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狐外传[旧版]》第四回 勇救双童(4)
程灵素见了这滑稽情状,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便在这一笑之中,满腔怒火都化为乌有。胡斐和她并肩坐在车上,接过缰绳,这时距昨晚居住之处已经不远,后面也再无卫士追来。两人再驰一程,便即下车,将车子交给原来的车夫,又加赏了他一两银子,命他回去。各人抱了一个小孩,步行而归,越墙回进居处,当真是神不知、鬼不觉,却有谁知道,这两人适才正是从福大帅府中大闹而回?
马一凤见到两个孩子,精神大振,紧紧搂住了,眼泪便如珍珠断线般流下。两个孩子也是大为高兴,只叫:“妈妈!”程灵素瞧着这般情景,眼眶微湿,低声道:“大哥,我不怪你啦。咱们原该把孩子夺来,让他们母子团聚。”胡斐歉然道:“我没听你的吩咐,心中终是抱憾。”程灵素嫣然一笑,道:“咱们第一天见面,你便没听我吩咐。我叫你不可离我身边,叫你不可出手,你听话了么?”
马一凤见到孩子后,心下一宽,痊可得便快了,再加程灵素细心施针下药,体内毒气渐除。只是她问起如何到了这里,福康安何以不见?胡斐和程灵素却不跟她说。两个孩子年纪尚小,也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
转眼过了数日,已是中秋。这日午后,胡斐带同程灵素、蔡威、姬晓峰三人,径向福康安府中,赴那天下武林掌门人大会。这一会中,三山五岳的英雄,四海八方的好汉,也不知到了多少。
胡斐这一次的化装,与日前虬髯满腮,又自不同。他胡子用药染成了黄色,脸皮也涂成了淡黄,倒似生了黄疸病一般,满身锦衣灿烂,翡翠鼻烟壶、碧玉般指、泥金大花折扇,打扮得又豪阔又俗气。程灵素却似个中年妇人,弓背弯腰,满脸皱纹,谁又瞧得出她是个十七八岁的大姑娘?
到得福康安府大门口,只见卫士尽撤,只有八名知客站在门边迎宾。胡斐递上文书,那知客见他气派甚大,又是华拳门的掌门人,恭而敬之的迎了进去,请他四人在东首一席上坐下。同席的尚有四人,互相一请问,却原来是猴拳大圣门的。程灵素见那掌门老者高顶尖嘴,红腮长臂,确是带着三分猴儿相,不由得暗暗好笑。
这时厅中宾客已到了一大半,门外尚陆续进来。厅中迎宾的知客,都是福康安手下武官,有的竟是三四品的大员,若是出了福府,哪一个不是声威煊赫的高官大将,但在相国府中,却不过是清客随员一般,比之童仆厮养,也高不了多少。
胡斐一瞥之间,只见周铁鹪和汪铁鹗并肩走来。两人全身武官服色,喜气洋洋,顶戴都已换过,显是已升了官。周汪二人走过胡斐和程灵素身前,竟没认出他们。只见另外两个武官向周汪二人笑嘻嘻的道:“恭喜周大哥、汪大哥,昨晚这场功劳实在不小。”汪铁鹗高兴得咧开了大嘴,笑道:“那也只是碰巧罢啦,算得什么本领?”又有一个武官走了过来,说道:“一位是记名总兵,一位是实授副将,嘿嘿,了不起,了不起。福大帅手下的红人,要算你两位升官最快了。”周铁鹪淡淡一笑,道:“平大哥取笑了。咱兄弟俩无功受禄,怎比得上平大哥在战场上挣来的功名?”那武官正色道:“周大哥勇救相国夫人,汪大哥力护公主,万岁爷亲口御封,小弟如何比得?”
但见周汪二人所到之处,众武官都要恭贺奉承几句。各家掌门人听到了,有的好奇心起,问起二人如何立功护主。众武官便加油添酱、有声有色的说了起来。胡斐隔得远了,只隐约听到个大概:原来那一晚胡斐夜闯福府,勇劫双童。周铁鹪老谋深算,不但将一场祸事消弭于无形,反而因为先得讯息,装腔作势,自己救了相国夫人,又叫师弟去保护公主。那相国夫人是乾隆皇帝的情人,公主是皇帝的爱女,这一场功劳立得轻易之极。但在皇帝眼中,却比胜于战阵中的冲锋陷阵百倍,因此金殿召见,温颜有加,将他二人连升三级。相国夫人、公主、福康安又赏了不少珠宝金银。
一晚之间,周汪二人大红而特红。人人都说数百名刺客夜袭福大帅府,若不是周汪二人力战,相国夫人和公主性命不保。众卫士为了掩饰自己无能,将刺客的人数越说越多,倒似是众卫士以寡敌众,舍命抵挡,才保得福康安无恙。结果人人无过有功。福康安虽然失了两个儿子,大为烦恼,但想起十年前自己落入红花会手中的危难,这一晚有惊无险,刺客全数杀退,反而大赏卫士。
官场惯例原是如此,瞒上不瞒下,皆大欢喜。胡斐和程灵素对望几眼,心中都是暗暗好笑。他二人都算饶有智计,但决计想不到周铁鹪竟会出此一着,平白无端得了一场富贵。胡斐心想:“此人计谋深远,手段毒辣,将来飞黄腾达,在官场中前程无限。”
纷扰间,数十席已渐渐坐满。胡斐暗中一点数,一共是六十二桌,每桌八人,分为两派,则来与会的共是一百二十四家掌门人,寻思:“天下武功门派,竟是如此繁多,而拒邀不来与会的,恐怕也是不少。”又见有数席只坐着四人,又有数席一人也无,不自禁的想到了袁紫衣:“她连夺一十二个门派的掌门人,这些空着的席次,都是给她打走的了,却不知她今日来是不来?”
程灵素见他若有所思,目光中露出温柔的神色,她是何等聪明之人,早猜到他是在想起了袁紫衣,心中微微一酸,忽见他颊边肌肉一动,脸色大变,双眼中充满了怒火,顺着他目光瞧去时,只见西首第四席上坐着一个身材魁梧的老者,手中握着两枚铁胆,晶光闪亮,滴溜溜地转动,正是五虎门的掌门人凤人英。
程灵素忙伸手拉了拉他衣袖,胡斐登时省悟,回过头来,心道:“你既来此处,终须逃不出我手心。嘿,凤人英你这恶贼,你道我大闹相国府后,决计不敢到这掌门人大会中来,岂知我偏偏来了。”
午时已届,各席上均已坐齐。胡斐游目四顾,但见大厅正中悬着一个锦障,上面写着八个大金字:“以武会友,群英毕至。”锦障下并列四席,每席都是只设一张座椅,上铺虎皮,却尚无人入座,想来是为王公贵人所设。程灵素道:“她还没有来。”胡斐明知她说的是袁紫衣,却顺口道:“谁没有来?”程灵素不答,只是自言自语:“她既当了一十二家总掌门,总是不能不来。”
又过片时,只见一位二品顶戴的将军站起身来,声若洪钟的说道:“请四大掌门人入席。”众卫士一路传呼出去:“请四大掌门人入席!”“请四大掌门人入席!”“请四大掌门人入席!”
厅中群豪心中均各起疑:“这里与会的,除了随伴弟子和主方迎宾知客的人员之外,个个都是掌门人,怎地还分什么四大四小?”
这时大厅中一片肃静,人人望着东侧门,只见两名三品武官斜身在前,引着四个人走进厅来,一直走到锦障下的虎皮椅旁,分请四人入座。
群豪看这四人时,见当先一人是个白眉老僧,手中撑着一根黄杨木的禅杖,面目慈祥,看来没一百岁,也有九十岁。第二人是个七十来岁的道人,脸上黑黝黝地,双目似开似闭,形容颇为委琐。这一僧一道,刚是一个对照,老和尚高大威严,一望而知是个有道高僧。那道人却似个寻常施法化缘、画符骗人的茅山道士,不知何以竟也算是“四大掌门人”之一?
第三人是个精神矍铄的老者,六十余岁年纪,双目炯炯闪光,两边太阳穴高高鼓起,一望而知是内功深厚。他一进厅来,便含笑抱拳,和这个那个点头招呼,一百多位掌门人中,倒有九十来位跟他相识,当真是交游遍天下了。各人不是叫“汤大哥”,便是称“汤大侠”,只有几位年高德劭的武林名宿,才叫他一声“甘霖兄!”胡斐心想:“这一位便是号称‘甘霖惠七省’的汤沛汤大侠了。袁姑娘的妈妈,便曾蒙他收容过。此人侠名四播,武林中都说他仁义过人,想不到今日也受了福康安的笼络。”但见他不即就坐,走到每一席上,都与相识之人寒暄几句,拉手拍肩,显得极是亲热。待走到胡斐这一桌时,一把拉住大圣猴拳门的掌门人,笑道:“老猴儿,你也来啦?嘿嘿,怎么席上不给预备一盆蟠桃儿?”那掌门人却对他甚是恭敬,笑道:“汤大侠,有七年没见您老人家啦。一直没来跟您老人家请安问好,实在该打。您越老越健旺,真是难得。”
汤沛伸手在他肩头一拍,笑道:“你花果山水帘洞里的猴子猴孙、猴婆猴女,大小都平安吧?”那掌门人道:“托汤大侠的福,大伙儿都安健。”汤沛哈哈一笑,向姬晓峰道:“姬老三没来吗?”姬晓峰俯身请了个安,说道:“家严没来。家严每日里记挂汤大侠,常说服了汤大侠赏赐的人参养荣丸后,精神好得多了。”汤沛道:“你是住在云贝子府上吗?明儿我再给你送些来。”姬晓峰哈腰相谢。汤沛向胡斐、程灵素、蔡威三人点点头,走到别桌去了。
那大圣猴拳门的掌门人道:“汤大侠的外号儿叫做‘甘霖惠七省’,其实呢,岂止是七省而已?那一年咱保的一枝十八万两银子的绸镖在甘凉道上失落了,一家子急得全要跳井,若不是汤大侠挺身而出,又软又硬的既挨面子,又动刀子,‘酒泉三虎’怎肯交还这一枝镖呢?”跟着便口沫横飞的说起了当年之事。原来他受了汤沛的大恩,没齿不忘,一有机会,便要宣扬他的好处。
这汤沛一走进大厅,真便似“大将军八面威风”,人人的眼光都望着他。那“四大掌门人”的其余三人登时黯然无光。第四人作武官打扮,穿着四品顶戴,在这大厅之中,官爵高于他的武官有的是,但他步履沉稳,气度威严,隐然是一派大宗师的身分。只见他约莫五十岁年纪,方面大耳,双眉飞扬有棱,不声不响的走到第四席上一坐,如渊之停,如岳之峙,凝神守中,对身周的扰攘宛似不闻不见。
胡斐心道:“这也是一位非同小可的人物。”他初来掌门人大会之时,满腔雄心,没将谁放在眼中,待得一见这四大掌门人,登时大增戒惧,寻思:“汤大侠和那武官任谁一人,我都未必抵敌得过。那和尚和道人排名尚在他二人之上,自然也非庸手。今日我的身分万万泄漏不得,别说一百多个掌门人个个都是顶儿尖儿的高手,单是这‘僧、道、侠、官’四位,要制服我便绰绰有余。”他惧意一生,当下只是抓着瓜子慢慢嗑着,不敢再东张西望,生怕给福康安手下的卫士们察觉了。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