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龙八部[旧版]》第五十七回 小镜湖畔(2)
萧峰左手伸出,拦腰抱住阿朱身子,右足在桥板一点,便这么一借势,有如一头大鹰向前扑出,跃到了彼岸,跟着反手一掌,以防敌人自后偷袭。那书生哈哈大笑,说道:“好功夫,好功夫!两位急急赶往小镜湖,为了何事?”
萧峰听得他笑中带有惊惶之意,心想:“此人面目清雅,却和大恶人一党。”也不理他,径自和阿朱去了。行不数丈,听得背后脚步声响,回头一看,正是那书生随后赶来。萧峰转过身来,铁青着脸问道:“阁下有何见教?”那书生道:“在下也要往小镜湖去,正好和两位同行。”
萧峰道:“如此最好不过。”左手搭在阿朱腰间,提一口气,带着她飘出十余丈去,当真是滑行无声,轻尘不起。那书生发足急奔,却是和萧峰二人越离越远。
萧峰见他武功平平,当下也不在意,仍是提气飘行,虽是带着阿朱,仍是比那书生迅捷得多,不到一顿饭时分,便已将他抛得无影无踪。自过小木桥后,道路极是狭窄,往往还不到一尺阔,有时长草及腰,甚难辨认,若不是那酒保说得明白,这路途也还真的十分难找。又行了小半个时辰,便望到一片明湖,萧峰放慢脚步,走到湖前,但见碧水似玉,波平如镜,不愧那“小镜湖”三字。他正要找那方竹林子,忽听得湖左一丛花中有人咯咯两声轻笑,一粒石子飞了出来。
萧峰顺着这石子的去势瞧去,见湖畔一个渔人头戴斗笠,正在垂钓。他钓杆上刚钓起一尾青鱼,那颗石子飞来,不偏不倚,正好打在鱼丝之上,嗤的一声轻响,鱼丝断为两截,那尾青鱼又落入了湖中。
萧峰暗吃一惊:“这人的手劲古怪之极。鱼丝柔软,不能受力,若是以飞刀、袖箭之类将其割断,那是丝毫不奇。明明是圆圆的一枚石子,居然将鱼丝打断,这人使暗器的阴柔手法,绝非中土所有。”他料到投掷这枚石子之人武功不算极高,但邪气逼人,全然是旁门左道的一派,心想:“那多半是那大恶人的弟子或是部属。听那笑声,却似是个少女。”
那渔人的钓丝被人打断,也是吃了一惊,朗声道:“是谁作弄凌某,便请现身。”瑟瑟几响,花树分开,钻了一个少女出来,全身紫衫,只十五六岁年纪,比阿朱尚小着一两岁,一双大眼乌溜溜地,萧峰一眼瞧去,竟和阿朱有三分相似。
那少女一瞥眼见到阿朱,便不理渔人,跳跳蹦蹦,叮叮当当的奔到阿朱身前,伸出手来拉住了她手,笑道:“这位姊姊长得好俊,我很喜欢你呢!”说话颇有些卷舌之音,咬字不正,就像是个外国人初学中土言语一般。阿朱见她活泼天真,每只手腕脚踝上各戴金镯银镯一只,一共是八只镯子,一动身子,八只镯子互相撞击,便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又是诡异,又是好玩,笑道:“你才长得俊呢,我更加喜欢你。”阿朱久在姑苏,这时说的中州官话,语音柔媚,可也不甚准确。
那渔人本要发怒,见是这样一个活泼可爱的少女,满腔怒气登时消了,说道:“这位姑娘顽皮得紧。这打断鱼丝的功夫,却也了得。”那少女道:“钓鱼有甚么好玩?气闷死了,你想吃鱼,用这钓杆来刺鱼不更好些么?”说着从渔人手中接过钓杆,随手往水中一刺,钓杆尖端刺入一尾白鱼的鱼腹,提起来时,那鱼兀自翻腾扭动,伤口中的鲜血一点点的落在碧水之上,红绿相映,鲜艳好看,但彩丽之中,却着实也显得残忍。
萧峰见她随手这一刺,右手先向左略偏,划了个小小弧形,再从右方向下刺出,手法颇为巧妙,手上的姿式固是美观,但用以临敌攻敌,总之是慢了一步,实猜不出是那一家那一派的武功。那少女手起杆落,接连刺了六尾青鱼白鱼,在鱼杆上串成一串,随便又是一抖,将那些鱼儿都抛入湖中。那渔人见她如此刺鱼,脸有不豫之色,说道:“年纪轻轻的小姑娘,行事恁地狠毒,你要捉鱼,那也罢了,刺死了鱼却又不吃,无端杀生,是何道理?”
那少女拍手笑道:“我便是喜欢无端杀生,你待怎样?”双手用力一拗,想拗断他的钓杆,不料这钓杆乃以又轻又韧的金属所铸而成,那少女竟然拗之不断。那渔人冷笑道:“你想拗断我的钓杆,却也没这么容易。”那少女向渔人背后一指,道:“谁来了啊?”那渔人回头一看,不见有人,知道上当,急忙转过头来,已是迟了一步,只见他用作兵刃、寸步不离的钓杆已飞出数十丈外,嗤的一声响,插入湖心,登时无影无踪。那渔人大怒,喝道:“那里来的野丫头?”伸手便往她肩头抓来。
那少女笑道:“救命!救命!”躲向萧峰背后。那渔人闪身来捉,身法甚是矫捷。萧峰一瞥眼间,见那少女手中多了一件物事,似是一块透明的布疋,若有若无,看不清楚。那渔人向她扑去,不知怎的,突然间脚下一滑,扑地倒了,跟着身子便变成了一团。原来那少女手中所持的,乃是一张以细如头发的细线所结成的渔网。这些细线虽是极细,质地又是透明,隐隐约约的看不清楚,但坚韧异常,而且遇物即缩,那渔人一入网中,越是挣扎,渔网缠得越紧,片刻之间,就成为一只大粽子般。那渔人厉声大骂:“小丫头,你弄甚么鬼,以这般妖法邪术来算计我。”萧峰暗暗骇异,知那少女并非行使妖法邪术,但这张渔网,确是颇有些妖气。
这渔人不住口的大骂,那少女笑道:“你再骂一句,我就打你屁股了。”那渔人是成名的英雄,听她这般说,倒是一怔,心想要是真的给这女娃娃打上一顿屁股,以后如何做人?便在此时,湖西有人远远说道:“凌兄弟,甚么事啊?”湖畔小径上一人快步走来。萧峰见这人一张国字脸,形貌威武,但轻袍缓带,装束却颇潇洒,约莫四十来岁、五十岁不到年纪。这人走近身来,见到那渔人被缚,很是诧异,问道:“怎么了?”那渔人道:“这小姑娘使妖法――”
那中年人向阿朱瞧去。那少女笑道:“不是她,是我!”那中年人哦的一声,弯腰一抄,将那渔人一个庞大的身躯托在手中,浑如没事一般,细细看那渔网,伸手便拉。岂知这丝网质素甚是怪异,他越是拉,那渔网越是收紧,说甚么也解不开来。那少女笑道:“只要他连说三声‘我服了姑娘啦!’我就放了她。”
那中年人道:“你得罪了凌兄弟,没甚么好结果的。”那少女笑着道:“是么?我就是不想要甚么好结果。结果越坏,越是好玩。”那中年人伸出手来,搭向她的肩头。那少女陡地向后一缩,拔足想避,不料她动作虽快,那中年人更快,手掌跟着一沉,便搭上了她的肩头。
那少女斜肩卸劲,但中年人这只手似乎已牢牢的黏在她的肩上。同时一股炽热难当的热气,自他掌心传入她的体内。那少女娇斥道:“快放开手!”左手挥拳欲打,但拳头只打出一尺,臂上无力,便软软的垂了下来。她从未遇过如此厉害的对手,大骇之下,叫道:“你使甚么妖法邪术?快放开我。”那中年人微笑道:“你连说三声‘我服了先生啦’,再将我兄弟身上的渔网解开,我就放你。”少女怒道:“你得罪了姑娘,没甚么好结果的。”中年人微笑道:“结果越坏,越是好玩。”
那少女又使劲挣扎了一下,挣不脱身,笑道:“不要脸,学人家的说话。好罢,我就说了。‘我服了先生啦!我服了先生啦!我服了先生啦!’”连说了三遍,她说“先生”的“先”字咬音不正,说成“此生”,倒像是说“我服了畜生啦”。那中年人并没察觉,手掌一抬,离开了她肩膊,说道:“你快解开他身上的渔网。”那少女笑道:“这是再容易不过了。”走到那渔人身边,俯身去解缠在他身上的渔网,左手在袖底轻轻一扬,一蓬碧绿的闪光,向那中年人激射过去。
阿朱“啊”的一声惊叫,知道她使的是一种极歹毒的暗器,这少女发射这些暗器的手法既极歹毒,中年人和她相距又近,眼看是非射中不可。
萧峰却只微微一笑,他见这中年人一伸手便将那少女制得服服贴贴,显然是内力十分深厚,武功高强,这些小小暗器自也难不倒他。果然那中年人袍袖一拂,一股内劲激发出来,将这些绿色细针都激得斜在一旁,纷纷插入湖边的泥里。他一见细针颜色,便知针上所喂的剧毒甚是厉害,见血封喉,立时送人性命,自己和这小姑娘初次见面,无怨无仇,怎地下此毒手?他心下恼怒,要教训教训这娃娃,右袖跟着挥出,袖力中挟着掌力,呼的一声响,将那少女的身子带了起来,噗咚一声,掉入了湖中。
那中年人足尖一点,跃入柳树下的一条小舟,扳桨划了几划,便已到那少女落水之处,只待她冒将上来,便抓了她头发提起。可是那少女落水时叫了声“啊哟!”一落入湖中之后,就此影踪不见。本来一个人溺水之后,定会冒将起来,再又沉下,如此数次,喝饱了水,这才不再浮起。但那少女便如一块大石一般,甚么都没有了。等了片刻,始终不见她浮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