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鼎记[旧版]》第四四回 恩将仇报(3)
韦小宝在她耳边低声道:“什么是自己人,我可不懂?”沐剑屏将话传了过去。方怡白了他一眼,向沐剑屏道:“我发过的誓,赌过的咒,永远作数,叫他放心。”沐剑屏又将话传过。韦小宝在沐剑屏耳边道:“方姑娘跟我是自己人,那么你呢?”沐剑屏满脸通红,呸的一声,伸手打他。韦小宝哈哈一笑,侧身避过,向方怡连连点头。方怡似笑非笑,似嗔非嗔,火光照映之下,说不尽的娇美。
刘一舟所坐处和他三人相距甚远,伸长了耳朵想听,隐隐约约似乎听到什么“刘师哥”,什么“自己人”,此外再也听不到了。瞧他三人嘻嘻哈哈,神态亲密,显是将自已当作了外人,忍不住又是妒恨交作。
方怡又在沐剑屏耳边低声道:“你问他,到底使了什么法儿,才将刘师哥迷倒。”韦小宝见方怡一脸好奇之色,终于悄悄对沐剑屏说了:“我小便之时,背转了身子,在左手的手掌搽满了蒙汗药,回头去翻检薄饼,饼上自然涂了药粉。我吃的那张饼,只用右手拿,左手全然不碰。这可懂了吗?”沐剑屏道:“原来如此。”传话之后,方怡又问:“你那里来的蒙汗药?”韦小宝道:“宫里侍卫给的,救你刘师哥,用的就是这些药粉。”这时大雨倾盆,在屋面上打得哗啦啦的急响,韦小宝的嘴唇直碰到沐剑屏耳朵,所说的话才能听到。
刘一舟心下焦躁,霍地站起身来,背脊重重在柱子上一靠,突然喀喇喇几声响,头顶掉下几片瓦来。原来这座破庙早已朽烂,给大雨一浸,北风一吹,已然支撑不住,跟着一根根椽子和瓦片砖泥纷纷跌落。徐天川叫道:“不好,这庙要倒,大家快出去。”
七个人奔出庙去,没走得几步,便听得轰隆一阵巨响,整座庙倒了下来。便在此时,却听得马蹄声响,十余乘马自东南方疾驰而来。片刻间奔到近处,黑暗中影影绰绰,见马上都骑得有人。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啊哟,这里本来有座小庙,可以躲雨,偏偏又倒了。”另一人大声问道:“喂,老乡,你们在这里干什么?”徐天川道:“我们在庙里躲两,这庙坍了下来,险险都给压死了。”马上一人骂道:“他妈的,落这样大雨,老天爷可不是疯了。”另一人道:“赵老三,除了这座庙,附近一间屋都没有?有没有山洞什么的?”
那苍老的声音道:“有……有是有的,不过也同没有差不多。”一名汉子骂道:“你奶奶的,到底有是没有?”那老头道:“这里向西北,山坳之中,有一座鬼屋,是有恶鬼的,谁也不敢去,那不是跟没有差不多?”马上众人大声笑骂了起来:“老子才不怕鬼屋哩。”“有恶鬼最好,揪了出来当点心。”又有人喝道:“快领路!又不是洗澡,在这大雨里泡着,你道滋味好得很么?”
赵老三道:“各位爷们,老儿没嫌命长,可不敢去了。我劝各位也别去吧。这里向北,再行三十来里,便有市镇。”马上众人都道:“这般大雨,那里再挨得三十来里?快别 唆啦,咱们这许多人,还怕什么鬼?”赵老三道:“好吧,大伙儿向西北,拐个弯儿,沿山路进坳,就只一条路,不会错的……”众人不等他说完,已纵马向西北方驰去。赵老三骑的是头驴子,微一迟疑,拉过驴头,回头向东南方来路而去。
徐天川道:“吴二哥,韦香主,咱们怎么办?”吴立身道:“我看……”但随即想起,该当由韦小宝出主意才是,跟着道:“请韦香主吩咐,该当如何?”韦小宝小孩怕鬼,只是说不出口,道:“吴大叔说吧,我可没什么主意。”吴立身道:“恶鬼什么,都是乡下人胡说八道。就算真的有鬼,咱们也跟它拼上一拼。”
韦小宝道:“有些鬼是瞧不见的,等到瞧见,已经来不及啦。”言下之意,显然是怕鬼。刘一舟大声道:“咱们在江湖上混,怕什么妖魔鬼怪?在这大雨中再淋得半个时辰,人人都非生场大病不可。”韦小宝见沐剑屏身子不住发颤,确是难以支持,便道:“好,大伙这就去吧!若是见到恶鬼,可须小心!”
七人依着赵老三所说,向西北走进了山坳,黑暗中却寻不到道路,但见树林中白茫茫地,有一条小瀑布冲将下来。韦小宝道:“寻不到路,那叫做‘鬼打墙’,这是恶鬼在迷人。”徐天川道:“这片水就是路了,山水沿着小路流下来。”吴立身道:“正是!”踏着瀑布走上坡去。余人跟随而上,爬上了山坡,听得左首树林中有马嘶之声,知道刚才那十几个乘马汉子便在那边。徐天川心想:“这批人不知是什么来头。”但想自己和吴立身联手,寻常武师便有几十人不放在心上,当下踏水寻路,高一脚低一脚的向林中走去。
一进林中,更加黑了,只听得前面有嘭嘭嘭的敲门之声,果然有屋。韦小宝又惊又喜,忽觉有人伸过手来,拉住了自己左手。那手掌软绵绵地,跟着耳边有个声音道:“别怕!”正是方怡。但听敲门之声不绝,始终没人来开门。七人走到近处,但见黑沉沉的一大片屋子。那些乘马客人大声叫嚷:“开门,开门!避雨来的!”
叫了好一会,屋内半点动静也无。一人道:“没人住的!”另一人道:“赵老三说是鬼屋,谁敢来往?咱们跳进墙去吧!”但见白光闪动,两人拔出兵刃,跳进墙去,将大门开了。众人一涌而进。徐天川心想:“这些果是武林中人,看来武功也不甚高。”当下跟着进去。
大门里面是个好大的天井,再进去是座大厅。有人从身边取出油布包,解开来取出火刀火石,打着了火,见厅中桌上有蜡烛,便去点燃了。众人眼前突现明亮,心下都是一阵喜慰,见厅上陈设着紫檀木的桌椅茶几,竟是大户人家的气派。徐天川心下嘀咕:“桌椅之上绝无灰尘,地下打扫得这等清洁,屋中怎会无人?”忽有一名汉子说道:“这厅上干干净净的,屋里有人住的。”另一人大声嚷道:“喂,喂,屋里有人吗?屋里有人么?”这大厅又高又大,他大声叫嚷,隐隐竟有回声。回声一止,四下除了大雨之声,竟无其他声息。众人面面相觑,都觉颇为古怪。
一名白发老者问徐天川道:“你们几位都是江湖上朋友么?”徐天川道:“在下姓许,这几个有的是家人,有的是亲戚,要到山西去探亲,不想途中遇上了这场大雨。达官爷贵姓?”那老者点了点头,见他们七人中有老头,有小孩,又有女子,也不起疑心,却不答他问话,道;“这屋子可有古怪。”又有一名汉子叫道:“屋里有没有人?都死光了吗?”停了片刻,仍是无人回答。
那老者坐在椅上,指着六个人道:“你们六个到后面瞧瞧去!”六名汉子拔兵刃在手,并肩向后面走去。当先一人手中拿了烛台。这六人微微弓腰,走得甚慢,神情颇为戒惧。耳听得踢门声,喝问声不断传来,并无异状,但这些声音越去越远,显是屋子极大,一时去不到尽头。那老者指着另外四人道:“找些木柴来点几个火把,跟着去瞧瞧。”那四人奉命而去。韦小宝等七人坐在大厅长窗的门槛之上,谁也不开口说话。见那群人去了十个后,厅上尚有八人,穿的都是布袍,瞧模样似是什么帮会中的帮众,又似是镖局子的镖客,一时摸不清他们的路子。韦小宝忍不住道:“姊姊,你说这屋里有没有鬼?”方怡道:“当然有鬼!什么个地方没有死过人?死过人就有鬼。”
韦小宝打了个寒噤,身子一缩,他对什么人都是天不怕,地不怕,可便是怕鬼。刘一舟道:“天下恶鬼都欺善怕恶,专迷小孩子。大人阳气盛,吊死鬼啦,大头鬼啦,就不敢惹大人。”方怡从衣襟底下伸过手去,又握住了韦小宝的手,说道;“人怕鬼,鬼更怕人呢。一有火光,鬼就逃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