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鼎记[旧版]》第三九回 太后寝宫(1)
离慈宁宫将近,便不敢再走正路,闪身花木之后,走一步,听一听,心想:“若是一个不小心,给老婊子捉到了,那可是自投罗网。”他又觉有趣,又是害怕,一步步的走近太后寝宫。
他手心中汗水渐多,寻思:“我把这对猪蹄子放在门口的阶石之上,她明天定会瞧见。投入天井毕竟太过危险。”轻轻的又走前了两步,忽听得一个男人的声音说道:“阿燕怎么搞的,怎地到这时候还没回来?”韦小宝大奇:“屋中怎么有男人?这人说话的声音又不是太监,莫非老婊子有了姘头?哈哈,老子要捉奸。”他心中虽说要“捉奸”,可是再给他十倍的胆子却也不敢,只是好奇心起,却不肯就此放下断脚而走。
他向着声音来处蹑手蹑足的走了几步,每一步都是轻轻提起,极慢极慢的放下,以防踏到枯枝,发出声响。只听那男人哼了一声,说道:“只怕事情有变。你既知道小鬼十分滑溜,怎么让阿燕一个人带他去?”韦小宝心道:“他们在说我,这是非听不可?”只听一个女人声音道:“阿燕的武功高他十倍,人又机警,步步提防,那会出事?”正是太后的声音,听她又道:“多半那部经书放在远处,阿燕押了小鬼去拿去了。”那男人道:“能够拿到经书,自然很好,否则的话,哼哼!”这人语气甚是严峻,对太后如此说话,可说极为无礼。韦小宝越来越是奇怪:“普天下有谁能对她这般说话?难道是老皇帝从五台山回来了?”
想到顺治皇帝重行回宫,韦小宝大是兴奋,心想定将有出好戏上演。听得太后说道:“你知道我已尽力而为。我这样的身份,总不能亲自押着个小太监,在宫里走来走去。我踏出慈宁宫一步,宫女太监就跟了一大串,那里还能办什么事?”那男人道:“你不能等到天黑再押他去吗?要不然就通知我,让我押他去拿经书。”太后道:“我可不敢劳你的驾,你在这里,什么形迹也不能露。”
那男人冷笑一声道:“遇上了这种大事,还顾什么?我知道,你不肯通知我,那是怕我抢了你的功劳。”太后道:“我又有什么功劳了?有功劳是这样,没功劳也是这样。”语气之中,充满怨怼。韦小宝若不是清清楚楚认得太后的声音,定会当作是个老宫女在给人责怪埋怨。那两人的说话都压低了嗓子,但相距既近,静夜中别无其他声息,决无听错之理,听他二人说什么“抢了功劳”,那么这男子又不会是顺治皇帝了。
他好奇心再也无法抑制,慢慢爬到窗边,从窗缝向内一张,只见太后侧身坐在椅上,一个宫女双手负在身后,在房中踱步,此外更无旁人,心想:“那男人却又到那里去了?”只见那宫女转过身来,说道:“不等了,我去瞧瞧。”她一开口,将韦小宝吓了一跳,原来这宫女一口男嗓,刚才就是她在说话。韦小宝在地下,瞧不见她脸。
太后道:“我和你同去。”那宫女冷笑道:“你就是不放心。”太后道:“那又有什么不放心了?我疑心阿燕有什么古怪,咱们二人联手,容易制她。”那宫女点头道:“那也不可不防,别在阴沟里翻船。这就去吧!”太后点了点头,走到床边,掀开被褥,又揭起一块板来,烛光下青光一闪,手中已多了一柄短剑,将短剑插入剑鞘,放在怀中。韦小宝心想:“原来床上还有这样一个机关。她是防人行刺,短剑不插在剑鞘之中,那是伸手一抓,拿剑就可杀人,用不着再从鞘中拔出。万分紧急的当儿,可差不起这么霎一霎眼的时刻。”
只见太后和那宫女走出寝殿,出了慈宁宫,房中烛火也不吹熄,韦小宝心想:“我将这对猪蹄放在她床上那个机关之中,待会她放还短剑,忽然摸到这对猪蹄,定会吓得她死去活来。”只觉这主意妙不可言,当即闪身进屋,掀开被褥,见床板上有个小铜环,伸指一拉,一块阔约一尺、长约二尺的木板应手而起,下面是只没盖的木匣,匣中赫然有三部经书,正是他先前见过的那三部《四十二章经》,一部是太后本来有的,另外两部是他在鳌拜府中抄得。
韦小宝大喜,心想:“这三部经书不知有什么屁用,人人都这等看重,我且来个顺手牵羊,把老婊子气个半死。”见匣中尚有些书册杂物,一时不敢多看,一古脑儿连着三部经书都取了出来,扯下桌上的锻披,做一包包了。将柳燕那双脚从长袍中抖了出来,抖入木匣之中,盖上本板,放好被褥,正要转身出外,忽听得外房的门呀的一声响,有人推门而进。
这一下当真是吓得他魂飞天外,那料到太后和那宫女回来这样快,想也不及想,一低头便钻入床底,心中只是叫苦,只盼太后忘记了什么东西,回来拿了又去找寻自己,又盼她所忘记的东西并不放在被褥下的木匣之中。只听得脚步之声又轻又快,一个人窜了进来,却是一个女子,脚上穿的是双淡绿鞋子,裤子也是淡绿,瞧这裤子的形状,乃是一个宫女,心想:“原来是服侍太后的一个宫女,不知是不是蕊初?她若不立时出去,我可得出去将她杀了。最好她走到床前来。”他拔出匕首,只待那宫女走到床前,一刀自下而上,刺她小腹,包管她莫名其妙的就此送命。
只听得她开抽屉,开柜门,动作极快,在找寻什么物事,却始终不走到床前,跟着听得嗤嗤几声响,以什么利器划破了两口箱子。韦小宝吃了一惊:“这人不是寻常宫女,是到太后房中偷盗来的,莫非是来盗这三部《四十二章经》?她手中既有刀剑,看来武功也高,我若是出去,别说杀她,只怕先给她杀了。”听得那女子在箱子中一阵乱翻,又去划破了西首的三口箱子找寻。韦小宝肚里不住咒骂:“你再不走,老婊子可要回来了。你送了性命不要紧,累得我韦小宝陪你归天,你的面子未免太大了。”
那女子找不到东西,似乎十分焦急,在箱中翻得更快。韦小宝心想:“不如将经书抛了出去给她,好让她快快走路。”便在此时,门外脚步声响,只听得太后说道:“我说定是柳燕这贱人拿到经书,自行走了。”那女子听到人声,已不及逃走,跨进柜子,关上了柜门。那男子口音的宫女说道:“你当真差了柳燕拿经书?我怎知你说的不是假话?”太后怒道:“你说什么?我没派柳燕去拿经书?那么要她干什么去!”那宫女道:“我怎知你在捣什么鬼。说不定你要除了柳燕这眼中之钉,将她害死了。”
太后大怒,重重哼了一声,道:“亏你做师兄的,居然说出这种没脑子的话来。柳燕是我师妹,我有这样大的胆子?”那宫女冷冷的道:“你素来胆大,心狠手辣,什么事做不出来。”韦小宝听太后叫那宫女为“师兄”,而柳燕却又是她“师妹”,越听越奇。她二人说话之间,已走进内室,一见到房中箱子划破,杂物散了一地,同时啊的一声惊叫了出来。
太后叫道:“有人来盗经书。”奔到床边,翻起被褥,拉开木板,见经书已然不在,叫了声:“啊哟!”跟着便见到柳燕的那一双断脚,惊道:“那是什么?”那宫女一伸手拿起,说道:“是女人的脚。”太后惊道:“这是柳燕,她……她给人害死了。”那宫女冷笑道:“我说的话没错吧?”太后又惊又怒,道:“什么话没错?”那宫女道:“这藏经的秘密所在,天下只有你自己一人知道。柳师妹倘若不是你害死的,她的断足怎会放在这里?”