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花・烟雨・江南》一六
深夜。东面的厢房门窗严闭,灯火朦胧,除了偶尔传出的刀环相击声外。就再也听不到别的声音。虽然是春夜,但这院子里却充满了肃杀之意。
又有谁知道这些终日在刀头上舐血,大碗里喝酒的江湖豪杰们,过的日子是何等紧张,何等艰苦。一年中他们几乎很难得有一天,能放松自己,伴着妻子安安稳稳睡一觉的。
所以他们大多数都没有家,也不能有家。聪明的女人,谁肯冒着随时随刻做寡妇的危险,嫁给他们呢?
但江湖中的生活有时也的确是多彩多姿,令人难以忘怀。所以还是有很多人,宁愿牺牲这一生的安定和幸福,来换取那一瞬间的光彩。
西面的厢房,有间屋子的窗户仍然开着,龙四爷和欧阳急正在窗下对坐饮酒。两个人酒都已喝了很多,心里彷佛都有着很多感慨。
欧阳急望着堆置在院子里的镖车,忽然道:“我们在这里已耽误了整整四天。”
龙四爷道:“嗯,四天。”
欧阳急道:“再这样待下去,弟兄们只怕都要呆得发霉了。”
龙四爷笑了笑,道:“你以为别人都和你是一样的火爆脾气?”
欧阳急道:“但这趟镖一天不送到地头,弟兄们肩上的担子就一天放不下来,他们早就想痛痛快快的喝一顿,抱个粉头乐一乐了。他们嘴里虽不敢说出来,心里一定比我还急得多。”
他越说越急,举杯一饮而尽,立刻又接着道:“何况,人家早已说明了,要在月底前把镖送到,迟一天,就得罚三千两,若是迟了两三天,再加上冤枉送出的那一万两,这一趟就等于白干了。”
龙四爷道:“你说的我都明白,可是……”
欧阳急道:“可是那姓雷的伤若还没有好,我们就得留下来陪着他。”
龙四爷叹道:“莫忘记人家若非因为我们,也不会受这么重的伤。”
欧阳急也叹了口气,站起来兜了两个圈子,忍不住又道:“其实我看他的伤已好了一大半,要走也可以走了,为什么……”
龙四爷打断了他的话,微笑道:“你放心,他绝不是赖着不走的人,他要走的时候,我们就算想留他,也留不住的。”
欧阳急道:“你看他什么时候才会走呢?”
龙四爷慢慢的喝完了一杯酒,缓缓道:“快了,也许就在今天晚上……也许就在此刻。”
他目光凝视着窗外,脸上的表情很奇特。欧阳急猝然回身,就看到一个人从后边一间屋里走出来,慢慢的穿过院子。他走得虽慢,但胸膛还是挺着的,彷佛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绝不肯弯腰。
龙四爷凝视着他,叹息着,喃喃道:“这人真是条硬汉。”
欧阳急突然冷笑了一声,像是想冲出去。
龙四爷一把拉住了他,沉声道:“你想做什么?难道想留下他?”
欧阳急道:“我要去问他几句话。”
龙四爷道:“还问什么?”
欧阳急道:“你待他总算不错,好歹也算救了他一命,他却就这样走了,连招呼都不来打一个,这算是什么样的朋友?”
龙四爷叹了口气,苦笑道:“他本就没有承认是我们的朋友。”
欧阳急怒道:“那么我们为什么要这样子对他?”
龙四爷目光凝注着远方,缓缓道:“也许这只因为江湖中像他这样的人已不多了。”
他不让欧阳急开口,接着又道:“何况,他也绝不是真的不愿跟我们交朋友,他这样做,只不过是因为他不愿连累了我。”
欧阳急道:“哦?”
龙四爷黯然道:“他不但遭遇极悲惨,心情极痛苦,而且,必定还有些不可告人的隐痛,所以才不愿再交任何朋友。”
欧阳急道:“你说他不愿连累你,可是他早就连累了你,他自己难道一点也不知道?”
龙四爷慢慢的摇了摇头,道:“有些事,我倒宁愿他不知道。”
欧阳急道:“你为了他,不惜伤了血雨门下的刽子手,他难道没看见?血雨门只要跟人结下了仇,就一定要纠缠到底,不死不休,他难道没听说过?”
龙四爷沉默了很久,才缓缓的道:“莫说他只不过是个初出茅庐的少年,有些事,你也一样不知道的。”
欧阳急道:“哪些事?”
龙四爷目中忽然充满了悲愤怨毒之色,一字字道:“你知不知道风大哥他们,究竟是怎么死的?”
欧阳急看着他的眼色,忽然激灵灵打了个寒噤,道:“难道……难道也是血雨门下的手?”
龙四爷没有回答,手里的酒杯却“啵”的一声捏得粉碎。
欧阳急一步窜过来,嗄声道:“你怎么知道的?为什么直到现在才说。”
龙四爷紧握双拳,道:“因为我怕你们去报仇。”
欧阳急道:“为什么不能报仇?”
龙四爷突然重重一拳,击在桌上,厉声道:“恩还未报,怎么能报仇。”
欧阳急一震,踉跄后退,跌坐到椅子上,满头汗出如雨。龙四爷慢慢的摊开手,掌心鲜血淋漓,嵌满了酒杯的碎片。
他凝视着掌心的血迹,一字字道:“血债固然要以血还,欠人的大恩,更非报不可,我们纵然不惜与血雨门玉石俱焚,同归于尽,但我们欠人的恩情,却要谁去报答?”
欧阳急霍然长身而起,大声道:“我明白了,我们要先报恩,再报仇。”
龙四爷突又一拍桌子,仰天长笑道:“不错,这样才是真正的男儿本色。”
没有告别,没有道谢,甚至连一句话都没有留下,小雷就这样走出了客栈。
在他前面的,又是一片黑暗。但等他走到山脚时,光明又来了。
乳白色的晨雾,弥漫了大地,山岭却已有金黄色的阳光照下来。
他慢慢的走上山,还是跟他走出那客栈时一样,挺着胸膛。
刀口还在隐隐发痛,若是弯着腰往上走,当然会觉碍轻松些。
可是他偏要挺着胸。沿着清溪,走入桃林。满林桃花依旧,人呢?
那株开得最艳的桃花树下,彷佛还依稀可闻到她的余香,但她的人呢?
落花被溪水送到山脚,送到远方,但花落还会再开。她的人一去,只怕已永不复返了。
小雷的胸膛挺得更直,更用力,创口似又将崩裂。他不在乎。
他不怕流血,只怕流泪。踏着大步,头也不回的走出桃林,前面就是他的家园。
那本是个充满了温暖幸福的地方,如今却已变成了一堆瓦砾。
他不忍回来,不敢回来。可是他非回来不可。
无论你多么怕面对现实,总还是有要你面对它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