉里雅特弯下身子摸索着,大半个身子浸在水里。他找了很长时间,终于发现了损坏的地方。
当风暴来临的时候,在小帆船给弯成弧形的危急的一刻,坚固的小船猛烈地碰撞岩礁。小多佛尔礁上的一块凸起的岩石把右舷的船壳撞出一个裂口。
这个进水的口子很糟糕,几乎也可以说很恶毒,偏偏紧靠着两条加强肋骨的交点,加上当时狂风暴雨,因此吉里雅特顶着最凶猛的风雨在黑暗里匆匆检查的时候,没有能看见损坏的地方。
令人吃惊的是裂口很大,可是,虽然那时候船里的水在上涨,裂口没在水里,却还是在吃水线上面,因此也让人放心不少。
撞出裂缝的那个片刻,海浪在峡道里剧烈地翻滚,不再有什么吃水线了,海水从裂口进入小帆船,小帆船加上这样的重量下沉了好几寸,甚至在风平浪静以后,钻进船里的水的重量,使吃水线升高,让裂缝保持在水面底下。这样,危险就逼近了。船里的水从六寸涨到二十寸。但是如果能够塞住进水的口子,也就能够弄光小帆船里的水,只要小船不再进水,它将重新升到正常的吃水线,裂缝露出到水面上。不在水里,修补就方便多了,或者至少是可能办到了。我们在前面说过,吉里雅特还有一套完全能用的木匠的工具。
但是在做到这一步以前,会有多少变化!会有多少危险!会有多少不幸呀!吉里雅特听到海水无情地涌进来的声音。摇动一下,全都要沉没。多么悲惨啊!也许时机已经失去了。
吉里雅特痛苦地责备自己。他原来应该立刻看到这个口子的。舱里六寸深的水应该引起他的注意。他真迟钝,竟把这六寸深的水当成雨水和打进来的海浪。他责备自己要睡,要吃。他责备自己总是疲劳。他几乎认为自己要对暴风雨和黑夜的出现负责。全都是他的过错。
他在不停地干活的时候,心里还老是嘀咕着这些抱怨自己的话,不过这不妨碍他的思考。
进水的口子找到了,这是第一步,把它塞住是第二步。目前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在水下面是无法干细木工活的。
有一个有利的情况,那便是船壳损坏的口子在将机器的烟囱固定在右舷的两条链子中间。塞住口子的东西可以缚在两条链子上。
水继续进来,现在超过两尺了。
水漫到吉里雅特的膝盖以上了。
六 DE PROFUNDIS AD ALTUM
在小帆船储存的帆缆索具当中,吉里雅特有一大块随时能用的涂了柏油的帆布,它的四只角上都有很长的细绳带。
他拿起这块帆布,用上面的细绳带将它的两只角系在烟囱的链子的两只铁环上,就在进水的口子那一边。然后他把帆布丢到船外。帆布像一张桌布那样落到小多佛尔礁和小船之间,沉到了海里。想进入船舱里的水的推力,将它紧贴住船壳的裂口。水越压得凶,帆布贴得越紧。帆布给海水本身粘在损伤的口子上。小船的伤口给包扎好了。
这块涂了柏油的帆布夹在舱的内部和外面的海浪当中,一滴水也进不来了。
进水的口子遮住了,可是并没有塞住。
这只是暂时的解决办法。
吉里雅特拿起排水铲,开始铲小帆船里的水。这是减轻船的载重的重要时刻。这个活使他身子稍稍暖和了一点,可是他也疲劳到了顶点。他不得不承认他不能坚持到底,把舱的进水洞堵住。吉里雅特吃得很少,他惭愧地觉得自己筋疲力尽了。
他从他膝盖那儿的水向下降来估计他的活的进展程度。水降得很慢。
此外,进水的口子只是被挡住了,险情暂告缓和,并没有解决。那块被海水推到裂口的帆布,开始在舱里胀得像一个瘤,好像在帆布后面有一只拳头在使劲要捅破它。帆布涂过柏油,很牢,经得住捅,但是膨胀和张力越来越利害,很难肯定帆布能顶下去。那个瘤随时都可能裂开。
水又要开始流进来。
遇到这种情况,陷在困境的水手都知道,唯一的办法就是塞住裂口,手边不管有什么旧布破布,只要找得到就拿来用尽全身之力把帆布上凸起的瘤堆进裂缝里。在专门的用语里,那些旧布破布叫做“包绳布”①。
这种包绳布,吉里雅特却一点儿也没有。他原来储存的破布片和废麻,有的在干活当中用掉了,有的被狂风吹走了。
在紧要关头,他也能到岩礁间去搜索,找到剩下来的碎布等等。小帆船的载重已经减轻了不少,他可以暂时离开一刻钟,可是没有光怎么寻找呢?天实在太黑了。月亮没有了,只有布满星星的昏暗的天空。吉里雅特没有干的缆绳做火绳,没有油脂做蜡烛,没有火来点燃,没有灯罩遮住火。小船里和礁石上全是一片模糊,什么也分不清。可以听得见海水在遭到损伤的船壳四周轻轻地作响,可是连裂口也看不到。吉里雅特是用手摸才知道帆布越来越大的张力的。在这样的黑暗中,在岩礁上不可能找到破旧的布衣服和四散的绳索。看不清楚,怎么能捡到那些碎布片呢?吉里雅特忧愁地望着黑沉沉的夜。天上全是星星,却没有一支蜡烛。
小船里的水减少了,船外面的压力却在增加。帆布上的瘤变大了,越来越鼓,就像一个即将破裂的脓肿。情势好转了片刻,又重新变得危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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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拉丁语,意为:从深渊到顶点。
① 包绳布,在航海的人的用语里,指一种包缆绳的旧麻布。
迫不及待地需要塞住裂口的东西。
吉里雅特只有他的衣服可用了。
我们还记得,他把他的衣服放在小多佛尔礁凸起的岩石上面晾着。
他去收了回来,放到小船的边沿上。
他拿起他那件油布上衣,跪到水里,把衣服塞进裂口,往外面推那个瘤,这样把里面的水挤光。在油布上衣上面他加上了羊皮,在羊皮上面又加上毛织衬衣,在毛织衬衣上面再加上粗布上衣。全塞进去了。
他身上只有一件衣服,他脱了下来,连同他的裤子,又塞了进去,使填塞物越来越大,也变得结实。这样,填塞的东西填完了,看来够用了。
这些衣服塞到了裂口外面,帆布把它们包住。海水想进来。压迫着这个障碍物,使它在裂口上涨大,并且贴得更牢。这像是一种包在外部的敷料纱布。
在船里,隆起的部分仅有的中心给向后推,在裂口和填塞的衣服四周,帆布形成一个环形软垫,裂口本身的边是不整齐的,越是拉住这个软垫,它也贴得越紧。进水的口子给堵住了。
可是这只是暂时没有事。裂口周围尖起的地方固定住了帆布,也会把帆布戳破,然后海水又会从破洞里进来。吉里雅特在黑暗里甚至没有发觉这一点。这些堵塞的东西不大可能坚持到天亮。吉里雅特又开始另外一种不安了。他感到自己的力气快消失的时候,这种不安的心情也就越来越利害。
他又动手清除水,可是他的胳臂再也使不出劲了,几乎很难举起装满水的铲子。他全身赤裸,不住地哆嗦。
吉里雅特觉得末日在向他凶恶地逼近。
他的头脑里想到可能会遇上好运气。也许在大海中会出现一只帆船。一个偶然在多佛尔礁的海面上路过的渔夫也许会来帮助他。绝对需要一个合作者的时刻到了。有一个人和一盏灯,一切便都能得救。两个人干,舱里的水将很容易地排除光。小船只要不进水,不再装超过载重量的水,便会重新向上浮,重新回到原来的吃水线,那个裂口也就出了水面,修补的活也能做起来了。可以立刻用一块船壳板来代替填塞的衣服,用彻底的修理来代理对付裂口的临时办法。不然的话,就得等到天亮,要等整整一夜!该死的延误可能带来灾难。吉里雅特心急如焚。如果侥幸能看到一只船上的舷灯,吉里雅特就可以爬到大多佛尔礁的顶上发出信号。天气很好,风平浪静,背衬着布满星星的天空,一个人动个不停,是很可能被看到的。一个船长,甚至一个小船的船老大,在夜里经过多佛尔礁的海面,都不会不用望远镜对准礁石看的。这是出于小心。
吉里雅特希望有人能看到他。
他爬到那只破船上,抓紧打结绳,然后登上大多佛尔礁。
远到天边也不见一只帆船。没有一盏舷灯。一望无际的海面上一片荒凉。
不可能出现任何帮助,也不可能保持任何抵抗的能力。
吉里雅特直到现在从来还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事情,他感到束手无策了。
阴暗的命运此刻成了他的主宰。他,以及他的小船,“杜兰德号”的机器,他花费的全部劳动,他得到的全部成就,他的全部勇气,全都沉入了深渊。他不再有搏斗下去的本领了,他变得消极被动。怎么才能阻止潮水再来、海水上涨、黑夜继续呢?这些填塞裂口的衣服是他唯一的依靠。吉里雅特已经筋疲力尽,脱光了自己的衣服才做成这件用来填塞的东西,他无法再使它牢固有力了,它像这个样子就只好让它这个样子吧,命中注定,一切努力都结束了。大海将随意摆布这个仓促做成的贴在进水的口子上的装置。这个没有活动力的障碍物以后会怎么样呢?目前是它在作战,不再是吉里雅特在作战了。是这些破旧的衣服在作战,不再是智力在作战了。只需海浪一冲,就能冲破裂口。要看压力或大或小,关键的问题全在这儿。
一切都会靠两种无意识的力量之间的不自觉的斗争得到解决。从此以后,吉里雅特既不能帮助他的助手,也不能阻止他的敌人。他只是他自己的生或死的旁观者。这个吉里雅特原来是一位天神,现在在最后的一刻,一种没有意识的阻力代替了他的地位。
吉里雅特以往经历过的所有艰苦和忧虑都不能和这一次的相比。
他一到了多佛尔礁,就感觉到受到孤独的包围和侵袭。孤独不仅仅围住他,而且裹住了他。无数的威胁同时向他伸出了拳头。风就在那儿,准备随时刮起;海就在那儿,准备随时咆哮。不可能塞住风这张嘴;不可能拔去海的牙。可是,他曾经搏斗过。他,一个人,和海洋肉搏,和暴风雨扭打。
他还抗击过其它的忧虑和其它的困难。他应付了所有的灾难。他没有工具却得干各种活,没有帮手却得搬动沉重的东西,没有学问却得解决一些难题,没有储存的食物却得吃得喝,没有床也没有房屋却得睡觉。在像悲惨的拷问架①一样的礁石上,他曾经被大自然用各种不同的恶运做为刑具轮番地拷打。大自然高兴的时候是母亲,满意的时候是刽子手。
他战胜过孤独,战胜过饥饿,战胜过口渴,战胜过寒冷,战胜过热病,战胜了重活,战胜了困倦。他遇到过各种障碍联合起来阻拦他前进。在匮乏后面,是自然界的威力;在潮水后面,是暴风雨;在暴风雨后面,是章鱼;在章鱼这个怪物后面,是鬼魂。
最后出现的是凄惨的讽刺。在吉里雅特打算就要胜利地离开的这些礁石上,死去的克吕班刚才笑嘻嘻地对着他望。
鬼魂的冷笑不是平白无故的。吉里雅特觉得自己完蛋了。吉里雅特觉得自己和克吕班一样成了个死人。
寒冬,饥饿,劳累,要拆散的破船,要转装的机器,春秋分时突变的天气,大风,雷电,章鱼,这一切和进水的口子相比都算不上什么。吉里雅特和每个人一样,能够用火抵挡寒冷,用岩礁上的贝壳类动物抵挡饥饿,用雨水抵挡口渴,用技巧和毅力抵挡抢救中的种种困难,用防波堤抵挡潮水和狂风暴雨,用刀抵挡章鱼。可是,要抵挡进水的口子却毫无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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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拷问架,古代的一种刑具,将犯人缚在上面拷打逼供。
暴风雨留下这个不祥的结果和他告别。这是战败者对战胜者的最后的较量,奸诈的刺杀,阴险的攻击。逃遁的暴风雨向身后射出了这支箭,溃逃中又转过身来回击一下。这是深渊中的雅纳克的一击①。
能和暴风雨对抗,可是怎样才能和流进来的海水对抗呢?
如果填塞的衣服给冲了出来,如果进水的口子又重新打开了,那就无法可想,只能让小帆船下沉。这是动脉的结扎线自行松开。一旦小帆船连同它载的东西沉到海底,那部机器就再也没有办法拉上来。两个月来艰巨的大量的努力最后化为乌有。再从头干起是不可能的了。吉里雅特没有锻铁炉,也没有各种材料。也许在黎明的时候,他将亲眼看着他的全部成果渐渐地、无法挽回地沉入深渊。
感觉到有一种阴暗的力量在他下面,真是可怕的事情。
深渊在拉他。
他的小船沉没以后,他只好饿死冻死,像其他在人岩遇难的水手一样。
在漫长的两个月里,看不见的良心和天意都目击到,一方面是广阔的空间,波浪,风,闪电,流星,另一方面是一个人;一方面是海,另一方面是一个灵魂;一方面是无限,另一方面是一个原子。
双方进行了一场恶战。
瞧呀,这个奇迹也许就要夭折了。
这样,这种无比的英雄气概结果变得软弱无力,这场经受过的可怕的战斗由于绝望而告结束。这是“一无所有”和“一个整体”之间的斗争,是《伊利亚特》①和一个人之间的斗争。
吉里雅特发狂似地望着空中。
他身上连一件衣服也没有了。他赤裸裸地面对着无限的空间。
于是,在未感受过的巨大的力量的重压下,不再知道别人对自己有什么企图,和阴影对抗,面对不可制服的黑暗,在微波长浪和惊涛狂风的喧嚣声中,在乌云底下,微风底下,遍处分散的威力底下,充满翅膀、星星、坟墓的神秘的苍穹底下,混合着强大的因素的可能达到的意愿底下,无底的深处底下,四周和脚下是海洋,头顶上是群星,他沮丧,他绝望,他直挺挺地躺在岩石上,面朝着天上的星星,他失败了,对着可怕的深不见底的高处,他双手合掌,在无穷尽的境地中大声喊道:“饶了我吧!”
他被“无限”击垮了,他向它祈求。
今夜,他孤身一人在大海包围的这个岩礁上,筋疲力尽地倒了下去,就像遭到雷劈一样,全身赤裸,如同古罗马竞技场中的角斗士②,只是他面对的不是竞技场,而是深渊,不是猛兽,而是黑暗,不是观众的眼睛,而是未知的事物的目光,不是供奉女灶神的贞女③,而是星星,不是恺撒,而是上帝。
他仿佛觉得自己在寒冷、困乏、虚弱、祈祷、黑暗当中溶化了。他?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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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雅纳克,16 世纪法国一男爵,1547 年在一次决斗中乘对方不防击中对方膝弯,从此法语中出现“雅纳克的一击”说法,意思是“突然的决定性一击”。
① 《伊利亚特》相传为荷马所作的古希腊史诗,主要叙述特洛伊战争最后一年的故事,出现英雄人物很多,这里的《伊利亚特》当指史诗中出场的全部英雄人物。
② 古罗马时,在竞技场中由角斗奴隶彼此格斗,或与野兽搏斗,观看的奴隶主贵族以此为乐。
③ 罗马神话中女灶神叫维斯太,所以这种贞女又译为维斯太贞女,是古罗马主持对维斯太的国祭的女祭司。
七 神秘的世界听得见
几个小时过去了。
太阳升起来了,光芒耀眼。
第一道阳光照亮了在大多佛尔礁的平顶上的一个一动不动的形体。
那就是吉里雅特。
他一直直挺挺地躺在岩礁上。
这个冻僵的赤裸的身体连寒战也不打了。紧闭的眼皮是灰白色的。
很难说这不是一具尸体。
太阳仿佛在望着他。
如果这个裸体的人还没有死,他也非常接近只需一丝冷风便会使他丧命的地步。
风吹起来了,是温和活泼的风,带来五月里的春天的气息。
这时候,太阳升到了高高的蓝色的天空。它的稍微偏斜的光辉变成了紫红色。它的光变成了热,裹住了吉里雅特。
吉里雅特没有动一下。假如说他还在呼吸,那这样的呼吸也即将消失,几乎还不能使镜面变得模糊。
太阳继续向上升,阳光越来越笔直地照着吉里雅特。当初只是温和的风现在变热了。
这个僵硬的、赤裸的身体始终没有动弹,不过皮肤不大苍白了。
太阳快到头顶上了,垂直地照在多佛尔礁的平顶上。强烈的阳光从高空倾泻下来,加上平静的大海发出了反光,岩礁开始有点发热了,温暖了躺在上面的人。
一声叹息使吉里雅特的胸膛挺了起来。
他活着。
太阳继续抚摩着他,几乎充满了热情。风,已经是南方吹来的风,夏季的风,温柔地吹着,好像一张嘴在吻着吉里雅特。
吉里雅特动了动。
大海的宁静简直无法形容。海水像奶妈哄孩子睡觉那样低声哼看。
波浪仿佛摇摇篮似的摇着礁石。
那些认识吉里雅特的海鸟,在他的上空不安地飞来飞去。它们不是像从前那样因为吃惊而感到惶惑,而是表现出难以描叙的温柔和友爱。它们小声地叫喊着,好像是要叫醒他。一只无疑很喜欢他的海鸥,亲热地飞到他的身边,和他说起话来。他似乎没有听见。它跳到他的肩膀上,用它的嘴轻轻地啄他的嘴唇。
吉里雅特张开了眼睛。
海鸟高兴而又害怕地都飞走了。
吉里雅特站了起来,像睡醒的狮子一样伸展了一下四肢,然后跑到平顶的边上,朝下望大小多佛尔礁之间的那条狭道。
小帆船在那儿,丝毫没有损坏。填塞口子的衣服仍在原处。海水多半并没有弄坏它们。
全都得救了。
吉里雅特不觉得疲劳了。他的精力恢复了。这样的昏迷是一次睡眠。
他弄光了小帆船里的水,使舱里全干了,裂口到了吃水线上面。他穿上衣服,喝了水,吃了东西,心里高兴极了。
在阳光下面检查后,发现补好那个进水的口子的活,要比吉里雅特原来设想的困难得多。这个裂口损坏的程度相当严重。吉里雅特没有整整一天时间是无法修补好的。
第二天黎明时分,他拆除了水坝,重新打开狭道的出口,然后他穿上用来堵塞过进水的口子的破衣服,再把克吕班的腰带和那七万五千法郎放在身上。他站在修好了的小帆船上,身边是那部救出来的机器。顺风阵阵,海面平稳,吉里雅特离开了大小多佛尔礁。
他向格恩西岛驶去。
在他远离礁石的时候,如果有人在他身旁,就会听到他低声唱着《漂亮的敦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