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第二天,有几件事情分散了我的心神,让我无暇关注琼斯的命运,但我相信史密斯先生一刻也没有忘记他。清早七点钟,我便看见他在游泳池里上下起伏地游动,但那缓慢的动作——从深水区游到浅水区的尽头,然后再游回去——很可能有助于他去思考。吃完早饭后,他写了几张便条,史密斯太太用两根手指在一台便携式的科罗纳打字机上帮他敲好,然后他差遣约瑟夫坐出租车把它们送往各处——有一张要送给他的大使馆,还有一张要送给新上任的社会福利部长(当天早晨,小皮埃尔在报纸上宣布了新部长上任的消息)。对于像他这把年纪的人,他的精力可实在是旺盛,而且我敢肯定,当他一边想着建设那座素食中心,以便未来有一天能祛除海地人民体内的酸性和激情时,他也丝毫未曾因此分心,从而忘记小监牢里坐在便桶上的琼斯。与此同时,他还计划撰写一篇关于自己旅行见闻的文章,以前他曾经答应过自己家乡的报社——不用说,那家报社肯定是亲近民主党,反对种族隔离,而且还是同情素食主义的。前天,他请我通读一下他的手稿,看看有没有什么失实之处。“那些意见当然只是我个人的看法。”他露出一丝拓荒者似的苦笑,补充道。
让我分神的第一件事情来得很早,我还没有起床,约瑟夫便敲响了我的房门,告诉我,菲利波医生的尸体竟然已经被发现了,并导致好几个人离家出逃,躲进了委内瑞拉大使馆寻求庇护,其中包括一名当地警察局的局长、一名邮政局的副局长和一位老师(没人清楚他们和前部长之间的关系)。据说菲利波医生是自杀的,但当然没有人知道政府当局会怎样宣布他的死因——也许会说成是多米尼加共和国策划的一起政治暗杀事件?人们相信,总统现在非常恼怒。据说他很想活捉菲利波医生,因为在不久前的一天夜里,菲利波医生受朗姆酒的影响而嘲笑了“爸爸医生”的行医资格。我派约瑟夫去市场上搜集他能搜到的所有信息。
第二件令我分神的事情是,安杰尔那孩子得了腮腺炎——十分痛苦,玛莎在信中告诉我(而我禁不住暗暗咒他再来一场)。她不敢离开使馆,以免他要找她陪,所以之前我们约好当晚在哥伦布雕像下幽会的事也就不可能实现了。不过,她又写道,既然我已经缺席很久,我就没有理由不去大使馆做客了——这似乎是很自然的事。现在既然宵禁已经解除,许多人便时不时地晚上登门拜访,只要他们能避开守在使馆门口的那个警察,而他在九点钟通常会去厨房里喝上一份朗姆酒。她猜他们是在准备事先找好地方,以免将来有一天他们得匆忙地寻求政治庇护。她在便条结尾还补了一句:“路易会很高兴的。他对你印象不错。”——其中那个短语可以用两种方式解读,有点模棱两可。103
吃完早餐后,我正在办公室里读史密斯先生的文章,这时约瑟夫回来了,他从头到尾向我讲述了菲利波医生的尸体被人发现的经过,而这故事即使还没刮进警察耳朵里,它也已经在市场上的小摊贩们中间传开了。是一个特别偶然的意外巧合让警察找到了尸体,本来我和马吉欧医生指望着,它躺在前占星家的废园里能隐藏好几个星期。这是一个异乎寻常的巧合,而那个故事让我很难将注意力放在史密斯先生的手稿上。那天一早,在酒店下方的路障前面,有个值勤的民兵看中了一个上山前往肯斯科夫大农贸市场的乡下妇人。他不准她通过,声称她在衬裙的夹层里私藏了某些秘密物品。她主动提出向他展示自己那儿有什么,于是他们便一起来到路障下方的那条小径上,走进了占星家那座废弃的园地。那个妇人急着赶远路去肯斯科夫,所以就匆匆地跪倒在地,撩起自己的衬裙,把脑袋磕在地上,结果却发现自己正盯着前社会福利部长那双呆滞瞪圆的眼睛。她认出了他,因为在他从政前,他曾经照料过她难产的女儿。
园丁就在窗外,因此,对于约瑟夫所讲的故事,我尽量不流露出很感兴趣的样子。相反,我又翻了一页史密斯先生的文章。“我和史密斯太太,”他写道,“在参加完亨利·S.奥克斯报社的招待宴会后,依依不舍地离开了费城。诸位读者一定记得,他们在德兰西广场2041号社址办公期间,曾殷勤地举办过许多场热闹的新年聚会。幸而我们在‘美狄亚’号汽船上遇见了新的伙伴,离别故交的哀伤很快便被结识新朋的欢乐冲淡……”
“他们为什么要找警察?”我问。那两人发现尸体后,合乎情理的做法应该是悄悄溜走,啥也不说才对。
“她叫得太响,另一个民兵他也来了。”
我跳过一两页史密斯太太用打字机打出的文稿,翻到了“美狄亚”号抵达太子港的内容。“这是一个黑人的共和国——一个拥有深厚的历史、美术和文学底蕴的黑人共和国。我仿佛正注视着非洲所有新共和国在历经苦难后必将迎接的未来。”(我敢肯定,他绝对不想流露出悲观的态度。)“当然,即使在这里也还有许多问题亟待解决。海地已经历过君主专制、民主政治和独裁统治,但我们千万不能像评判白人独裁统治那样去评判黑人的独裁统治。海地的历史只有短短几个世纪,如果我们在经过两千年漫长岁月之后依然会犯错,那么,海地人民岂不是更有权利犯下类似的错误并从中学习,而且或许能比我们学得更好些?这里有贫困,大街上有乞丐,还有证据显示当地警察存在盲目服从命令的权威主义问题,”(他并没有忘记琼斯先生还被关在牢房里的事情),“但我依然怀疑,一个黑人在首次登上纽约的土地时,他是否会受到像我和史密斯太太在太子港入境处所享受的礼遇。”这些描述让我感觉像是在写另一个国度。
我对约瑟夫说:“他们把尸体怎么样了?”
警察想把尸体扣下来,他说,可是太平间里的制冰设备出了故障。
“菲利波夫人知道吗?”
“哦,知道,她把他送进了埃居尔·杜邦先生的殡仪馆。我想他们要埋掉他,得抓紧埋。”
我不禁感到自己要对菲利波医生的临终仪式负责——他是在我的酒店里去世的。“到时把他们的安排告诉我一下。”我对约瑟夫说,然后回过头继续阅读史密斯先生的游记。
“对于像我这样一个默默无闻的陌生人,能在抵达太子港首日便得到外交部长的接见,是我在这里备受惊喜礼遇的另一个佐证。部长先生即将前往纽约出席联合国大会,尽管如此,他还是拨出半个小时的宝贵时间接见了我,并通过私人渠道和内政部长交涉,让我得以探访狱中的一位英国同仁。此人是我在‘美狄亚’号上结识的旅伴,由于官僚体系的某些失误——这种情况在许多比海地更古老的国家中亦有可能发生——不幸与政府当局交恶而身陷囹圄。我正在继续跟进这一案件,但我对结果并不太担心。我在我的黑人朋友们身上(无论他们是生活在纽约州那相对自由的环境中,还是身处在密西西比州那赤裸裸的残暴压迫下)一直能发现深植于他们内心之中的两种特质——对正义的诉求,以及对人类尊严的觉悟意识。”读丘吉尔的散文作品会让人感受到一位雄辩家在发表历史性演说时的风采,而读史密斯先生的游记让我觉得像是一名演讲者在外省城镇的小礼堂中开设讲座。我感到自己身边仿佛坐满了头戴女帽、心地善良,出于正当理由特意花五美元前来听讲的中年妇女。
“我期待着,”史密斯先生继续写道,“与新任社会福利部长会面,和他商讨本报读者们早已知晓的、我内心长久以来持有的愿望——建立一座素食中心。我有一封写给前部长的私人介绍信,是一位常驻联合国的海地外交官给我的,遗憾的是,前部长菲利波医生目前并不在太子港,但我向各位读者保证,我的热情将帮助我跨越所有障碍,如果有必要的话,我甚至会觐见总统本人。我相信自己可以得到他的理解与支持,因为在他尚未步入政坛之际,在若干年前的那场大规模伤寒传染病爆发期间,他作为医生曾获得过至高的评价。就像肯尼亚总理肯雅塔104先生一样,他也留下了人类学家的印记。”(“印记”真是个含蓄的字眼——我想到了约瑟夫被打残的双腿。)
当天上午晚些时候,史密斯先生羞怯地走进我的房间,想听听我对他的文章有何意见。“它会让政府当局感到满意。”我说。
“他们永远也读不到它。那份报纸在威斯康星州以外没有任何发行。”
“我可不指望他们会漏过它不读。如今从这里寄出的信件不多。他们想要审查的话可是易如反掌。”
“你是说他们会拆信检查?”他难以置信地问,但随后他又立刻补了一句,“哦,好吧,这种事情甚至在美国也会发生。”
“如果我是你的话——为了以防万一——我会略去所有和菲利波医生有关的内容。”
“但我没说错什么呀。”
“眼下他们可能会对他有些敏感。你要知道,他是自杀身亡的。”
“哦,可怜的人,可怜的人啊,”史密斯先生叹道,“究竟是什么能让他做出那种事?”
“恐惧。”
“他做错什么事情了吗?”
“谁没有呢?他生前说过总统的坏话。”
那对苍老的蓝眼珠转向了别处。他已经下定决心,不想对一个陌生人——一个白人同胞,一个属于奴隶贩子种族的人——流露出任何怀疑。他说:“我想去看望他的遗孀——也许我能为她做点什么。至少史密斯太太和我应该送花过去。”不管他多么热爱黑人,他依旧生活在一个白人的世界里,他不了解其他的世界。
“我要是你的话就不会那么做。”
“为什么不会?”
我对向他解释已经感到绝望了,就在这时,也是注定要倒霉运,约瑟夫正好进门汇报:尸体已经离开杜邦先生的殡仪馆,他们正将棺材运往佩蒂翁维尔下葬,这会儿却在酒店下方的路障那里被拦住了。
“他们好像很着急嘛。”
“他们非常担心。”约瑟夫解释道。
“现在肯定没有什么好担心的吧。”史密斯先生说。
“除了天热以外。”我补充道。
“我要加入送葬的队伍。”史密斯先生说。
“你别做梦了。”
突然,我意识到那双蓝眼睛里也能爆发出怒火。“布朗先生,你不是我的监护人。我要去叫史密斯太太,我们两个都要……”
“至少把她留下吧。你难道真的就不明白危险……?”我刚说到“危险”二字,史密斯太太恰好走了进来,听见了这个凶险的字眼。
“什么危险?”她问。
“亲爱的,我们介绍信上那位可怜的菲利波医生自杀了。”
“为什么?”
“原因好像不太清楚。他们正要把他送到佩蒂翁维尔下葬。我想我们应该去给他送葬。约瑟夫,拜托,麻烦你了105,叫辆出租车……”
“你们刚才说的是什么危险?”史密斯太太追问道。
“你们俩难道都没看清楚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国家吗?任何事情都有可能发生。”
“亲爱的,布朗先生刚才在说,他认为我应该单独去。”
“我认为你们两个谁都不该去,”我说,“那样做简直是发疯。”
“可是——史密斯先生告诉过你——我们有一封给菲利波医生的介绍信。他算是朋友的朋友啊。”
“那会被当作政治表态的。”
“史密斯先生和我从来不害怕政治表态。亲爱的,我有一件黑衣服……给我两分钟。”
“他连一分钟也给不了你,”我说,“你们听。”即便在我的办公室里,我们也能听见从山上传来的说话声,但它听起来让我感觉那不像是一场正常的葬礼。没有在乡下农民的送葬队伍里奏响的狂野音乐,也没有中产阶级葬礼上那股审慎克制的庄重气氛。没有尖厉的哀号:他们在争吵,他们在吼叫。一个女人的哭喊声响起,压过了众人的喧哗。我还没来得及阻止,史密斯夫妇俩便已冲出房间,沿着车道朝外面跑去。总统候选人始终保持着领先半步。也许他这样做更多是出于礼节需要,而非出于自愿努力,因为史密斯太太跑起路来显然比他更胜一筹。我则跟在他们后面,慢吞吞的,一肚子不情愿。
菲利波医生在他生前和死后都受到过“特里亚农”酒店的庇护,如今我们依然没有摆脱他:我看见灵车就停在酒店车道的入口前面。它显然已经倒进来过,以便调头向市区撤退,不去佩蒂翁维尔。一只饥肠辘辘、经常在车道尽头游荡的无主野猫,由于被这阵侵扰惊吓到,一下子跳上了灵车的车顶,弓着背站在上面,像遭了雷劈一般颤抖不已。没有人打算赶走它——海地人可能会相信,前部长的灵魂就附在它的身上。
至于菲利波夫人,我曾在大使馆的某场宴会上见过她一面,此刻她正站在灵车前和司机争执,不准对方调头回城。她是个漂亮的女人——还不到四十岁——浑身肌肤呈现出美丽的橄榄色,这会儿她正张开双臂站在那里,仿佛一座糟糕的爱国纪念雕像,纪念着一场早已被遗忘的战争。史密斯先生反复地问个不停:“这是怎么回事啊?”灵车通体漆黑,价格不菲,车上装饰着许多死亡的标志,而司机这会儿摁响了喇叭——我之前都没有意识到,原来灵车还安着喇叭。两个穿黑西装的男人从一辆破破烂烂、同样停靠在我家酒店车道上的出租车里下来,一左一右地站在灵车司机两旁和他争吵,而公路上还停着另外一辆出租车,车头冲着前往佩蒂翁维尔的方向,里面有个小男孩,把脸蛋挤在车窗玻璃上。这就是送葬队伍的所有成员了。
“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啊?”史密斯先生又恼火地高喊了一声,惹得那只猫从灵车的玻璃车顶上冲他呼噜呼噜地低吼起来。
菲利波夫人用法语冲着司机大骂:“混蛋!蠢猪!”然后她转过那对如黑色鲜花般的明眸,朝史密斯先生投去愤怒的一瞥。她听懂了他刚才说的英语。“你是美国人106?”
史密斯先生几乎掏空了肚子里的那点存货,总算用法语回答说:“是。”
“这头蠢猪,这条狗杂种,”菲利波夫人怒吼着,她依然用身体挡住灵车的去路,“他想把车开回城里。”
“可他为什么啊?”
“上面看守路障的民兵不放我们过去。”
“可这是为什么啊,为什么啊?”史密斯先生满脸困惑地重复道,这时那两个男人开始朝山下的城里方向走去,他们似乎已经打定了主意,还把自己的出租车留在了车道上。他们俩都戴上了高顶礼帽。
“他们谋杀了他,”菲利波夫人说,“现在他们又不准我们把他埋葬在自己的土地里。”
“这中间肯定有什么差错,”史密斯先生说,“肯定有。”
“我告诉那个混蛋,让他从路障中间冲过去。让他们开枪好了。让他们把他的妻儿全都杀掉算了。”她用一种不合情理的轻蔑口吻补充道,“很可能他们的步枪里压根儿就没子弹。”
“妈妈,妈妈!”那个孩子在出租车里叫唤。
“怎么了,宝贝儿?”
“你答应要给我买香草冰激凌的。”
“再等一会儿,宝贝儿。”107
我开口了:“这么说,你们在过第一道路障的时候没有受到盘查?”
“有的,有的。你也懂的啊——花笔小钱贿赂一下嘛。”
“而上面路障里的人不肯收钱?”
她说:“哦,他接到了命令。他不敢放我们。”
“这中间肯定有什么差错。”我说,这句话和史密斯先生刚才说的一样,但和他不同,我脑子里想的是被拒绝的那笔贿款。
“你是生活在这里的人。你当真相信这中间会有什么差错吗?”她又转向灵车司机,说:“继续走啊。往路上开啊。混蛋!”那只野猫似乎觉得这句辱骂是冲自己来的,便一下跳上了离它最近的一棵树:它的利爪深深地抓进了树皮里,让它停稳在树上。它又扭过头,带着饥饿的仇恨朝我们所有人呼噜呼噜地低吼了一阵,然后跳进了三角梅灌木丛中。
那两个黑衣男子慢慢地朝山上走了回来。他们仿佛受到了惊吓。我趁机朝棺材看了几眼——这是一口豪华气派的木棺,跟灵车倒很般配,但上面只有孤零零的一个花圈和一张吊唁卡片。已故的前部长命中注定要享受一场无人问津的孤独葬礼,就像他的死亡一样凄凉惨淡。那两人现在重新加入了我们的队伍,他们几乎很难分辨出谁是谁,只有一点除外:其中一人的个子比另一人高出一厘米左右——或者说不定是他的帽子更高一点。高一点的那个人说:“我们到下面的路障那里去过了,菲利波夫人。他们说我们不能带着棺材回城。除非我们有政府部门官员颁发的许可证。”
“是哪位政府部门官员?”我问。
“社会福利部长。”
我们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朝那口体面气派、带有亮闪闪黄铜把手的棺材看去。
“那位不就是社会福利部长嘛。”我说。
“从今早开始就不是了。”
“您是埃居尔·杜邦先生?”
“我是克莱芒·杜邦先生。这位是埃居尔先生。”埃居尔先生摘下高顶礼帽,对我鞠了一个九十度的躬。
“发生什么事了?”史密斯先生问道。我把情况告诉了他。
“可这也太荒唐了。”史密斯太太打断了我的话,“难道棺材得放在这儿,等着哪个愚蠢的差错先弄清了才能走吗?”
“我开始担心这不是什么差错。”
“那又能是什么啊?”
“是报复。他们没能活着抓住他。”我对菲利波夫人说,“他们马上就要到了。可以肯定。你最好带上孩子到我的酒店里去。”
“然后把我丈夫就搁在路边不管?休想。”
“至少叫你的孩子进去吧,约瑟夫会给他香草冰激凌吃。”
这会儿太阳几乎垂直地照在我们头顶:从灵车的玻璃窗和棺材的黄铜器件上反射的细碎微光四下投散。司机熄灭了汽车引擎,周围顿时一片寂静,一直延伸出老远,我们可以听见一条狗儿在首都市郊狺狺狂吠的声响。
菲利波夫人打开出租车的车门,将小男孩抱了出来。他的肤色比她更深,两眼中的眼白有鸡蛋那么大。她叫他去找约瑟夫要冰激凌,但他不肯走,紧紧拽着她的衣服。
“史密斯太太,”我说,“请你把他带到酒店里去。”
她迟疑了片刻,然后说:“如果有麻烦要来,我想我应该待在这里,陪着菲利……菲利……夫人——亲爱的,你带他进屋吧。”
“然后离你而去,亲爱的?”史密斯先生说,“不行。”
两辆出租车的司机正一动不动地坐在树荫下,我先前没有对他们多加留意。这会儿,趁我们说话的工夫,他们俩仿佛已经交换好了信号,突然之间同时有了动作。其中一人飞快地将车转出车道,另一人则猛然倒车并调转车头。在尖锐刺耳的换挡声中,他们就像两个衰老的赛车手,一起冲下山坡朝太子港驶去。我们听到车子在路障那里暂停片刻,然后重新启动,声响逐渐归于沉寂。
埃居尔·杜邦先生清了清嗓子,开口道:“您说得很有道理。我和克莱芒先生会把孩子带进去……”他们俩各自牵起小男孩的一只手,但小男孩挣扎着不肯离开。
“去吧,宝贝儿,”他的母亲说,“去找香草冰激凌吃去。”
“上面还有奶油巧克力吗?”
“好的,好的,当然有啦,上面还有奶油巧克力。”108
他们组成了一支奇怪的队伍,两个头戴高礼帽的中年双胞胎男子,中间夹着一个小男孩,三人一起走在棕榈树下的车道上,两边是茂盛的三角梅。“特里亚农”酒店不是大使馆,但我猜杜邦兄弟可能觉得它是仅次于大使馆的庇护藏身之地——一个外国人的地产。灵车司机——我们刚才忘了他还在——也突然跳下汽车,奔跑过去想追上他们。菲利波夫人、史密斯夫妇和我孤零零地跟灵车和棺材待在一起,我们在沉默中倾听着公路上的另一种寂静。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啊?”过了一会儿,史密斯先生开口问道。
“那就不是我们所能左右的了。我们只能等。仅此而已。”
“等什么呢?”
“等他们来。”
我们所处的局面让我想起了孩童时期所做的噩梦:橱柜里有什么东西随时准备跳出来。没有人愿意彼此对视,从别人眼中看出自己内心噩梦的倒影,因此我们谁也不看谁,反而都把目光投向灵车,透过车窗玻璃注视着那口带有黄铜把手、崭新闪亮的棺材,就是它惹出了所有的这些麻烦。远远地,在那条狺狺狂吠的狗儿所在之处,一辆汽车正在驶上漫漫山路的第一条坡道。“他们来了。”我说。菲利波夫人把额头斜靠在灵车的玻璃上,那辆汽车缓缓地爬上山坡朝我们驶近。
“我希望你能进屋里去,”我对她说,“如果我们所有人都进屋会更好一些。”
“我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史密斯先生说。他伸出手紧紧握住了太太的手腕。
那辆车在山坡下的路障处停了一会儿——我们能听到引擎空转的声响。随后,它又挂着低挡缓缓上路,我们现在能看清了,那是一辆凯迪拉克牌的大型轿车,年份可以追溯到美国政府向海地的穷苦百姓提供援助的那段日子。车开到我们身旁停住,从里面钻出四个人来。他们都戴着软帽和颜色极深的墨镜,胯后挂着手枪,但只有一个人费神把枪拔出来,而且还不是为了对付我们。他走到灵车侧面,开始用枪托捣烂窗玻璃,动作显得有条不紊。菲利波夫人没有动弹,一言未发,而我也实在无计可施。在四把手枪面前是没法争道理的。我们是目击证人,但这里没有法庭会听取我们的证词。现在灵车侧面的玻璃窗已经被砸碎了,可是那个头目继续用他的枪把车窗边缘参差不齐的碎玻璃统统敲掉。反正他并不着急,而且他也不想让手下有人被玻璃划伤。
史密斯太太突然冲上前,一把拽住那个通顿·马库特的肩膀。他扭过头,我认出了他。正是在警察局里被史密斯先生用眼神镇住的那个家伙。他甩开史密斯太太,伸出一只戴手套的手掌,从容不迫、坚决无情地摁在她脸上,猛地向前一推,把她推得踉踉跄跄,朝后跌倒在三角梅灌木丛里。我必须抱紧史密斯先生才能拦得住他。
“他们不能那样对我太太!”他越过我的肩头怒吼道。
“哦,得了吧,他们当然能。”
“放开我!”他大喊一声,奋力想挣脱我的阻拦。我从未见过有人像他这样突然间变得判若两人。“你这头猪!”他怒吼道。这是他能找出的最毒辣的咒骂字眼,但那个通顿·马库特不会说英语。史密斯先生在我怀里翻腾扭转,差点儿挣脱了我。他是个强壮的老人。
“你要是被他们打死了,对谁都没有好处。”我劝他说。史密斯太太坐在灌木丛里,她这辈子头一回显得不知所措。
他们将棺材抬出灵车,搬到那辆轿车后面,硬是把它塞进了行李厢中,可是它仍然朝外伸出一大截,有好几英尺那么长,于是他们又用绳索将它牢牢绑紧,动作不紧不慢的。他们没必要着急;他们高枕无忧;他们就是法律。菲利波夫人做出一副低声下气的姿态——可是,在低声下气和野蛮暴力之间,我们根本无从选择。(只有史密斯太太尝试过诉诸暴力——走到凯迪拉克轿车前,乞求他们把她一起带走。)我是从她的手势中看出来的,她讲话的声音太低,我听不清她说了些什么。也许她是想用金钱贿赂他们,好赎回自己的亡夫:在独裁统治下,人民一无所有,甚至连死去的丈夫都不属于自己。他们当着她的面甩上车门,开车驶上马路,一截棺身从行李厢里探出来,仿佛那是一箱要运往集市的水果。接着,他们找了个地方调头,又开了回来。史密斯太太这会儿已经站起来了,我们这一小群人站在那里,脸上露出罪恶的表情。一名无辜的受害者几乎总会流露出罪恶感,就像沙漠里那只替罪的羔羊。他们停住车,那个长官——我猜他是个长官,因为墨镜、软帽和左轮手枪便是他们所穿制服的全部装备——推开车门,打手势招呼我过去。我绝不是什么英雄。我服从了指示,穿过马路朝他走去。
“这家酒店是你开的,对不对?”
“对。”
“你昨天在警察局里待过?”
“是的。”
“下次见到我时,不要盯着我。我讨厌被人盯着看。那个老家伙是谁?”
“总统候选人。”我说。
“你什么意思?哪儿来的总统候选人?”
“美利坚合众国的。”
“别跟我开玩笑。”
“我没开玩笑。你肯定还没读今天的报纸。”
“他来这里做什么?”
“我怎么知道?他昨天刚见过外交部长。也许他把原因告诉他了。他还期待觐见总统。”
“美国现在根本没有大选。这我可知道。”
“他们那里没有终身总统,不像你们这儿。他们每四年就选一次。”
“他跟这——这箱下水有什么关系?”
“他在参加朋友的葬礼,菲利波医生的。”
“我在执行命令。”他的口气里流露出一丝怯弱。我可算是明白他们这帮人为何都要戴墨镜了——他们也是凡人,但他们不能显出内心的恐惧:那将意味着他们横加在人民头上的恐怖可能会面临终结。坐在轿车里的那些通顿·马库特分子回瞪着我,脸上毫无表情,如同一群形状怪异的黑脸玩偶。
我说:“在欧洲,我们绞死过不少执行命令的人。在纽伦堡。”
“我讨厌你这样对我说话。”他说,“你不够坦诚。说起话来有股刻薄劲儿。你有个仆人叫约瑟夫,对不对?”
“对。”
“我记得他,记得很清楚。我审过他一次。”他沉默片刻,让我好好琢磨一下这个事实,“这是你开的酒店。你得在这里谋生。”
“以后就不会了。”
“那个老东西很快就会走人,而你还得留下。”
“你不该对他夫人动手,那绝对是个错误,”我说,“这种事情他恐怕一辈子也忘不了。”他又一次重重地甩上车门。这帮人开着凯迪拉克下山回城去了,我们可以望见那截棺材屁股从行李厢里伸出来,直到他们转过拐角,消失在弯道后面。声响犹可闻,只听他们在路障前暂停片刻,随后汽车加速,一溜烟地驶下山坡,朝太子港奔驰而去。他们要去太子港的什么地方?一具前社会福利部长的尸体又对谁有用、能有何用呢?死人是感受不到折磨之苦的。然而,非理性的举动可以比理性之举更令人毛骨悚然。
“岂有此理!真是岂有此理!”史密斯先生终于开口了,“我要给总统打电话。我要把那家伙……”
“这里的电话打不通。”
“他打了我夫人!”
“这又不是第一次了,亲爱的,”史密斯太太说,“再说他也只是推了我一把。还记得在纳什维尔那次吧。当时的情况更糟糕咧。”
“这次和在纳什维尔那次不一样啊。”史密斯先生回答,他的话音里带着一丝哭腔。他曾经那么热爱黑人兄弟,而现在他却遭受到了最严重的背叛,比那些仇视黑人者遭受到的更厉害。他补充道:“对不起,亲爱的,如果我刚才言语失当……”他挽住了她的手臂,我和菲利波夫人跟在他们身后走上车道。杜邦兄弟和那个小男孩正坐在走廊上,三个人都在吃着巧克力香草冰激凌。他们俩的高顶礼帽摆放在身旁,宛若两只贵重的烟灰缸。
我告诉他们:“灵车没事。他们只把玻璃砸碎了。”
“野蛮人!”埃居尔先生说,而克莱芒先生伸出他那只殡仪员的手,安慰似地碰了碰他。菲利波夫人这会儿已是相当平静,泪水全无。她坐在自己孩子身边,帮着他吃冰激凌。不堪回首的往事已化作云烟,此刻坐在她身旁的才是未来的希望。我有一种感觉,不管过去多少年月,当时机来临时,她决不会允许他忘记今天的深仇大恨。在她坐上约瑟夫叫来的出租车动身离开前,她只从牙缝里迸出来一句话:“总有一天,有人会找到一颗银子弹。”
由于叫不到出租车,杜邦兄弟只好开着他们自家的灵车离去,留下我和约瑟夫形影相吊。史密斯先生刚才已经带着史密斯太太回约翰·巴里摩尔套房卧床休息去了。他在她身旁忙前忙后,而她也由着他这样照顾自己。我对约瑟夫说:“一个躺在棺材里的死人对他们有什么好处呢?难道他们害怕老百姓会在他的墓前献花不成?这似乎不太可能吧。他倒不是坏人,可是他也没那么正派。为贫民区修建的水泵一直没有造好——我猜有些经费就落进他自己的口袋里去了。”
“百姓很害怕,”约瑟夫说,“在他们知道以后。他们怕自己死后尸体也会被总统抢走。”
“干吗要在乎这个啊?人死后不过只剩下一堆皮包骨头罢了,再说,总统要那些死人又有什么用?”
“百姓很愚昧,”约瑟夫说,“他们以为总统把菲利波医生放在宫殿的地窖里,让他整晚干活。总统是伏都教的大巫师。”
“星期六男爵?”
“愚昧的百姓说是这样。”
“所以,有那么多的还魂尸保护他,夜里就不会有人袭击他咯?他们比卫队还管用,比通顿·马库特还管用嘛。”
“通顿·马库特也是还魂尸。愚昧的百姓这么说的。”
“可是你相信什么呢,约瑟夫?”
“我也是个愚昧的老百姓,先生。”约瑟夫说。
我上楼来到约翰·巴里摩尔套房门外。在爬楼梯的时候,我心里寻思着,不知道他们会把尸体扔到哪里去——在太子港有许多未完工的挖掘作业,到处是坑坑洞洞,多一股尸臭味也不会有人注意到。我敲响了房门,听到史密斯太太说:“请进。”
史密斯先生在五斗柜上点燃了一只便携式的石蜡小火炉,正在烧热水。炉旁有一只茶杯、一只茶碟和一个标有“益舒多”的纸板盒。他说:“我头一次说服了史密斯太太不要喝她的保尔命。益舒多能更好地平缓情绪。”套房的墙壁上挂着一张约翰·巴里摩尔的巨幅照片,他翘起鼻孔,两眼朝下睥睨,和他平常那副装腔作势的贵族派头比起来,显得更加不可一世。史密斯太太正安然地躺卧在床上。
“您还好吗,史密斯太太?”
“完全没问题。”她一脸决绝地说。
“还好她的脸上一点伤都没有。”史密斯先生告诉我,他松了口气。
“我不是一直在跟你说嘛,他只是推了我一把。”
“男人是不应该推女人的。”
“我想他根本没意识到我是个女人。我,好吧——我必须承认,算是我先攻击了他。”
“您是一位勇敢的女人,史密斯太太。”我说。
“别胡说。一副廉价的太阳镜可瞒不过我的眼睛。”
“要是被人惹毛了,她会像母老虎那样凶狠无情呢。”史密斯先生一边搅拌着益舒多,一边说道。
“你打算怎么把这件事写进你的文章?”我问他。
“我一直在仔细考虑这个呢。”史密斯先生说。他舀了一勺益舒多尝了尝,看温度是否刚刚好。“我想还要再晾一分钟,亲爱的。现在稍微还有点烫。哦,对了,那篇文章啊。我觉得吧,如果要忽略这一事件完全不提,那会是不诚实的举动,然而如果要提的话,我们又很难指望读者会站在一个合适的角度去看待这件事。史密斯太太在威斯康星州很受人尊重和爱戴,可是即便在那里,也还是有人会利用这样一个故事去挑拨离间,煽动人们对黑人问题火上浇油。”
“他们决不会提到在纳什维尔的那个白人警官。”史密斯太太说,“他把我的一只眼睛都打青了。”
“所以经过通盘考虑,”史密斯先生说,“我决定撕掉那篇文章。乡人们只能继续等待我们的消息了——就是这样。也许过段日子,在演讲中,当史密斯太太安然地站在我身边,证明情况不是特别严重的时候,我可能会提到这一事件。”他又舀了一勺益舒多尝了尝,“我想,现在它够凉了,亲爱的。”
二
那天晚上,我很不情愿地去了大使馆。本来我并不想了解玛莎平日里所处的环境,宁可对其一无所知。这样一来,当她不在我身边时,她就像消失在一片虚空中,让我可以忘却她。现在,我很清楚她在驾车驶离哥伦布雕像后去了何处。我知道她会穿过一座门厅,有张桌子上面用链条拴着一本为访客准备的签名簿,然后她会走进客厅,里面有许多张扶手椅和沙发,熠熠生辉的枝形吊灯,还有某某将军——他们那位相对比较仁慈的总统的巨幅照片,它似乎让每位登门的客人都变成了做正式拜访的贵宾,甚至连我也一样。庆幸的是,我至少还没有见过她的卧室是什么样子。
当我九点半抵达时,大使正孤零零地待着——我以前从来没有见过他形单影只的样子:他仿佛变了一个人。他坐在沙发上,翻阅着《巴黎竞赛画报》109,好像是一个等在牙科诊所候诊室里的病人。我本想自己也静悄悄地坐下来,拿本《法国之光》110杂志看,可是他抢先一步向我打了招呼。他非要我马上啜饮一杯,抽根雪茄……也许他是个寂寞的人。当大使馆里没有官方宴会,而他的妻子又出门和我见面时,他都在做些什么呢?玛莎曾经说他喜欢我——这一认识帮助我把他当作普通人来看待。他看上去似乎很疲倦,显得没精打采。他拖着一身赘肉,好似在挑一副沉重的担子,缓缓地在酒桌和沙发之间移动。他说:“我太太正在楼上念书给我儿子听。她马上就下来。她跟我说过你可能会来。”
“来之前我犹豫过——你们肯定有时候也想在家里独处一晚吧。”
“我一向很乐意见到我的朋友们。”说完,他陷入了沉默。我琢磨着,他是在怀疑我们的关系呢,还是说他其实已经知道了。
“听过你的孩子得了腮腺炎,我感到难过。”
“是啊。现在他仍然很痛苦。看小孩子遭受着疾病的折磨,可真不是滋味,对不对?”
“我想应该是吧。我从来没有小孩。”
“啊。”
我看了看将军的肖像。我感觉自己至少应该来这里做点文化交流方面的工作。将军胸前佩戴着一排勋章,一手按在他的佩剑剑柄上。
“你觉得纽约怎么样?”大使问。
“和平时差不多。”
“我很想去看看纽约。我只在机场里转过。”
“也许有一天你会被派驻到华盛顿。”我这句恭维话有点欠考虑了;以他这把年纪来说——我判断应该快有五十岁——这种外派的机会很少,毕竟他已经在太子港待了这么久了。
“哦,不会的,”他严肃地说,“我永远不可能去那里。你要明白,我太太是德国人。”
“这我知道——但现在肯定……”
他说:“她的父亲在美国管制区里被绞死了。在盟军占领德国期间。”听他的口气,仿佛在我们这个世界上,那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情,
“原来如此。”
“她母亲带她去了南美洲。她们在那儿有亲戚。当然了,那时候她还只是个孩子。”
“但她知道这件事情?”
“哦,是的,她知道。那不是什么秘密。在她的记忆中,他是一个温柔慈爱的父亲,但美军部门有很好的理由……”
我心想,这个世界是否还能再像一百年前的地球那样,带着表面上的宁静在宇宙间运行。那个时候,处在维多利亚时代的人们将骷髅藏在壁橱里——可如今谁又会在乎一副骨头架子呢?海地并不是正常世界中的一个例外:它是每天随机抽取的日常生活的其中一小部分。星期六男爵在我们所有的坟场中徘徊,他的身影随处可见。我想起了塔罗牌中的倒吊人111。我心想,有个名叫安杰尔(“天使”)的儿子,而他的外公又被绞死了,这肯定让人感觉有点怪异吧,随即我又琢磨起来,要是我的话会有怎样的感觉……我们对采取避孕措施从来没有特别上心过,很有可能我的孩子……也会是一张塔罗牌人物的孙辈吧。
“不管怎样,孩子们是无辜的,”大使说,“马丁·鲍曼112的儿子现在就在刚果当牧师。”
可是,我寻思着,他为什么要告诉我关于玛莎的这桩实情呢?一个男人迟早会感觉需要一件武器来对付自己的情妇:他在我的衣袖里悄悄地塞进了一把利刃,当愤怒的时刻来临时,我就会用它对付他的妻子。
男仆打开门,领进来另外一位客人。我没听清他的名字,但当他轻轻地走过地毯时,我认出是那个叙利亚人,一年前我和玛莎曾在他那里租过房间秘密幽会。他对我露出一个同谋般心照不宣的微笑,说:“我当然跟布朗先生很熟啦。我都不知道你已经回海地了。你觉得纽约怎么样啊?”
“城里有什么消息吗,哈米特?”大使问。
“委内瑞拉大使馆里又多了一个难民。”
“我想,总有一天他们也都会来我这儿,”大使说,“可是祸患喜欢结伴上门。”
“今天上午发生了一件可怕的事,阁下。他们打断了菲利波医生的葬礼,还偷走了他的棺材。”
“我听到传言了。我不相信竟有此事。”
“此事千真万确,”我说,“当时我就在场。我看见了全过程……”
“亨利·菲利波先生到。”男仆大声宣布,只见一个年轻人穿过静默的空气朝我们走来,他的脚步有点一瘸一拐,像得过小儿麻痹症。我认出了他。他是前部长的侄子,在过去那些更欢乐的日子里,我曾见过他一面,当时有个由作家和艺术家组成的小团体常在“特里亚农”酒店聚会,他便是其中的成员之一。我还记得他曾经大声朗读自己的部分诗作——词藻优美,旋律动听,有点颓废,略显老套,带着对波德莱尔113的仿效。那些好日子离现在似乎已经无比遥远。而今只剩下约瑟夫的朗姆潘趣酒能唤起我对它们的回忆了。
“您的第一位难民来了,阁下。”哈米特说,“我正想着你会来呢,菲利波先生。”
“哦,不,”这个年轻人说,“不是那么回事。为时尚早。我明白请求政治庇护的人必须作出承诺,保证不参与任何政治活动。”
“你打算参与什么样的政治活动?”我问。
“我要把一些家里祖传的银器拿去熔掉。”
“我不明白。”大使说,“来一支我的雪茄吧,亨利。它们是正宗的哈瓦那雪茄。”
“我那美丽亲爱的婶婶经常说起银子弹的事。但一颗子弹有可能会打偏。我想我们需要很多子弹才行。另外,我们要对付的魔鬼有三个,不只一个。‘爸爸医生’,通顿·马库特的头头,还有王宫护卫队的上校。”
“他们用美援购买军火而不是显微镜,”大使说,“这可真是件好事儿。”
“今天早上你到哪里去了?”我问。
“我从海地角赶来参加葬礼时,一切都太晚了。也许这算我走运吧。我在路上的每一处关卡都被拦了下来。我想,他们以为我那部越野吉普车是侵略军派出的第一辆坦克。”
“那边山上的情况怎么样?”
“就是太安静了。那里到处都是通顿·马库特。看到那么多太阳镜,你可能会以为自己是在贝弗利希尔斯114。”
玛莎在他说话的时候走了进来,她第一眼先看的是他,这让我顿觉恼火,尽管我明白,她有意忽视我是出于谨慎小心使然。就连她和他打招呼,在我看来也显得过分亲热。“亨利,”她说,“你到这儿来可真让我高兴。我很为你担心呢。在这里和我们一起住几天吧。”
“我得陪我婶婶,玛莎。”
“那就把她也带来啊。还有那孩子也一起。”
“情况还没坏到那种地步。”
“可别拖得太晚来不及了啊。”她转身给了我一个毫无意义的微笑,和平日里她对二等秘书露出的笑容一样。她开口说:“除非我们有几位难民进门入住,否则我们这里只是一家三流使馆,不是吗?”
“你的孩子怎么样了?”我问她。我想让这个问题显得和她的微笑一样没有意义。
“现在已经不那么疼了。他非常想见你。”
“他干吗想要见我?”
“他一直喜欢见我们的朋友。不然他会觉得自己受到了冷落。”
亨利·菲利波说:“要是我们也像冲伯115那样有白人雇佣兵就好了。我们海地人这四十年来一直在用刀子和破酒瓶打仗。我们需要几个有游击战经验的老手。我们这儿的山峦和古巴的一样高。”
“但这里没有森林,”我说,“游击队无处藏身。你们的农民把森林全毁掉了。”
“我们不是也抵抗过美国海军陆战队好长一段时间吗。116”他又痛苦地加上一句,“我说‘我们’,但我其实属于更晚的一辈。我们这一代人学会了美术——知道吗,他们买下伯努瓦的画,收进了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当然,出价远没有欧洲‘稚拙派’艺术家的作品那么高)。我们的小说家在巴黎出版作品——而现在他们也去了巴黎生活。”
“那你的诗呢?”
“它们读起来还挺悦耳的,对吧,但它们歌颂‘爸爸医生’,帮他上了台。我们所有的美好期待却招致了一个异常可怕的结果。我甚至还投过他的票呢。你知道吗,我对怎么使用布伦式轻机枪一窍不通。你晓得怎么用它不?”
“那种武器很好用的。学五分钟你就上手了。”
“那你赶紧教我。”
“首先我们得有枪才行。”
“用图表和空火柴盒示范教我就行,也许有一天我会找到一挺布伦式。”
“我知道有个人比我更合适当你的老师,但他这会儿被关在监狱里。”我把琼斯“少校”的故事告诉了他。
“这么说他们毒打了他?”他满意地问。
“没错。”
“很好。白人对挨打是很记恨的。”
“他好像没把挨打当回事儿。我差点以为他对此已经习以为常了。”
“你认为他有实际作战的经验?”
“他说以前他在缅甸打过仗,但我也只是听他自己这么说而已。”
“你不信他的话?”
“也不是全都不信,只是他身上有些地方让我生疑。和他说话时,我想起了自己年轻的时候,我曾经说服过伦敦的一家餐厅录用我,因为我会说一口流利的法语——我说我曾经在富凯饭店当侍者。我一直担心有人会逼我摊牌,但后来也没人找上门。我很快就把自己推销了出去,就像推销一件不合格的商品,瑕疵用价格标签贴好遮住那样。后来,就在不久前,我成功地把自己扮成艺术专家——还是没人来拆穿我。有时我怀疑琼斯也在玩同样的把戏。我记得从美国坐船回来,有天晚上——那是在船上的音乐会结束以后——我看着他,心里想,难道你和我一样都是喜剧演员?”
“对我们大多数人而言,他们都可以那样说。我写出了《恶之花》味儿十足的诗篇,还自掏腰包用手工制造的纸张付印,我自己不就是个喜剧演员吗?我还把诗寄给了法国最主要的评论杂志。真是大错特错。我的底细被人家揭穿了。我从未读到过哪怕一条评论——除了小皮埃尔写的以外。同样这笔钱也许都能让我买一挺布伦式轻机枪了。”(布伦式轻机枪——这东西现在对他像是具有魔力一般。)
大使说:“来来来,大家都高兴一点,让我们一起来当喜剧演员吧。抽一支我的雪茄。在酒吧里随意尽兴。我这儿有上好的苏格兰威士忌。也许连‘爸爸医生’都是喜剧演员嘛。”
“哦,不,”菲利波说,“他是真实的。恐怖永远是真实的。”
大使说:“我们不能对当喜剧演员太抱怨了——那是一份体面的职业。如果我们能把它演好,这个世界至少可能会获得一种格调感。我们演砸了——就是这样。我们是蹩脚的喜剧演员,但我们并不是坏人。”
“看在上帝的分上,”玛莎用英语喊道,仿佛是在直接对我说话,“我可绝不是什么喜剧演员。”我们刚才把她遗忘了。她用双手拍打着沙发椅背,用法语冲他们大叫:“你们说得太多了。净是些废话。我的孩子刚刚还吐过。你们从我的手上还能闻得到臭味。他疼得又哭又叫。你们谈什么扮演角色的话。我告诉你们,我可是什么角色都没去扮。我一直在花力气干活,我去端脸盆,我拿阿司匹林,我帮他擦干净嘴巴,我还带他到我的床上哄他睡觉。”
她站在沙发后面开始哭泣。“亲爱的。”大使一脸窘迫地说。我却连朝她走过去都不行,甚至连看她都不能看得太专注:哈米特正盯着我,他面露嘲讽,摆出一副心领神会的姿态。我想起了我们在他家床单上留下的污渍,不由好奇,他是不是亲手换掉了那些床单。他就像妓女身边的宠物狗一样,知晓许多隐秘的私事。
“您让我们所有人深感惭愧。”菲利波说。
她转身离开我们,但当她踩上地毯边时,鞋跟从脚底脱落了,她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在门口。我追上前,伸手扶住了她。我知道哈米特正盯着我,但大使很好地帮我们打了圆场,就算他注意到了任何异样,他也没有表露出来。他说:“告诉安格尔,我会在半小时后上楼和他道晚安。”我关上了身后的房门。她已经脱掉鞋子,正拼命地想把鞋跟弄紧。我把鞋从她手里抓过来。
“我们什么也做不了。”我说,“你没有别的鞋可穿?”
“我还有二十双鞋呢。他知道吗,你觉得?”
“有可能。我也不清楚。”
“他知道的话,事情会不会更简单?”
“我不知道。”
“也许我们就不必再当喜剧演员了。”
“你刚才说你绝不是什么喜剧演员。”
“我夸口了,不是吗?但刚才那些话听了真让我心烦。它让我们每一个人都显得卑贱、无用、自艾自怜。也许我们就是这个样子,但我们没必要为此沾沾自喜。至少我还在做事情,哪怕做的是坏事,不是吗?我没有假装不想要你。我没有假装在头几天夜里就爱上了你。”
“你现在爱我吗?”
“我爱安格尔。”她辩解道,一边抬起穿着丝袜的光脚,走上了宽阔的维多利亚式楼梯。我们来到一条长长的走廊里,旁边是许多标着号码的房间。
“你们这里房间很多,足够收留不少难民了。”
“是的。”
“现在给我们自己找一间吧。”
“太冒险了。”
“和车里一样安全。而且有什么要紧,如果他已经知道的话……?”
“‘在我自己的家里!’他会说,就像你也会说‘在我们的标致车里’一样。男人对背叛总是要划分等级的。如果换作别人的凯迪拉克,你就不会这么在意了,是不是?”
“我们在浪费时间。他给了我们半小时。”
“你说好会去看安格尔的。”
“那看完他再……?”
“也许吧——我不知道。让我想想。”
她打开走廊里的第三道门,我发现自己正在自己从来不想身处的地方,在她和她丈夫的卧室里。房里的两张床都是双人床:上面玫瑰色的床单像地毯一样,仿佛把整个卧室铺满了。墙壁上安有一面高大的穿衣镜,他从里面可以看到她准备上床的样子。现在我开始感觉有点喜欢这个人了,我想不出玛莎会有任何理由讨厌他。他很胖,但有些女人就喜欢胖子,就像她们偏偏喜欢罗锅或独腿男人一样。他占有欲很强,但有些女人却很享受做奴隶的滋味。
安杰尔背靠着两条粉红色枕头,笔直地坐在床上,腮腺炎并没有让他的那张胖脸蛋明显增大一圈。我说:“你好!”我不知道怎么跟孩子说话。他有一双像他父亲那样无神的拉丁式褐色眼睛——不是倒吊人的撒克逊式的蓝眼睛。玛莎就有那双蓝眼睛。
“我病了。”他说,口气显得高人一等。
“我看出来了。”
“我和我妈妈睡在这儿。我爸爸在更衣室里睡。直到我的烧退了为止。我发烧到……”
我说:“你在玩什么呢?”
“智力玩具。”他又对玛莎说,“楼下没有别人了吗?”
“哈米特先生在楼下,还有亨利也在。”
“我想让他们一起过来看我嘛。”
“也许他们从没得过腮腺炎呢。他们可能怕被感染了。”
“布朗先生得过腮腺炎吗?”
玛莎犹豫起来,而他立刻察觉到了她的迟疑,就像一名正在进行交叉询问117的律师。我说:“得过。”
“布朗先生喜欢玩牌吗?”他这个问题跟刚才明显不搭边。
“不。我是说——我不知道。”她说,像是在害怕他的话里有陷阱。
“我不喜欢玩牌。”我说。
“我妈妈以前很喜欢。她几乎每天晚上都出去玩牌——就在你离开以前。”
“我们现在得走了,”玛莎说,“爸爸会在半个小时后上楼来道晚安。”
他伸手把智力玩具递给我,说:“玩玩这个。”这是一个长方形的小盒子,侧边是玻璃,里面有一张小丑的图片,眼窝所在的地方是两个凹洞,盒子里还有两颗小钢珠,玩的时候要摇晃盒子,把它们晃进凹洞里。我拿着盒子左摇摇右晃晃,刚把一颗弄进去,在弄第二颗的时候又把第一颗晃出来了。那孩子带着一脸不屑和嫌弃的表情看着我。
“对不起。我对这种东西一点也不在行。我玩不好这个。”
“你没有在好好试啦,”他说,“继续啊。”我能感觉到我和玛莎剩下的独处时间正在像煮蛋计时器118中的细沙一样飞快消失,而我几乎可以确信他也能看到这一点。那两颗淘气的钢珠绕着盒子边缘互相追逐,然后冲向眼窝,却偏偏不肯落进去,总是潜入角落里。我稍稍放歪盒子,让它们缓缓朝下溜向眼窝,再用最微弱的力道倾斜盒身,引导它们落入洞里,结果它们却一头扎进了盒子底部。一切又得重新开始了——现在我几乎完全没有动弹盒子,只有我的神经在微微颤抖。
“我弄进去一个了。”
“那还不够啦。”他执拗地说。
我把盒子丢还给他。“行啊。你弄给我看看。”
他咧嘴对我露出一丝危险而冷漠的狞笑。他拾起盒子,用左手托好,乍看根本就没怎么动它。一颗珠子甚至逆向滚上斜坡,在一只眼窝的边缘逗留片刻,继而掉了进去。
“一个。”他说。
另一颗珠子径直滚向另一只眼睛,它从眼窝边缘擦过,然后回头一转,稳稳地落入洞中。“两个。”他说。
“你左手拿着什么?”
“没什么啊。”
“那就把没什么亮给我看。”
他张开手心,只见有一块小小的磁铁藏在那里。“你要答应我不告诉别人。”他说。
“我要是不答应呢?”
我们就像两个大人在为打牌耍老千的事情争吵。他说:“如果你能替我保密,我也可以。”他那双褐色的眼睛没有吐露出半点秘密。
“我答应你。”我说。
玛莎亲吻了他一下,然后抚平他的枕头,让他平躺下来,再打开床边的一盏小夜灯。“你马上就过来睡觉吗?”他问。
“等我的客人们走了以后。”
“那要等到什么时候啊?”
“我怎么知道?”
“你完全可以说我在生病嘛。我可能还会吐啊。阿司匹林不管用。我身上很痛啊。”
“好好躺着别动。闭上眼睛。爸爸很快就上楼。我想那时候他们就都走了,我就会过来陪你。”
“你还没说晚安呢。”他指责我道。
“晚安。”我故作友善地伸出一只手放在他头顶,揉了揉他那头粗糙干硬的短发。后来我的手闻着有股老鼠的臭味。
在走廊里,我对玛莎说:“连他好像都知道了。”
“他怎么可能知道?”
“不然他说可以替我保密是什么意思?”
“那只是个小把戏,所有孩子都会玩的。”但要我把他看成小孩是多么困难啊。
她说:“他生病吃了不少苦头。你不觉得他现在表现得很好吗?”
“是。当然了。是很好。”
“颇有点像大人的样子了?”
“哦,是啊。我也这么想呢。”
我抓住她的手腕,拽着她来到走廊尽头。“这个房间是谁在住?”
“没人。”
我打开房门,把她拉了进去。玛莎说:“不行。难道你不明白这是不可能的吗?”
“我出去三个月了,到现在我们只做过一次。”
“我又没让你跑去纽约。你感觉不到我现在没兴致,今天整个晚上都没兴致吗?”
“是你请我今晚过来的。”
“我想见见你。就这些。不是想和你做爱。”
“你不爱我了,是吧?”
“你不该问我这种问题。”
“为什么?”
“因为我也可能会问你同样的话。”
我意识到她的反驳合情合理,这让我火冒三丈,愤怒顿时驱散了我的情欲。
“你这辈子有过多少次‘奇遇’?”
“四次。”她毫不犹豫地回答。
“我是第四次?”
“没错。如果你也想自称奇遇的话。”
几个月后,待这段恋情烟消云散,我才体会到她的坦诚率真,并对此心存感激。她没有扮演任何角色。她直截了当地回答我提出的问题。她从未违心声称喜欢自己讨厌的事物,或是假装热爱自己不感兴趣的东西。如果说我没能理解她,那是因为我没能向她问出正确的问题,仅此而已。她绝不是什么喜剧演员,这一点不假。她身上保持着纯真的美德,而我现在也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爱上她了。到头来,一个女人能吸引我的地方除了姿色以外,唯一的特征便是那种模糊难辨的品质,“善良”。蒙特卡洛的那个女人背叛了她的丈夫,和一名男学生上了床,但她的动机却是慷慨高尚的。玛莎也背叛了她的丈夫,但让我留恋她的并不是她对我的爱意(如果她真的爱过我),而是她对自己孩子那份盲目无私的眷恋之情。怀着一颗善良的心,人便能感到安全无虞;为什么我以前对善良仍不知足,为什么我总是要问她错误的问题呢?
“干吗不将一段奇遇进行到底?”松手时我质问她。
“我怎么知道?”
我想起了自己从她手中收到过的唯一那封真正的书信,其他那些都是约会的便条,上面的留言写得含混模糊,以防它们落入不合适的人手里。收到信的时候,我还在纽约等待消息,在那之前我肯定给她写过信,信里充满了不情不愿、疑神疑鬼、嫉妒吃醋的味道。(我曾在东56号大街上找过一个应召女郎,因此,我理所当然地以为,她也同样另找了个情人填补那几个月空虚的时光。)她却温柔地给我回了信,没带半点怨恨。也许,她父亲因骇人听闻的罪行而被绞死这件事,把我们所有那些细小琐碎的愤懑不满之情都分摊扯平了。她写到了安杰尔和他在数学上的聪颖天资,写到了很多关于安杰尔的事情,还有他夜里做的噩梦——“现在我几乎每天晚上都待在家里陪着他”,而我立即开始揣测她不在家时都做了些什么,她跟谁一起度过了那些夜晚。我对自己说,她和丈夫在一起,或是在我第一次遇见她的那家赌场里,但这样做仍然无济于事。
突然,她笔锋一转,就好像她知道我会怎么想似的——或者是她的话产生了这种效果:“也许性生活才是最大的考验。如果我们能安然度过它,对我们心爱之人施以仁慈,对我们所背叛之人感怀眷恋,那我们就不必过于担心自己身上的是非善恶。但倘若我们嫉妒、猜疑、狠心、报复、揭丑……那我们就失败了。即使我们是受害者而不是加害者,错误也就在那份失败当中。贞洁绝不是借口。”
当时我觉得她的话缺乏诚意,带着一股自命不凡的味道。我恼恨我自己,于是我便迁怒于她。我撕了那封信,尽管它饱含着脉脉柔情,尽管它实际上是我唯一拥有的来自她的手书。我以为她在跟我讲大道理,因为那天下午,我在东56号大街上的桃色公寓里消遣了两小时,但她又怎么可能知道这件事呢?正因如此,在我像寒鸦般收集的那些纪念品中——在迈阿密买的镇纸,从蒙特卡洛留下的赌场入场券——至今也没有留下她的只字片纸。现如今,尽管我已经全然忘记了她在信中说话的口吻,我却还能很清楚地想起她的笔迹,浑圆饱满,带着一丝孩子气。
“好吧,”我说,“我们最好还是下楼去。”我们所在的这个房间既寒冷又空荡,墙壁上的画很可能是工程部的人挑选的。
“你去吧。我不想看见那些人。”
“等他好些了,再去哥伦布雕像见?”
“哥伦布雕像见。”
正当我心灰意冷之时,她突然伸手一把抱住了我。她说:“可怜的宝贝儿。这次回家可真糟糕啊。”
“又不是你的错。”
她说:“来吧。让我们速战速决。”她躺倒在床沿上,把我拉向她,这时我听到安杰尔的声音在走廊外呼喊着:“爸爸!爸爸!”
“别理他。”她说。她蜷缩膝盖向上抬起,这让我想到了跳水板下菲利波医生的尸体:分娩、性爱和死亡,它们的姿态彼此间竟然这般相似。我发觉自己什么也做不了,完全无能为力,也没有白鸟飞进屋里拯救我的自尊心。相反,门外响起了大使踏上楼梯的脚步声。
“别担心,”她说,“他不会上这儿来。”可让我心灰意冷的不是大使。我站起身,她说:“没关系。是我的主意不好,就这样。”
“哥伦布雕像见?”
“不。我会找个更好的地方和你见面,我发誓。”
她在我之前走出了房间,叫道:“路易。”
“怎么了,亲爱的?”他来到他们卧室的门口,手里拿着安杰尔的智力玩具。
“我刚才在向布朗先生展示楼上的房间。他说我们可以收留不少难民。”她的话里没有一点虚假的音调,表现得完全轻松自如。我不由想起了刚才在我们谈论喜剧演员时她火冒三丈的样子,而现在事实证明,她才是我们中间最出色的喜剧演员。我的表演比她略逊一筹,在我的声音里夹着一丝干涩,它暴露了我内心的焦虑。我说:“我得走了。”
“为什么?现在时间还很早啊,”玛莎说,“我们很久没见到你了,不是吗,路易?”
“有个约会我必须要赴。”我告诉她,自己却浑然不知这个谎言即将成真。
三
漫漫长日仍未休:离午夜还有一个小时,又或者尚隔百年之久。我乘上自己的汽车,沿海边驱车前行,一路驶过了无数的坑洼。四下里罕见人迹,也许人们还不知道宵禁已经解除,又或者他们害怕外面布有陷阱。在我的右手边是一排木头小棚屋,立在栅栏里的小片土地上,几棵棕榈树生长其间,附近还有几条小水沟,仿佛是垃圾场中的几块废铁,微微闪亮。偶尔能看到一支蜡烛的微光,下方是一小群围着朗姆酒欠身而坐的人,就像守着一口棺材的送葬者。一个老头正在马路中间跳舞——我不得不猛踩刹车,把车完全停住。他走上前,透过车窗玻璃冲我咯咯傻笑——至少还有一个人那天夜里在太子港不晓得害怕。他操着一口土话,我没法听清他说的是什么,于是便继续开车上路。离上次来“凯瑟琳妈咪之家”已经有两年多了,但今晚我需要她的服务。性无能像诅咒一般蛰伏在我的体内,我需要一名女巫才能将它驱除。我想起了东56号大街上的那个应召女郎,也不情不愿地想起了玛莎,心头的怒火再度燃起。如果她在我想要她的时候和我做了爱,现在就不会有这些麻烦事了。
公路在离“凯瑟琳妈咪之家”不远的地方岔开——柏油路(如果它也能叫柏油路的话)突然走到了头(也许是修路的经费花完了,又或者是因为某人没有拿到他的回扣)。左边是通往南方的公路主干道,除了吉普车外,其他车辆几乎无法通行。我发现那里设了一道路障,这让我吃了一惊,因为谁也不会指望敌人从南方侵入海地。他们比平时更仔细地搜查了我,我则正好站在一块巨大的告示牌下,牌子上写着“美国—海地联合五年计划——大南方公路”的标语。然而,美国人已经撤走,所谓五年计划也已化为泡影,只有这块告示牌留在了这里,下面是发臭的水潭、公路上的辙印、巨石,还有一台陷入烂泥、人们懒得搭理的挖泥机残骸。
他们放我走后,我取道右边的岔路,来到了凯瑟琳妈咪的大院里。一切都如此安静。我怀疑自己值不值得花工夫钻出汽车。不远处,有一座低矮的长条形棚屋,像马厩似的被分隔成了许多独立的小单间,那里便是男欢女爱的场地所在。我可以望见主建筑里亮着一盏灯,凯瑟琳妈咪平时就在那里接待宾客,为他们奉上酒水,但此刻那里没传来半点儿音乐和跳舞的动静。一时间,忠贞之情在心底引诱着我,让我很想立刻驾车离开。可是我已经抱病沿着颠簸坎坷的公路走了太远,现在没法再回头了,于是我钻出汽车,小心地穿过黑暗的院落,朝那盏灯光走去,一路上心里厌恶着自己。刚才我愚蠢地将汽车头朝里停在了棚屋的墙脚边,没法开灯照明,所以这会儿我走在一片黑暗之中,几乎立刻就撞上了一辆熄灯停靠着的吉普,车上有个男人正在方向盘后打着瞌睡。我差一点再次掉头离开,因为在太子港很少有吉普车不是归通顿·马库特所有的,而如果通顿·马库特打算跟凯瑟琳妈咪的姑娘们找一晚乐子,那就没有外人插足的余地了。
但此时我依然固执地恼恨着自己,于是我继续走了过去。听到我跌跌撞撞的脚步声后,凯瑟琳妈咪走到门口迎接我,手里还提着一盏油灯。她生着一张和善的面孔,就像美国南部电影中慈祥的黑人奶妈,而她的身材精致娇小,从前她肯定是个美人胚子。这副容貌也算没有辜负她的内在心灵,因为她是我在太子港认识的最善良的女人。她自称她手下的姑娘们个个家境殷实,她只是在帮她们挣点零用钱,而你几乎就会相信她说的话,因为经过她的悉心调教,姑娘们在公共场合中都表现得十分完美。在进入隔间之前,她的客人们也必须端庄得体,而看着一对对男女婆娑起舞,你几乎会相信这是在女修道院学校里举办的一场毕业庆典活动。三年前有一次,我曾见过她冲进房里,将一个姑娘从暴行中解救出来。当时我正在品尝一杯朗姆酒,突然听见从所谓的“马厩”里传出一声尖叫,还没等我打定主意,凯瑟琳妈咪已经从厨房里操起一把短柄斧冲了出去,就像体积轻小的“复仇号”准备迎战一支舰队那样。119她的对手带着尖刀,块头有她的两倍大小,而且人还醉醺醺的,灌满了朗姆酒。(他一定是把扁酒瓶藏在了屁股口袋里,因为凯瑟琳妈咪绝对不会允许他在那种状态下带着姑娘出门。)他转身见她冲过来,立刻拔腿逃之夭夭,后来等我离开时,我透过厨房窗户看到,她让那个姑娘坐在她的膝盖上,嘴里用一种我听不懂的土话轻声哼唱着,仿佛在哄小孩子,而那姑娘靠在她瘦骨嶙峋的窄小肩膀上进入了梦乡。
凯瑟琳妈咪小声地警告我:“通顿·马库特在这里。”
“姑娘们都有主了?”
“没有,但你喜欢的那个女孩正在忙。”
我两年没来这里,她却仍然记得这件事,更令我不可思议的是,那姑娘居然还在她这儿——到现在她应该快有十八岁了。虽然我之前没指望能找到她,但现在听她这么一说,我还是感到有点失望。到了一定岁数,人会更喜欢老朋友,甚至在妓院里也是。
“他们现在危险吗?”我问她。
“我看不像。他们在伺候一个重要人物。那人正和婷婷待在外面。”
我几乎又想离开了,但我心里对玛莎的怨恨像伤口感染一样,让我不能不收拾。
“我要进去,”我说,“我渴了。给我一杯朗姆酒加可乐。”
“现在没有可乐。”我忘记美国已经停止援助了。
“那就朗姆酒兑苏打好了。”
“我还剩几瓶七喜汽水。”
“好吧。就加七喜。”
大厅门口,一个通顿·马库特正坐在椅子上睡觉;他把墨镜掉到了大腿上,看起来完全没有危险。他那条灰色法兰绒裤子的裤裆开着天窗,上面少了一粒纽扣。大厅里一片死寂。透过打开的房门,我看见有四个穿着细布白棉衣和灯笼裙的姑娘。她们正用吸管吮着橘子水,一句话也不说。其中一个姑娘拿起她的空饮料杯,摇曳着衣裙,踩着曼妙的步子离去,就像出自德加120之手的一座青铜小雕像。
“一个客人也没有?”
“通顿·马库特一来,他们就都走了。”
我进了大厅,只见坐在墙边一张桌子旁的人正是我在警察局里见过的那个通顿·马库特,也正是他砸碎灵车玻璃,抢走了前部长的棺材。现在他用双眼死死地盯着我,仿佛我永远也逃不出他的监视。他的软帽放在座椅上,胸前戴着一只条纹蝴蝶结。我朝他鞠了一躬,然后动身走向另一张桌子。我很害怕他,心里也在琢磨,婷婷正在抚慰的人究竟是谁——居然比这个傲慢的警官还重要。为她着想,但愿那个家伙不会比他心眼更坏。
那个警官说:“我好像在哪里都能看到你啊。”
“我已经尽量不引人注意了。”
“你今晚来这儿想要什么?”
“朗姆酒加七喜。”
他对端着托盘给我送饮料的凯瑟琳妈咪说:“你刚刚还说七喜没有了。”我留意到托盘上在我的酒杯旁边有一只装苏打水的空瓶子。这个通顿·马库特拿起我的酒杯尝了一口。“是七喜没错。你给这家伙上朗姆酒加苏打。剩下的七喜我们都要,等我的朋友回来喝。”
“酒吧里太黑。有些瓶子肯定是混在一起了。”
“你得学会分清楚重要的客人,”他迟疑片刻,最后决定还是适当保持礼貌为好,“和没那么重要的客人。你可以坐下了。”他又对我说。
我转过身。
“你可以坐在这里。给我坐下。”
我服从了。他说:“在岔路口你被人拦住搜查过吗?”
“搜过。”
“在门口呢?你在门口被人拦过没?”
“拦过,被凯瑟琳妈咪。”
“我手下的人呢?”
“他睡着了。”
“睡着了?”
“没错。”
我毫不犹豫地讲了出来。让通顿·马库特去自相残杀好了。令我惊讶的是,他竟然一句话都没说,也没有做出要去门口查看的动作。他只是穿过那对不透光的黑色镜片毫无表情地瞪着我。他心里已经打好了什么主意,但他不想让我知道他的决定。凯瑟琳妈咪端来了我的酒水。我尝了尝。朗姆酒里仍然加了七喜汽水。她是个勇敢的女人。
我说:“今晚你们好像戒备特别严嘛。”
“我负责保护一位重要外宾。我必须加强戒备以保障他的安全。是他要求来这里的。”
“他和小婷婷在一起安全吗?还是说您在卧室里也安排了一名保镖,上尉?或者我该称您一声司令官?”
“我是孔卡瑟尔上尉。你这家伙身上有点儿幽默感。我欣赏幽默。我喜欢笑话。笑话有政治价值。它们可以给懦夫和无能之辈带来解脱。”
“您刚才说有一位重要的外宾,上尉?今天早上我还以为您不喜欢外国人呢。”
“我对每一个白人的评价都很低。我承认你们的肤色让我很反感,叫我想到狗屎。不过,你们中间的某些人我们也可以接受——只要你们对国家有用。”
“你是指对‘爸爸医生’有用吧?”
他带着一种非常细微的讽刺语气引述道:“我是海地的旗帜,统一而不可分割。”他喝了一口朗姆酒,“当然有些白人比其他人更可以忍受。至少法国人就跟我们有共同的文化。我很崇拜戴高乐将军。总统已经向他致函,表示愿意加入欧洲共同体。”
“他收到回信了吗?”
“这些事情很费时间。有一些条款我们需要坐下来讨论。我们懂外交。我们不像美国人那样莽撞行事——还有英国人。”
孔卡瑟尔这个名字在我脑中挥之不去。以前我好像在什么地方听到过。头一个音节和他这人很配,整个名字也暗示出毁灭性的力量,121或许就像斯大林和希特勒的名字一样。
“海地属于任何第三方势力,这理所当然。”孔卡瑟尔上尉说,“我们是抵抗共产主义的真正堡垒。没有哪个卡斯特罗能在这里革命成功。我们有忠心耿耿的农民阶级做后盾。”
“或者是吓破了胆的农民吧。”我喝了几大口朗姆酒,酒精能帮助我忍受他的夸夸其谈,“您那位重要的外宾还真是从容不迫啊。。”
“他告诉我他已经很久没碰女人了。”他冲凯瑟琳妈咪咆哮,“我要服务!服务!”一边狠狠跺着地板,“怎么连个跳舞的人都没有?”
“自由世界的堡垒嘛。”我说。
四个姑娘从桌边站起,一人点上了留声机。她们开始跳起一支优雅、舒缓的旧式慢舞。她们的灯笼裙如银色香炉般轻轻摇曳,从里面露出修长苗条、呈小鹿肤色的腿脚;她们彼此微笑,她们都美丽动人,几无二致,就像一群羽毛相同的小鸟。这幅情景让人几乎无法相信她们是用来出售的。就像其他所有人一样。
“当然,自由世界给的价码更高,”我说,“而且付的是美元。”
孔卡瑟尔上尉知道我在往哪儿瞅,透过那两块黑色镜片,他什么也没有漏过。他说:“我来找个女人招待你吧。那边儿那小丫头,头发上插朵花的,叫路易丝。她不朝我们看。她很不好意思,因为她怕我可能会吃醋。吃一个妓女的醋!真是荒唐!只要我一句话,她就会把你伺候得舒舒服服的。”
“我不要女人。”我能看穿他在那副慷慨的表面下打着什么主意。给白人打赏一个妓女,就像给狗扔一根骨头似的。
“那你在这儿干吗?”
他有权向我提出这个问题。我看着那些旋转跳舞的姑娘,只能回答说:“我改主意了。”比起这里的木头小屋、朗姆酒酒吧和可口可乐的旧广告,她们实在应该配得上更好的环境。
我说:“你从来没怕过共产党人吗?”
“哦,他们才不会有危险呢。要是他们真的能构成危险,美国就会派海军陆战队过来了。当然,在太子港是有几个共党分子。我们知道他们的姓名。他们没有危险。他们在小圈子里聚会,一起读马克思。你是共产党?”
“我怎么可能是呢?我坐拥‘特里亚农’酒店。我仰仗美国游客生活。我是个资本家。”
“那你也算是我们中间的一员,”他说,话里带着一丝直到现在他才好不容易体现出的近乎礼貌的口气,“当然,除了你的肤色不同以外。”
“别这么过分羞辱我。”
“哦,你又没办法决定自己的肤色。”他说。
“我的意思是,别说我是你们中间的一员。一个资本主义国家如果变得太令人讨厌,也会有失去资本家忠心支持的危险。”
“只要能拿到百分之二十五的回扣,资本家就会永远忠诚。”
“一点仁慈心也是有必要的。”
“你说话就像个天主教徒。”
“是的。也许吧。一个丢失了信仰的天主教徒。但你们的资本家也有可能失去信仰,这不是很危险吗?”
“他们即使丢掉性命也从不会失去信仰。金钱就是他们的信仰。他们会守到最后一刻,然后把它留给自己的儿女。”
“还有你的这位重要人物——他是个忠诚的资本家,还是个右翼政客?”他叮叮当当地搅拌着酒杯里的冰块,这时我想起自己从哪儿听到过孔卡瑟尔上尉这个名字了。是小皮埃尔讲起他的,说时还带着几分畏惧。据称,从前这里曾有一家美国水利公司,在美国政府召回驻海地大使,公司员工悉数撤离后,孔卡瑟尔上尉便将该公司所有的挖泥机和水泵统统收缴,将它们运往肯斯科夫的山村里,去从事他自己异想天开的建筑工程。他的项目没多久便停了,因为工人们在月底没领到工钱后纷纷弃他而去;另外也有人说,他没处理好和通顿·马库特头目之间的关系,没有给人家期待的合理回扣。于是,孔卡瑟尔的愚蠢工程伫立在肯斯科夫的山坡上——四根水泥支柱和在日晒雨淋中已然龟裂的一片水泥地板。或许眼下正和婷婷在马厩里玩乐的那个重要人物是来帮他摆脱困境的金融家?可又有哪个脑子清醒的金融家会想往这个游客全跑光了的国度里投资,在肯斯科夫的山坡上修建一座溜冰场呢?
“我们需要技术人员,连白人技师也要。”孔卡瑟尔说。
“克里斯多夫国王就没要他们。”
“我们比克里斯多夫更时髦。”
“所以你们建溜冰场而不是造城堡?”
“我想我已经忍你忍得够久了。”孔卡瑟尔上尉说,而我也明白过来,自己刚才说得太过头了。我触到了他的旧伤疤,这让我心里有点害怕。如果之前我和玛莎做了爱,今晚将会是怎样不同的一个夜晚啊!我这时肯定已经回到了酒店,在自己的卧床上酣然入眠,对政治和权力的腐败毫不在乎。上尉从枪套里抽出左轮手枪放在桌上,就摆在他的空酒杯旁边。他低垂下巴,抵在白蓝相间的衬衫上。他阴郁无言地坐在那里,仿佛正在小心地衡量在我两眼中间利落地开一枪会有什么利弊。我目前还看不出这样做对他而言会有任何坏处。
凯瑟琳妈咪走过来站在我身后,放下两杯朗姆酒。她说:“你的朋友和婷婷去了不止半小时了。是时候去……”
“他想去多久,”上尉说,“就可以去多久。他是一位重要人物。一位非常重要的大人物。”唾沫在他的嘴角边汇成几个小泡泡,就像毒液一样。他用指尖轻轻触碰着左轮手枪。他说:“溜冰场是很时髦。”他的手指在朗姆酒和左轮手枪之间徘徊。我很高兴他终于端起了酒杯。他说:“溜冰场是很时髦。很有派头。”
凯瑟琳妈咪说:“你付的是半个小时的钱。”
“我的表跟你的时间不一样。”上尉说,“你没有任何损失。这里又没有其他客人。”
“还有布朗先生哪。”
“今晚就算了,”我说,“我不知道排在这样一位重要的客人后面该怎么行乐。”
“那你还待在这儿干什么?”上尉问。
“我口渴了。我也很好奇。有贵客造访这种事在海地并不是经常发生。他是不是来资助你建溜冰场的?”上尉瞅了一眼自己的手枪,但是一触即发的时刻,那个真正危险的时刻,已经过去了。只有一点痕迹还在那里,就像沉疴顽疾遗留的症状:黄色眼球里布满了血丝,条纹蝴蝶结不知怎的已经弄歪,斜竖在领口上。我说:“你不想让你那位重要的外宾一进门就看见一具白人的尸体吧。那样对谈生意可不好啊。”
“那种事永远可以稍后安排……”他说,话里包含着严峻的真相,接着,他的脸上突然绽开了一丝异乎寻常的微笑,就像他自家溜冰场水泥地上的一道裂缝,那是一丝彬彬有礼的微笑,甚至带着恭敬谦卑。他站起身,我听到背后传来大厅房门关闭的声响,转过去一看,只见婷婷全身上下一袭白装,脸上也挂着微笑,显得羞怯而纯洁,仿佛她是站在教堂门口的一位新娘。但孔卡瑟尔和她并不是在朝彼此微笑,他们俩的笑脸都对着那位挽着婷婷的手臂进门、身份无比重要的贵宾。他正是琼斯先生。
四
“琼斯!”我惊呼一声。他的脸上还有刑讯拷打留下的残痕,但它们现在已经被橡皮膏整洁利落地遮掩住了。
“呦,这不是布朗嘛。”他说。他走过来,无比热情地握着我的手。“能看到老伙计真是太好了。”他这话说得就好像我们是在步兵团联谊会上重逢的老兵,自从上一场战争结束后就再也没有见过面。
“昨天你还见过我呢。”我说,接着我便察觉到他有点尴尬——不愉快的事情过去以后,琼斯会很快就忘记它。他向孔卡瑟尔上尉解释道:“布朗先生和我是‘美狄亚’号上的旅伴。史密斯先生怎么样了?”
“和昨天去看你的时候差不多。他一直在担心你。”
“担心我?可是为什么呢?”他说,“请原谅。我还没有介绍这边我这位年轻的朋友。”
“婷婷和我很熟。”
“那就好,那就好。坐吧,亲爱的,我们大家都来喝点酒。”他为婷婷拉出一把椅子让她坐下,然后抓住我的胳膊,带我往旁边走了几步。他低声对我说:“你明白所有那档子事现在都已经过去了吧。”
“我很高兴看到你安全出狱。”
他模棱两可地解释说:“是我那张便条的功劳。我本来就觉得它会有用。我从来就没有真的担心过。双方都有错。但我不想让姑娘们知道这件事。”
“你会发现她们非常有同情心。可他难道不知道吗?”
“哦,他是知道,但他必须对此保密。明天我会告诉你事情的详细经过,但今晚我迫切需要跟女人好好来上一发。这么说你认识婷婷?”
“认识。”
“她是个可爱的姑娘。我很高兴选择了她。上尉想让我挑那个头上戴花的女孩子。”
“我猜你也不会注意到她们有多少区别。凯瑟琳妈咪把她们都调教得甜蜜可人。你跟他在一起做什么?”
“我们有一点生意上的往来。”
“不是溜冰场吧?”
“不是。为什么是溜冰场?”
“小心啊,琼斯。他很危险。”
“别为我担心,”琼斯说,“我见过不少世面。”凯瑟琳妈咪从我们身旁经过:她的托盘上装满了朗姆酒和店里可能仅剩的七喜汽水,琼斯从中抓了一杯。“明天他们要为我找辆车。等我拿到车以后,我会过来看你。”他朝婷婷挥了挥手;对上尉他则喊了一声“敬礼”。“我喜欢这里,”他说,“我已经安全脱险交上好运了。”
我离开了大厅,因为喝了太多七喜汽水,感觉嘴里甜腻腻的。经过门口的那个守卫时,我晃了晃他的肩膀——最好还是给某人做点善事积点德吧。我摸索着经过那辆吉普车,来到自己的汽车前,这时我听到身后有脚步声,便往旁边一闪,躲了起来。也许是上尉来挽回他那座溜冰场的荣誉吧。但实际上只有婷婷一人。
她说:“我跟她们说,我想出来尿尿122。”
“你好吗,婷婷?”
“非常好。你呢……”
“还行123。”
“干吗不在车里多待一会儿?他们马上就要走了。那个英国人已经完全没力气了124。”
“这我相信,但我已经累了。我必须要走。婷婷,他对你还好吗?”
“哦,很好。我喜欢他。我非常喜欢他。”
“你为啥这么喜欢他?”
“他能逗我笑。”她说。后来在其他场合中也有人对我重复过这句令我心烦的话。我从混乱纷扰的生活中学到了许多本领,可就是没有学会能逗人发笑的把戏。
注释
1 阿散蒂战争(Ashanti war):阿散蒂联邦是17世纪末至19世纪末位于非洲加纳中南部的阿坎人王国。18世纪末,英国开始向西非内陆扩张。从1806年至1900年,英国先后与阿散蒂联邦发生过九次战争,最终于1902年将其彻底吞并,纳入黄金海岸殖民地。
2 原文为拉丁语“Exegi monumentum”,出自古罗马著名抒情诗人贺拉斯(Quintus Horatius Flaccus,前65—前8)的《颂诗集》第3部第30首《纪念碑》一诗。
3 蒙特克里斯蒂(Monte Cristi):多米尼加共和国西北部省份,首府为蒙特克里斯蒂市。一译“基度山”。
4 原文为法语“pompes funèbres”。
5 此处指美国前总统哈里·杜鲁门(Harry S. Truman,1884—1972)的独生女儿玛丽·玛格丽特·杜鲁门(Mary Margaret Truman,1924—2008),美国著名侦探小说家、传记作家,被誉为“美国的阿加莎·克里斯蒂”。20世纪40年代,玛格丽特曾立志成为歌手,但在1950年12月的一次表演后,她遭到《华盛顿邮报》音乐评论人保罗·休姆(Paul Hume,1915—2001)的批评。杜鲁门总统对此十分恼怒,公开向全国发表了他对保罗·休姆的谴责书信,在当时引起了民众的一片哗然和广泛争议。
6 托马斯·杜威(Thomas Dewey,1902—1971):美国政治家,1943年到1954年期间曾任纽约州州长。1944年和1948年期间,他两次作为共和党候选人竞争美国总统,均失败落选。
7 在英美等国的军人婚礼中,有一项传统的退场仪式,称作“军刀拱门”(saber arch/arch of swords),由持刀军官列队搭建,新婚夫妇一般在婚礼结束时穿越其下。该传统源起于英国皇家海军。
8 亨利·乔治(Henry George,1839—1897):19世纪末美国知名社会活动家和经济学家。他主张土地国有,地税归公,废除一切其他税收,使社会财富趋于平均,其思想曾在欧美盛行一时。
9 全国党代会(United States presidential nominating convention,简称the Convention):在美国总统大选年,所有的政党都要召开总统候选人提名大会,这个大会最终将宣布该党的总统候选人。
10 特鲁希略城(Trujillo):即多米尼加共和国首都圣多明各。1930年,多米尼加共和国警察首脑兼陆军总司令拉斐尔·莱昂尼达斯·特鲁希略·莫利纳(Rafael Leónidas Trujillo Molina,1891—1961)通过军事政变上台,当选总统后推行独裁统治和个人崇拜,国会遂于1936年通过决议,将圣多明各更名为特鲁希略城。1961年5月,特鲁希略遭暗杀身亡,其家族统治旋即崩溃,圣多明各恢复原名。
11 波尔斯(Bols):荷兰著名酿酒企业,创立于1575年,以烈性甜酒和杜松子酒闻名世界。
12 通顿·马库特(Tontons Macoutes):在克里奥尔语中意为“吃人魔王”,是海地民间传说中一个魔鬼的名字,它总是在夜里摄取儿童的灵魂,然后装在袋子里带走。老杜瓦利埃上台后建立的恐怖特务组织即以此命名,成员通常穿夹克和牛仔裤,脖子上系红色领巾,佩戴墨镜,显得凶神恶煞。
13 泻盐(salts):学名硫酸镁(magnesium sulfate),是一种常用的口服泻药。
14 原词为法语“hôtelier”。
15 晴雨盒(weather house/box):一种用于测量空气湿度以预报天气状况的民间艺术装置,代表造型为一座德式或阿尔卑斯山区式的小型木屋,有双门并排,左门内为女孩/女人玩偶,右门内为男孩/男人玩偶。晴天干燥时,女性玩偶走出门外,下雨天则是男性玩偶出门。该装置多见于奥地利、德国、瑞士等国。
16 自由行示威者(freedom rider):指20世纪60年代初期的美国民权工作者,他们常乘坐公共汽车在美国南部各州为抗议种族隔离而作示威性旅行。一译“自由乘车运动者”。
17 纳什维尔(Nashville):美国田纳西州首府,是该州仅次于孟菲斯(Memphis)的第二大城市,美国乡村音乐的发源地。
18 “不二价”商店(Monoprix):法国的一种专门销售廉价商品(以食品为主)的连锁商店。
19 贮藏啤酒(lager):原产于德国或波希米亚的一种多泡沫的淡啤酒。
20 原文为拉丁语“Sortes Virgilianae”。维吉尔(Virgil,公元前70—前19),古罗马著名诗人,代表作品有诗集《牧歌集》(Eclogues)、《农事诗》(Georgics)和长篇史诗《埃涅阿斯纪》(Aeneid),其中基于《荷马史诗》创作的《埃涅阿斯纪》是代表罗马帝国文学最高成就的巨著。由于维吉尔在《牧歌集》第四首诗中用先知式的语言预言了一个孩童的诞生会带来一个新的黄金纪元,被人们认为是在预言耶稣降生,因此人们开始相信维吉尔具有未卜先知的能力,不久他便被基督徒奉为耶稣诞生前的圣人,其形象开始变得神秘化,在民间也出现了一种叫“维吉尔卦”的占卜方式——当一个人感到有决定需要咨询上天的时候,只须打开《埃涅阿斯纪》,第一眼看到的那行诗便是神意。这种占卜传统一直盛行到中世纪晚期。
21 原文为“Mud in your eye”,原系第一次世界大战时士兵战地祝酒用语,意即“干杯,祝您健康”。
22 金罗美(gin rummy):一种双人纸牌游戏,以得同花色10张牌为胜,全手牌少于10点时可摊牌叫停。
23 原文为法语“capot”,意即“(在扑克牌游戏中)全盘皆输”。
24 原文为法语“sauve qui peut”,字面意思是“各自逃生”,意为“大溃败”。
25 奥德·温盖特(Orde Wingate,1903—1944):英国陆军上将,特种作战的先驱,于1943年2月至6月间组织特种部队“钦迪队”(Chindlts)深入缅甸日占区作战,给日军造成了一定的破坏并鼓舞了盟军的士气。1944年3月,温盖特在敌后视察返回途中死于飞机失事。
26 20世纪50年代至60年代,位于北美洲加勒比海地区的岛国古巴时局动荡,成为冷战期间全世界关注的焦点。
27 神智学(theosophy):一译“通神学”,是一种结合宗教、科学与哲学来解释自然界、宇宙和生命等重大问题的学说,带有神秘主义色彩。1875年,第一所神智学会在美国创立,并迅速发展成世界性组织。
28 书中布朗所说的“总统候选人”为“Presidential Candidate”,起首字母为大写形式。
29 空袭警报哨(air-raid warden):指临时执行警戒任务的防空人员。
30 在西方传说中,银子弹(silver bullet)具有驱魔的效力,是专门用来杀死妖怪的致命武器。
31 海地角(Cap Haïtien):海地共和国北部城市,是海地的第二大城市和重要海港,靠近多米尼加共和国边境,距太子港130公里。
32 原词为法语“capote anglaise”。
33 原文为拉丁语“lacrimae rerum”,出自古罗马著名诗人维吉尔的长篇史诗《埃涅阿斯纪》。
34 沙夫茨伯里大街(Shaftesbury Avenue):位于伦敦西区的一条重要街道,建于19世纪晚期,得名于第七任沙夫茨伯里伯爵,有许多知名剧院。
35 原词为法语“crise de foie”,字面意思是“肝脏的危机”,即指消化不良。
36 句中两处“酒店老板”原词为法语“hôtelier”。
37 坚果灵(Nuttoline):一种用坚果制成的健康食品,富含蛋白质与油脂,可以用来代替奶油和黄油。
38 弗罗芒(Froment):一种用面筋蛋白制成的健康食品。
39 原词为法语“automne”“tendresse”“feuilles mortes”。
40 此三地均位于伦敦市中心,在二战初期德军对英国的轰炸中曾受到严重破坏。
41 蒙特卡洛(Monte Carlo):摩纳哥公国的一座城镇,位于地中海沿岸的法国里埃维拉地区,以其赌场和豪华酒店而闻名。
42 此处“古怪的老头子”指时间老人(Father Time),通常被描绘成一名满脸胡须、身穿长袍,手持长柄镰刀和沙漏的老人形象,在除夕夜用来指代过去的一年(旧年)。与之对应,新年被描绘成一个可爱的新生婴儿形象(Baby New Year)。
43 肯斯科夫(Kenscoff):城镇名,位于海地东南部山区,距太子港10公里,平均海拔高度约1500米。
44 佩蒂翁维尔(Pétionville):海地共和国首都太子港的卫星城市。位于海地南部塞勒山地北缘,距太子港10公里,海拔460米。市内多饭店、宾馆,并建有大片住宅,为度假休养地。有公路与太子港相连。
45 原文为法语“mon ami”。
46 莫里斯·哈罗德·麦克米伦(Maurice Harold Macmillan,1894—1986):英国著名政治家、教育家、作家,1957年任英国首相,1963年因受到政治丑闻“普罗富莫事件”(Profumo Affair)的影响而惨淡下台。
47 此处的“C.D.”是法语“corps diplomatique”(外交使团)的首字母缩写。
48 此处原文为法语。前半句“我是海地的旗帜”(Je suis le drapeau Haïtien.)仿照法国国王路易十四的名言“朕即国家”(L'état, c'est moi.),后半句“统一而不可分割”(Uni et Indivisible.)引自法国《1793年宪法》(又称《雅各宾宪法》或《共和元年宪法》)的第一条“法兰西共和国是统一而不可分割的”(La République française est une et indivisible.)。老杜瓦利埃本人生前在公开演讲中也经常如此宣称。
49 三角梅(bougainvillaea):又名“九重葛”或“叶子花”等,为常绿攀援状灌木,在全世界分布广泛。
50 在法语和西班牙语中,“特里亚农”(Trianon)一名暗含“环境优美、自然和谐、令人心生愉悦”之意。在法国凡尔赛宫中,即修建有“大特里亚农宫”(Grand Trianon)和“小特里亚农宫”(Petit Trianon),带有18世纪洛可可风格和新古典主义风格。
51 查尔斯·亚当斯(Charles Addams,1912—1988):美国著名漫画家,以黑色幽默漫画著称,其中有很多漫画经常登载在《纽约客》杂志上。代表作有《亚当斯一家》(The Addams Family)。
52 原文为法语“Le remède au chaos / N'est pas dans ce chaos”。
53 拉丁语“Requiescat In Pace”,首字母缩写即为“R.I.P.”,天主教祷词,愿死者灵魂安息之意。
54 此处原文为“He go away”,因约瑟夫受教育程度不高,故其所说的英语中存在诸多错误和不通顺之处,这一点在后文的多段对话中亦有体现。
55 约翰·巴里摩尔(John Barrymore,1882—1942):20世纪初美国著名戏剧和电影演员,因出演哈姆雷特一角,被誉为当时最伟大的莎剧演员,后因酗酒而沉沦。电影代表作有《化身博士》(1920)、《海上巨兽》(1926)、《风流伟人》(1939)等。
56 原词为法语“tonnelle”。在伏都教中,它特指为施行宗教仪式(主要分为入会仪式和献祭仪式)而搭建的棚屋,通常建在伏都教圣殿(Hounfò或Badji)外,故译作“神棚”,以与“圣殿”相应。
57 原文为法语“Monsieur le Ministre”。
58 原文为拉丁语“Exegi monumentum aere perennius…”,出自古罗马著名抒情诗人贺拉斯(Quintus Horatius Flaccus,前65—前8)的《颂诗集》第3部第30首《纪念碑》一诗。
59 《罗密欧与朱丽叶》法语译本中的洛朗神父(Frère Laurent)即英语原本中的劳伦斯修士(Friar Laurence)。
60 东方汇理银行(Banque de l'Indochine):成立于1875年,是法国政府的特许银行,总行设于法国巴黎。起初经营法国在亚洲的殖民地印度支那地区的业务,后经过多次合并,成为法国农业信贷银行的一部分。现在它是欧洲最大的资产管理公司之一。
61 苏(sou):旧时法国辅币名,20苏合1法郎。
62 富凯饭店(Fouquet's):位于香榭丽舍大街上的一家著名饭店,建于1899年,以高档的巴黎风味食品闻名。
63 特罗卡德罗餐厅(the Trocadero):位于伦敦西区的考文垂大街和沙夫茨伯里大道之间,始建于1896年,曾是伦敦最时尚的高档餐厅之一,并带有剧院等娱乐设施,可供欣赏歌舞表演。后于1965年停业关闭。1984年重新开业,被改造为集游戏、电影院和商店为一体的综合展览娱乐中心,并一直经营至今。
64 根据《天主教法典》第1251条的规定,所有的天主教信徒在全年的每周礼拜五应守小斋,不食肉类或主教团所规定的其它食物,但礼拜五遇到节日不在此限。
65 亨利·卢梭(Henri Rousseau,1844—1910):19世纪下半叶法国后印象派(Post-Impressio-nism)画家,被奉为“20世纪超现实主义艺术的先行者”。代表作有《村中散步》《睡着的吉卜赛姑娘》《梦》等。
66 杰克逊·波洛克(Jackson Pollock,1912—1956):20世纪美国抽象派表现主义(abstract expressionism)绘画大师,以自创的“滴画法”(drip painting)闻名于世。代表作有《秋韵》《大教堂》等。
67 此处人物所指不详,可能是19世纪英国画家艾伯特·约瑟夫·穆尔(Albert Joseph Moore,1841—1893)。
68 “Sludge”意为“淤泥”“下水道中的污物”,故令人生厌。
69 约瑟夫·费尔南·亨利·莱热(Joseph Fernand Henri Léger,1881-1955):法国著名画家,早年由印象派、野兽派转入立体派,作品追求工整的形式美和单纯的色彩美;二战后,画风转
70 出自根据格林童话改编的动画长片《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由迪士尼公司于1937年出品,其中七个小矮人分别是“万事通”(Doc)、“害羞鬼”(Bashful)、“瞌睡虫”(Sleepy)、“喷嚏精”(Sneezy)、“开心果”(Happy)、“糊涂蛋”(Dopey)和“爱生气”(Grumpy)。
71 亨利·克里斯多夫(Henri Christophe,1767—1820):海地革命将领,在海地独立战争中担任杜桑·卢维杜尔的副手。1807年建立“海地国”,1811年自称“亨利一世”国王。他在位期间大兴土木,劳民伤财,在海地角建造了著名的拉费里耶尔城堡(Citadelle Laferrière),但该城堡在1818年弹药库爆炸和1842年海地大地震中严重损毁。1820年,克里斯多夫国王在国内叛乱中绝望自杀。美国现代著名戏剧家、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尤金·奥尼尔(Eugene O'Neil,1888—1953)根据其生平经历创作了表现主义戏剧《琼斯皇帝》(The Emperor Jones,1933)。书中提及此人的原文均为“克里斯多夫皇帝”,与史实不符,故译文中统一改为“克里斯多夫国王”。
72 《时人》(People):英国最早的周日小报之一,成立于1881年,后更名为《周日时人》(Sunday People),现隶属于英国《镜报》(Mirror)旗下。
73 此处原文为法语“Méchant”。
74 《哥达年鉴》(Almanac de Gotha):自1763年至1944年在德国中部城市哥达编纂出版的一本年鉴刊物,刊载欧洲各大王室和主要贵族名流的家族谱系表。
75 万灵节(the Feast of All Souls或All Saints' Day):即每年11月2日,为罗马天主教节日,为纪念死去的信徒而设立。
76 《巴黎的秘密》(Les Mystères de Paris):19世纪法国著名小说家欧仁·苏(Eugène Sue,1804—1857)的代表作品,揭露了当时法国社会的种种弊端,描绘了下层人民的贫困状况。
77 埃米尔·加博里欧(Émile Gaboriau,1832—1873):19世纪法国著名作家,被誉为“法国侦探小说之父”,以其塑造的侦探角色勒科克先生(Monsieur Lecoq)闻名,代表作有《勒鲁日案件》(1866)等。
78 约瑟夫·欧内斯特·勒南(Joseph Ernest Renan,1823—1892):19世纪法国著名哲学家、历史学家和宗教学家,代表作有《宗教历史研究》(1857)、《道德批判短论》(1859)、《基督教起源的历史》(共8卷,1863—1883)、《科学的未来》(1891)等,表达出以历史原则和人文主义方法研究宗教的心得和感受。《耶稣传》是《基督教起源的历史》的第一卷,1863年首版于巴黎,一经问世便引起巨大反响。
79 嘉布遣会(Capuchin):天主教方济各会的独立分支,1525年由玛窦·巴西(Matteo da Bascio,1495—1552)创立,1619年成为独立修会。入会修士均佩戴尖顶风帽,生活清贫简朴,从事社会传教工作。
80 圣依纳爵(St Ignatius,1491—1556):西班牙贵族,天主教耶稣会的创始人。
81 埃克托尔·伊波利特(Hector Hyppolite,1894—1948):20世纪上半叶海地通俗艺术大师,著名画家。
82 原名“Angel”在德语中念“安格尔”,在英语中念“安杰尔”(一译“安琪儿”)。由于玛莎是德国人,说话有口音,所以该名在玛莎的话中均译作“安格尔”,而在布朗的叙述中(除个别情况例外)均译作“安杰尔”,以与此处呼应。“Angel”意为“天使”,故布朗自觉此举有渎神之感。
83 此处的“夫人”原文为德语“Frau”。
84 《日课经》(Breviary):罗马天主教神职人员使用的祷告用书或祈祷书,包含《圣经·诗篇》、赞美诗和《圣经》选段,用于每天在固定时刻朗诵,一年之中从不间断。
85 克莱芒·巴尔博(Clément Barbot,1914—1963):通顿·马库特组织的首任头目,后被老杜瓦利埃以谋逆篡权的罪名囚禁狱中,1963年获释后,策划绑架老杜瓦利埃的子女并推翻其政权,最终失败身死。
86 老杜瓦利埃于1957年上台后,为加强对民众的精神统治,不断宣扬黑人主义,大搞个人崇拜,并打击天主教派,先后驱逐了包括大主教普瓦里耶在内的许多外籍传教士。罗马教廷于1962年将他革出教门。
87 出自《圣经新约·彼得前书》第5章第8节。此处原文与《圣经》原句略有区别,和合本译文是“你们的仇敌魔鬼,如同吼叫的狮子,遍地游行,寻找可吞吃的人”。
88 出自契诃夫的短篇小说《公差》(On Official Duty)。
89 出自苏格兰诗人托马斯·坎贝尔(Thomas Campbell,1777—1844)的名诗《希望之悦》(Pleasures of Hope)。
90 飓风“黑兹尔”(the Hurricane Hazel):1954年大西洋飓风季期间造成死亡人数最多、经济损失最惨重的飓风,夺走了1000余名海地居民的生命。
91 原文为法语“amour propre”。
92 罗伯特·路易斯·史蒂文森(Robert Louis Stevenson,1850—1894)英国小说家,代表作有《金银岛》等。
93 荷里路德宫(Holyrood Palace)又名圣十字架宫,建于1498年,是苏格兰王室的寝宫,著名的苏格兰玛丽女王(Mary Stuart,1542—1587)曾在此地长期生活,并与第二任丈夫达恩利勋爵成婚。戴维·里齐奥(David Rizzio,1533—1566)是女王的私人秘书,达恩利勋爵怀疑他与女王有染,便伙同叛乱贵族在女王面前将其刺杀,宫中行凶处的木质地板上,至今仍有一块血迹清晰可见。
94 无忧宫(San-Souci Palace):位于海地角南部的米洛城(Milot),是克里斯多夫国王驱使数万民众耗时三载,于1813年建成的华丽寝宫,后在1842年大地震中被毁,现存遗址是海地最著名的历史景点之一。
95 原文为西班牙语“persona grata”。
96 人身保护令(Habeas Corpus):拉丁语原意为“控制身体”。源自中世纪的英国,是在普通法下由法官所签发的手令,命令将被拘押之人交送至法庭,以决定该人的拘押是否合法。它是以法律程序保障个人自由的重要手段,基本功能是释放受到非法拘押的人。
97 《拿破仑法典》(Code Napoléon):资产阶级国家中最早的一部民法典,1789年法国资产阶级大革命的产物,于1804年颁布,经过多次修订,现仍在法国施行。它最初定名为《法国民法典》,1807年改称为《拿破仑法典》,1816年又改称为《民法典》,1852年再度改称为《拿破仑法典》,但从1870年以后,在习惯上一直沿用《法国民法典》的名称。
98 盎格鲁-撒克逊法(Anglo-Saxon law):原指公元449年至1066年间英格兰的法律,因此时英格兰主要为盎格鲁-撒克逊人占领而得名。盎格鲁-撒克逊法中的许多制度对后来普通法的发展产生了重要影响。此处应指现今广泛应用于英美法系国家中的普通法。
99 沃凯市(Aux Cayes):即海地共和国南部省首府莱凯市(Les Cayes),始建于1504年。
100 西方民间的老偏方认为,眼眶青肿等伤势可以用生牛排等冷冻肉类冷敷而治愈。
101 利奥波德维尔(Leopoldville):刚果民主共和国首都的旧称,以比利时国王利奥波德二世(1835—1909)的名字命名,1966年更名为金沙萨,位于该国西南部、刚果河下游东岸,是非洲中部最大的城市。
102 第69页,琼斯的说法是“我有一张海地驻纽约总领事写的便条,推荐我……”
103 上句原文“He thinks a lot of you.”中有一个固定搭配短语“think a lot of”,字面意思是“经常想起”“思考很多”,实际含义则是“看重某人”“对某人尊重/印象好”的意思。因此,这一句既可理解成“他对你印象很好”,也可按字面意思理解为“他经常想起你”。
104 乔莫·肯雅塔(Jomo Kenyatta,1893—1978):肯尼亚政治家,1963年出任肯尼亚自治政府总理。
105 原文为法语“s'il vous plaît”。
106 原文为法语“Vous êtes américain?”。
107 以上母子间的对话原文均为法语。
108 上述两句对话原文为法语。
109 《巴黎竞赛画报》(Paris Match):法国著名时政类新闻周刊,是法国发行量最大的杂志。
110 《法国之光》(Jour de France):法国著名新闻杂志,1958年创刊,是《巴黎竞赛画报》的主要竞争对手。
111 倒吊人(The Hanged Man):塔罗牌中的第十二张牌,寓意为“自我牺牲”“奉献”。
112 马丁·鲍曼(Martin Bormann,1900—1945?):德国纳粹党秘书长、希特勒私人秘书,纳粹“二号战犯”,战后神秘失踪,有流言数种,一说其在1945年死于柏林,另一说其逃亡巴拉圭并于1959年去世。
113 夏尔·皮埃尔·波德莱尔(Charles Pierre Baudelaire,1821—1867):法国19世纪最著名的现代派诗人,象征派诗歌先驱,代表作有诗集《恶之花》《巴黎的忧郁》等。
114 贝弗利希尔斯(Beverly Hills):常译作“贝弗利山”,美国加利福尼亚州西南部城市,是好莱坞影星的集居地。
115 莫伊兹·冲伯(Moise Tshombe,1919—1969):刚果民主共和国政治家、军阀。1960年策划加丹加省独立,导致“刚果危机”爆发。他曾利用白人雇佣兵对抗联合国维和部队与刚果政府军,最终失败并流亡海外。
116 1915年5月,海地爆发政变,全国陷入无政府状态,最终招致美国的入侵。1915年7月,美国海军陆战队在太子港登陆,控制政局并选出一个美国认为合适的总统,此后二十年间海地一直处于美军占领之下。20世纪30年代以后,美国在拉丁美洲的门罗主义外交政策被富兰克林·罗斯福的睦邻政策取代。1934年,最后一批占领海地的美国海军陆战队撤出海地。
117 交叉询问(corss-examination):由一方当事人或其律师在法庭上对另一方证人进行的盘诘性询问,主要目的是对对方证人提供的证言进行质疑,以便降低甚至消除该证言在事实裁判者心目中的可信度。
118 煮蛋计时器(egg-timer):用以计算煮蛋时间的小沙漏,约三分钟漏完。
119 “复仇号”(the Revenge):16世纪英国设计的新一代小型快速战舰的代表作,建于1574年,是德雷克爵士(Sir Francis Drake,1540—1596)在抗击西班牙“无敌舰队”海战中乘坐的旗舰。1591年,伊丽莎白女王派遣包括“复仇号”在内的私掠舰队拦截西班牙运输船队,面对30余艘护航的西班牙巨型战舰,英国舰队司令下令撤退,“复仇号”却主动留下,迎战西班牙护航舰队。数小时的鏊战中,“复仇号”在西班牙舰队阵列里左冲右突,击沉巨舰4艘,重创16艘(这些受伤的战舰在随后而来的风暴中悉数沉没),一直战斗到弹药告罄、船员几乎全部战死时才宣布投降,随即在风暴中壮烈沉没。
120 埃德加·德加(Edgar Degas,1834—1917):19世纪下半叶法国印象派著名画家、雕塑家。
121 孔卡瑟尔(Concasseur)一词有“碎石机”之意。
122 原文为法语“faire pipi”。
123 原文为法语“Ça marche.”。
124 原文为法语“tout à fait épuis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