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射雕英雄传[旧版]》第五十二回 天罡北斗(2)
杨康大感踌躇,正自思索如何回答,忽听门外一个嘶哑的嗓子粗声唱着“莲花落”的调子,又有一个尖细的嗓子夹着叫道:“老爷太太行行好,赏赐乞儿一文钱。”穆念慈听那声音有些耳熟,一转头,只见门口站着两个乞丐,一个又高又胖,一个又矮又瘦,那高大的总有矮小的四个人那么大。这两人身材特异,虽然事隔多年,穆念慈仍然记得是自己十三岁那年给他们包扎过伤口的两个乞丐,洪七公喜她心好,因此传过她三天武功。她要待上前招呼,但这两丐进门之后,目光不离杨康手中的竹杖,互相望了一眼,走到杨康跟前,双手交胸,躬身行礼。
马钰等一见这两个乞丐进来,瞧他们步履身法,就知武功高强,又见他们每人背上都背负了八只麻袋,更知这二人在丐帮中班辈甚高,但他们对杨康如此恭敬,却是大为不解。那瘦丐道:“有一位兄弟在临安城内见到帮主的法杖,咱们四下探访,幸喜在此得见,却不知帮主现下在何处乞讨?”杨康虽然拿杖在手,但对竹杖来历却全然不晓,听了瘦丐的话,不知如何回答,只是随口“嗯”了几声。
丐帮中规矩,见了绿竹杖如见帮主本人。二丐见杨康对他们不加理睬,更是恭敬。那胖丐道:“岳州之会,时日已甚紧迫,东路简长老已于七日前动身西去。”杨康越来越是胡涂,又“哼”了一声。那瘦丐道:“弟子为了寻访帮主的法杖,耽拦了时日,现下立即就要赶路。尊驾如也今日上道,就由弟子们沿途陪伴服侍好了。”
杨康心中暗暗称奇,他本想尽早离开师父,乘此机会,向马钰等五人拜倒,说道:“弟子身有要事,不能随侍师尊,伏乞恕罪。”马钰等皆以为他与丐帮必有重大关连,素知丐帮声势雄大,是天下第一个大帮会,帮主洪七公又是与先师王真人齐名的高人,自是不便拦阻,与胖瘦二丐以江湖上仪节相见。二丐对全真七子本就仰慕,知他们是杨康师执,更是谦抑,口口声声自称晚辈。
穆念慈一提往事,二丐立即认出,神态更是大为亲热,因她与丐帮本有渊源,邀她同赴岳州之会。穆念慈一来好奇心起,二来也确愿与杨康同行,当下点头答允,四人与马钰等行礼道别,出门而去。
当晚马钰等就在店堂中宿歇,等候谭处端等三人回来,直到次日午夜,方听得村外一声长啸。孙不二道:“郝师哥回来啦!”
全真四子原本都盘膝坐在店堂之中练气用功,听到广宁子郝大通的啸声,马钰也低啸一声。门口人影一闪,郝大通飘然进来。黄蓉未曾见过此人,凑眼往小孔中张望。这日正是七初五,一弯新月,恰在窗间窥人,月光下见这道人肥胖高大,状貌似是个官宦,道袍的双袖都去了半截,至肘而止,与马钰等人所服的都不相同。原来郝大通出家前是山东宁海州的首富,精研易理,后来在烟霞洞拜王重阳为师。当时王重阳脱下身上衣服,撕下两袖,赐给他穿,说道:“勿患无袖,汝当自成。”“袖”与“授”音同,意思是说,师父授他的心法虽然不多,但他自行钻研,也能成道。他记念师父,自后所穿道袍都无袖子。
丘处机最是性急,问道:“周师叔怎样啦?他是跟人闹着玩呢?还是当真动手?”郝大通摇头道:“说来惭愧,小弟功夫浅薄,只追出七八里就不见了周师叔他们的影踪。谭师哥与刘师哥在小弟前头。”马钰点头道:“郝师弟辛苦啦,坐下歇歇。”郝大通盘膝坐下,运气在周身大穴行了一转,又道:“小弟回来时在周王庙遇到了六个人,瞧模样正是丘师哥所说的江南六怪。小弟上去一交谈,果真不错。”丘处机喜道:“啊,那好极啦,现下六怪在那里?”郝大通道:“他们刚从桃花岛回来。”丘处机吃了一惊,道:“六怪好大胆子,竟上桃花岛去啦,难怪咱们找不着他们。”郝大通道:“六怪中为首的柯镇恶柯大侠言道,他们曾与黄药师有约,是以赴桃花岛践约,那知黄药师却不在岛上。他们听小弟言道丘师兄等在此,说一二日后当即过来拜访。”郭靖听说六位师父无恙,心中喜慰不胜,到这时他练功已五日五夜,身上伤势已好了一大半。
第六日午后申牌时分,村东啸声响起。丘处机道:“刘师弟陪了一位高手同来,那是谁啊?”五个道人一齐站起,尹志平跟在后面,迎出门去。只见刘处玄陪着一个白须白发的老头,走到店前,那老头身披黄葛短衫,毫不把众人放在眼里。只听刘处玄道:“这位是铁掌水上飘裘老前辈,咱们今日有幸拜见,真是缘法。”
黄蓉听了,险险笑出声来,用手肘在郭靖身上轻轻一撞。郭靖也觉好笑。两人都想:“且看这欺世盗名的老家伙又如何朦骗这些全真道人。”只听马钰、丘处机等言辞中对裘千仞都十分恭谨,裘千仞却信口胡吹,说到后来,丘处机问起是否曾见到师叔周伯通。裘千仞道:“老顽童么?他早给黄药师杀了。”众人大吃一惊。刘处玄道:“不会罢?晚辈前日还见到周师叔,只是他奔跑十分迅速,没追赶得上。”
裘千仞一呆,笑而不答,心中盘算如何圆谎。丘处机抢着问道:“刘师弟,你可瞧见追赶师叔的那二人是何等样人?”刘处玄道:“一个穿白袍,另一个穿青布长袍。他们奔得好快,我只隐约瞧见那穿青袍的面容十分古怪,像是一具僵尸。”裘千仞在归云庄上见过黄药师,立即接口道:“是啊,杀死老顽童的,就是这个穿青布长袍的黄药师了。别人那有这等本事?我要上前劝阻,可惜已迟了一步。”
铁掌水上飘裘千仞名头极大,全真六子那想到他是信口开河,一 时人人悲愤异常。刘处玄道:“谭师哥脚程比我快,或许他能得见师叔被害的情景。”孙不二道:“莫要谭师哥也遭了老贼……”她说到这里,容色凄惨,住口不语了。丘处机拔剑而起,叫道:“咱们快去救人报仇!”裘千仞怕他们赶去遇上周伯通,忙道:“黄药师知道你们聚在此处,眼下就会找来。这黄老邪奸恶之极,今日老夫实是容他不得,我这就找他去,你们在这里候我好音便是。”
众人一来尊他是前辈,不便违拗他的言语,二来也怕在路上与黄药师错过,不如在这里以逸待劳,等候敌人,当下一齐躬身道谢,送出门去。
裘千仞跨出门坎,回身左手一挥,道:“不必远送。那黄老邪功夫虽然厉害,我却有制他之术。你们瞧!”伸手从腰间拔出一柄明晃晃的利剑,剑头对准自己小腹,“嘿”的一声,直刺进去。众人齐声惊呼,只见三尺来长的刃锋,已有大半没入腹中。裘千仞笑道:“天下任何利器,都伤我不得,各位不须惊慌。我此去若与他错过了,黄老邪找到此间,各位不必与他动手,以免损折,等我回来制他。”
丘处机道:“师叔之仇,做弟子的不能不报。”裘千仞叹了口气,道:“那也好,这是劫数使然。你们要报此仇,有一件事须得牢牢记住。”马钰道:“请裘老前辈指点。”裘千仞脸色郑重,道:“一见黄老邪,你们立即合力杀上,不可与他交谈片言只字,否则此仇永远难报,要紧要紧!”说罢转身而去,那柄利剑仍然留在腹中。
众人相顾骇然,马钰等六人个个见多识广,但利剑入腹居然行若无事,实是闻所未闻,心想此人的功夫实已练到了深不可测之境。那里知道这又是裘千仞的一个骗人伎俩:他那柄剑共分三截,剑尖上微一受力,第一二截立即依次缩进第三截之内,剑尖嵌入腰带夹缝,旁人远远瞧来,都道刃锋的大半刺入身体。他受完颜洪烈之聘,煽动江南豪杰相互火并,以利金人南下,是以一遇机会,立即传播谣言。
这一日中全真六子坐立不宁,茶饭无心,直守到初七午夜,只听村北隐隐有人呼啸,一前一后,倏忽间到了店外。
马钰等六人原本盘膝坐在稻草之上养气修性,尹志平功力较低,已自睡了,听了啸声,一齐跃起。马钰道:“敌人追逐谭师弟而来。各位师弟,小心在意了。”
这一晚是郭靖练功疗伤的最后一夜,这七日七夜之中,他不但将内伤逐步解去,使外伤创口愈合,而且与黄蓉两人的内功,也均大大进了一层。这最后几个时辰,正是他功行圆满的重大关键,黄蓉听到马钰的话,心中大为担忧:“来的若是爹爹,全真七子势必与他动手,我又不能出来言明真相,只怕七子都要在伤在爹爹手里?七子死活原不关我事,只是靖哥哥与马道长等大有渊源,他若挺身而出,不但全功尽弃,性命也自难保。”忙在郭靖耳边悄声道:“靖哥哥,你务必答应我,不论有何重大事端,千万不可出去。”
郭靖刚点了点头,啸声已来到门外。丘处机叫道:“谭师哥,布天罡北斗!”郭靖听到“天罡北斗”四字,心中一凛,暗想:“九阴真经中数次提到‘天罡北斗大法’,说是修习上乘功夫的根基法门,经中并未载明这天罡北斗是何等样事,这倒要见识见识。”忙凑眼到小孔上去张望。
他眼睛刚凑上小孔,只听得砰的一声,大门震开,一个道人飞身抢入。但见他道袍扬起,左脚已经跨进门坎,忽尔一个踉跄,又倒退出门,原来敌人已赶到身后,动手袭击,丘处机与王处一身形一晃,同时站在门口,袍袖扬处,双掌齐出。蓬的一响,与门外敌人掌力一接,丘王二人退了两步,敌人也倒退两步,谭处端乘这空隙窜进门来。月光下只见他头发散乱,脸上粗粗的两道血痕,右手的长剑只剩下了半截,不知被敌人用什么兵刃折断了。
谭处端一进门,一言不发,立即盘膝坐下,马钰六等六人也均坐定。只听得门外黑暗中一个女人声音阴森森的叫道:“谭老道,老娘若不是瞧在你师兄马钰的份上,在道上早送了你的性命。你把老娘引到这里来干么?刚才出掌救人的是谁,说给黑风双煞的铁尸听听。”
静夜之中,听着梅超风这枭鸣般的声音,虽当盛暑,众人背上也不禁微微感到一阵寒意。
她说话一停,突然静寂无声,门外虫声唧唧,清晰可闻,过了片刻,只听得格格一阵响,郭靖知道发自梅超风的全身关节,看来她立时就要冲进来动手。又过片刻,却听一人缓吟道:“一住行窝几十年。”郭靖听得出是马钰的声音,语调甚是平和冲谦。谭处端接着吟道:“蓬头长日走如颠。”声音却甚粗豪。郭靖细看这位全真七子的二师兄,见他脸上筋肉虬结,浓眉大眼,身形十分魁梧。原来谭处端未出家时是山东的铁匠,性情直率,归全真教后道号长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