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雕侠侣[旧版]》第四十五回 水仙幽谷(3)
杨过等从屋门望进屋内,无不大感惊异,眼见那火势越烧越猛,以己度人,这番炙热定是甚难抵挡。杨过行事向来不计后果,偏偏生了一幅惜玉怜香的心肠,心想那三个男子被火熬练也罢了,这个娇媚的少女如何经受得起?于是折下一根树干,用力扑打少女所居石屋旁边的柴火,不久马光祖赶到,也不问情由,拔了一株小树助杨过扑打,片刻之间已将火头灭了。
杨过再要去扑打第二间石屋旁的柴火,那绿衫少女忽然说道:“贵客住手,免增我等罪戾。”杨过一愕,不明她话中之意,正要出言相询,忽然山石后转出一个人,朗声说道:“谷主有令,既有远客,刑罚暂且寄下了,四弟子招待远客,不得怠慢。”那绿衫少女道:“多谢谷主。”只见说话的那人纵进石屋,从身边取出一枚极大的钥匙,开了铁链上的锁,放开一个绿衫人,随即倒退跃出。他身法极快,进屋出屋用不了多大功夫,已将四人身上的铁链尽数解开,却始终不曾转过身来,向杨过等投射一眼,身形一晃,已在山石后隐没。但见到他的背影,穿的也是绿衫,只是绿色极深,近于墨绿,从他身法看来,似乎尤胜石屋中的四个男女。
石屋中的四人一齐出来,作揖为礼,那礼式却与当时通行的唱喏不同,姿式朴质,殊有古意。右首一人说道:“贵客远来,未克相迎,实感歉仄。”法王道:“好说,好说。”那人伸手指着东首一块草坪道:“就请去那边坐地,屋子烧得热了,难接宾客。”法王点点头,正要过去,尼摩星道:“越热越是有趣。”大头一摇,双肩一耸,举步走进中间那座给火烧得极热的石屋。
众人一愕,知他是有意显示功夫,潇湘子鼻中“哼”的一声,跟进屋去。尹克西笑道:“可别将我这波斯胡烤熟了。”话虽这般说,却是毫不迟疑的进屋。金轮法王气度沉穆,不动声色的走进屋去。马光祖刚到门口,就觉一股热气逼人而至,大声叫道:“我在外透凉,可不赶这热闹。”说着奔到一株大树之下,自得其乐的坐下。六人中只剩下一个杨过,他正待进内,那绿衣少女忽道:“这位客人若是怕热,就请和那一位同在树下歇歇如何?”原来她心感杨过灭火之德,又见他年纪幼小,心想他绝无本事抵御热气。那知杨过回头一笑,道:“我进去坐一会儿,等抵不住时再出来。”
他走进石屋,挨着法王肩头坐着,那四个绿衫男女跟着入内,坐在主位,当先一人道:“不敢请问六位高姓大名。”尹克西最擅言词,笑吟吟的将五人身份说了,最后说道:“在下名叫尹克西,是个波斯胡人,我的本事除了吃饭,就是识得些珠玉宝物,可不像这几位那样,个个身负绝艺。”那绿衫人道:“咱们这水仙谷中,从无外人到访,今日贵客降临,幸何如之。却不知六位有何贵干?”尹克西笑道:“咱们见四位将那老顽童周伯通捉拿来此,好奇心起,是以……过来瞧瞧,却不料……更见……奇景。”
他二人对答了这几句,石屋中热气加甚。尼摩星和潇湘子一进屋就盘膝而坐,一句声也不出,因他二人所练的内功在运气时绝不能开口。尹克西说到后来,断断续续,已有点上气不接下气。那四个绿衫人的内功另成一家,平素抗御热气惯了的,功夫虽不甚深,却也尽可忍得。第一个绿衫人道:“那捣乱的老头儿姓周么?也不枉了他叫做老顽童。”说着恨恨不已。第二个绿衫人道:“各位和他是一路的么?”尹克西答道:“咱们……咱们……也不……”
法王接口道:“咱们和他也是今日初会,说不上有甚交情。”他语气虽然连贯,内中却是运了极大的劲力,脸上不免现出红潮,心中暗恨尼摩星:“你打坐运功,一句腔不开,天塌下来也不管,若只有这点功夫,又何必逞强到这热屋子来?等到我也抵挡不住,别人问时无法回答,岂非自现其丑?”不禁向着他怒目而视,那尼摩星却闭眼垂眉,什么也不理会。
只有杨过曾在古墓中睡过数年寒玉床,即在睡梦之中,身上也自然而然有调节寒温之功,他功力不深,但抗寒御热,却丝毫不须运功,只听第一个绿衫人道:“那老顽童闯进谷来,蛮不讲理的大肆捣乱……”杨过接口道:“他捣乱了什么?当真是如你们所说,又是撕书,又是焚屋的么?”
众人见杨过在炙热的石屋中居然坐了这么一阵,已是觉得颇为不易,突然听他开口说话,而且话中平稳,与平时殊无二致,不禁大为诧异,除尼摩星双眼紧闭外,余人都一齐向他注目,但见他神清气爽,笑容可掬,毫无用力的意象。
那绿衫人道:“可不是吗?晚辈奉家师之命,看守丹炉,不知那头儿怎地闯进丹房,跟我胡说八道个没完没了,又说要讲故事啦,去要跟他打赌翻斗啦,疯不像疯,癫不像癫。那炉丹正在烧到紧急的当口,我无法离身逐他,只好当作没听见,那知他突然飞起一腿,将一炉丹药踢翻了。”杨过笑道:“他还怪你不理他,说你的不对,是不是?”那绿衫少女道:“一点儿也不错,我在芝房中听得丹房大闹,知道出了岔儿,刚想过去察看,这怪老头儿已闪身进来,一弯腰,就将一株四百年的灵芝折成两截。”
杨过摇头笑道:“这老顽童当真胡闹得紧,一株灵芝长到了四百多年,那自是极珍异之物。”那绿衫少女叹道:“我爹爹原定在新婚之日,和我继母分服,那知却给老顽童这么一捣乱,我爹爹大发雷霆,那也不在话下。”杨过道:“请问令尊名号,咱们无意闯入,连主人的姓名也不知,实是礼数有亏。”那少女迟疑未答,第一个绿衫人道:“未得谷主允可,不便奉告,须请贵客原谅。”杨过寻思:“这些人自是隐居世外的高人了,不愿向外人泄露身份,那也是事理之常。”于是又道:“那老顽童后来怎样了?”
突见尹克西摇摇晃晃的站起身来,冲出门去,原来他实在耐不住屋中炙热。第三个绿衣人道:“这姓周的一不做,二不休,又冲进书房来,抢到一本书便看。在下职责所在,不得不出手拦阻,他却说道:‘这种骗小孩子的玩意儿,有什么大不了!’竟一口气毁了三本道书,这时大师兄、二师兄,和师妹都一齐赶到了。咱四人合力,仍是拦他不住……”他话声未毕,只听得呼的一声,潇湘子的身体已搬到了门外,但并不伸腰站直,仍是盘膝而坐,这一门移形换位的上乘功夫,果然是身手不凡。
杨过微微一笑,道:“这老顽童性格古怪,武功却已到了出神入化的境地,原是不易拦他得住。”第二个绿衫人道:“他闹了丹房、芝房、书房,仍是放不过剑房。他一一闯进室,只见房内均是兵刃,倒是不易捣乱,于是放了一把火,将剑房壁上的书画尽数烧毁,咱们忙着救火,终于给他乘虚逃脱。”
杨过道:“那后来想必是四位追出谷去,用渔网将他擒回?”金轮法王突然站起身来,伸了伸懒腰,笑道:“小兄弟,再挨下去我是要损伤身体了,你可别逞强好胜,这火毒受得多了,可不是玩的。”说着缓步出门,这一股神定气闲的风采,果是大宗匠身份。
绿衣少女向杨过道:“尊客的同伴大半出外,咱师兄妹也是热得抵不住啦,大伙儿到外边树荫下说话如何?”杨过一笑,道:“多谢盛意。”站起身来,向尼摩星道:“喂,老兄,你出不出去?”那知尼摩星闭目入定,竟没听见,杨过在他肩头轻轻一推,尼摩星应手而倒,跌在地下,杨过吃了一惊,急忙相扶,第一个绿衣人道:“他是热得晕了过去,到外边透透凉就不妨事。”杨过心中暗暗好笑,伸手拉起,将他一个瘦瘦小小的身子提了出去。
当下众人围坐在一株大树之下,四个绿衣人对杨过的内功称誉不绝,那大师兄道:“咱们兄妹四人,须得轮流说话,说了几句,就得运气抗热,让另一个接下去。这位杨爷竟能一口气滔滔不绝,真是令人佩服得紧。”二师兄道:“师哥,这位杨爷的内功家数,似乎与咱们新师母像得很呢。”杨过心中一动,忙问:“令师母是谁?”这句话一出口,就知说错了话,因那四个绿衫男女相互望了一眼,脸上神色异样,却不接口。
尹克西知道杨过微感狼狈要用言语岔开,于是笑问:“那老顽童不知为何恼了?我瞧他虽然顽皮,脾气却不坏?”绿衫少女道:“他说我爹爹年纪这么大啦,还……”那大师兄突然接口道:“这老顽童说话傻里傻气,当得什么准?各位远道而来,定然饿了,请到那边奉饭。”马光祖大叫:“妙极,妙极。”此时尼摩星的呼吸尚未调匀,他一把将他提起,挟在胁下,大踏步当先便走。
用饭之处也是一间石屋,屋中陈设甚是简朴,只是屋子的开间却大得多。四个绿衫人亲自入厨端饭取菜,一会儿开出席来,满桌都有生菜疏果,没一样是荤腥,也没一样是煮熟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