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花・烟雨・江南》一七
逃避是永远没有用的,也是永远不能解决任何问题,何况,他真正要逃避的,并不是别人,而是他自己。
没有人能逃避自己。他咬着牙,走上了归途,故园的道路也依旧。
可是,他父母的尸身,却必已被烧焦了,必定已无法辨认。他回来,只不过是为了尽人子的孝思而已。
也许他父亲昔日做错过很多事,也许他听了后觉得悲怨苦痛。但现在,一切都已过去……
一切都已过去,火场已清理,犹存青绿的山坡上,多了几堆新坟。
一个白发苍的驼背老人,正在坟前洒酒相祭。小雷怔住。
是谁替他料理了这些事,这恩情却叫他如何才能报答?
老人慢慢的回过头,满布皱纹的脸上,带着一丝凄苦的笑容。杏花翁,这仗义的人,竟是酤酒的杏花翁。小雷看着他,只觉得喉头哽咽,连一句话,一个字都说不出。
他的感激本就不是任何言语所能表达的,他根本不必说,也说不出。
杏花翁慢慢的走过来,目中也不禁热泪盈眶,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勉强笑道:“你来了,很好,你毕竟来了。”
小雷咬着牙,道:“我……”
杏花翁道:“我知道你的心情,你什么都不必说,也不必感激我,这些事,并不是我为你做的。”
小雷忍不住问道:“不是你?是谁?”
杏花翁道:“他本不愿我告诉你,也不愿你对他感激,可是我……”
他长长叹息了一声,接着道:“像这种够义气,有血性的江湖好汉,我已有数十年未见过,我若不告诉你,不让你去交他这朋友,我也实在难以安心。”
小雷一把握住他的肩,道:“这人究竟是谁?”
杏花翁道:“龙四爷。”
小雷愕然松手,道:“是他?”
杏花翁叹道:“他就是从我这里,打听出你来历的,但我若不告诉你,你也许永远不知道他对你是多么关心。”
小雷仰面向天,喃喃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
杏花翁道:“因为他觉得你也是个好男儿,他想交你这个朋友。”
小雷双拳紧握,也不知他是用什么法子控制自己的,他目中的热泪,竟还没有流下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慢慢的走到那一排新坟前跪下。
青灰色的石碑上,字是新刻的。可是他看不清。他眼已模糊。
杏花翁一直在凝视着,忽然道:“哭吧,要哭就哭吧,世上本就只有真正的血性男儿,才敢放声一哭的。”
小雷的拳握得更紧,指甲已刺入肉里,胸前的伤口也已崩裂。
他胸膛起伏着,鲜血又染红了他的衣襟。可是他的眼泪,却还留在眼睛里,留在心里,留在没人能看得见的地方。他宁可流血,不流泪。
但世上又有什么能比这看不见的眼泪更悲惨的呢?
风吹过,风还是很冷。杏花翁悄悄抹干了眼泪,转过头,望着那一片瓦砾焦土。
风带来远山的芳香,也带来了远方的种子。
杏花翁沉思着,喃喃自语:“用不了多久的,到了明年春天,这一片焦土上,必定又会开满着花朵了……”
世上只要还有风,还有土地,人类就永远都还存有希望。那也正是无论多可怕的力量,都无法消灭的。
夜。山中已无人。
晚风中却传来一阵阵悲恸的哭声,如冰原狼躜,如巫峡猿啼。
杏花翁拄着拐杖,独立在山脚下的苍茫夜色中,满面老泪纵横。
他实在不能了解这个倔强孤独的年轻人。
哭声犹未绝,这少年似乎想将满腔悲愤,在一夕间哭尽。
杏花翁黯然低语,喃喃道:“傻孩子,你为什么一定要等到无人时才肯哭呢?你为什么要如此折磨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